江子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我的堂弟三根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決定去廣東闖蕩一番。離開家鄉(xiāng)去廣東打工,這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成了順理成章的選擇。
我的堂弟自恃有一張高中文憑,算得上是名知識青年。他還練過書法,一筆毛體練得恣肆流暢,又可以稱作有才華的人了。他怎能屈尊在故鄉(xiāng)做一名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出門闖蕩就成了再正常不過的事。
可是堂弟一出門就遇上了麻煩。由于當時交通不便,他到離故鄉(xiāng)幾十里遠的城市去坐火車。他是第一次出遠門。面對旅途中亂世逃命般擁擠的旅客和尖叫的火車,他顯得驚慌失措。他的頭腦變得一片空白?;疖囘€沒到站他就稀里糊涂地下了車。當他在站臺站定并清醒地認識到自己還沒到站,可他的行李已經(jīng)隨列車呼嘯而去,而他的口袋里已經(jīng)空空蕩蕩。情急之下他又登上了另一列開往南方的火車,列車查票人員的疏漏讓他得以僥幸到達廣州。他捏著我表弟在廣州的地址一條巷子一條巷子地找,徒步走了差不多一整天終于找到了手中已經(jīng)被汗水浸得模糊的、他此行要投奔的我的表弟所在工廠的地址。當他在門外看到迎面走過來的表弟,他的臉上布滿了苦盡甘來的笑意。表弟后來告訴我,當時他笑得比哭還難看。
堂弟第一次遠行的遭遇真是讓人啼笑皆非。而這一次遭遇又為他后來的不順埋下了引線。在表弟的幫助下,他終于在廣州的某個工廠找到了一份差強人意的工作。可是他丟了身份證和暫住證,他成了一個身份不明的人。有一天他走到街上遇上了警察,警察毫不猶豫地把他帶到了派出所,他因為沒出過遠門造成的緊張樣子顯得十分可疑,而他陳述的在火車上丟掉行李的事實讓人誤以為他是說謊,他因此受到了十分不公平的待遇,據(jù)說是挨了一頓暴打,最后又是表弟花錢才得以擺平。
堂弟在廣東的境況真是讓人擔心。他的父母也就是我的伯父伯母在故鄉(xiāng)常常為他寢食不安。他們?yōu)樗a辦了各種證件托人捎去。他們以為有了這些證件堂弟就會有了護身符??墒呛髞硖玫苡职l(fā)生了不少事,不是被人搶了手機就是被人騙了錢財,好在他在以后的許多年里有了些歷練,每次他都能勉強對付,也都是有驚無險。只是自從上次因證件丟失被警察暴打,他落下了一個見到警察就哆嗦的毛病。他甚至見到穿制服的人就害怕,遠遠避之唯恐不及,眼神里滿是驚恐不安的神色。仿佛古代寓言中那只驚弓之鳥,一聽到弓弦之聲就驚恐得從天空墜下。
我的堂弟在廣東轉(zhuǎn)了好多次廠,做了好多個工種。后來他離開廣東這個總是讓他受傷的省份,去了南京。他畢竟讀過高中,又有了十多年的打工的經(jīng)驗,多少懂得為自己的前途盤算。在南京,他把自己多年的積蓄用于進修,最終成了南京某家具廠一名月薪兩千五百元的電腦家具設(shè)計師。
堂弟有了手藝和相對穩(wěn)定的收入,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讓家人放了心。大家以為,堂弟歷經(jīng)磨難,心智也應該到了成熟的階段,他應該不會再出什么事了??墒沁@種讓人安心的日子并沒有過多久,堂弟又讓所有人為他擔心了起來。
前不久,堂弟給我們幾乎每一個親友發(fā)來了一條短信。他在短信里說,他需要四千塊錢。他現(xiàn)在在南京,做一個前途非??春谩⒒旧峡梢哉f是一本萬利的生意。他說一個月之后發(fā)工資就還。他說一定要為他保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這個可憐的人,一定是被他的所謂朋友哄騙,陷入了傳銷的魔窟。一些長輩打電話給他苦口婆心進行勸說,可他依然執(zhí)迷不悟,短短幾天之內(nèi),原本沉默寡言的他變得巧舌如簧,言辭激昂如在萬人廣場發(fā)表演說。他的短信讓親友們頗為為難,不知道是否應該按他的意思向他所提供的賬號匯去錢款。他們不知道,這個又一次被命運拐騙航線折向的人,是否有能力從傳銷的魔窟中掙脫出來,為自己的人生軌跡做一次校正?他的下一條航線會在哪里?
我的弟弟大生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期離開家鄉(xiāng)的。同堂弟繁根一樣,他也是一名高考落榜生。而去南方打工,已經(jīng)成了那時候大多數(shù)鄉(xiāng)村高考落榜生幾乎唯一的出路。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去南方的交通已經(jīng)十分便利。弟弟一路上并沒有發(fā)生堂弟在路上的遭遇。他順利地到達了東莞。
才十九歲的弟弟來到了東莞的一個建筑工地上。他沒有技術(shù),也沒有經(jīng)驗。他只是一只剛飛出窩的雛鳥??墒牵鳛檗r(nóng)家子弟的他,必須在風雨中練習飛翔。對他來說,異鄉(xiāng)的城市,是遠比他的高中課本更加復雜的書籍,要讀懂它,他必須付出遠比課堂上的學習多出數(shù)倍的努力。他翻動著工地上的由白天黑夜構(gòu)成的頁碼,每一頁都讓他覺得沉重和艱難。但他必須從廢墟般的工地中開始建立自己的人生秩序。他要和他面前的工地上的樓盤一樣長高。這是他面對城市必須完成的功課。
工地的重體力活,讓初出校門的弟弟多少有些力不從心。而從此沒有同學親友做伴,他第一次嘗到了人生孤單的滋味。他開始學會了喝酒。對他來說,喝酒,與其說是為了解乏解悶,不如說他是想借助酒對命運作一次短暫的逃避或者說是對未來作一次凌空蹈虛的展望。他在信中告訴我,每次夜里,他喝得有點頭昏目眩的時候,他就找到了那種飛翔的感覺。是的,他是一只背井離鄉(xiāng)的雛鳥,而酒,正可以讓他在幻覺中完成完美的飛行。
我的弟弟后來離開了建筑工地,先后進過電子廠、制藥廠,做過普工、倉庫管理員、業(yè)務(wù)員,足跡遍布了廣東的許多城鎮(zhèn),最后又回到了東莞,作了一家彩印公司的業(yè)務(wù)員,有了相對穩(wěn)定的收入。他還在東莞組建了家庭,對象是一個湖南籍的打工妹,兩人還生了一個可愛的孩子。
我的弟弟憑著自己的努力在東莞扎下根來。十年左右的打工經(jīng)歷,已經(jīng)讓當年的那名滿臉稚氣的學生娃蛻變成了一名江湖氣十足的小業(yè)務(wù)員。我去年乘在廣州開會之機跑到東莞看他,他竟然叫上了一個當?shù)氐呐笥验_著車到汽車站接我,他稱開車的朋友為大哥,用的是我聽不懂的當?shù)匕自挘瑑叭皇且粋€正宗的本地佬。而他的朋友向我夸贊弟弟的能耐和義氣,對我說出對弟弟前途的種種善意的猜想,我聽得出并不全是出于客套。
可種種這些都無法減輕我弟弟內(nèi)心的尷尬和焦慮。他的尷尬來自對自己身份的懷疑,他的焦慮來自于他不知道自己最終的歸宿在哪里。他是江西老區(qū)的一個農(nóng)民,可命運讓他成了廣東的一名打工仔,已經(jīng)習慣城市生活的他是再也無法回到故鄉(xiāng)的土地上了。他這一生,該在哪里扎根?他這只鳥,最終要在哪里才能夠停止下來,又有哪棵枝丫,會讓他筑一個結(jié)實的巢?
弟弟有時自嘲地說,他要做一只鷹,一只在天空中展翅飛翔的雄鷹,只有鷹,是把巢筑在天空的。
從在工地上打工開始,我的弟弟愛上了喝酒。他經(jīng)常在他的出租屋里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或者在招待生意上的客戶的時候,讓自己喝得人事不省。據(jù)說有幾次,他醉倒在路旁,直到半夜被巡警發(fā)現(xiàn)才將他送回——不知道弟弟醉酒后,是否會把那間小小的出租屋當作自己真正的家?他醉倒在路旁向天空仰望時,是否發(fā)現(xiàn)了一只由自己變成的鷹的幻影?在醉夢里,他的焦慮和尷尬是否會減輕一些?
王五生是我姐夫的弟弟,我外甥的親叔叔。他跟著我的外甥叫我舅。印象中的五生就像大姑娘一樣靦腆,不善言辭,臉上總是露出怯生生的笑意,仿佛是隨時為打攪了誰表示歉意。他每次看到我,都笑一下,輕聲細語地說,舅,你來啦。
五生也和我差不多年紀,是兩個孩子的父親。這個最為謹小慎微的人,此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在老家蓋一棟兩層樓的房子。他說,有了房子,供完孩子讀書,他就哪兒也不去了,就好好在家里混著——掙錢蓋房,在我們老家,差不多是男人們最為真切的夢想,一個關(guān)乎男人尊嚴的夢想。
這其實也是老家屋檐下一只燕子的夢想。一只燕子一輩子干的事情,也不過就是銜泥筑巢,生兒育女。
帶著這個偉大又卑微的夢想,五生來到了深圳,成了一家化工廠的工人。在深圳的那些年里,五生起早貪黑,節(jié)衣縮食。
五生存折上的數(shù)字在不斷上升。這就意味著,他的兩層樓的房子已經(jīng)勝利在望。經(jīng)常在夢里,五生看到了他的房子,雕梁畫棟,飛檐翹角,他總會嘿嘿嘿地笑醒。
可是有一天,五生醒來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好像有點不對勁。他摸摸自己的額頭,感覺很燙。他想他是發(fā)燒了。他以為是感冒引起的。他沒有介意,依然該干啥干啥,閑暇到藥店里隨便拿了點藥了事。
可是接連多日的發(fā)燒讓他害怕了。他要去查病,而以他的收入水平,他是沒有資格在深圳的醫(yī)院做全面檢查的。他不得不告別了深圳,離開了他干了五年的工廠回到了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縣城的醫(yī)院動用了幾乎所有的儀器,都沒有查出他發(fā)燒的原因??墒撬呀?jīng)發(fā)燒幾個月了,打任何的退燒針都降不下來。他估計自己的內(nèi)臟都燒壞了。
五生來到了省城。他要我?guī)ナ〕轻t(yī)院查病。當我到火車站去接他,我看到他的身體軟得就像一團棉花,眼神里充滿了絕望和恐慌。他不管我是否看得懂,神經(jīng)質(zhì)地從包里掏出所有的化驗結(jié)果,說,錢像水一樣的花出去,可沒有人知道我患了什么病。我想我可能是要死了。
我?guī)退裔t(yī)生,陪他看病,為他辦理住院手續(xù)?!墒钦垓v了幾天做了不少檢查依然沒有查出病因。我的醫(yī)生朋友告訴我,在醫(yī)院里,他漸漸變得不耐煩,接下來的檢查他不想做了。帶來的錢已經(jīng)所剩無幾,這場莫名其妙的病已經(jīng)把他好多年的打工積蓄差不多掏空了。他的房子夢想已經(jīng)坍塌。他開始把氣撒在醫(yī)生身上。他開始懷疑醫(yī)生的水平與醫(yī)德,態(tài)度越來越惡劣,最后到了辱罵醫(yī)生的地步。醫(yī)院方面只好讓其出院。
不甘心的五生又借錢轉(zhuǎn)到上海。上海醫(yī)院最后通過做腦部檢查,查出病因是:腦顱腫瘤,晚期。
醫(yī)生說,這種病的誘因與他的工作環(huán)境有關(guān)。是化工廠的工作,成了他的健康的殺手。
五生從上海包車一回來就不行了。他死了。他死在他家的老房子里——我不知道這個有過蓋房子夢想的人,是否會在死后化作一只燕子,日日在他家的老房子的屋檐下,銜泥筑巢,完成他生前未完成的夢?
四
我的小堂叔曾群星是我四爺爺唯一的兒子,兩個孩子的父親。他的輩分比我高,而其實他還比我小幾歲。我的小堂叔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個農(nóng)民,倒像個文質(zhì)彬彬的書生。他皮膚白皙,長著一張似乎永遠長不大的娃娃臉,身上的衣服永遠都整潔干凈。他還是我們村里脾氣最好的男人,不吸煙,不喝酒,臉上永遠堆著滿足、單純的笑意。人們都說,我的小堂嬸嫁給這樣的男人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而他們的感情確實如人們預想的那樣。結(jié)婚很多年來,他們連臉都沒有紅過一次。
小堂叔在故鄉(xiāng)磨磨蹭蹭呆了好多年。他太戀家,最信奉“在家千日好,出門半步難”的古訓。再說了,他還是一個膽小的人。他害怕出遠門。他總覺得外面的世界總是吉兇難料,危機四伏。如果可能,他希望一輩子呆在村子里。他一直以種幾畝地生活。這本是農(nóng)民最正當?shù)臓I生,可是在幾乎所有年輕人都出門打工的鄉(xiāng)村,他整天晃晃悠悠的樣子就顯得十分可疑。他已經(jīng)找不到理由死皮賴臉地留在村子里了。
小堂叔出發(fā)了。他與他的年輕妻子雙雙去了東莞。小堂嬸去了大朗,而他成了一名裝修油漆工人。幾年來,他隨著一支由來自五湖四海的打工仔組成的裝修隊伍在東莞境內(nèi)承包裝修業(yè)務(wù)——這個故鄉(xiāng)最戀家的人,最終成了一個居無定所的人。這個村子里最膽小怕事的人,最后成了每天在城市新落成的樓盤里爬高爬低的人。
從一座城到另一座城,從一座高樓到另一座高樓,我的小堂叔變成了一只鳥,成天在城市的高樓間飛。
后來小堂叔來到了太平鎮(zhèn)。太平,這個看起來吉祥的讓人感到放心的地名,卻成了我的整個家族最為忌諱的傷心之地。
2007年10月的一天,根據(jù)分工安排,小堂叔爬上了當?shù)匾患疑虉龅牧鶚?,像每天一樣,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可是,他不慎失足,從六層樓上摔了下來。
也許我的小堂叔不是失足。這些年的背井離鄉(xiāng),他真把自己當作一只鳥了。他想真正飛一次。他想體會那種鳥展開雙翅飛翔的快感。他從六層樓上飛了下來。
可是他錯了。他不是一只鳥。他張開的手臂根本無法托起他的身體。
也許在失足的那一刻他真的變成了一只鳥,可無奈的是,他的身體太重了,積滿了異鄉(xiāng)的風雨。他的翅膀根本承擔不了如此的重負。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東莞市長安鎮(zhèn)某個商場的建筑工地上,我的小堂叔群星的身體在痛苦地扭動。鮮紅的血汩汩流淌,逐漸煙散。這個一貫整潔干凈十分注意自己形象的年輕男子,在生命最后的時刻,是否會為自己用這樣難看的姿勢癱倒在一片狼藉的工地上感到懊惱?而他的那張似乎永遠長不大的娃娃臉,此刻因為血肉模糊,和受到撞擊后急劇地膨脹腫大,變成了慘不忍睹的模樣。
工友們驚呆了。他們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圍到了事故現(xiàn)場。可沒有人能說出我的小堂叔是誰。對這些與小堂叔萍水相逢的人來說,要準確地指認出我的小堂叔的籍貫、生平和社會關(guān)系,其實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有人從他的衣服里搜出了他的身份證,而身份證時所標示的我的故鄉(xiāng)的名字“下隴洲村”是一個他們根本無從了解的地方。有人從他的口袋里掏出了手機,然后按響了通訊錄里寫著“妻”的號碼。
在石碣鎮(zhèn)的一家制衣廠車間,我的小堂嬸正在為一件半成品的衣服鉸邊。她常常為陷入短暫的夫妻恩情的回憶以及對未來幸福的憧憬而心生甜蜜。她的電話響起來,可車間縫紉機絞動的聲音太大,她有一段時間沒有及時接聽。當她得到小堂叔的消息,她立即暈了過去。
在江西吉水一個名叫下隴洲的村莊里,我的七十多歲的四爺爺正在給菜園子澆水。他被鄰居叫回接到小堂嬸打來的電話。他慌忙收拾起東西就往路上趕。由于擔心正在患病、同樣七十多歲的四奶奶會承受不住噩耗精神崩潰,他撒了個破綻百出的謊。直到走出家門很遠,他才放心地大放悲聲。
我的小堂叔群星的尸骨燒成了一撮灰,被四爺爺帶回了家鄉(xiāng)??伤幕觎`依然在東莞游蕩。他真的成了一只鳥,一只亡魂鳥。在另一個世界里,他長出了翅膀。沒有肉身的負累,他變得輕盈、無聲。他從千里之外的東莞,拼命地往故鄉(xiāng)飛。他怎么舍得下他年過七十的父母,與他恩愛的妻子,以及他未成年的兒女?
五
那一天我正在出差的路上。我給娘打電話。娘告訴我五生走了。僅僅過了五分鐘,在東莞的弟弟給我發(fā)來短信,說半小時前,我的小堂叔從一家商場的六樓摔下,當場斃命。
僅僅五分鐘我的兩個親人異鄉(xiāng)死亡的消息讓我震驚。我的腦海里立即浮現(xiàn)五生的樣子。僅僅在一個月前,他到省城找我,他拿出檢查結(jié)果給我看。他在電話里說謝謝我。他跟著我的外甥也就是他的侄子叫我舅。他在手機里說,舅,到現(xiàn)在還查不出病來,我回了。
我似乎看到了小堂叔每次見到我時臉上露出的溫和的笑意。他總是穿得干干凈凈,頭發(fā)也總是一絲不亂。他叫著我的名字,輕聲細語地說,你回啦。
那一天我正好要經(jīng)過我的家鄉(xiāng)。從南昌到吉水的高速公路旁,一塊稱作水西的土地上,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村莊里,曾經(jīng)住著我的鄉(xiāng)親。
從小時候起,我就在這些村子間往來。我熟悉這些村莊的每一條巷子,看慣了它們的每一寸風光。我熟悉這些村子里的諸多面孔,他們分別被我稱為外公舅父叔伯姑嬸表兄表妹。他們曾經(jīng)貧窮但和睦地與我一起生活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榮辱與共,甘苦自知。他們就像一些長在故鄉(xiāng)的植物,男的是樹木,女的是花草。他們的根深深地扎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吸取地底下的養(yǎng)料,枝和葉伸向天空,靜靜呼吸頭頂上的陽光。而現(xiàn)在,他們拔根而去,在空中變成了鳥,鐵路和公路,就是他們吉兇難料的航線,異鄉(xiāng)城市的屋檐下,就是他們?nèi)醪唤L的營巢。
——我緊緊地把手機攢在手心,似乎是想把手機里兩個死去的人的身體捂熱。接連的死訊讓我措手不及。車輪在滾滾向前。我抬起頭看著車窗外。窗外,就是我的故鄉(xiāng)。
那是位于贛中地區(qū)的一塊稱為吉泰盆地的美麗原鄉(xiāng),自古有著贛中糧倉、江南望郡的美譽。它潮濕,肥沃,宛如懷孕的母親充滿彈性的、傳遞著生命律動的腹部。它開好看的花,結(jié)碩大的果。它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它不僅生長莊稼也生長詩情。它曾經(jīng)哺育過歐陽修、劉辰翁、文天祥、解縉等文學巨匠,創(chuàng)造過一門三進士、五里三狀元、隔河兩宰相、九子十知州的人文奇跡。它深藏著難以言傳的時光之秘?!安逖硪焉w田面,樹苗猶逗水光。白鷗飛處極浦,黃犢歸時夕陽?!薄掇r(nóng)家六言》)“梅子留酸軟齒牙,芭蕉分綠與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薄堕e居初夏午睡起》)“田夫拋秧田婦接,小兒拔秧大兒插。笠是兜鍪蓑是甲,雨從頭上濕到胛。喚渠朝餐歇半霎,低頭折腰只不答。秧根未牢蒔未匝,照管鵝兒與雛鴨?!薄恫逖砀琛?……這些美麗的詩句描述的,就是這塊土地曾經(jīng)的風土和天色。寫下這些詩句的詩人就是我的鄉(xiāng)黨,他的名字叫做楊萬里。他的家鄉(xiāng)離我生活的村莊不到十五里路,早在故鄉(xiāng)工作的時候,我經(jīng)常領(lǐng)著詩友騎自行車去看他。而每一次,詩友們對一路上的風光都不免發(fā)出由衷的贊嘆聲。
可是現(xiàn)在,那些詩句里的景色正在消失?!疤锓驋佈硖飲D接,小兒拔秧大兒插”的熱鬧勞動場面已經(jīng)不再。那些曾經(jīng)熱鬧溫暖的充滿烏托邦式的詩意的村子,如今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村子邊上那一棵棵老樹,孤單,落寞,正成了鄉(xiāng)村留守老人的隱喻。
故鄉(xiāng)已被押解上路。車輪依然在滾滾向前。我久久地端詳著窗外的故鄉(xiāng)。窗外的風土在移動,草木在迎送。一個個村莊奔跑了起來。田地在飛奔,山峰在追趕,甚至連水面也已立起,撒開了步子。哦,它們跑動的姿勢是多么難看,踉踉蹌蹌,仿佛是醉酒的莽漢??墒撬鼈兣芷饋聿活櫼磺?,似乎是有什么在背后驅(qū)逐,又好像它們是集體響應一個神秘律令的召喚,就像飛蛾撲向火焰,就像激流奔向不可預知的遠方。它們的奔跑里有一種亡命徒般的兇狠和悲愴。我似乎聽到了它們由于奔跑發(fā)出的粗重的喘息聲。
——它們奔跑的樣子讓人揪心。沒有人知道它們要奔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