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范,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內(nèi)蒙古阿榮旗。先后出版長篇小說、散文隨筆集和詩集共32本書,獲各種文學(xué)獎60多項。
興安柳
柳,乃是興安嶺春之象征。姜白石詩:“看見鵝黃上柳條。”其鵝黃指柳的芽錐初萌,此可謂春色也。柳報春,春親柳,皆是造化筆下的一幅風(fēng)景畫。這里的柳樹重重疊疊,密密層層,多矣。清代詩人袁金愷晨至賞春,留下詩句:“嵐重山客近,春清樹蔭繁?!?/p>
老來懷舊,攜妻回歸濃濃的鄉(xiāng)情之中,豈不快哉悠哉??瓷街舷隆⒑又畠砂?,仍是山柳林立,觸目可及?;虼只蚣?xì),或壯或弱,悄悄,默然,卻蓋是生生不息,勃勃不已。兒時我就發(fā)現(xiàn),當(dāng)寒風(fēng)與嚴(yán)霜使落葉的喬木變得光禿禿的時候,唯柳的枝頭綴滿暗綠的葉子,飄飄欲飛,詭秘奇幻。是留戀?是否定?是抗擊?端直輕韌,別具意蘊(yùn)。其姿其色,令人蹈奮勵志;那與大自然相生的氣勢皆有風(fēng)格,有風(fēng)格則立,則可愛。那時記住兩句古詩:“岸容待臘將舒柳,山意沖寒欲放梅。”年幼難解其意,只是流于字畫而已。罷,不再念及思之。
而今山與河的角落里,殘雪依然,寒意料俏??赡切┎宦暡豁懙牧鴤儯瑩u曳溫馨最先報春了。柳的枝條漸變青柔,并悄悄生出北方人叫“毛毛狗”的鵝黃幼芽,精靈般小巧玲瓏,煞是好看。那青,很淡,淡得純樸安然;那柔,很靜,靜得悄無聲息;那黃,很淺,淺得嬌嫩新鮮。有幾縷風(fēng)驀地吹過,濺起柳的聲音,如微笑,似交談,像輕嘆,若吟詠,美妙至極。如此泄漏春光之景致,虜人之情,俘人之喜,奪人之愛,生命進(jìn)入另一番境界。觀賞如讀,我頓有胡應(yīng)麟讀王維“入禪”之作之感:“讀之身世兩忘,萬念俱寂。”柳林柳叢里外,繁枝鬧暖,芽葉暗香,蟲鳥悠韻,好不爽心悅神。徜徉其間,恰似攜春而行,自己也不知不覺地燦爛起來,隨之久久不肯離去,只想把春天留在蒼老的生命里。
興安柳最后落葉,最早報春,生命旺盛,風(fēng)貌天然,乃本色所在。其挺立之態(tài)繁茂之容無畏之勢,導(dǎo)之以情理哲思,遂隨歲月風(fēng)雨衍化為山里人的圖騰崇拜。與鄂溫克老哥巴達(dá)榮貴相見擁抱的,他邀我參加喜柳鬧春的柳條節(jié),還說這節(jié)比以前更熱鬧了。只一特殊節(jié)日,可見柳之風(fēng)情民之風(fēng)俗,盡得春光矣。我多年沒過這大山里才有的節(jié)日,想之,盼之,切切神往也。
柳條節(jié)是在一片充滿靈氣的柳林旁舉行的。這天,柳依依,風(fēng)亦依依,陽光格外明媚。人們早早歡樂而來,與撩春也撩人的柳相親相近,情真真,意濃濃,同喜同樂。老人們滿面春風(fēng),手拿一根柳條相互輕輕抽打,意思是春柳去塵無病無災(zāi);那些孩子吹著柳哨追趕歡耍,像一群撒歡的梅花鹿跑進(jìn)春天的童話;青年男女頭戴用柳枝編織的花環(huán),三五結(jié)伙,忽入林聽鳥,忽對歌抒情,忽相比腕力,他們的激情使這里的春天更活躍更美麗了。巴達(dá)榮貴老哥系緊腰帶擂響大紅鼓,所有的人便跑來四周相圍,大家一起唱柳舞春:
柳綠了,雪化了
飛龍鳥駕云歌唱了
興安嶺的風(fēng)暖了
阿倫河的水亮了
夢中的春天來到了
又一年的好光景開始了
……
擂鼓者,猛也; 歌者,狂也;舞者,勇也。歌舞搖柳,柳襯歌舞,自成一道山中風(fēng)景。且不說春的氣息使生命產(chǎn)生涌動,就是這份美也讓人神思以歸自然,心醉矣。柳作于春,春生于柳,春與柳都煥發(fā)著一種別具盎然韻味的生機(jī)。天成真實,深刻而又多情,何須贅詞!
跟白樺樹說話的老人
我們是在大興安嶺群山中的青石嶺認(rèn)識鄂溫克老人卡道布的。他的頭發(fā)和胡須全白了,臉膛像融雪的山地,黑里透紅。
卡道布老人正在跟一棵潔白清麗的白樺樹說話,念念之,很真誠,像孤獨的公犴。什么山上的林子滿了,什么如今的日子好了……話里不時提到一個女人的名字——塔娜。
望著這怪怪的老人,我們久久不肯離去。陪同的鄉(xiāng)長雙榮看出我們的心思,便講起卡道布的故事。
禁獵那年,卡道布年近50歲了。這位有名的獵手第一個放下獵槍,報名當(dāng)上了護(hù)林員,獅子王一樣管護(hù)著青石嶺的森林。每天卡道布把3只馴鹿連成一串,頭一只馱著瑪魯神像和凈壇祈福的野生香草,第二只身載鄂溫克式帳篷與炊具,后面的那只是妻子塔娜的乘騎。握把砍刀,吹響鹿角號,就越溝翻谷地巡山護(hù)林。盡管鉆林子很辛苦,卡道布和塔娜卻覺得其樂無窮。兩個人一前一后,追著林濤仔細(xì)檢查,忽快忽慢,或遠(yuǎn)或近,快樂成林子中兩只最老的飛龍鳥了。那時很少有人偷伐樹木,護(hù)林的主要任務(wù)是防火。一旦發(fā)現(xiàn)火情,就用報話機(jī)報告,撲火隊伍便及時上山撲滅。因為卡道布的認(rèn)真負(fù)責(zé),青石嶺沒發(fā)生過任何火災(zāi),其經(jīng)濟(jì)價值是不可估算的。他被評為勞模,縣長親自給他戴紅花,那天他自豪得如屠格涅夫小說里那個綽號叫孤狼的看林人。
又一個寒冷的冬天來到了,村干部陪著一伙外地人上山砍樹,說要想富就砍樹,這是經(jīng)濟(jì)開發(fā)??ǖ啦及偎疾坏闷浣猓裨獾絿C的駝鹿,滿臉都是茫然的神情。青石嶺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砍樹伐木,這不是傷天害理嗎?山神能饒恕嗎?那瘋狂的刀斧像砍在他的心上,他一驚一炸,滿身酸疼。卡道布?xì)獾弥币а栏?,他跟妻子塔娜說:“村干部的腦袋中毒了,他是盯著馴鹿的母狼。”卡道布從此昏昏沉沉,一副病狀。塔娜想陪他到山外的醫(yī)院去治療,他說不用了,我這是心病。
盛夏,暴雨傾盆,青石嶺發(fā)生了百年不遇的山洪,連刻著白那查山神像的那棵樹都被沖跑了。塔娜救出一個孩子后,被浪頭打進(jìn)了漩渦,她隨著薩滿祈禱的腳步融進(jìn)了波濤。不久卡道布坐在塔娜最喜歡的那棵白樺前歇息,眼皮打架了,睡著了??ǖ啦甲隽艘粋€夢,看見塔娜回來了,他上前緊緊地抱住。醒來一看,自己抱住的是白樺樹。他滿眼熱淚,他從此管這棵白樺樹叫塔娜,把它當(dāng)成自己的妻子了??ǖ啦纪麕籽郯讟鍢?,找來大侄替他寫信,以鄂溫克山民的名義把破壞森林的事直接告到省里。
那天,一架直升飛機(jī)在青石嶺上空盤旋了3分鐘,一個大官說了一句話:“砍多少,就再栽多少!”開始植樹造林的時候,卡道布什么病都沒有了,虎實實地上山跟大家伙一起栽樹,這一栽就是六、七年的光景。幼樹滿坡,山林披綠,卡道布的心情就像開化的山溪,沐浴春光,順順暢暢。他在名叫塔娜的白樺樹后面的山窩里,搭建了鄂溫克式尖頂子木刻楞,是想陪伴著妻子。每每巡山歸來,卡道布就捧著酒瓶和樺皮碗來跟白樺樹說話。他先是潑下幾滴酒,然后自斟自飲,跟白樺樹說現(xiàn)在的生活和事情,說山里的林子,就是看見一只黑熊也要告訴白樺樹。
我們走到卡道布老人跟前,見他正吹奏鄂溫克的口弦琴朋楞克,那曲子深沉婉轉(zhuǎn)。我問:塔娜能聽到嗎?他點點頭,說塔娜最喜歡朋楞克。我又問,你跟白樺樹說話塔娜能知道嗎?他低下頭,什么都沒說,蒼老的眼睛里涌滿了淚水。
尼庫老伯和他的馴鹿
鄂溫克尼庫老伯真的很老了,不過身板依然結(jié)實硬朗。他頭戴布制的鹿角帽,腳穿“奇哈密”皮靴,登山谷鉆林子不比年輕人差多少,就像山上雄健的馴鹿。
前些年,政府在大興安嶺下建造了民族新村,鄂溫克人便走下山來享受定居的生活??赡釒炖喜畢s不下山,他說不是他不想下山,而是他的馴鹿不肯下山。馴鹿是稀有的珍貴動物,鄂溫克人飼養(yǎng)馴鹿已有1400年的歷史了。這馴鹿的角似鹿而非鹿,頭似馬而非馬,蹄似牛而非牛,身似驢而非驢,所以鄂溫克人又叫它“四不像”。尼庫老伯飼養(yǎng)4只毛色不同的馴鹿,它們都有尼庫老伯給起的名字。淺黑色的叫大犄角,煙色的叫小長毛,灰白色的叫花腦門,褐色的叫鐵蹄子。這些馴鹿整天在林子間轉(zhuǎn)悠,尼庫老伯呼喚誰的名字,誰就會聞聲而來。尼庫老伯說,大山里的動物中馴鹿的性情最溫順,很喜歡跟人接近。
每天每天,尼庫老伯和他的馴鹿一起巡山護(hù)林,還采摘山產(chǎn)品。那天,兩個很熟悉的人進(jìn)山盜伐,被尼庫老伯逮住了。那兩個人看尼庫老伯一點面子都不給,惱羞成怒,拿刀要傷害馴鹿。尼庫老伯急了,像獅子一樣吼叫著撲過去,嚇得盜 伐者一個勁地告饒,乖乖地下山投案自首。山里人都知道馴鹿就是尼庫老伯的命根子,誰敢動他的馴鹿他就敢跟誰拼命。
沒過多少天,我又上山跟尼庫老伯一起享受山野生活。尼庫老伯笑著說:“鳥見林親,鹿見泉喜,今個兒咱們要劃拳喝酒?!彼麛[上肉干和各種山野菜,掐下兩根柳條棍給我當(dāng)筷子,我倆在山坡上就用樺皮碗對飲起來。尼庫老伯一沾酒就興奮,一興奮就吹奏鄂溫克人叫朋楞克的口弦琴。他將帶琴簧的一端含在口齒之間,琴端在嘴外,用左手食指彈動簧片,這時嘴唇張張合合,那委婉美妙的曲子就悠揚(yáng)環(huán)繞起來。幾只馴鹿圍攏過來,晃動身子,支楞耳朵,輕搖短尾。我想起“對牛彈琴”的俗語,但馴鹿分明是在傾聽,而且那樣歡快、活躍。是這大森林里的音樂奇妙,還是馴鹿跟尼庫老伯親近,確是稀奇,讓我心神翻動不止。
黃昏時分,成群結(jié)隊的山鳥唱著歌飛回樹林,這時的大山真的既喧鬧又安寧。尼庫老伯拿出皮制的鹽袋,在手中輕輕一搖動,他的馴鹿就從樹叢里竄出來,親親熱熱地舔著他的手臂和衣襟。尼庫老伯把剛剛割來的嫩草放到地上,馴鹿便不爭不搶地慢嚼細(xì)咽,還不時抬起頭望一眼尼庫老伯。馴鹿最愛吃的是森林中的苔蘚,還有蘑菇、灌木嫩枝和嫩草。尼庫老伯說,馴鹿都是些精靈,它們認(rèn)識毒蘑菇毒草,一見到就繞著走開。馴鹿最怕蚊蟲叮咬,所以尼庫老伯準(zhǔn)時點燃“驅(qū)蚊煙”,他的馴鹿就圍在絲絲縷縷的煙霧旁邊,不吵不鬧,像聽話的孩子。尼庫老伯告訴我,馴鹿不但可以乘騎、馱運(yùn)、拉爬犁,而且滿身是寶,其茸、鞭、尾、胎和筋均是名貴藥材,其奶最有營養(yǎng)。叫尼庫老伯體會最深的是馴鹿通人性。那次雨中巡山,尼庫老伯一不小心踩進(jìn)沼澤地,幾只馴鹿一起用嘴把他救了出來。騎上馴鹿走過沼澤地后,他挨個撫摸馴鹿,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了。他領(lǐng)著馴鹿去覓食苔蘚,馴鹿輕輕啼叫,都來舔他的手臂。尼庫老伯懂得馴鹿,馴鹿也懂得尼庫老伯。
第二天一早,太陽剛剛露頭時,我們就出發(fā)去大山深處采摘山產(chǎn)品,這可是長達(dá)幾天的旅行。尼庫老伯把馴鹿鏈成一隊,最前面的馴鹿專馱瑪魯神像,其它馴鹿分別馱著炊具、睡具、工具和筐筐簍簍。尼庫老伯在前頭牽引,手持砍刀,為馴鹿清理道路。一路上,我們采到好多黑木耳、黃金針、花蘑菇、榛子果、中草藥……盡是山野情趣,不覺疲累。過了文不氣溝,打頭的馴鹿一個勁地朝我們晃動它的犄角。它的犄角被樹枝磨得又光又亮,發(fā)出一股白光,讓我看了好長時間。這時候,這只馴鹿把頭轉(zhuǎn)向西山,朝著有白樺林的地方。尼庫老伯說:“馴鹿朝著的方向就是我們夜宿的地點,那里保準(zhǔn)有泉有草,還安全?!币宦犨@話,我覺得神了。我突然問他:“為啥馴鹿不分雌雄都長角呢?”他微微一笑:“這不奇怪,說明它們都有神性?!?/p>
尼庫老伯吹響鹿哨,我們繼續(xù)前進(jìn),奔向白樺林。我發(fā)現(xiàn)尼庫老伯和他俊美強(qiáng)健的馴鹿的腳步都扎實有力,漸漸地成為一體,融入莽莽蒼蒼的森林里。
鄂家琴手
來到老爺嶺下的鄂溫克山村,就聽到從古神樹下傳來朋楞克的琴聲。這聲音輕輕重重,長長短短,忽委婉深沉,忽豪放激越,直擊人的心靈。不用問,準(zhǔn)是鄂家朋楞克琴手敖嫩吹奏的。
我與敖嫩是朋友,已有幾十年的交往了。他比我大幾歲,我叫他琴手老哥。
當(dāng)年來到鄂家山村時,我已是電臺記者,接待我的便是村干部敖嫩。他頭戴狍頭帽,腳穿“奇哈密”皮靴,很是壯實威武。盡管臉上裸露出大塊的傷疤,也依然顯得英俊。不過他的傷疤引起我好多的猜測,不時悄悄看幾眼,總想問問。他似乎有所發(fā)覺,但不做任何表示,而是岔開話題。那天敖嫩叫我去他家坐坐,我說那好哇,心想順便聊聊他的傷疤。
古神樹這邊的小河旁就是敖嫩的家。紅柳編織的院墻里,兩間有楞有角的鄂式磚房,門前豎立高高的燈籠桿。進(jìn)了屋,敖嫩就擺上肉干、奶干、果干和咸山芹,用樺皮杯跟我對飲老白干。幾杯酒下肚,敖嫩興奮地打開樺皮盒,拿出朋楞克給我看。朋楞克其實是他們民族的口弦琴。銅和鐵制做的琴身上刻繪著花紋,精巧纖細(xì)的琴架下拴系著成串的彩穗,而琴簧彎曲向上,頂尖是顆閃亮的圓珠,真的精美好看。敖嫩告訴我,他爺爺留給他的這只朋楞克,是薩滿做過法的,很神。他朝我努努嘴:“想聽嗎?”我拍著巴掌點頭。他拉起我:“走,到古神樹下我給你吹奏。”敖嫩是鄂家最有名的琴手,他的朋楞克不但能演奏曲子,而且會模仿出十幾種鳥獸的嗚叫,快節(jié)奏時可產(chǎn)生相似狂風(fēng)暴雨之聲。敖嫩在路上說,朋楞克吹奏到最動情時,可呼喚生命,可超度靈魂,可招來山上的風(fēng)神、雨神、草神、火神、花神。我半信半疑,卻跟緊了他的腳步。
300多年的古神樹下,敖嫩朝著太陽的方向,深情地吹奏起朋楞克。我正聽得神醉情迷,忽見光影迎面升起,多姿多彩,隨著朋楞克的聲音旋轉(zhuǎn)閃動。小河里刮來縷縷和風(fēng),細(xì)潤涼爽,充滿雨意。我登時緊張,有些慌神,向后退了一步。敖嫩大笑起來,走到我的跟前說:“我的朋楞克為你驅(qū)散了邪惡,帶來吉祥和順,該高興呀!”他站在我面前,他的傷疤離我很近。也許因為吹奏時鼓鼓張張,他把傷疤憋得紅殷殷地發(fā)紫,像有淤血。我不忍細(xì)看,心陡然收縮一下。敖嫩完全看透了我的心思,他拉我坐在一塊板石上,摸摸臉上的傷疤說:“你不是總想了解我的傷疤嗎?那我就告訴你吧?!?/p>
春天豐收節(jié)那天,鄰村的鄂家姑娘塔列被敖嫩的朋楞克迷住了,兩個人便相約去敖包山會了月亮??伤械母改缚傁氚雅畠杭薜匠抢锶ィf啥也不應(yīng)允這門親事,還把她鎖在家里不讓她與敖嫩見面。塔列又氣又急,一股火攻心,她病了。敖嫩知道以后,進(jìn)深山老林去采菱葉草藥,一陣頭暈,摔倒了,臉被樹茬子扎成了血葫蘆。兩個護(hù)林員把他救了回來,雖然治好了臉傷,卻留下一大塊疤痕。敖嫩心想,塔列的父母本來就不同意,如今自己又是一臉傷痕,怎能還連累塔列呢。敖嫩悄悄地登上老爺嶺的山頂,環(huán)望林海,吹奏幾曲朋楞克以后,一步一步地朝懸崖邊走去。就在這緊急時刻,塔列箭一般飛躍上來,緊緊地抱住了敖嫩……如此真誠、純潔而感人的愛情,是任何人都沒法拆散的。他們結(jié)婚了,是傳統(tǒng)的鄂溫克式婚禮,拜火神,獻(xiàn)哈達(dá),唱歌跳舞,喝24輪喜酒,足足歡鬧了兩天。每日清晨,敖嫩總要吹奏幾曲朋楞克,常常吸引來歡唱的飛龍鳥,這使塔列抿著嘴甜笑不止。
幾年后的那個冬天,老爺嶺被冰雪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像頭偌大的白象噴吐著寒氣。身懷有孕的塔列在冬營地破雪放牛,一群牛歡實地啃吃零零星星的冬草,踩踏出滿地雪煙。突然,兩只餓狼撲來,惡狠狠地咧開了大嘴丫。頭頭公牛并立圍成一個圓圈,把母牛、牛犢和塔列護(hù)在里面,拉開抵抗的陣勢。黑犍子猛然拱頭向一只狼沖去,那狼一躲閃,黑犍子的犄角扎向一塊石頭,“咔哧”一聲,從根上斷了,血滴飛濺。另一只狼趁機(jī)偷襲,從一頭牛的屁股上撕下一塊肉。塔列吹響求救的羊角號,嘟嘟噠噠的聲音響個不停,卻把那兩只狼嚇呆了。正在巡山的敖嫩聞聲趕來,騎著馬甩響趕山神鞭,只幾個來回,就把兩只狼攆跑了。然而,遭受驚嚇的塔列昏迷在冰雪之中已經(jīng)好長時間了。這以后,塔列不能生育了,她很痛苦。敖嫩勸她說:“有朋楞克給咱倆作伴,同樣快樂?!辈还莛B(yǎng)牛還是采山,一有空閑敖嫩就吹奏朋楞克,塔列唱山歌,兩個人的日子親親熱熱,像山上達(dá)紫香那樣紅火。
聽了敖嫩的講述,我被這朋楞克、傷疤和雪牧串連起來的愛情故事感動了,就想給他們做個配樂專題節(jié)目,向聽從介紹大山里鄂溫克人鮮為人知的愛情與生活。可我這次離開以后,再也沒有機(jī)會到老爺嶺下的鄂溫克山村去,只是想著敖嫩和塔列,常常在夢中相見。
春風(fēng)秋雨,整整30年過去了。一天上班的路上,意外碰見了鄂溫克山村的卡道圖老爹,他難過地告訴我說塔列離開了這個世界。那也是分外寒冷的隆冬,敖嫩和塔列夫妻倆接受了“倒套子”的任務(wù)?!暗固鬃印本褪前焉喜蝗ボ嚨纳郊馍祥g伐下的樹木,用?;蝰R一棵棵拉拽下來。那一日風(fēng)大,敖嫩和塔列各自牽著一匹馬登上老爺嶺的頂尖,先是打開一條雪道,然后給馬掛上皮套,又拴緊原木,踹上幾腳覺得很牢實了,這才牽馬下山。兩個人兩匹馬兩根木頭一前一后往下走,總是互相呼喊叮囑:“小心,慢點!”但過一個陡坡時,塔列的馬前蹄一閃,身后的木頭沖滑過來撞上了馬的后腿,馬跌倒了,韁繩帶著塔列滾進(jìn)了萬丈深淵……敖嫩滿眼淚水地用香蒿水把塔列的軀體擦洗一遍,反復(fù)給她梳頭后,再給她穿上嶄新的布服。他請薩滿制作了4個鹿頭,擺放在供桌前,讓塔列乘鹿遠(yuǎn)行,一路走好。
從此,敖嫩經(jīng)常來到古神樹下,面對大山吹奏朋楞克。他總以為他的妻子塔列在極樂世界能聽到他的朋楞克樂曲,因為每每吹奏的這天夜里,塔列便走進(jìn)他的夢里。我走到古神樹下,發(fā)現(xiàn)敖嫩的頭發(fā)間抽出一根根銀絲,臉上爬滿了皺紋,傷感和孤獨把他催老了。他看見我就說:“老弟,你看呀,樂曲中光影閃動,是塔列回來了!”他想念塔列,想得只知道吹奏朋楞克了。我一陣酸楚,止不住眼里的淚水。
雪花無語
在大興安嶺林區(qū)體驗生活,就住在鄂溫克看山人山伯那間山窩里的小木屋里。山上山下盡是原始森林,古柳和老松高大粗壯,郁郁青青,真是遮天蔽日了。從枝葉縫隙間漏下的陽光碎碎的,卻是暖暖的,那樣亮。這里是沒法睡早覺的,因為鳥們一大早就成群結(jié)隊地歡歌,像舉辦音樂會那樣熱鬧。山伯說,最數(shù)灰鶴唱得好聽,聲音長長短短,清脆柔潤,有韻味。
灰鶴長得很好看。小小腦門上的羽毛絨嘟嘟的,脖頸靈軟,尖嘴堅硬地挺直,腿腳纖細(xì)修長。我說如果鳥國選美的話,灰鶴一定是榜上有名。山伯笑著點頭:沒錯。
陽坡的柳樹叢中,就有一窩灰鶴,算是我們的鄰居吧。那天,忽聽灰鶴一家歡叫不止,山伯便帶著我去看個究竟。我們躲在大樹后面,舉目一看,見灰鶴爸爸和灰鶴媽媽正給幾個孩子擺蟲子宴,像過什么節(jié)日那樣興奮。當(dāng)孩子們歡歡實實吃起來時,兩只灰鶴笑咪咪地身子貼著身子,頭也靠在一起,親親熱熱,幸福而滿足地輕聲啼叫。山伯告訴我,灰鶴忠誠于愛情,它們結(jié)為夫妻以后,就相親相愛,形影不離,歡樂和痛苦都是共同的,一旦出現(xiàn)傷亡,另一只灰鶴不但不娶或者不嫁,而且會以死相陪伴。如此愛深深、情綿綿、意重重的愛情,怎能不令人感動呢!
寫作寫累了,我就走出來在坡野上散步,總能看到兩只灰鶴比翼雙飛,漸漸地熟悉了也看慣了,如果有一天見不到它們就像缺少點什么似的。我想這兩只灰鶴就是“鄰居”的灰鶴爸爸和灰鶴媽媽,它們的相伴相隨叫人羨慕。又見兩只灰鶴雙雙飛去,我便想去看看它們的孩子那幾只小灰鶴,卻被山伯?dāng)r住了。他說不能靠近鳥窩,鳥窩一旦沾上人的氣味,大鳥就不敢飛回來了。他跟我擠弄一下眼睛:“你想沒有爸爸媽媽的小灰鶴那是多么可憐呀。”我的心一陣抽緊,想起小時候母親不讓我掏鳥窩偷吃鳥蛋,說吃了鳥蛋臉上會長雀斑的。人與鳥類也許從來就是相知共存的。
那天一早,燦爛的陽光里那兩只灰鶴就雙雙往山下飛,大概是去尋找食物吧。它倆你啼一聲我叫一聲,相互呼喚著做出優(yōu)美的滑翔姿勢,顯得自由而快樂。然而,大山里的天說變臉就變臉,它們回來時遭遇突然的一場雷陣雨。雷鳴電閃中它倆飛散了,一只迷失在坡頂,另一只飛進(jìn)了花溝。暴雨里,它們似乎什么都不怕,忽升騰,忽盤旋,忽俯沖,一刻沒停地相互尋找著,那殘烈的呼叫聲分外急切。這一刻,讓我看得慌張與不安,真的有些為它們擔(dān)心了。雨住了,天晴了,它們相見了,那樣激動與慶幸,膀挨膀地飛回家去。夫妻情深,堪與人比,這人與飛禽的交匯點多么明顯。
這以后,我發(fā)現(xiàn)灰鶴夫妻天天帶著孩子練飛,鉆云霧、繞峰頂、穿密林、過溝壑、越河流,像是表演,其實是在訓(xùn)練過硬的飛翔本領(lǐng)。天一煞冷時,它們就要飛向南方,那可是充滿艱難險阻的萬里征途,沒有硬翅膀、亮眼睛和好體力那是絕對不行的。誰飛低了,灰鶴爸爸就去用爪給抓高;誰落后了,灰鶴媽媽就跑回去催促;誰掉了下來,爸爸媽媽就共同把它拖抬起來?;寅Q夫妻很辛苦,也很操心,但它們似乎不覺得疲累,或許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孩子們的身上了。
大約十來天時間,只有一只大灰鶴領(lǐng)著孩子練飛,那另一只呢?山伯說可能是受傷了。果然,另一只灰鶴的翅膀和腿腳都是血淋淋的,趴在草棵里一動不動,眼睛緊緊閉著。山伯嘆了一口氣:“準(zhǔn)是別的動物給傷害的?!?/p>
樹葉枯落的時候,那只健康的灰鶴把孩子們送上南飛的征途,格咕格咕地好像囑咐了好多話。返回身來侍候受傷的灰鶴,給它喂食,給它梳理羽毛,然后單腿直立,把頭插進(jìn)翅膀,親昵地陪伴著受傷的灰鶴。
黃昏,林子靜了下來,剩下的幾縷風(fēng)很涼。我又看見兩只灰鶴雙雙飛進(jìn)樹林,快活地啼叫歡唱。我以為那只受傷的灰鶴痊愈了,夫妻倆又雙雙飛行了,這叫我臉上露出了笑容??缮讲f,受傷的灰鶴不會好得這樣快,你看到的是其它的灰鶴。這時,我所熟悉的灰鶴從那邊獨自飛來,它孤孤單單,無聲無語,飛得慢慢騰騰。想起以前它們快樂雙飛的樣子,叫我說不清是什么滋味,隱隱心疼。這種情感糾纏得我吃睡不寧,懶得寫作,似乎只掛念我看慣了的那兩只灰鶴。
下雪了,天冷了,連樹枝都凍得嘎巴嘎巴直響。我又來看灰鶴,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受傷的灰鶴只剩下幾根骨頭了,羽毛隨著雪花飄去。另一只灰鶴倒臥在尸骨旁邊,僵硬的身子漸漸地被雪掩埋了。就像《巴黎圣母院》中敲鐘人和埃斯梅拉達(dá)一樣,兩個人合成了一堆灰,永遠(yuǎn)也不分開了。這時候很靜,只有飛雪和寒冷越落越厚。
這一天,我著實很傷感,站在小木屋前凝神張望著。那飛舞的雪花是白蝴蝶嗎?灰鶴的愛情也像梁山伯和祝英臺的愛情那樣永恒與完美嗎?雪花冰涼,雪花無語。
“林中鴛鴦”和它們的雪房子
飛龍鳥,是大興安嶺上獨有的珍奇禽鳥。俗話說“天上龍肉,地上驢肉”,其龍肉指的就是飛龍鳥的肉。
在大興安嶺鳥類的家族中,飛龍鳥算是最美麗的大鳥(雄鳥身長35厘米左右,雌鳥略小一些)。它們一身煙灰色的羽毛伴有白點與褐紅,尾端是縷縷淺灰的條紋,栗紅色的眼睛珍珠般轉(zhuǎn)動,好看極了。而唧唧哩哩的啼叫聲甜甜潤潤,脆脆生生,分外悅耳動聽。不管是誰,如果遇見飛龍鳥就會興奮、激動,都以為飛龍鳥能帶來吉祥、喜氣。
早在清代,塞北鐵騎就要直奔京城給皇帝進(jìn)貢這種榛雞,還被賜名為飛龍和歲貢鳥。
20幾年前,我進(jìn)深山,住在鄂溫克人庫克大叔那間小木屋里。庫克大叔笑咪咪地瞅著我說:“你好運(yùn),家有奇鳥呀?!彼们辶亮恋纳饺?,給我做號稱“天下第一湯”的飛龍骨架湯。這湯只放一點鹽,不加其它任何調(diào)料,用溫火燒幾個開便可。熟后呈乳白色,濃淡相宜,清純?nèi)峄?。趁熱一嘗,滿口生津,鮮亮通透,潤胃又爽神。肉特別鮮,不管與什么蔬菜配炒,都是純純的白細(xì)細(xì)的嫩,充滿山野的清香和鮮美,讓人回味悠長。那時我就想,怪不得皇帝老子吃饞了嘴,飛龍肉真的別有韻味呀。
冬日,又來山中,只見大嶺上下白雪皚皚。我已是爺爺級的人了,當(dāng)然還要管庫克叫大叔。他頭發(fā)和胡子都白了,不過身子板依然硬實,走山路不比年輕人差多少。庫克大叔如今義務(wù)看山,專當(dāng)飛龍鳥的保護(hù)神。不久前,縣里一個什么局長來偷獵飛龍鳥,被庫克大叔逮個正著。不管那局長怎么遞軟乎話,也不管林場場長再三說情,庫克大叔硬是把那局長送進(jìn)派出所,按法辦事。誰也不敢把庫克大叔怎么樣,因為他是老山參,是山神不怪罪的人。
夕陽卡在兩山夾峙處的時候,山里好像一下子靜了下來。我問庫克大叔這時上山能見到飛龍鳥嗎?庫克大叔習(xí)慣地一拍巴掌:“準(zhǔn)能看到?!彼f飛龍鳥不怕風(fēng)雪嚴(yán)寒,所以一到冬季就活躍起來,成群結(jié)伙地歡樂飛行。夏季是飛龍鳥的繁殖期,它們就躲進(jìn)密林深處有花有草且干凈的地方,吃草籽、松籽和蟲子,過著安寧平靜的日子。庫克大叔和我都穿上皮襖戴上皮帽子,踩著厚厚的積雪上山了。還沒蹬到坡頂,就有一群飛龍鳥轟地飛來,像突然的一片彩云懸掛空中。細(xì)看,這群飛龍鳥都是成雙成對的,雄鳥和雌鳥或一前一后或并膀飛騰,呼應(yīng)相隨,一刻都不分離。這時候,這群飛龍鳥又忽忽啦啦地落到一棵樹上,光禿禿的枝條上傾刻間仿佛盛開出彩色的花朵。雄、雌飛龍鳥并腿相挨,交頸互蹭,親近親熱。山里人說飛龍鳥是“林中鴛鴦”,這話著實真切。庫克大叔告訴我,一雙飛龍鳥中如果有一只傷亡,另一只便不娶或者不嫁了。我心一熱,深感飛龍鳥的愛情一點不比人類差。
天完全黑了下來,冷得煞實,連樹枝都被凍得嘎巴嘎巴直響。我說飛龍鳥沒有窩,它們在哪里過夜呀?庫克大叔跟我擠弄一下眼睛,小聲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它們有雪房子。”說話間,樹上的這群飛龍鳥好似有秩序地一只又一只落到雪坡上,叨開雪層,踩出小小的雪窩,悄無聲息地拱進(jìn)雪里。一陣寒風(fēng)揚(yáng)起片片雪花,把一群飛龍鳥掩埋得無蹤無影,我們眼前只是一片山雪了。庫克大叔拉著我的手下山了,他說飛龍鳥睡在它們的雪房子里,這一夜是既安全又安寧的。
第二天起來,我和庫克大叔早早來到山上,躲在一旁悄悄觀看。此時太陽雖未躍上嶺頂,卻也是滿地光亮。只見飛龍鳥們探頭探腦地從雪里拱出來,小腦袋左搖右擺,啼叫幾聲,又撲楞撲楞翅膀,就不約而同的起身飛騰,歡歡快快進(jìn)入新的一天。不畏寒冷的飛龍鳥,與冰雪交融相生,怎能不熱愛大興安嶺這雪國家鄉(xiāng)呢。庫克大叔說,飛龍鳥善良,從不防備什么,只要自由而快樂地飛行就滿足了。那么,走上這高高的大興安嶺時,誰不想做一回飛龍鳥。
一個人的黑樺山
天快亮?xí)r,我做了一個夢。我又到塞外林區(qū)的黑樺山,樺伯就帶我去冰河打魚,嘎嘎吱吱的踏雪聲很好聽。我們用鋼釬摳出個冰窟窿,然后把長桿上的兜網(wǎng)探進(jìn)水里撈魚,網(wǎng)網(wǎng)不空,倒在冰面上的魚活蹦亂跳的。看著那些魚我就憋不住樂,樺伯卻不小心摔了個腚蹲……醒了,覺得歡悅與疲累,心想該去看看樺伯了。
樺伯是有名有姓的,只因他多年當(dāng)護(hù)林員守望著黑樺山,人們便親切地叫他樺伯。二十年前我去采訪他,在山上一住就是半個月,因此成為朋友,以后便常去看望他。現(xiàn)如今樺伯真的老了,鬢發(fā)花白,臉膛黑里透紅,一雙深陷的眼睛被林子里的雨雪漂洗得依然很亮,似不封凍的石泉。他穿行林中像庫普林筆下的看山人“孤狼”,站在那里則像一棵樹。
百靈鳥戀樹,梅花鹿戀山,樺伯說他這輩子就戀上了這滿山的黑樺林了。他有兒有女,都在城里工作,可他不稀罕那些高樓大廈,孤身獨居在黑樺山上。他的仙人柱式的小木屋緊倚石崖,四周都是黑得明快而浪漫的樺樹。屋子里羊胡草的床邊放著收音機(jī)、刻刀,前面掛著鹿哨、口弦琴,滿屋都是花草樹木的氣息。黑樺山的密林里,藏著他幼年的童趣、青春的歌聲、愛情的故事和從未間斷的腳印,所以他離不開黑樺山了。老伴離開這個世界以后,棵棵黑樺又在慰籍他的心靈,給他生命的力量與希望。黑樺山好像只屬于他自己的,他日夜巡山護(hù)林,坡坡崗崗都熟悉他的腳步聲。
那年夏日,幾個山外人偷偷進(jìn)山來砍樺樹節(jié)給他們的老板做家俱,大概那老板也知道乾隆皇帝有張小木桌是用樺樹節(jié)打制的。大多樺樹都生有節(jié)包,柔韌又堅實,小巧且好看,可砍掉了樹就會死的。樺伯巡山時聽見了刀斧聲,尋聲找去,怒吼一聲:“住手!”那幾個人驚呆了,急忙放下刀斧。一個戴墨鏡的小伙過來說明情況,樺伯更急了:“有了錢就燒包不是,還學(xué)皇帝老子,真是屎克螂戴花——臭美!”這時,小伙子掏出一搭錢求饒,樺伯吐口唾沫:“金鞍子會堵死門的?!闭f著把那幾個人往林區(qū)派出所押送。
每每巡山回來,樺伯喝上幾口酒,就坐在小木屋前做樺皮活。他做樺皮的碗、桶、盆、盒,上面點刺或者剔刻花紋、云紋、動物紋,用花汁、葉汁、果汁做染料,涂抹出大自然萬物的本真色彩,清新而又奇美。他的樺皮制品既生活,又風(fēng)情,還藝術(shù),堪稱一絕??腿?、朋友光臨,他必贈送一件,讓你記住他的黑樺山。
這天我又來黑樺山時,正是冬季。山如白象,河似雪帶,一切銀裝素裹,與滿山的黑樺形成強(qiáng)烈的反差,美麗得分明、雄奇,恰如列賓筆下的油畫。樺伯見我來了,很高興,一邊用毛巾擦手一邊說:“一早去冰河撈了半盆魚,剛刮完鱗,一會兒燉上咱倆喝酒?!蔽艺f夢見和你一起打魚了。他說是嗎?這么神!此時收音機(jī)正播放音樂,是那種老曲子,樺伯不禁扭動起來。他像走薩滿步,也像跳熊斗舞,反正挺逗的,讓人跟他親近。
樺伯?dāng)[上兩只樺皮碗,斟上黃芪茶水,說喝好了咱們巡山去。我說那好哇,也許還能碰見飛龍鳥玩雪呢。我們轉(zhuǎn)過山頭,一下坡就看見林場場長陪兩個人在雪林里走來走去。樺伯猛然亮開嗓門:“站住!”場長趕忙走過來解釋:“是局里兩位領(lǐng)導(dǎo)來檢查工作的?!睒宀赡菆鲩L一眼:“傻狍子才相信熊瞎子!”他氣憤地說:“檢查工作還端著獵槍,那不是狗帶嚼子——胡勒么!”不管場長怎樣說,樺伯都不依不饒,硬是把獵槍收來,把他們攆下山。誰拿樺伯都沒辦法,因為他是黑樺山的獅子王,他是山神不怪罪的人。
回到小木屋里,我和樺伯吃魚喝酒,他顯得格外開心。幾杯酒下肚,他摘下口弦琴,跟我擠弄幾下眼睛:“我到門口一吹口弦琴,我的那些鳥朋友就會飛來給咱們助興的。”他抹抹嘴唇,迎著雪光吹奏起來,這忽委婉忽奔放的樂曲在冰天雪地里旋轉(zhuǎn),猶顯響亮動聽。果然,一只只雪鳥翩然飛來,或踏枝,或站到屋頂,或落在雪上,嘰嘰喳喳地歡啼,如伴合,似回應(yīng),相融相濟(jì)的聲音美妙至極,讓人心醉。我過去跟樺伯緊緊地?fù)肀г谝黄穑裁炊紱]說,但我分明看見了他眼角閃動的淚花。
奔馬興安嶺
夏日進(jìn)入鄂倫春人的大興安嶺,飽覽莽莽蒼蒼的渾博氣象和老綠如黛的天然秀色,頓覺心胸開闊,激情難捺。忽見護(hù)林員策馬飛來,便想試騎,嘗嘗山嶺奔馬的滋味。
這位護(hù)林員是位鄂倫春小伙子,叫莫日根。頭戴圓圓的尖尖的巴力帽,一身皮袍,兩腳靴鞋,煞是精神、威風(fēng)。他把韁繩遞給我后,教我捋捋鬃毛,又撫撫馬頭,撓撓馬背,意思讓他的馬熟悉我這個陌生人。那馬瞅瞅我,拱頭低叫兩聲,讓我一陣心熱。莫日根瞇瞇一笑:“凡鄂倫春馬都通人性。”
這匹鄂倫春馬并不高大,卻精壯結(jié)實。銀鬃長長的,尾毛厚厚的,顯出幾分雄強(qiáng)之美。莫日根告訴我,鄂倫春人是離不開馬的,除了騎馬巡山護(hù)林以外,還用馬奶喂養(yǎng)孩子,用馬奶釀酒,用馬奶熬粥喝,人與馬融為一體了。他還說,鄂倫春馬喝的是沒有污染的山泉水,總吃大山里極為珍美的野生中草藥材的嫩枝翠葉,所以天生就有一種靈氣。不管穿林還是越谷,馬都會保護(hù)人的。
我心里有底了,踏石上馬,莫日根打聲口哨,那馬就小顛起來。這馬沒掛掌,走起來似乎悄然無聲。鄂倫春馬從不掛掌,自然隨意,輕輕款款,行走的姿勢很美。我按莫日根的指導(dǎo)去做:雙腿夾住馬腹,兩腳輕扣,抖起短韁,馬就歡奔向前。進(jìn)入密密層層的山林,馬卻靈巧,左鉆右拐,專找寬縫,穿梭自如,直奔前方。它豎著耳朵,好像跑得更快了,四蹄飛動不止。我伏身貼向馬背,樹枝刮不到,更不會跌下,安然享受古林中的天然景致與空氣。馬是認(rèn)道的,不用擔(dān)心迷山,你就盡情地信馬由韁吧。忽遇沼澤,我便輕提韁繩,身隨馬勢,巧妙地相伴行走,不滑不陷,很快趟過。人與馬和諧同行,超越艱難,那是多么深刻而難忘的生命體驗呀。我想起莫日根那句很自豪的話:“世界上也許只有鄂倫春馬不怕沼澤?!币坏郎顪蠙M在眼前,馬咴咴高叫兩聲,大概是提醒我要特別注意了。我雙腿夾緊,死死抓住馬鬃,那馬便縱身一躍而過。鄂倫春馬的勇敢誰不嘆服!
下山時,馬的身子立了起來,簡直是直上直下了。我不敢往下看,下面是萬丈深淵。這匹鄂倫春馬果真懂事,沿路順人勢慢走,平平穩(wěn)穩(wěn),每一步都踩到實處。不管怎樣崎嶇驚險,它都不顫動脊背,不四下張望,更不倒退,這使我提到嗓子眼里的心放了下來。忽然間,杜甫的兩句詩出現(xiàn)在腦海里: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
回到出發(fā)的地址時,莫日根搖動著綠樹枝遠(yuǎn)遠(yuǎn)地跟我打招呼,那笑聲把周圍的山都碰響了。他把一串野花編織的花環(huán)獻(xiàn)給我,擠弄著眼珠子問我:“我們的鄂倫春馬好嗎?”我連聲回答:“好,太好了!”我倆緊緊地?fù)肀г谝黄?。身旁的小河淙淙流淌,浪花似語非語,閃動著會說話的眼睛。他飲過馬以后,一邊給馬喂鮮草,一邊對我說,鄂倫春馬比人強(qiáng),有時沒吃飽,或者太疲勞了,可它照樣干活,不鬧情緒。
熱情的莫日根非讓我到他家作客,我便欣然而去。這是一間新造的小木屋,門上還掛著喜慶的紅綢呢。原來他是與新娘合用一副碗筷,剛剛吃過象征親密和諧、永不分離的“老考太”粘粥的新郎。一進(jìn)屋,就看見供奉的馬神,莊重肅然。莫日根說,鄂倫春人崇敬馬,任何時候都是愛護(hù)馬的。
小木桌上,擺上樺皮做的盤碗,很好看。莫日根摘下幾串肉干,他的新娘端來用鐵魚叉叉來的鮮魚,我們就對飲起來。莫日根興奮了,站起來走著薩滿步唱全中國都知道的那首民歌:高高的興安嶺一片大森林,森林里面住著勇敢的鄂倫春,一人一匹馬呀……我醉了,是心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