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新

中國教育到底走向何方？制約中國教育的發(fā)展因素到底有哪些？中國教育最急迫的問題是什么？我個人認為，以下十個方面的問題是比較重要的。

一、積極推進教育立法，系統(tǒng)謀劃“六修五立”

我們直到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才有了教育的法律，相繼出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義務教育法》《教師法》《教育法》《高等教育法》《職業(yè)教育法》《民辦教育促進法》。到目前為止，我們只有6部主要的教育法律，這些法律基本上都是集中在上世紀90年代頒布的。最近這10多年教育立法相對來說是停滯的。本屆人大原有一項關于教育立法的計劃——完成對職業(yè)教育促進法的修訂。但是今年人大會上沒有列入議題，也就是說，本屆人大可能沒有一部教育法律問世了。

為此，《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2010—2020年)》（以下簡稱《規(guī)劃綱要》）提出了“六修五立”的教育立法計劃：根據經濟社會發(fā)展和教育改革的需要，修訂教育法、職業(yè)教育法、高等教育法、學位條例、教師法、民辦教育促進法，制定確立有關考試、學校、終身學習、學前教育、家庭教育等法律。我覺得這個計劃非常好，因為我們的確面臨著諸多教育問題無法可依的局面。坦率地說，這個任務是非常繁重的，因為立法的程序非常復雜，首先要經過充分調研和討論，同時還因為我們國家的法律是部門法，一部法律首先要由相關的部門起草、做規(guī)劃，如果部門做不出來，這部法律就根本不可能出臺。當一部法律涉及部門利益交叉的時候，這部法律就更出不來了。

以我在人大的工作經驗來看，如果沒有一股強大的立法力量，沒有充分的立法準備，“六修五立”是很難做到的。要在不到8年的時間內，完成這項任務，的確是一個很大的挑戰(zhàn)。為此，應該調動社會各方面的力量參與教育立法，尤其是教育理論工作者應該在立法中起更大的作用?，F(xiàn)在每次“兩會”都有很多民間機構為人大代表起草有關的法律文本，應該說，有些文本的水平是非常高的。如果我們在教育立法上能夠借鑒這樣的做法，就能夠把許多民間的智慧和思想吸收進來。立法絕不僅僅是教育行政管理部門的事情，否則，在接下來的8年時間，差不多每年要通過一部以上的法律，這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我也很期待我們大學的教育學院能在教育立法中發(fā)揮更大的作用，能夠主動幫助國家去謀劃教育立法。比如說南京師范大學學前教育研究做得很好，能不能先做出一個學前教育法的文本？北京師范大學也可以做一個文本。最好是幾個文本同時啟動，發(fā)揮不同機構的作用。上海在做上海市教育發(fā)展與改革中長期規(guī)劃的時候，就采取了這個方法，邀請3家民間機構各拿一個文本，再把每個文本的優(yōu)勢和智慧集中起來，這樣規(guī)劃的水準就比較高。所以，我們期待更多地發(fā)揮民間智慧在教育立法中的作用，以保證綱要中提出的教育法律“六修五立”得到落實。

二、重點推進教育公平，化解擇校等熱點問題

毫無疑問，中國教育面臨的最大問題仍是公平問題。人民群眾意見最大、最集中的問題也是以“擇校”為核心的公平問題。以義務教育為例，無論是區(qū)域之間、城鄉(xiāng)之間、學校之間、群體之間、類型之間，我們的教育發(fā)展都是不均衡的。在區(qū)域之間教育經費相差非常大，東部和西部某些省的教育經費差得不是一倍兩倍，最高甚至達到了10倍。農村和城市的教育差距也非常大，全國農村教育經費只占全國教育經費的35%左右，而農村人口遠遠超過了65%。在同一個城市，不同學校之間的差距可能比城鄉(xiāng)之間的差距還要大。去年北京理工大學教育科學研究所所長、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楊東平先生對北京市的擇校問題作了相關研究，得出的結論是，即使在北京，校際之間的差距也是非常大的。

中國人歷來有不患貧而患不均的傳統(tǒng)。中國教育最關鍵也是難點的問題，我認為就是公平。上世紀80年代開始，我們走的教育發(fā)展道路是在“效率優(yōu)先”思想支配下的，無論是中小學的重點學校建設、示范學校建設，還是大學的“211”工程和“985”計劃，幾乎所有的教育政策、資源配置都是向好學校傾斜，都是錦上添花，而忽略了給最需要的地區(qū)配置資源，雪中送炭，從而造成學校和學校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因此，當務之急是重新進行教育資源的配置，重點向農村、邊遠地區(qū)、薄弱學校傾斜。應該通過教師流動、組建教育集團等各種行之有效的辦法，全方位地推動教育的均衡發(fā)展，加強對薄弱學校的改造。

三、應對網絡教育時代，構建國家教育信息資源平臺

我們現(xiàn)在對于正在悄然進行的網絡時代的教育改革還缺乏必要的思想準備。其實，在上世紀末本世紀初，很多人已經預見到網絡時代將對教育產生的根本性影響。10多年以前西方就有所謂的“學校消亡論”，但一直沒有引起我們的警惕。我個人認為，雖然學校不可能消亡，但未來學校的概念將會與現(xiàn)在大不相同，學校的教學形式、組織形式的變革將會非常巨大，這是毫無疑問的。未來，學生們很可能是在家中通過網絡學習課程，到學校只是接受輔導，進行師生交流、團隊活動了。

大家很熟悉的可汗學院（Khan Academy），是一所一個人辦起來的大學。這個孟加拉裔的美國人，通過在線圖書館收藏了3500多部教學視頻，很多學科可以在這里學習，這也是網絡大學的雛形。在國外類似的資源很多，像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推出了可以跟蹤學校所有教授重要講座、重要作業(yè)甚至課堂視頻的課程；麻省理工學院也已經開放了1800門課程，全部放在網站上，有課程和作業(yè)的PDF格式可以下載，而且已經在中國內地和臺灣都建立了自己的鏡像網站，同時，這些課程已經開始被翻譯成中文。也就是說，今后中國的大學生可以在中國用中文來學習麻省理工學院的課程。今后大學如此，中小學恐怕也是如此。英國的公開大學，把十幾所大學聯(lián)合起來，建立論壇，提供視頻。以后如有學生在這些大學學習網絡課程并且通過了考試，我們的大學承認不承認，給不給學分？這些問題都值得我們思考。

在中國，政府調配資源的能力非常強大，更有可能發(fā)揮我們的優(yōu)勢，迎接跨區(qū)域的網絡學習新時代的到來。我建議教育部做兩件事情：第一是建立國家教育信息平臺，收集所有學校、所有孩子、所有老師的基本信息，實時掌握所有的教育基本信息，這樣，不僅可以隨時追蹤教育的主要信息，而且很難造假。第二是建立國家教育資源平臺，把全中國最好的老師、最好的課程、最好的作業(yè)整合在一起，建立一個資源平臺?，F(xiàn)在我們大多是以省、市為單位在建設，重復浪費非常多，其實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如果由國家建立起來這個網絡，全國所有地方都能免費共享，這對于建設一個真正的學習型社會是非常有意義的。應該由國家進行這個平臺的建設，鼓勵各個省市向平臺無償提供教育資源，由國家向軟件開發(fā)商去購買各種優(yōu)秀的教育資源。這樣，所有孩子都可以在家里學習，最差的學校也可以看到最好的老師的課程。今后的學?？赡懿粫瘳F(xiàn)在這樣每一堂課都正規(guī)地上課，而是一個交流的地方，是同學之間探究和開展各種活動的地方。事實上，我們對這個時代的認識是遠遠不夠的，應該下大力氣，由專門的團隊研究如何應對網絡時代的發(fā)展。

四、建立專門撥款機構，用好占GDP4%的教育經費

《規(guī)劃綱要》明確了從今年起完成教育經費占GDP的4%,這意味著各級政府的教育經費投入會有較大幅度的增加。以此類推，2011年中央教育財政支出是2963億，2012年就達到了3700多億，增加了800多億。上海更加厲害，2009年是343億，2010年是407億，2011年是610億，今年將達到700億，明年還會有進一步增加。增加的錢怎么花？這是個大問題，如果花不好，不僅會產生巨大的浪費，而且會失信于民。事實上，單純增加教育經費的數(shù)量并沒有太大的意義，如果花不好這筆錢，反而可能會導致教育很多新問題的產生，造成教育不公平的加劇，地區(qū)之間、學校之間的差距會進一步拉大。

我建議國家盡快建立專門的教育撥款機構，對于重大的教育經費投入、重要的教育項目經費，在進行深入調查研究的基礎上作出決策。在教育撥款時，要增加教育一般性預算的比例，設立各種教育專項經費。以后國家上百億元的教育項目會越來越多，如果做不好，教育就會越來越不公平。國外的政府預算都要經過議會充分討論和審核，而現(xiàn)在我們對預算討論研究得很不夠，監(jiān)督得也很不夠。所以，建立國家教育撥款機構，為國家的教育經費投入把好關，勢在必行。

五、改進教育督導體制，建立獨立的監(jiān)督機構

現(xiàn)在的教育行政管理部門是集教練員、運動員、裁判員于一身，管、辦、評于一體。政府如何從“劃槳手”轉變?yōu)椤岸媸帧保芍苯犹峁┓?，轉變?yōu)橥ㄟ^多種方式和途徑滿足社會需要，提升公共服務的能力和改善公共服務的品質，真正建立一個“管、辦、評”各自相對獨立的教育機制，這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課題。我認為，應該建立獨立于政府之外的教育監(jiān)督機構，可以考慮把教育督導機構放在各級人大，因為人大本來就具有監(jiān)督政府部門的職能。同時，應該發(fā)揮民間組織、新聞媒體的監(jiān)督作用。

六、跳出教育思考教育，改革人事制度和分配制度

毋庸諱言，人事制度和分配制度如果不改革，教育是走不出怪圈的。我們的社會還是一個依靠聲望而不是依靠實力的社會，學歷至上、文憑至上引導著整個社會的發(fā)展方向。就人事制度而言，我曾經在“兩會”期間提出一個建議，希望首先從公務員制度開始改革，公務員考試能不能降低門檻，高中生就可以參加考試？在美國，高中生可以做市長，在歐洲，高中生也有可能當部長，為什么我們的高中生就不能當公務員呢？雖然學歷與能力有一定的聯(lián)系，但是學歷不等于學力。我們現(xiàn)在很多單位招錄人才，不僅要大學生，而且指明要“985”、“211”大學的畢業(yè)生，這嚴格來說就是學歷歧視。我認為，從國家層面來說是不應該有學歷歧視的。人事制度如果不改革，理想的教育就很難真正產生。

和人事相聯(lián)系的是收入分配制度。在一個社會，如果不同職業(yè)、不同領域收入分配差距過大，也會導致教育的異化。如果社會的精英分子都能夠過上體面的生活，同時社會的大部分人也有體面的生活，教育的激烈競爭就會少很多。比如丹麥等北歐一些相對來說幸福指數(shù)比較高的國家，一個部長或者一個大學教授與一個技術工人相比，收入差不了多少，他們都買得起房子甚至可以一起做鄰居。而我們現(xiàn)在的情況不是這樣，不同階層的收入差距太大。所以，一定要想辦法縮小全社會的分配收入差距，縮小以后，考什么樣的大學，學什么樣的專業(yè)，從事什么行業(yè)，就無所謂了。人們完全可以根據自己的內在需要和興趣去選擇，而不會跟風選擇職業(yè)了?？梢哉f，人事和分配制度不改革，教育是很難得到真正突破的。

七、深化高等教育改革，創(chuàng)建世界一流學科

高等教育需要改革的問題非常多，首先是關于創(chuàng)建世界一流大學的問題，我們已經喊了20年。我總覺得真正瞄準世界一流學科的建設，比建設一流大學要靠譜。長期以來，我們一直盲目追求一流大學，強調學校的整體建設，大量的經費被浪費了。其實，首先把優(yōu)勢學科真正做好，是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關鍵。學科優(yōu)勢明顯了，學校自然會強。離開學科建設的學校，一定沒有出路。

其次是關于大學去行政化的問題。坦率地說，現(xiàn)在要提取消大學的行政級別，是非常困難的。這里有中國干部人事制度的配套等具體問題。所以，當務之急是取消大學行政人員的“學術化”。例如，現(xiàn)在許多大學連保衛(wèi)處、教務處的行政人員都要評研究員、副研究員，都要寫文章，都要忙發(fā)表，他們自然沒有心思去做服務工作了。更重要的是，現(xiàn)在大學的行政人員用行政權力控制學術權力、瓜分學術資源的情況比較普遍。大學里一個年輕的優(yōu)秀知識分子如果不去當官的話，就評不到獎，評不了職稱，拿不到項目，這的確是一部分大學當前的現(xiàn)狀。所以，必須創(chuàng)建一種機制對行政資源、行政權力進行分割。一個教授，在當校長、做院長期間，最好不要再去拿項目、評職稱，官不和民爭嘛。

還有大學教學模式的改革問題?，F(xiàn)在我們的大學基本上還是沿襲中小學的教育模式，即所謂的“上課記筆記，考試背筆記，考后全忘記”，課堂上沒有智慧的碰撞，沒有思想的交流。如何改變大學的教育模式？值得反思。不管怎樣，大學課堂一定要實現(xiàn)師生、生生對話，沒有對話，大學教育是無法改革的。

大學課程結構的改革也是一個大問題?，F(xiàn)在我們的課程太落后了，與我們的培養(yǎng)目標相去甚遠。前不久，聽美國加州舊金山州立大學副校長Yenbo Wu介紹了他們學校的培養(yǎng)目標，即終身學習的能力，欣賞多元社會，有道德水準，能把知識應用到實際中去，注重精神和心靈的品質。在精神和心靈方面，強調好奇心、驚異感、知識的靈活性與適應性、社會責任感、批判性自我反饋、思維獨立、具備領袖才能、健康、有敬畏感等。他們的課程全部是圍繞這些目標展開的，所以得到了美國總統(tǒng)的表彰。

八、鼓勵民間資本進入，支持民間教育改革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民間資本基本上沒有進入教育領域。中國的民辦大學和中小學基本上都是依靠自己積累，像滾雪球一樣發(fā)展起來的，從一開始就多少帶有逐利性。所以，很少出現(xiàn)能夠與公辦學?？购獾膶W校。而如果沒有真正優(yōu)秀的民辦學校的興起，公辦學校沒有強勁的對手，那么，中國教育注定是缺乏活力的。

中國有很多高科技上市公司，有很多成功的企業(yè)家，他們有許多資金想辦學，我們完全可以把一些大學交給他們去辦，讓大學進行轉型的嘗試。這就必須要建立起新的體制，中國教育需要這樣的“鲇魚效應”。

我們不僅需要民間的資金進入教育，民間的教育智慧也是教育改革的重要力量。日本著名學者佐藤學教授曾經分析了教育改革的困難之處，他認為真正的教育變革是從課堂開始的，是從老師開始的。這些年來，有許多民間的教育改革在悄然進行著，如我們10年前就開始的“新教育實驗”，已經在全國24個?。ㄗ灾螀^(qū)）、市，1400多所學校如火如荼進行著。關注并且推廣這些行之有效的民間教育實驗，應該是教育行政部門的重要使命。

九、改革考試評價制度，為素質教育創(chuàng)造空間

素質教育講了多年，但是，我們的學校和老師們依舊在“為分數(shù)而教”，學生依舊在“為分數(shù)而學”。肩負“指揮棒”責任的現(xiàn)行考試與評價制度，不僅沒有起到促進和推動素質教育及課程改革的作用，反而在為應試教育推波助瀾。如果我們的考試與評價制度再不能實現(xiàn)重大的突破，素質教育和課程改革的成果將很難進一步深化，這絕對不是危言聳聽！換言之，考試與評價制度突破與否，是素質教育改革和課程改革能否成功的關鍵！近年來，有一些民間機構已經在考試技術方面有了很大的突破，如ACTS學業(yè)評價技術，就是一個集檢測、評價、診斷、甄別、選拔和鑒定多項功能于一身的行之有效的評價技術。希望盡快研究包括高考在內的各種考試評價制度改革的舉措。

十、大力吸引一流人才，提高教師隊伍素質

強國必先強教，強教必先強師。教師隊伍素質的高低是決定教育成敗的關鍵。教育的最大問題，是如何吸引一流人才進入教師隊伍?，F(xiàn)在，我們的教師資源不僅數(shù)量上緊缺，質量上也有待進一步提升。在臺灣，一個教師崗位通常會有3個人去競爭，社會上因此會有很多流動教師。如果教師的競爭比較激烈，就有發(fā)展的張力。而現(xiàn)在我們很多教師崗位沒有人去，農村地區(qū)、邊遠地區(qū)的教師依然緊缺，城里優(yōu)秀的教師不愿意去，并且這些地方的教師還要想盡辦法到城里來。

如果不能聚集社會的思想精英、人才精英到教育領域里來，我們國家的教育是很難辦好的。我一直主張在國家事業(yè)單位改革的過程中，能夠把優(yōu)秀的作家、書畫家、科學家等請到大學來?，F(xiàn)在，全國各地的作家協(xié)會、書畫院、科學院等，在養(yǎng)了一大批優(yōu)秀人才的同時，也養(yǎng)了一大批行政工作人員，包括門衛(wèi)、司機。為什么不可以把這些機構解散，讓真正的作家、書畫家、科學家到大學去呢？以作家為例，能不能讓作家協(xié)會回到民間，請那些優(yōu)秀的作家到各級學校中來，成為駐校作家、校園作家？我相信，如果社會上的精英分子能夠回歸大學，這樣的大學就一定能更加自由地發(fā)展。

（作者系民進中央副主席、中國教育學會副會長）

（責 編 子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