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征明
著名的愛國民主人士、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央杰出的領導人、中國共產(chǎn)黨優(yōu)秀黨員賈亦斌同志在長期臥病后于2012年4月19 日不幸逝世。噩耗傳來,我非常難過?;貞浬虾=夥懦跗?,我曾有幸與賈亦斌同志結(jié)識并一度在一起工作,忽忽六十余年矣,一時百感交集,如煙往事從腦海滾滾而來。
在我軍渡江前夜的4月7日,霹靂一聲,英勇領導國民黨國防部預備干部訓練總團在嘉興武裝起義的賈亦斌同志在浴血奮戰(zhàn)突破重圍后,輾轉(zhuǎn)來到丹陽。第三野戰(zhàn)軍司令員陳毅、中共上海局書記劉曉和曾山等領導同志親切會見了賈亦斌同志,深致慰問和勉勵之情,稱贊他已勝利完成了任務,他的英勇愛國行動值得稱贊。之后,賈來到茅家巷的華東局社會部,由副部長揚帆負責接待。當時我在社會部任科長,在這之前已耳聞賈亦斌將軍的大名了。那年4月下旬,賈亦斌領導嘉興起義的得力助手之一李愷寅突圍后尋找三野部隊,找到江陰要塞,我見了他。他熱情奔放,滔滔不絕地第一個向我介紹了這支蔣家太子軍,在敵人心腹重地的上海和杭州之間驀然爆發(fā)兵變,向世人昭告蔣軍核心已分崩離析的精彩故事。
賈亦斌時年36歲,相貌英俊,具有軍人風姿,氣度不凡,說一口南方官話,語言簡潔,給人印象是閱歷豐富,沉穩(wěn)而有主見。他向我們極其簡要地介紹了他的歷史以及在中共上海地下黨領導下組織嘉興起義的前后過程,陳述與數(shù)倍于己的強敵作戰(zhàn)拼搏和突圍到天目山尋找我軍,一路驚險的情況。由于賈在天目山孤身一人尋找我軍游擊隊,忍饑挨餓數(shù)日,又遇天暗大雨,不幸滑下山崖昏了過去,醒來因折斷三根肋骨,走不動了。在深山谷底輾轉(zhuǎn)三天,為守山人所救。到丹陽后,傷痛猶在,略事休息。華東局社會部劉少文部長即帶我晉見華東局領導,為賈開介紹信,到上海前線配合粟裕司令,協(xié)助進行策反工作。饒漱石不在,鄧小平坐在一張?zhí)僖紊下犎⑸傥牡暮喴獏R報,便開了介紹信,派車送賈到上海前線去了。
5月下旬,上海解放,華東局社會部的全班人馬奉命接管上海市警察局。賈回到社會部,一同進入上海,與賈同在中共地下黨上海局策反工作委員會領導下英勇奮戰(zhàn)的國民黨起義將領勝利會師,他們是:
段伯宇,蔣介石侍從室軍務局的少將高級參謀,1938年入黨的中共老黨員,1942年由其弟段仲宇幫助報考陸軍大學,1942年在蔣介石侍從室工作的段仲宇主動要求下放到部隊鍛煉時舉薦其兄段伯宇到侍從室工作。段伯宇聯(lián)絡發(fā)展了賈亦斌、劉農(nóng)畯等一批陸軍大學的同學,為黨的策反工作做了十分出色的工作。
段仲宇,蔣介石的淞滬要塞少將副司令并上海鐵道兵指揮官,主管上海一帶水陸交通運輸,還直接領導3個汽車運輸團。曾協(xié)助上海地下黨掩護秘密電臺,保護上海鐵路職工大罷工,避免了國民黨特務頭子毛森的血腥屠殺。三個汽車團全部易幟光榮起義。
劉農(nóng)畯,國民黨傘兵第三團團長,在上海港副司令段伯宇的支持掩護下,于1949年4月13日全團登船,入夜后轉(zhuǎn)向北駛,15日晨安抵連云港起義成功。毛主席、朱總司令于5月8日致電祝賀勉勵。
王海嶠,蔣介石全部美式裝備的工兵第四團上校團長,當時蔣三令五申將該團調(diào)往臺灣。在我上海地下黨指示下,王揚言已撤到浙贛路以南地帶,實為陽奉陰違,堵死了浙贛鐵路的交通運輸。蔣介石氣急敗壞,密令逮捕王海嶠法辦。王海嶠聞訊便同聯(lián)絡員汪聲鳴經(jīng)香港到達解放區(qū)。
宋健人,國民黨63軍少將參謀長,曾在大革命時參加共產(chǎn)黨,后來脫黨。他雖無指揮軍隊實權(quán),但對我策反工作十分積極,奔走聯(lián)絡,牽線搭橋。
在我軍凱歌上海之日,這幾位功勛卓著的軍事將領從四面八方趕來華東局負責這項工作的社會部報到。在原國民黨上海警備司令稽查處處長陶一珊辦的公訓同學會俱樂部會址,即稍后賈亦斌任主任的社會處保衛(wèi)干部訓練班地址,與賈聚會。大家匆匆見了一面,華東社會部人馬因接管工作忙碌,連“慶功宴”也沒有請他們吃一頓。除賈亦斌、宋健人外,便都回(或介紹)到華東軍區(qū)等單位去了。
1989年紀念嘉興起義四十周年,賈亦斌(前左二)與部分起義骨干在青年預干團駐地舊址合影
揚帆告訴我,華東局本打算任命賈亦斌為上海公安總隊司令員,考慮到該部其他負責人皆為工農(nóng)干部,彼此的作風習慣可能不適應,沒讓他去。正巧社會處干部力量不足,舉辦保衛(wèi)干部訓練班,便任命賈為訓練班專職副主任(揚帆和我分別兼任正副主任)。此時,經(jīng)過嘉興起義血與火考驗的預干總團突圍學員的三十余人找來上海,于是亦決定讓他們加入干訓班學習。這些人后來均成了上海政保戰(zhàn)線第一批干部。
1949年,保衛(wèi)干部訓練班第一期開學,上海市黨政軍領導陳毅、潘漢年、劉長勝、宋時輪均到會講話。賈亦斌坐在會場第一排,陳毅含笑親切和他握手。開學典禮后,潘漢年留下同我們共餐。
一個統(tǒng)領國民黨預備干部的總指揮官,一個國民黨軍陸軍大學的將軍教官,驀然轉(zhuǎn)到這個國家新政權(quán)的公安部門負責一個每期不過百人的小小訓練班。雖然大家心里明白,這只是一個暫時過渡的權(quán)宜安排,可是賈公卻不以小為小,以他全心全意為人民的執(zhí)著的忘我精神,嚴肅負責,認真對待,滿腔熱情地學習新事物,學習熟悉對他比較陌生的共產(chǎn)黨的工作章法。對于他這位閱歷深而飽學的人,很快就習慣融通了。我們辦訓練班的傳統(tǒng)辦法很簡單,由部門領導人上專業(yè)課,然后組織自學。政治保衛(wèi)工作的核心課目為毛主席的實踐論、認識論,“犯罪既是客觀存在,不管犯罪者如何偽裝隱蔽,圖謀掩蓋,經(jīng)過我們的努力偵察,終究是可以認識的”。加上揚帆對于重大案例的精彩剖析,這些均引起賈公的莫大興趣。訓練班的一切工作,實際是由賈公統(tǒng)管。記得他有一次給我說:這一周擬安排學員搞些體力勞動,叫“耐勞日”,下周擬安排“耐閑日”。我笑笑表示贊成。我在想他也在“探索與思考”訓練班的教學之道吧!
華東軍區(qū)聯(lián)絡部在滬召開會議,徐東倫部長通知賈亦斌參加,賈同他們打了招呼,也帶我同往。我記憶中,第一次派賈往香港從事策反活動便是華東軍區(qū)聯(lián)絡部交給他的任務。要知道,那時國民黨當局還在懸重賞要殺害他。他毫不介意,直奔險區(qū)而去。他的英勇大無畏精神令我從心底里敬佩。
賈參加市公安局工作,辦了三期訓練班,就奉調(diào)到中共華東局臺灣工作委員會任國區(qū)工作部副部長去了(臺委正副書記為劉曉、沙文漢)。其間,他指名從我處將原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稽查處長鄭重為要去,隨他同往香港,從事策反活動。
約在1952年“三反”運動前,中共臺委組織部部長王錫珍來我家,告訴我臺委在審查干部,發(fā)現(xiàn)賈以前寫過反動文章云云,我大惑不解,感到心頭沉重。多年后,我學到一個新詞“鳳凰涅槃,浴火重生”,我認為賈就是這樣了不起的人物,他經(jīng)過血與火、生與死的嚴峻考驗,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共產(chǎn)黨,我們怎能用對解放區(qū)的黨員標準去要求過去國民黨的一個高級指揮官呢?記得我當時只說了一句“這可是以前的事情啊!”不久,賈便被下放到一個貿(mào)易公司賣酒去了。
上世紀五十年代,發(fā)生了震驚中外的潘漢年揚帆案件,不由分說,我被一鍋端地卷入其中,長期關押在北京?!拔母铩逼陂g,我又二度被囚,直到粉碎“四人幫”,烏云開始消散。八十年代,繼老戰(zhàn)友吳若巖來看我后,賈亦斌同志即來我家探望。一別三十年,劫后余生,彼此都上了年紀,但他對我關愛依然,對我的坎坷遭遇深表同情。恢復交往后,我也時常到他府上拜會,傾談情愫。1982年,公安部決定我回上海工作,意外地亦斌同志趕來火車站送行。我到上海后,他還與房管部門協(xié)商,將他原來在上海住的房子分配給我。此后他每次公出來滬,在百忙中總要抽出時間來我處會晤談心,情深意篤,我打心里敬重他為良師益友,從他身上學到很多東西。
上世紀八十年代在國家安全部和中共上海市委的指示下,依托上海市國家安全局組織了專門的班子從事解放戰(zhàn)爭時期華東情報史的征編工作,我參與其事,主持編委會辦公室的工作。我們走訪了當時尚健在的中共上海局策反工作委員會委員李正文和段伯宇、賈亦斌、段仲宇、王海嶠等同志。嘉興起義,傘兵第三團,工兵第四團起義,均形成專題文字。經(jīng)過梳理分析,留下鮮明的印象。蔣介石曾生氣地說:“二段毀了我半壁江山?!边@句話應如何理解呢?自然這是夸大了的氣話,但也反映了蔣氏遭此沉重打擊后的痛苦和憤怒,客觀些說二段還要加上賈亦斌才更符合實際。
原來二段的父親段云峰,河北蠡縣人,早年曾參加同盟會,后報考陸軍大學,曾任總參謀部次長,因厭惡軍閥混戰(zhàn),回鄉(xiāng)辦中學。
段仲宇由中央軍校畢業(yè),經(jīng)過炮兵營基層部隊鍛煉后報考陸軍大學,在辭退侍從室工作后舉薦哥哥段伯宇到侍從室工作。日寇投降后,由于蔣介石悍然發(fā)動內(nèi)戰(zhàn),其領導層發(fā)生了分裂,二段聯(lián)絡了一批他們在陸大志同道合的同學校友,特別由于有了思想“激進”的賈亦斌的加入,這批陸大同學在其所轄范圍內(nèi),紛紛以出奇的實際行動,實施心臟爆炸,給了搖搖欲墜的蔣政權(quán)以最后的重擊,加速了金陵王朝的崩潰。
段伯宇是共產(chǎn)黨老黨員,1949年段仲宇先賈亦斌入黨,如果說他們兩位是源頭,是策動者,作為一位有分量的人物,賈亦斌的參加,歷史已經(jīng)證明,實際上他也是一位領軍核心人物,一面旗幟。他鮮明的觀點,堅決的態(tài)度和激昂的情感對陸大同學們的影響是無可估量的。且看:
賈亦斌在陸軍大學特別班第七期學習時便和段伯宇編在同一個區(qū)隊,宿舍就在隔壁,接觸最多,逐漸接受其影響。
1948年賈由上?;氐侥暇?,對國民黨已完全絕望。賈親自開吉普車將段伯宇接到中山陵密談,明確了“自己掌握武裝組織”的共識。繼而聯(lián)絡團結(jié)了一批同學在他們的周圍,從而形成了蔣政權(quán)內(nèi)部的一支新力量。
1949年,中共上海局策反委員會研究賈亦斌率領國民黨預干總團的起義方案,賈本來可以有機會在海上組織起義,因為蔣家父子曾要賈率部乘船開往福建,但后來劉農(nóng)畯也奉命率傘兵三團乘船開往廈門鼓浪嶼。經(jīng)賈考慮他自己放棄在海上起義的打算,提出陸地起義。當時段伯宇對賈不選擇比較安全的海上起義深為詫異,問賈為何如此。賈回答:“我的部隊自己有把握控制住,而劉農(nóng)畯是剛上任不久,掌握部隊困難較大,如果我部先在海上起義,必然會引起蔣家父子的警惕,這樣劉部要在海上起義就可能不行了。為了讓這兩支部隊都能起義成功,我寧冒著危險在陸地上起義,而把海上起義的機會讓給劉部?!痹诼男猩虾|h交付的嘉興起義重大任務之際,明知起義要失敗,但是為了政治上的影響,賈抱定寧為玉碎,也要決死一拼的決心。
根據(jù)原中共上海局策反委員會負責人張執(zhí)一、李正文的回憶錄,現(xiàn)在重新檢閱這支力量的活動成果,尚有:
國民黨首都警衛(wèi)師(97師),原圖于南京解放前一個月起義,結(jié)果只有師長王晏清等少數(shù)人進入解放區(qū),起了政治上瓦解敵人的作用。
駐揚中的四十一師劉衛(wèi)和駐上海的青年軍方懋鍇這些部隊當時經(jīng)段、賈介紹都曾同我們有過聯(lián)系,他們雖未起義成功,但在我們大軍渡江時未堅決進行抵抗,自行瓦解了。
賈亦斌(左)與王征明合影(攝于上世紀八十年代)
齊國搘(齊治)駐常州的江蘇省保安總隊少將總隊長,1949年2月段伯宇和賈亦斌陪李正文到常州當面晤談,齊表示接受上海策反委員會領導,隨時隨地聽令起義行動,亦因策反委員會不知道解放軍渡江的消息而未能通知他起義,解放軍一到就投誠了,據(jù)說后來他任江蘇省政協(xié)委員兼江蘇省人民政府參事。
1949年4月21日,我三野東兵團發(fā)動渡江作戰(zhàn),勝利突破國民黨軍沿江防務,跨越長江天險后,寧漢線國民黨守軍大舉崩潰,從京杭國道奪路奔逃,是多種因素使然。無可否認,其中包括二段和賈亦斌瓦解動搖這一線多位軍事高級指揮官的重要因素。
由此可見,二段和賈亦斌在當時工作的成績的確很大,可是有許多還寫不上書呢。
由此可見,賈亦斌同志的威望,他的大功大德也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記得解放初期,亦斌同志曾打算改名為“思齊”,意思是“見賢思齊”。大家談笑中議論說:“你的名聲太大,改不了,別改了?!毕嗵幱脛t愈益明顯感到他身上具備的許多優(yōu)良品德,恰恰是我們不夠的,我們應該好好地向這位賢者“思齊”?。?/p>
現(xiàn)在這位世紀老人已走完他輝煌一生的道路,高山仰止,他的道德和人格的魅力永遠值得我們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