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林春城
(韓國國立木浦大學校中語中文學科)
學術訪談海外及港臺學者訪談之六
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話語和他者化
[韓]林春城
(韓國國立木浦大學校中語中文學科)
在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學的研究歷程中,“新文學史”話語排除了“通俗文學”,“現(xiàn)代文學史”話語壓制了和“現(xiàn)代文學”一起組成“新文學”的“右派文學”和“同路人文學”?!岸兰o中國文學”話語的提出,則解放了被“現(xiàn)代文學”壓制的“右派文學”和“同路人文學”。21世紀初,“雙翼文學”話語的提出,又復原了被“新文學”抹掉的“舊文學”。如果繼“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話語之后,“雙翼文學”話語能被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廣泛接受的話,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將會初步體現(xiàn)霍爾語境中的“認同的政治”和本文脈絡中的“他者化的政治”。
新文學;現(xiàn)代文學;當代文學;二十世紀文學;雙翼文學;文學史學
自古以來在中國,文學無疑是具有獨特地位的。在從學術中獨立出來之前,它就作為人文記錄的重要一部分發(fā)揮著作用,即使曹丕宣布文學獨立后也與史哲、政治、經(jīng)濟保持了密切關系。以兼濟天下為志向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大部分持文以載道的文學觀,沒有割斷文學與社會的紐帶關系。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也被近現(xiàn)代知識分子繼承了下來,在大部分時代轉型期,文學處在社會的中心位置。以梁啟超等人推動的晚清文學革命為開端,五四新文學運動、左翼文學運動、抗戰(zhàn)文學運動等可算是有力的證據(jù)??墒?,進入改革開放時期,突如其來的大眾文化潮流將文學邊緣化,加劇了文學的危機。溫儒敏指出,“文學邊緣化”和“文化研究”是妨礙文學史發(fā)展的因素,它們其實是一個銅錢的兩面?!拔膶W史學”是對長期處在中心位置的文學的歷史進行的認真研究,同時也是為了打破邊緣化(marginalization)的危機狀況而進行的新的探索。
進入20世紀90年代,“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正在重新形成。在這種情況下,能指(signifier)一直是漂浮著的。陳思和將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史分為三個時期,即“新文學史”研究時期、“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時期、“二十世紀文學史”研究時期,各個時期的起點分別為1933年、1949年、1985年。[1](PP.236-242)與別的文學史家使用的能指相比,這是以所指為中心進行的劃分。但是從細節(jié)看,并不能充分呈現(xiàn)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特別是在“新文學”研究時期,從文學史觀的層面上有必要去對資產(chǎn)階級文藝理論和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進行一下區(qū)分,且整個近現(xiàn)代文學史缺少對通俗文學的評價。在“二十世紀文學”提出15年后的2000年提出的“雙翼文學史”認為,通俗文學和純文學一起組成了“二十世紀文學”,揭示出“二十世紀文學”這一概念的不完整性。
早就關注文學史編纂學的黃修已在堅持“新文學”這一能指的同時,從編纂史的觀點,對主要著作進行了評論。他在“新文學”的能指里,把“二十世紀文學”和范伯群的通俗文學也列為其中的對象。他對中國新文學史編纂的歷史進行了如下回顧:“新文學”代替古代文學開啟了中國文學新的歷史,20世紀三四十年代、50年代和八九十年代出現(xiàn)了文學史著述的三次高潮。黃修已劃分各個時代的主要思想依據(jù)是30年代的進化論和階級論,40年代和50年代以后的新民主主義論。[2](PP.266-267)但是,50年代新學科開設后,新文學成為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文學,成為運用歷史事實宣傳、教育大眾的工具。因此,這一時期“不是客觀地、冷靜地來回顧、反思的時候,也不是可以用純學術的態(tài)度來研究文學的時候”,“當時,人們大都認為歷史的描述只有符合《新民主主義論》的論述,才是符合歷史真實的,才能具有那時的‘當代性’和‘先鋒性’”。[2](PP.268,270)思想解放運動則解構了20世紀50年代形成的模式。在改革開放背景下進行的解構在新文學的歷史、作家、文學史內容的擴張等領域展開。他說,“中國新文學史從建設到解構,受時代背景的巨大影響和制約。歷史評價的變化所反映的、印證的,其實是時代背景的變換”。[2](P.278)黃修已的回顧雖然局限于“新文學”,卻讓我們聯(lián)想起“政治化的國民文學”這一核心概念。作為近現(xiàn)代(modern)制度的國民文學(national literature)無疑是國民國家(nation-state)形成的主要機制,但是近現(xiàn)代中國的國民文學卻特別地走向政治化的道路了。
溫儒敏根據(jù)教育部和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的規(guī)定,將“近現(xiàn)代文學”*根據(jù)教育部和國務院學術委員會的規(guī)定,“中國文學”包括古代文學、文藝學、比較文學、世界文學、近現(xiàn)代文學、漢語語言學、古典文獻學等二級分類學科。設定為獨立學科,以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1951)作為其建立的標志,把王瑤以前作為前史來把握。他寫道:經(jīng)過五六十年代的“體制化”和“集體著述”,80年代熱烈的討論和90年代的“重寫文學史”階段,多元階段已經(jīng)來臨。他參照黃修已、徐懷中(1997)的研究成果,以文學史觀和方法論為重點,具備了將現(xiàn)代和當代整合起來考察的長處。有趣的是,在最后一部分(第20章)中,他提到了“邊緣化問題”、“文學史與思想史的關系”、“文化研究問題”、“現(xiàn)代性”等使近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產(chǎn)生困惑的問題。[3]但是換個角度,不錯過機會的話,危機和困惑也可以讓我們創(chuàng)新和進步。邊緣化逼他們深入研究文學史學,現(xiàn)代性和全球性一起組成21世紀全球和中國的語境。引人注目的是“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據(jù)筆者所知,中國的“文化研究”直到20世紀90年代才真正開始。*李陀《當代大眾文化叢書·序》,載戴錦華《隱形書寫——九十年代中國文化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王曉明《1990年代與“新意識形態(tài)”》,載王曉明編《在新意識形態(tài)的籠罩之下》,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這兩篇文章可以說是中國文化研究的宣言。在社會主義30年間被禁止的西方理論以“現(xiàn)代化”的名義進入,中國的知識分子開始對“后學”(postology or postism)和“文化研究”的方法論產(chǎn)生興趣。各種西方理論雖然緩解了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知識分子的饑渴,但是在碰到中國的現(xiàn)實時只能變成“灰色理論”。在這漩渦中,只有作為研究方法論的理論才能有效。“文化研究”就是批判的、有效的、跨學科的研究方法,這一點好像得到了一些學者的認同。
依靠上述關于新興文學史學的研究成果,下面筆者想把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話語分為“新文學史”、“現(xiàn)代文學史”、“二十世紀文學史”、“雙翼文學史”,并對這些話語的歷史變遷過程和各個話語間的排除和壓抑、解放和復原的機制進行一下考察。
“新文學”和“現(xiàn)代文學”這兩個能指是指從五四到1949年這段時間。不過兩者之間的區(qū)別是“新文學”包括以五四為代表的所有啟蒙文學;而“現(xiàn)代文學”在五四以后的分化中,排除全部右派以及魯迅以外的中間派,我們可以將它叫做“左派文學”或者“左傾文學”。
“新文學”是在批判“舊文學”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因此,新文學的倡導者夸張地將一切不是新文學的文學統(tǒng)稱為“地主思想和買辦主義的混血兒”、“半封建半殖民地十里洋場的畸形兒”、“游戲性的消磨時光的金錢主義”等,[4](P.2)把它們視為敵對力量,而與自身對立。初期的文學史著作以多樣的文學史觀評價“新文學”,在30年代,帶著各自獨立的新意敘述“新文學史”,但是在對“舊文學”的批判上,大多文學史家保持了一致的見解。雖然這在當時是“共識”,并且從歷史上看,“新文學”通過艱苦的過程掌握了主導權之后,其內部派生出了左與右的對立。但是從今天的觀點來看,“新文學”通過抹掉(to erase)“舊文學”來確保自我認同果真是正當?shù)膯??雖然沒有必要否認提倡白話文學、國語文學、人的文學、平民文學的五四新文學的思想文化的啟蒙意義,不過其深層一直存有話語權力的政治學。
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被稱為“最早的完整現(xiàn)代文學史”,它體現(xiàn)了毛澤東思想的指導理念。王瑤對新文學的基本性質進行了如下界定:“為新民主主義的政治經(jīng)濟服務的,又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的一部分,必然是無產(chǎn)階級領導的、人民大眾反帝反封建的民主主義文學。其性質和方向是由新民主主義革命的任務和方向來決定的?!盵5](P.9)僅就此看來,王瑤不過是把主流意識形態(tài)反映在文學史中的官方學者。不過,他的弟子們將其著作作為獨立學科開設的標志(溫儒敏,有意味的是,王瑤對錢理群等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卻提出了質疑*錢理群說,王瑤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說法提出后不久,嚴肅地說,“你們講二十世紀為什么不講殖民帝國的瓦解,第三世界的興起,不講(或少講,或只從消極方面講)馬克思主義,共產(chǎn)主義運動,俄國與俄國文學的影響”?錢理群《矛盾與困惑中的寫作》,《文學評論》1999年第1期。這里引自王曉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上卷(修訂版),東方出版中心,2003年,第20頁。由此可知王瑤對文學與社會關系的真切關心。);與他沒有直接師承關系的王曉明也認為《中國新文學史稿》開創(chuàng)了新的研究模式,改革開放以后撥亂反正中的“正”是王瑤的研究模式,其特征就是相信文學歷史的不斷進步以及強調社會經(jīng)濟因素對文學的決定性影響,這就使其接受了當時主導意識形態(tài)的森嚴約束,使對于現(xiàn)代文學的系統(tǒng)解釋得以迅速構筑。[6](P.9)但是,王瑤的模式?jīng)]能持續(xù)下來,“現(xiàn)代文學等于新民主主義文學”這一等式一直貫穿了社會主義30年。其中,唐弢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1979-1980)與主編試圖根據(jù)個人的文學史觀進行書寫的意圖不同*“我認為文學史應該多種多樣?,F(xiàn)在的幾種文學史大同小異,章節(jié)的安排也幾乎相同。如果我自己來寫文學史的話,我將不同意現(xiàn)在的方法。”“我說過我們可以擁有多種文學史。我一個人寫的話,將會寫一個人的見解和自己的藝術鑒賞基準?!蚁敫鶕?jù)個人的見解來寫。按照我的口味來寫的話,我不喜歡的東西就會少寫。只有這樣才能發(fā)現(xiàn)很多新的問題和新的作家作品?!碧茝|《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編寫問題》,載《現(xiàn)代文學論集》,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2、5頁。,它很難擺脫國家政治的干涉,甚至于很難否認他想迎合當時政治狀況的態(tài)度。王宏志批評唐弢的文學史編寫方法雖然和提出“重寫文學史”的陳思和、王曉明的主張有很多共同點,但是因為唐弢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是由“集體工作”而成的教科書,因此無法和王曉明、陳思和等的主張相符合。*具體內容參照王宏志《主觀愿望與客觀環(huán)境之間——唐弢的文學史觀和他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陳國球編《中國文學史的省思》,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93年,第15-47頁。
“現(xiàn)代文學史”階段的文學在革命文學論爭以后,快速轉向“左傾”。同路人文學或者右派文學毫無立足之地。尤其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人民文學”的理念提出之后,老舍、巴金等所謂“民主主義作家”也很難立足。這是1949年以后從“左派文學”獨尊的觀點對1917-1949年的文學進行的解釋?!岸兰o文學史”的貢獻之一則是使得被“現(xiàn)代文學”壓迫過的所謂“右派文學”重新回歸“現(xiàn)代文學史”的研究領域。如果說“新文學”是與“舊文學”對立的概念,而“現(xiàn)代文學”與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文學是同一概念,那么“二十世紀文學”概念則是他們煞費苦心創(chuàng)立的概念。陳思和評價其“不僅解放了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對象,而且也開拓了研究者自身的學術視野”。[1](P.241)之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關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探討,可參見林春成《關于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論的檢討及其課題》,載《中國現(xiàn)代文學》第12號,1997年,第3章。成為中國文學界通用的概念,[6]在韓國的中國文學界也成為一個為人熟知的概念。*例如,陳思和的《中國新文學整體觀》在韓國翻譯出版時,書名改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理解》(首爾青年社,1995年)。
作為新時期近現(xiàn)代文學史話語代表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提出來的。1985年5月6日到11日,在由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中國作家協(xié)會、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共同在北京主辦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新座談會”上,北京大學的錢理群和復旦大學的陳思和不謀而合,分別發(fā)表了《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和《中國新文學整體觀》,引發(fā)了很多研究者的共鳴,此二人也因此成為該論的代表論者。
《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執(zhí)筆人之一錢理群與王瑤有直接的師承關系。他雖然繼承了進化論的歷史觀,卻強烈批判社會政治因素對文學的決定性影響,而把焦點放在文學的相對獨立性上,倡導新的文學史觀?!岸兰o文學”這一能指含有所謂“邁向世界文學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量化規(guī)定和帶有所謂“改造民族靈魂”的思想啟蒙主題的、“反帝反封建民族文學”的質的規(guī)定。他們的邏輯是打破已有的近代/現(xiàn)代/當代三分法模式,將“二十世紀文學”作為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來把握,用共時的方法來考察。他們設定“二十世紀”這一“文學史時間”的另一依據(jù)是所謂“世界文學”的形成。他們設定了“世界文學”這一大系統(tǒng)和中國文學這一小系統(tǒng)。19世紀末初步形成的“世界文學”具備由各國國民文學實體之間的關系所決定的系統(tǒng)。他們認為作為“二十世紀世界文學”這一大系統(tǒng)之組成因素的“中國文學”小系統(tǒng),從1898年起開始了與古代文學的全面斷絕,到五四時期完全斷絕。他們的研究方法論的主要特征是“整體意識”??v向上,以具有兩千年傳統(tǒng)的中國古代文學為時間背景,橫向上,以20世紀世界文學的整體框架為空間背景。同時,他們還果敢地批判文學理論、文學史、文學批評這樣的分工式研究習慣,指出重寫文學史與文學理論的革新以及新的批評標準的確立有著密切關系。“二十世紀文學”這一問題意識試圖打通已有的“近代/現(xiàn)代/當代” 研究分工,獲得一種宏觀視角,又強調其是為了微觀研究進行的宏觀考察。
陳思和的《中國新文學整體觀》提供了一個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的新視角。他將“二十世紀文學”分為1917年以來的五四新文學運動、1942年以來的抗日民主根據(jù)地文藝、1978年以來的思想解放運動三個階段,不過各個階段的發(fā)展是相互交叉、此消彼長的。仔細說來,陳思和用“新文學”這一能指來標記五四到新時期,將其設定為一個開放性整體,提出把傳統(tǒng)和發(fā)展作為主要方法論。對他來說,“傳統(tǒng)是發(fā)展中的傳統(tǒng),發(fā)展也是各時代傳統(tǒng)知識的變形”。[7](P.30)陳思和把作家、作品、讀者三方面綜合起來考察,將“新文學”的發(fā)展階段分為三階段、六層次,此一區(qū)分是相當獨特的。其獨特之處在于以文學自身的發(fā)展、空間概念和主要潮流的形成與發(fā)展作為時期劃分的共同標準。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中,陳思和把1949年以后的文學史分為1949-1978年、1978-1989年、1990年代以后三個階段。[8]作為劃分標準的1978年和1989年分別與“十一屆三中全會”和1989年的政治風波相關聯(lián)。他追求獨立于政治之外的文學,卻沒有縮小兩個事件的文化意義。在《前言》中,陳思和提到多層面、潛在寫作、民間文學的形態(tài)、民間隱形結構、民間理想主義、共名與無名等主要概念,并對這些概念進行了說明。1987年和王曉明一起主持了“重寫文學史”討論的陳思和,說討論的目的“只是為了倡導一種對文學史既定結論的懷疑風氣,更加進一步推動文學領域的學術研究”。[1](P.233)他以自身的文學史是帶有“偏見”的“屬于我的文學史”為前提,把從19世紀末士大夫新文學運動開始到20世紀末新一代知識分子的成長理解為“中國知識分子歷史地位變遷史和心靈發(fā)展的坎坷歷程”。同時,那一時期還是“一個由古代中國向現(xiàn)代中國轉型的一百年,是古代士大夫的廟堂專制向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多元價值轉型的一百年”。[1](P.232)他把改變了20世紀國家文化結構的辛亥革命和抗日戰(zhàn)爭作為文學史分期的標準,前者顛覆了封建制度建立了共和,通過從根本上杜絕知識分子登龍門,在廟堂之外開設場地,發(fā)起新文化運動,建立了以啟蒙文學為特征的新文學傳統(tǒng)。這是他的新的第一階段。把抗戰(zhàn)作為第二階段分期基準,是陳思和與人不同的構思。他把“五四新文學的啟蒙文化傳統(tǒng)和抗戰(zhàn)以來的抗戰(zhàn)文化傳統(tǒng)”作為所謂“當代文學”的主流,在第一階段(1949-1978年)中,后者作為主流存在,前者作為隱形結構存在。[8]換言之,五四新文學的啟蒙文學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之后被戰(zhàn)爭文化壓倒,但是作為由少數(shù)作家構成的民間隱形結構(hidden structure)仍然存在著,并在新時期重新復活(revival)。
“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提出已經(jīng)超過20年了。在中國,不用說北京和上海,從濟南到重慶和成都,從南京到石家莊,遍布中國全域,接受“二十世紀文學”這一問題意識的文學史出版的狀況,說明了其廣泛的影響力。20世紀中國文學論者們雖然打破了既有的學術壁壘,提出了新的問題意識,但是也各自都存在著問題?!墩摱兰o中國文學》的代表執(zhí)筆者錢理群在文章發(fā)表14年以后(1999年),披露了自己對20世紀中國文學的如下感想:雖然20世紀中國文學的基本精神仍是堅實的,并在學術界獲得了普遍認同,但他承認發(fā)表當時受到了20世紀80年代樂觀主義和理想主義時代氛圍,把西方現(xiàn)代化道路作為中國現(xiàn)代化理想模式的西方中心論,以及歷史進化論和歷史決定論文學史觀的影響。
與此同時,從全球化和東亞坐標觀察時可以指出下面幾點:
首先,雖然他們把20世紀中國文學設定為開放性整體,但是開放僅僅限定在中國國內。他們對包括韓國和日本在內的東亞文學不怎么關心。錢理群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開始對民間思想潮流傾注了更多的精力;陳思和對作為東亞文學的韓國文學似乎也關注不多,只是努力把中國作家介紹到韓國。相反,他很久以前就開始對美國漢學傾注關心,想跳過東亞,與世界結合——“脫亞入球”;
其次,研究與教學之間的背離。他們雖然提倡了20世紀中國文學,卻沒有執(zhí)筆完整的20世紀中國文學史。錢理群等寫了“現(xiàn)代文學史”,[9]陳思和主編了“當代文學史”。[8]即便考慮到難以將研究成果輕易轉換到教學,但兩者間有暗存默契的嫌疑或許是有的。結果,只是提出了“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一問題意識,之后在教學這一實踐中,重新回到了“現(xiàn)代文學”和“當代文學”的分界,這點筆者覺得可惜;
最后,筆者以為他們仍舊把焦點放在以知識分子為中心的啟蒙上。比如說在錢理群等的著述中通俗文學的地位微不足道。陳思和的“無名”問題意識也是無名中的共名,他所指向的不是在資本市場大海中漂流的無名。共名可以說是為五四知識分子啟蒙文化所指導的共名,因此,在他的文化地形圖中沒有大眾文化立足之地。和他的初衷不同,陳思和關于“共名”與“無名”的區(qū)分在區(qū)別“新時期”和之前時做出了貢獻。
“雙翼文學史”話語是由范伯群提出的。其文學史意義在于繼“二十世紀文學史”把“右派文學”解放以后,將“新文學史”排除的“通俗文學”(舊文學、傳統(tǒng)文學、特別是傳統(tǒng)白話文學、本土文學、封建文學)引入到了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的視野。在范伯群編寫文學史前,通俗文學的問題意識還由陳平原、劉再復等提出過。
陳平原對20世紀文學中通俗小說的三次上升進行了分析。第一次是從辛亥革命到五四,第二次是20世紀40年代,第三次是20世紀90年代初。五四新文學提倡者攻擊的就是第一時期的通俗小說,“這一時期,迎合小市民的口味、形式化和娛樂性很濃的小說的大量出版被稱為是‘封建文學的復辟’和‘鴛鴦蝴蝶派的泛濫’”。[10](P.273)五四新文學抓住這些小說在思想和藝術上的弱點進行攻擊,“為引入西歐現(xiàn)代小說奠定了基礎”。[10](P.273)陳平原將其稱為是高級文學對通俗文學的“打倒”。與之相反,20世紀40年代,以張恨水的“通俗文學”的高雅化和趙樹理的“高級文學”的通俗化為代表,可以說是當時主流文學的文藝政策“普及與提高”的一個突出的例子。通俗文學的第三次上升是香港和臺灣武俠小說與言情小說風靡以后各種通俗小說與高級小說爭奪地位的時期。80年代,由于文藝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多元并存、多元探索的局面,文藝理論家們對待通俗小說的態(tài)度,是一種頗為灑脫的理解和寬容。[10](PP.273-274)陳平原進一步在藝術發(fā)展規(guī)律的層次上說明了通俗小說上升的原因。在他看來,高級小說對藝術的探索愈來愈深遠的同時,作為小說最基本特征的娛樂功能被無視,因此,一般讀者歡迎美學水平不高卻有趣的通俗小說。于是,在“二十世紀文學”中形成了如下循環(huán):梁啟超的政治小說——鴛鴦蝴蝶派小說——五四新文學——20世紀三四十年代武俠小說——20世紀80年代初新時期小說——通俗小說??少F的是,陳平原認為小說界理想的局面是由“高級小說”、“高級通俗小說”*“高級通俗小說”是陳平原的獨特概念,擔負著統(tǒng)合“高級小說”和“通俗小說”這一對立兩極的任務,其文學性、趣味性、通俗性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意識地占據(jù)“高級小說”和“通俗小說”之間的位置??梢哉f占據(jù)這里的是真正的“雅俗共賞”。“高級通俗小說”更重要的價值在于維持了高雅和通俗間的平衡。陳平原《小說史:理論與實踐》,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276頁。、通俗小說三種組成。陳平原通過所謂“新小說”研究獲得的省察,可以擴大到近現(xiàn)代文學史全局的理解,和范伯群的“雙翼文學史”是一脈相通的。
劉再復曾將通俗文學的問題表述為“本土文學”。他在論及金庸小說的文學史位置時進行了如下說明:20世紀初中國文學因社會變化和外來文學的影響,分裂為“新文學”和“本土文學”兩個不同的文學流向。后者與前者一起組成了“二十世紀文學”的兩大實體或者潮流,經(jīng)過緩慢的積累過程,建立了自身巨大的文學建筑。它經(jīng)過了20世紀初的蘇曼殊、李伯元、劉鶚,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張恨水和張愛玲等,直到金庸。金庸在香港這一新的環(huán)境中,直接繼承了“本土文學”的傳統(tǒng),并集其大成,發(fā)展到新的境地。[11](PP.19-20)他的“本土文學”就是指被五四時期的“新文學”逐出文壇的“舊文學”和“鴛鴦蝴蝶派”小說,劉再復在和“新文學”對等的水平上,將其恢復為20世紀文學的一軸。
范伯群在2004年4月主編了《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這一事件表明了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的新階段。該書僅正文就達1746頁,分為社會言情、武俠會黨、偵探推理、歷史演義、滑稽幽默、通俗戲劇、通俗期刊編等七個領域以及大事記編。可以說,這是一部考慮和尊重下級體裁相對獨立性的類型文學史大作。
在中國近現(xiàn)代*范伯群的“近現(xiàn)代”是對 “近代”和“現(xiàn)代”的單純統(tǒng)合。這和本文的近現(xiàn)代(modern)的概念頗有差別。時期“雖然劣等”卻被人們廣泛喜愛的通俗文學的社會歷史意義和價值是什么?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是指以清末民初大都市工商經(jīng)濟發(fā)展為基礎得以繁榮滋長的,在內容上以傳統(tǒng)心理機制為核心的,在形式上以繼承中國古代小說傳統(tǒng)模式的文人創(chuàng)作或經(jīng)文人加工再創(chuàng)造的作品;在功能上側重趣味性、娛樂性、知識性和可讀性,但也顧及“寓教于樂”的懲惡勸善的效應;基于符合民族欣賞習慣的優(yōu)勢,形成了以廣大市民階層為主的讀者群,是一種被他們視為精神消費品的,也必然會反映他們的社會價值觀的商品性文學。[4](P.18)
上述研究中最重要的是指出了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小說是以大都市工商經(jīng)濟發(fā)展為基礎不斷繁榮發(fā)展的。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通俗小說也可以稱為“都市通俗小說”。它與“現(xiàn)代文學史”或“二十世紀文學史”里的“社會剖析派”都市小說或“新感覺派”的心理分析小說不同,它是從近現(xiàn)代都市生活選取廣泛的題材,用趣味十足、細致入微的描寫勾畫出豐富多彩的社會面貌。這些作品可以很好地把握中國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心態(tài),淋漓盡致地反映社會事態(tài)和人情冷暖。不僅繼承了白話小說的語言傳統(tǒng),而且適當融合了外國文學的技巧。“他們在崇尚民族傳統(tǒng)形式的同時,也向外國文學學習創(chuàng)作技巧和活的文學語言?!盵4](P.21)
再看一下與文學史研究相關的文章。
在這20年中,近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者正在形成一種共識,應該將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攝入我們的研究視野。純文學和通俗文學是我們文學的雙翼,今后編纂的文學史應是雙翼齊飛的文學史。
在這20年中,近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者正在接受一種觀點:過去將近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通俗文學重要流派——“鴛鴦蝴蝶派-《禮拜六》派”——視為一股逆流,是“左”的思潮在文學史中的一種表現(xiàn)。[4](PP.35-36)
把通俗文學和純文學一起作為文學史的雙翼來接受的共識的變化,不像范伯群期望的那樣是一帆風順的。最近,范伯群出版了《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12]完成了有關通俗文學的第二期工程。他果斷地摘掉了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頭上“逆流”和“配角”的帽子,從時間、源流、讀者、功能層面上對通俗文學的歷史進行了概括。特別是把通俗文學在被知識精英文學排斥的同時吸收其養(yǎng)分而摸索出了新的道路的過程,概括為“相克中的相生”。還將晚清譴責小說歸類為社會通俗小說,擴大了其外延,以考察了啟蒙主義和通俗文學的關系,重新解釋了繼承傳統(tǒng)的功能。他揚棄傳統(tǒng)中的封建因素,認為繼承諸如“孝”文化這類傳統(tǒng)美德是通俗文學生存的根據(jù)和意義。范伯群最終的目的就是要把“現(xiàn)代”通俗文學切實地統(tǒng)合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大家族”中。這就是他說的“雙翼文學史”的內涵。我們可以期待“雙翼文學史”擴展到“當代文學”的第三期工程。
他者化(othernization)*他者化的現(xiàn)象無處不在。例如,筆者考察上海人的身份認同時,認識到“江南人將蘇北人他者化”的情況。參見林春城《移民、他者化與身份認同:電影里再現(xiàn)的上海人》,《甘肅社會科學》2008年第5期,第127頁。的理論基礎是“差異的政治” (the politics of difference)或“認同的政治” (politics of identity)?!安町惖恼巍?,就是研究使得人類不平等的“區(qū)別(distinction)”或者“他者化” 機制。將“認同的政治”理論化的學者,是從新馬克思主義的立場進行文化研究的斯圖爾特·霍爾(Stuart Hall)。按照霍爾研究者James Proctor的總結,霍爾的“認同的政治”、是由“差異的政治”、“自我反映的政治”、“隨語境變化而不斷運轉的政治”、“接合(articulation)的政治”組成的。霍爾的認同理論把差異、自我反應性、語境依存性、接合作為核心語,顯示了從傳統(tǒng)的認同政治“向立足于差異的政治學的變化”,[13](P.229)指向“差異內的統(tǒng)一性”。
在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話語當中,“新文學史”話語為了“新文學”的生存,排除“通俗文學”(舊文學、傳統(tǒng)文學,特別是傳統(tǒng)白話文學、本土文學、封建文學),“現(xiàn)代文學史”話語壓制了和“現(xiàn)代文學”一起組成“新文學”的“右派文學”和“同路人文學”。五四時期少數(shù)者(minor)的“新文學”經(jīng)過艱難的過程,批判當時是主流的“舊文學”,在確保了話語權力之后,排除了舊文學,“現(xiàn)代文學”在政治權力的庇護下,壓制了跟自己不同的其他文學?!皬闹浼瘓F或差異集團不能享有多樣文化這點來看,由于排除差異,多樣文化不存在的社會是無益的?!盵14](P.19)對舊文學的排除和對右派文學的壓制使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自己排除了多種可能性。直到進入改革開放新時期,迎來了思想解放的學界在1985年通過提倡“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話語,解放了被“現(xiàn)代文學”壓制的“右派文學”和“同路人文學”。在21世紀開頭,“雙翼文學”話語提出的同時,復原了被“新文學”抹掉的“舊文學”。
如果繼“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話語之后,“雙翼文學”話語被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廣泛接受的話,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將會初步體現(xiàn)霍爾語境中的“認同的政治”和本文脈絡中的“他者化的政治”。 如果作為排除與壓制的主體和客體的話語,互相認定和尊重彼此差異的同時,面向“結構性共善”或者“差異內的統(tǒng)一性”的話,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話語將會進入“多文化” (multi-culture)狀態(tài)。如果說依然存在的“現(xiàn)代文學”和“當代文學”在學科間和學會上的分派是需要在短期內克服的課題的話,那么對中心對邊緣、強者對弱者、主流對非主流、支配集團對差異集團等近現(xiàn)代(modern)式兩分法的揚棄,則是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話語的“長期持續(xù)” (longue durée)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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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DiscourseaboutHistoryofModernChineseLiteratureandthePoliticsofOtherization
YIM Choo-wu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Mokpo National University, Korea)
In the course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 studies, the discourse about “history of new literature” excludes “popular literature”, and the discourse about “history of modern literature” suppresses “new literature” consisted of “modern literature”, “rightist literature” and “fellow-traveller literature”. Meanwhile, The rise of “20thcentury Chinese literature” discourse has liberated “rightist literature” and “fellow-traveller literature” from the suppression of “modern literature”. Then in the early 21stcentury, the “two-wings literature” discourse has revived “old literature” which had been removed by “new literature”. Following the “20thcentury Chinese literature” discourse, if the “two-wings literature” discourse can be widely accepted by researchers of Chinese modern literature, the history of Chinese modern literature will initially reflect the “politics of identity” as in Hall’s context and the “politics of otherization” outlined in this paper.
new literature; modern literatur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20thcentury literature; two-wings literature; literary history studies
2012-10-15
林春城(1956-),男,韓國國立木浦大學校中語中文學科教授,韓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會常任顧問,已出版《小說現(xiàn)代中國》《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話語和他者化》等著作多種。
I209
A
1674-2338(2012)06-0043-07
(責任編輯:山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