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梅 趙素華
(山東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北京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124)
與其他來自加勒比海地區(qū)的作家一樣,卡里爾·菲利普斯也不斷地以言行展示著自身的移民經(jīng)歷:還在襁褓中時便成了移民大軍中的一員,學業(yè)行將結束時開始探訪出生地加勒比海地區(qū),到遠祖非洲去尋根,不停地在棲息地——英國與美國——之間穿梭,所以菲利普斯自身便是“渡河”的思考者和踐行者。由于作品中的大多數(shù)人物都有渡河的經(jīng)歷,渡河的行為直接影響人物的命運,因此跨越海洋成了他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渡河的人群中既有黑人也有白人,既有地理意義上的時間空間移動,也有跨越種族界限的比喻意義,同時還有菲利普斯為適應“渡河”的主題所作的敘事技巧上的跨越。
“渡河”的意象與菲利普斯的多部作品有關,如《最后的通道》、《劍橋》、《渡河》、《大西洋之聲》、《遙遠的海岸》、《粗糙的錯愛》等,其中《渡河》、《粗糙的錯愛》的題目與“渡河”有直接的關系??梢哉f,菲利普斯的每部作品中都有一條河,河的一邊是非洲,另一邊是新大陸或歐洲。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河指的是大西洋,這必然與奴隸貿(mào)易及販奴船從非洲西海岸穿越大西洋到加勒比?;蛎乐薜倪@段中間通道(middle passage)聯(lián)系起來,所以這些河,無論是浩瀚的海洋,還是無名小河,似乎都承載了渡河人太多的期望或失望,河的兩岸分別代表著自由、夢想或奴役、毀滅。同樣,作為渡河工具的船,也起著關鍵的作用,無論是臭名昭著的販奴船、載入史冊的“帝國風馳號(Windrush)”海船①1948年6月22日,滿載著492 名加勒比海移民的“帝國風馳號”海船停靠在蒂爾博里港,該海船的著陸意味著新一代英聯(lián)邦移民進入勞動力市場,它標志著英國多元文化的開端,有時候也被稱為英國“多種族化”的開始。,還是普普通通的運客船,都是渡河人跨越河流必然要乘坐的工具,因此河流及船只對重塑“渡河人”的身份起著決定性作用。保羅·吉爾羅依(Paul Gilroy)在《黑大西洋》中強調(diào)了船的重要性:“由于歷史和理論上的原因,船的作用顯得特別重要,因為它是處于運動中的活的微型的文化系統(tǒng)和政治體系……船會關注從非洲西海岸穿越大西洋到加勒比?;蛎乐薜倪@段中間通道,會關注思想的傳播以及主要文化和政治產(chǎn)品的移動?!雹赑aul Gilroy.The Black Atlantic:Modernity and Double Consciousness.London and New York:Verso,1993,p.3.
最早的“渡河人”一般指那些從非洲被販賣的黑奴,在非洲大陸上他們是自由人,由于各種原因,被賣身為奴,然后販奴船運載著他們穿越大西洋,病死的黑奴葬身海洋,幸存下來的被賣至歐洲或美洲,成為家奴或者進入種植園,如《外來人》中塞繆爾·約翰遜博士的家奴弗朗西斯·巴伯,及《劍橋》中在種植園干活的黑奴劍橋。在菲利普斯的作品中,參與渡河的黑人有個體,也有群體,還有“協(xié)助”渡河的中間人,在經(jīng)歷被奴役之后,他們的命運有相似也有不同。
“渡河”現(xiàn)象非常典型地體現(xiàn)在小說《渡河》中。菲利普斯在小說的扉頁上特別表明,把《渡河》獻給“那些曾經(jīng)渡過河的人們”,說明作者對“渡河”給予特別的關注。該小說以三個被販賣的黑人孩子為主線,時間的跨度是兩個半世紀,從結構上看,不是一以貫之的一個完整故事,除了起統(tǒng)領作用的引子和結尾,小說分為四個部分。小說的開篇與結尾采用充滿負罪感的非洲父親的視角,在小說開篇,非洲父親滿懷愧疚地道出迫不得已賣掉孩子的辛酸:莊稼歉收;小說的最后,非洲父親對三個賣掉的孩子魂牽夢繞,他似乎幻聽到從遙遠的河岸傳來的鼓聲:“由眾多的聲音匯成氣勢雄偉的大合唱,一齊詠唱著他們共同的記憶?!雹貱aryl Phillips.Crossing the River.London:Vintage,2006,p.235.非洲父親代表著遭受掠奪、滿目瘡痍的非洲,他無力撫養(yǎng)子女,只好把他們賣給奴隸販子,希望他們“在異國的土地上扎下樹根”,他深知被賣掉的孩子是“沒有歸程”的?!氨姸嗟穆曇簟贝碇毁u掉的黑奴群體,他們對共同的記憶念念不忘,同時也是對帶給他們屈辱歷史的列強的集體聲討。由眾多的黑奴匯成大合唱的情景還出現(xiàn)在《更高的地面》中,黑奴們異口同聲地“許諾有朝一日重返家園”②Caryl Phillips.Higher Ground.London:Vintage,2006,p.59.。
三個被賣掉的孩子是成千上萬黑奴的代表,他們被賣到不同的地方,有著不同的遭遇。納什接受了白人主子的基督教教育,被派回非洲教化“異教徒”。納什在宗主國接受的基督教教育,不知不覺地給自己的黑皮膚上加了一層“白面具”,因為“黑人想當白人”③Frantz Fanon.Black Skin,White Masks.Trans.Charles Lam Markmann.London:Pluto Press,1986,p.11.。納什剛踏上非洲大陸時用白人主子的視角來審視他的故土,隨著對先祖的土地的深入了解,潛意識中的種族認同感顯露了出來。如果說第一次渡河使納什由自由人變成了奴隸,那么第二次渡河則讓他找回了被剝奪的自由,盡管納什為這種自由付出了死亡的代價。另一個孩子瑪撒對渡河極為反感,因為“假如奴隸販子買了一個男性奴隸,那么他的命運就會順河而下,直至死亡”。所以當她的主人要把她賣到河對岸時,她的一個反應是“越過河到地獄”④Caryl Phillips.Crossing the River.London:Vintage,2006,pp.77-80.。她下定決心要遠離大河,這樣就可以遠離死亡?,斎鰪淖约鹤兂膳`的經(jīng)歷得出,“渡河”象征著變?yōu)榕`,或者死亡。
菲利普斯在關注被迫渡河的黑人個體及群體的同時,還塑造了“協(xié)助”渡河的中間人。在小說《更高的地面》的第一部分“心地”中,一位非洲大陸上的黑人靠著語言的優(yōu)勢給白人奴隸販子充當翻譯。雖然他把自己的所作所為看成是謀生的手段,但正如法農(nóng)所說:“講一種語言是自覺地接受一個世界,一種文化?!彼捎冒兹说囊暯莵砜创澜?,比如,他把村子里瘋跑的孩子看成很快可以輸出的青壯年勞動力。這儼然是“男性的注視”⑤The“Gaze”is a psychoanalytical term to describe a condition where the mature autonomous subject observes“the observation of himself”in a mirror.In cinema theory,Laura Mulvey?identifies“the Male Gaze”as a feature of power asymmetry,in sympathy with the Lacanian statement that“Woman is a symptom of man.”,是白人奴隸販子對非洲大陸進行掠奪的心理寫照。憑借著掌握兩種語言,這位黑人翻譯不是幫助自己的同胞阻撓白人販奴,而是“協(xié)助”同胞變成奴隸,讓販奴船上的黑奴們彼此孤立,阻止有計劃的集體叛亂。
對于白人來說,在購買和運送黑奴過河的過程中,黑人翻譯起著關鍵的作用,但是他們并沒有因此而對黑人稍加尊重,因為在他們看來,“黑人只不過是個孩子”,黑人憑借著語言優(yōu)勢才“使他比動物高出一等”。在殖民主義背景下,翻譯所扮演的雙面人角色在《帝國反寫》一書中有很好的說明:“這種角色包含著截然不同的目的:它用來獲得擁有新語言和文化的權力,以便保存舊的語言和文化,甚至當它協(xié)助處于強勢文化中的侵略者時也不例外。在這分歧的時刻,翻譯發(fā)現(xiàn)完全依靠哪一種話語生存是不可能的。”⑥Bill Ashcroft,Gareth Griffiths and Helen Tiffin.The Empire Writes Back:Theory and Practice i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2,p.79.中間人終究會遭到雙方的唾棄。當他開始愛上一位非洲姑娘,并且要求得到作為人的認可時,他才能逃離這種地獄外緣,擺脫這種“中間狀態(tài)”、兩邊都不屬的“夾縫”⑦Homi K Bhabha.The Location of Culture.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0,p.1.。法農(nóng)認為,“我一旦有了欲望,我就要求得到重視,我不僅僅是此時此刻被確認為東西,我還屬于別的地方,成為別的東西?!雹貴rantz Fanon.Black Skin,White Masks.Trans.Charles Lam Markmann.London:Pluto Press,1986,p.218.因此,中間人的中間道路在奴隸制時代是行不通的,他被迫淪落為與其他黑奴一樣的命運——加入黑奴渡河大軍,同時他重新獲得了人的尊嚴。
在菲利普斯的作品中,渡河人首先指的是黑人,不論是早期被迫渡河的黑奴,還是隨后的黑人移民。此外,參與渡河的還有白人,就像《渡河》中的漢密爾頓船長在他的航行日志中記載的,販奴船上的死亡名單中除了黑奴,還有白人船員。由此可見,黑人和白人都參與渡河。針對人們對奴隸制的誤解,菲利普斯堅持認為:“它(奴隸制)不僅僅指黑人,它與白人也同樣有關系,這是他們的歷史。”②Maya Jaggi.“Interview with Caryl Phillips”,in Brick 49 (1994),p.74.事實上,白人,特別是歐洲人有著歷史悠久的渡河史,如果說歐洲文明史某種程度上是跨越海洋的歷史也許并不為過。這是因為它與侵略、征服、戰(zhàn)爭、擴展及殖民地等有著密切的關系,目的是為了掠奪財富、販運黑奴、爭奪海上霸權及進行傳教活動等。
在菲利普斯的作品中,白人加入渡河人群,除了奴隸販子,如《渡河》中的漢密爾頓船長,還有到殖民地視察財產(chǎn)的白人小姐、試圖跨越種族界限的白人婦女,以及嘗試實現(xiàn)種族平等的白人法官。
小說《劍橋》主要寫的是英國白人小姐艾米莉·卡特賴特在奴隸制廢除前夕到加勒比海地區(qū)查看父親的種植園和房產(chǎn)的故事。同穿越大西洋的黑奴們一樣,艾米莉也乘船經(jīng)受了渡海之苦。盡管貴為富家小姐,但是在19世紀早期,作為婦女,她的自由和權利是受到限制的。她本想借這次加勒比海之行逃離父權社會為婦女設定的淑女標準:“一個女子要么會彈鋼琴,要么會畫水粉,要么會唱歌”,也就是要求待嫁女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以此把閨中女兒培養(yǎng)成“優(yōu)雅的女大使”③Caryl Phillips.Cambridge.London:Picador,1992,pp.3-4.。所以在逃出“孤獨無助的政體”后,艾米莉像一位樂觀而富有冒險精神的殖民者,她制訂了宏大的計劃:想廢除奴隸制度,準備回國后做講座。艾米莉的敘述采用19世紀流行的游記形式,這在當時被認為主要是男性使用的文體。塞拉·米爾斯(Sara Mills)發(fā)現(xiàn)了在帝國主義背景下女性旅游敘事中存在的問題:“女性游記作者無法像男性那樣很自然地采用帝國主義的口吻。”④Sara Mills.Discourse of Difference:An Analysis of Women’s Travel Writing and Colonialis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dge,1991,p.3.艾米莉記游記的行為透露出她努力地想“穿上”一種身份,即她想“女扮男裝”,成為一位(男性)帝國主義冒險家。然而在男人主宰的航船上,艾米莉受到上至船長下至船員的歧視;在她父親的莊園里,她受到莊園代理經(jīng)理的輕視和怠慢。她曾希望“超越以前游記作者采用的俗套的傳記的形式”,但不久她的敘述中就充滿了像“據(jù)麥克唐納先生說”這類的話,而她對奴隸的了解都是種植園里的白人灌輸給她的。所以米爾斯認為女性作家被置于帝國主義和女性這兩種話語中,“不論哪一種她們都沒有誠心地使用,所以她們的作品暴露了其不穩(wěn)定的基礎”。艾米莉試圖跨越性別界限,想擁有男性殖民者的權力,可是她的愿望落空了,她擱淺在了西印度群島,無法返回英國。
試圖跨越種族界限的白人婦女主要有《渡河》中的喬伊斯,及《遙遠的海岸》中的多蘿西。白人姑娘喬伊斯對于黑人沒有偏見,她的與眾不同對于村民來說是一種威脅。當然有的評論認為,喬伊斯之所以特立獨行,是因為她有“色盲”——她沒有在一開始就表明特拉維斯的黑人身份,而是過了一段時間才交代給讀者。⑤喬伊斯“色盲”的評論參考Benedicte Ledent’s“‘Overlapping Territories,Intertwined Histories’:Cross-Culturality in Caryl Phillips’s Crossing the River”,and Gail Low’s“‘A Chorus of Common Memory’:Slavery and Redemption in Caryl Phillips’s Cambridge and Crossing the River”.在村民們看來,喬伊斯與進駐英國的美國黑人士兵特拉維斯的結合破壞了白人種族的純潔性。溫迪·韋伯斯特(Wendy Webster)在其著作《想象的家園》中寫道:“‘異族通婚’這個概念在20世紀50年代的種族話語中大量地使用,這一概念表明種族不但體現(xiàn)在不同的生物類別上,而且異族之間發(fā)生異性關系會有很多問題,同時也違反常規(guī)?!雹轜endy Webster.Imagining Home:Gender,“Race”and National Identity,1945-64.London:UCL Press,1998,p.48.喬伊斯的前情人萊恩稱喬伊斯為“種族的叛徒”⑦Caryl Phillips.Crossing the River.London:Vintage,2006,p.217.,這種嚴厲的指責反映出,在白人的心目中,白人與黑人有著壁壘森嚴的界限。法農(nóng)對于黑白關系有著敏銳的覺察:“白人與黑人代表著世界的兩極,永遠處于沖突中的兩極:世界上真正的善惡二元論?!雹郌rantz Fanon.Black Skin,White Masks.Trans.Charles Lam Markmann.London:Pluto Press,1986,p.45.盡管喬伊斯跨越了種族界限,與特拉維斯結合了,但是在特拉維斯死后,她卻難以頂住反對的力量來獨自撫養(yǎng)混血兒子格瑞爾,這樣格瑞爾就被轉入“郡議會作為孤兒來撫養(yǎng)”。喬伊斯又回歸到了她的白人同胞中間,退回到了種族之河的另一邊。當已長大成人的兒子格瑞爾去看望喬伊斯時,沒有出現(xiàn)母子相認、兒子回家的大團圓。薩義德認為:“假如生物學意義上的繁衍后代要么太難,要么令人不愉快,是否會有其他的方式讓男男女女締結一種社會關系,以此來取代家庭中維系代與代之間的紐帶?”①Edward W Said.The World,the Text,and the Critic.London:Vintage,1991,p.17.對于拋棄兒子,喬伊斯難以免除負罪感,雖然這對母子沒有恢復親情關系,但是他們在沉默中達成了默契,預示著一種基于誠實與理解基礎上的新型關系的萌芽。
在《遙遠的海岸》中,多蘿西遭受了一系列的打擊:失敗的婚姻、被迫提前退休、妹妹的病故,其中對她傷害最大的就是糟糕的婚姻。她多次遭到男人的拋棄,她是一位“多余的女士”。菲利普斯在一次訪談中表達了他對多蘿西的同情:“多蘿西的困境在某種程度上比所羅門的更令人心碎,這樣說或許有點出人意料,但卻是事實?!雹贏lfred A Knopf.“Author Q&A:A Conversation with Caryl Phillips”,in Borzoi Reader,2005,p.18.多蘿西在自己的家鄉(xiāng)進行自我放逐,尋求一處避風的港灣,沒想到邂逅了黑人守夜人所羅門,她在所羅門身上發(fā)現(xiàn)了很多白人所不具備的優(yōu)點,于是友誼慢慢地在兩顆孤寂的心靈中滋生。《帝國反寫》一書的作者認為:“在很多社會,婦女被降為‘他者’的境地,被邊緣化,在比喻意義上,即‘被殖民化’……婦女與被殖民化的種族、民族分享壓迫與鎮(zhèn)壓政治的親密體驗?!雹跙ill Ashcroft,Gareth Griffiths and Helen Tiffin.The Empire Writes Back:Theory and Practice i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2,p.172.多蘿西嘗試著跨過種族之河,可是她的這種友善的行為卻間接地加劇了所羅門的死亡——他被少年種族極端分子以石擊死。多蘿西發(fā)現(xiàn)自己已很難在這些心胸狹窄的人們中間生活下去。
遭到家鄉(xiāng)排擠的還有《大西洋之聲》中的白人法官華林,他嘗試在自己的轄區(qū)內(nèi)為黑人獲取投票權,然而他的這種種族平等思想?yún)s遭到親友的侮辱和隔離,他陷入了“眾叛親離”的境地,無奈之下70 多歲的他只好背井離鄉(xiāng),最后客死他鄉(xiāng)。痛苦的經(jīng)歷使他意識到:“在我們(美國)南方不存在黑人問題:我們存在著白人問題?!雹蹸aryl Phillips.The Atlantic Sound.London:Faber and Faber,2000,p.201.長期以來白人具有天生的優(yōu)越感:“白人們認為自己比黑人優(yōu)越”⑤Frantz Fanon.Black Skin,White Masks.Trans.Charles Lam Markmann.London:Pluto Press,1986,p.12.,而這種優(yōu)越感筑成的一道難以逾越的藩籬,形成黑白兩個陣營,無論是哪一方想打通或跨越,都會傷痕累累,甚至會付出生命的代價。
“渡河”既是菲利普斯的一部小說的名字,也是其眾多作品的一個主題。為適應“渡河”的主題,菲利普斯在敘事技巧上進行了跨越,他在小說中加入其他的文學體裁,比如書信、日記等。敘事不是按照線性的順序,視角常常在不同的人物之間轉換。從某種意義上說,菲利普斯不再局限于傳統(tǒng)小說的要素。另外,他在小說與非小說之間實行了跨越。為了清晰起見,敘事技巧上的跨越可以歸為兩類,一類是聲音類,主要有復調(diào)、主人敘事與奴隸敘事、腹語;為了與聲音相對應,另一類可稱為文本,如互文性、游記。
菲利普斯之所以采用多種聲音敘事,與他出生在加勒比海地區(qū)有密切的關系。當被問及復調(diào)敘事時,菲利普斯表達了他對于聲音的鐘愛:“我喜歡不同的聲音這個觀念,因為這是我在加勒比海地區(qū)耳聞目睹到的,這也是我對加勒比海的感受。它由形形色色的人們組成,我覺得我無法輕易地把代表作者立場的第三人稱敘事應用到這個環(huán)境里,因為這個社會是由許許多多不同的聲音和經(jīng)歷組成的。”⑥Frank Birbalsingh.“Caryl Phillips:The Legacy of Othello”,in Frontiers of Caribbean Literature in English.London:Macmillan,1996,p.195.正是加勒比海的特殊位置——支離破碎的歷史和群島的地理環(huán)境——才啟迪了作者。通過采用多種聲音,菲利普斯試圖瓦解英國歷史敘事的同質性神話。
復調(diào),即多個聲音,最初用于音樂中。俄羅斯形式主義批評家米哈伊爾·巴赫金(Mikhail Bakhtin)認為,復調(diào)指的是文本中采用了好幾個聲音,但是沒有哪個聲音具有凌駕于他人之上的特權。在巴赫金看來,“多個彼此獨立又未被吞沒的聲音和意識,真正的完全有效的聲音構成的復調(diào)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evsky)小說的主要特點”。不同人物的不同觀點沒有被統(tǒng)一到作者單一的意識中,或者說沒有屈從/隸屬于作者的觀點,他們是“各種意識具有同等的權利,并且擁有自己的世界”,同時還能保持獨立和完整。因此,人物“不但是作者的話語的客體,而且也是他們自己直接話語的主體”⑦Mikhail Bakhtin.Problems of Dostoevsky’s Poetics.Ed.and Trans.Caryl Emerson.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84,pp.6-7.。菲利普斯采用復調(diào)描述了渡河人,這樣不同時代、不同地方的渡河人“眾多的聲音匯成氣勢雄偉的大合唱,一齊詠唱著他們共同的記憶”。
除了復調(diào),菲利普斯還采用了主人敘事與奴隸敘事。主人敘事是指居于支配地位的主人的敘事,而奴隸敘事則是前奴隸對自己從奴隸到自由的追述,但是它“同時也代表成千上萬依然不自由的、沉默的奴隸”①Henry Louis Gates,Jr.The Classic Slave Narratives.New York:New American Library,1987,p.x.。這兩種敘事呈現(xiàn)出對同一件事的不同的描述,二者的歷史是相互依存的,就像薩義德所認為的:“不論人們?nèi)绾吻Х桨儆嫷叵氚褜傧聫木v史中剔除去,精英與屬下盡管不同,但其歷史卻有交叉重疊之處,并且令人奇怪的相互依存?!雹贓dward W Said.Selected Subaltern Studies.Eds.Ranajit Guha and 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New York and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p.viii.此外,菲利普斯還使用了腹語技巧。腹語,指的是說話或發(fā)聲的藝術或實踐,采用它之后,聲音似乎不是說話人發(fā)出的,而是來自別處。由此出現(xiàn)了它的引申含義,它也用來指某人的觀點和態(tài)度通過另一人表達出來,尤其是作家通過虛構的人物或文學人格的表達。在菲利普斯的作品中,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不是單一的聲音,而是由無處不在的腹語所產(chǎn)生的聲音。正是借助腹語,沉寂的故事得以傳播,不一樣的聲音得以發(fā)出,但是菲利普斯不能也無法把聲音賦予處于邊緣的人們或者屬下階層。
復調(diào)構成了內(nèi)在對話,菲利普斯作品中還存在一種外部的對話,即互文性。這種互文性范圍很廣,它首先表現(xiàn)在音樂上,特別是爵士樂和黑人靈歌。這些黑人音樂給予菲利普斯“文化上的力量”③Aimé Césaire.Discourse on Colonialism.Trans.Joan Pinkham.New York:Monthly Review Press,2000,p.15.,幫助他應對種族和身份問題。菲利普斯有些作品的題目“借自”黑人藝術家的歌曲或詩歌的題目,如菲利普斯的第一部戲劇《奇異的果實》就借用爵士樂壇的天后級巨星比莉·哈樂黛(Billie Holiday)的同名歌曲。另外,互文性還表現(xiàn)在某些作品的內(nèi)容上,菲利普斯對以前的典籍進行了重新加工,如他對莎士比亞的戲劇《奧賽羅》中奧賽羅這個人物進行了改寫,組成了《血的本質》中的一部分內(nèi)容。菲利普斯還在他的作品中“插入”許多前人的文本,實現(xiàn)了文本與文本之間的跨越,這些易于辨認出處的材料表明了作家的文化傳承,但同時也成了備受詬病的地方。菲利普斯拒絕對所用的材料進行改頭換面,目的是不愿意創(chuàng)造得到認可的作品,這樣多個文本顛覆了英國官方鼓吹的同質性。
敘事技巧上的跨越還體現(xiàn)在游記上,這在小說與非小說中都有涉及。渡河人從一地跨越到另一地,不停地跨越疆界,因此,旅行及其伴隨的流放、移位、重新定位等都是旅人所必然要經(jīng)歷的。比如游記《歐洲部落》記述了菲利普斯跨越大陸的經(jīng)歷和感受,但同時讓他切身體會到了自己與歐洲大陸的“既屬于又不屬于”的關系。與《大西洋之聲》中試圖尋根的行為相反,菲利普斯認為:“我寧愿在旅途中,也不愿意呆在旅程開始與結尾的‘家’中?!雹躍tephen Clingman.“Other Voices:An Interview with Caryl Phillips”,in Salmagundi 143 (Summer 2004),p.113.采用旅游文學這種形式可以塑造意想不到的關聯(lián),借助旅行或跨越,人們把原住國與寄居國聯(lián)系起來。
在菲利普斯的作品中,“渡河/跨越”是一個值得關注的話題。從過去到現(xiàn)在,無論是出于政治迫害,還是迫于經(jīng)濟壓力,參與渡河的人越來越多,已經(jīng)成了不容忽視的現(xiàn)象。渡河的行為不僅僅局限于不同時代的人們在地理意義上的渡河,它還有跨越種族之河的比喻意義。這些“跨越”發(fā)生在多個層面上,不僅代表文化之間的內(nèi)在流動,而且還包括自我構建所引起的改變。渡河人群的復雜性、持續(xù)性恰好說明了渡河的必然性,反映了人類所面臨的共同的處境:對家園的永恒的追求,對于身份的不停的構建。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在黑白依然不平等的時代,“渡河/跨越”很難實現(xiàn)渡河人的期望,不論是黑人還是白人,渡河都會使他們遭受創(chuàng)傷,有的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要想改變這樣的現(xiàn)狀,需要黑白雙方的共同努力。法農(nóng)在《黑皮膚,白面具》中指出,要想實現(xiàn)黑人世界和白人世界之間的平等,首先要“最堅定地抖落那件幾個世紀的不理解所編織的悲慘的號衣”,同時“這兩者都應摒棄他們可敬的祖先們的非人道的聲音,以便產(chǎn)生真正的溝通”⑤Frantz Fanon.Black Skin,White Masks.Trans.Charles Lam Markmann.London:Pluto Press,1986,p.183.。黑白雙方只有相互理解、溝通,才能拆除藩籬、打通壁壘,這樣才能為渡河架起一座友好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