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曉飛

(日本大學法學部)

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伊瑪堪的再生和保存

于曉飛

(日本大學法學部)

應該說從20世紀50年代起到80年代，漢語已經(jīng)逐漸取代赫哲語成為赫哲人日常生活中的通用語。即便是伊瑪堪的演唱也被漢語所代替并逐漸在赫哲人的生活中消失。赫哲人為了保存自己的文化，積極配合調(diào)查小組的工作，他們用赫哲語再現(xiàn)了伊瑪堪。但是，當時的采錄只局限于對內(nèi)容的記錄和整理，而不是用赫哲語來記錄伊瑪堪故事。筆者本著伊瑪堪的保存必須用本民族的語言忠實地記錄這一原則，用赫哲語記錄了尤金良在1999年和2000年說唱的兩部伊瑪堪。

一、赫哲族與伊瑪堪調(diào)查的歷史

1808—1909年，庫頁島的費雅克人帶領日本間宮林藏對黑龍江流域進行了考察，著成《東韃紀行》一書。在書里，多處提到了赫哲族。記述了庫頁島人用毛皮換取赫哲族人造的船和狗，每年夏天在德愣舉行交易會，有三個清朝官員從三姓來在那里處理政務和接受周邊各族的朝貢。

19世紀中葉，歐洲學者也對黑龍江和烏蘇里江流域進行過考察。曹廷杰的《西伯利東偏紀要》(1885年)里描述了赫哲族的居住地帶。

20世紀30年代春夏，剛從法國博士畢業(yè)回來的凌純聲先生與商承祚等專程對赫哲族進行了民族學調(diào)查，在《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一書中，他們對赫哲族人的體型、語言、風俗、信仰、故事、民歌、生活用具等進行了廣泛的記錄。其中采錄的19篇故事后來赫哲人稱之為伊瑪堪。

20世紀50年代，中國社會科學院組成東北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組，由劉忠波等人對赫哲族聚居的街津口、八岔、四排進行了調(diào)查，同時采錄了吳進才演唱的《安徒莫日根》和葛長勝演唱的《滿格木莫日根》。在劉忠波1981年的《赫哲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報告》中，第一次在文獻中出現(xiàn)了伊瑪堪。

20世紀80年代以后，中國社會科學院的伊瑪堪搶救小組對伊瑪堪進行了搶救性采錄工作，一共采錄了14篇長篇伊瑪堪和22篇短篇伊瑪堪。當時的采錄過程大致是在歌手的家里或把歌手請到佳木斯賓館集中演唱和記錄，然后用漢語整理后出版發(fā)行。

二、通過赫哲語的記錄看伊瑪堪的演變

記錄一個民族的口傳文學，最主要的是要用其民族語言來記錄，這樣才能真實地繼承和保存這一文化。赫哲族因為沒有文字，其豐富的口傳文學大多用漢語記錄下來，因此現(xiàn)在我們很難把握伊瑪堪的全貌，更看不出赫哲語原有的形態(tài)以及演變過程。尤志賢的《赫哲族伊瑪堪選》里用赫哲語紀錄了兩部伊瑪堪。但是，尤志賢告訴筆者，他是把用漢語整理發(fā)表的伊瑪堪翻譯成赫哲語的，因此，通篇可以看出尤志賢是竭力把漢語的內(nèi)容用精練的赫哲語進行表現(xiàn)，文體精練、整潔。

為了能把尤金良用赫哲語說唱的《坎特莫日根》和《希特莫日根》準確地記錄下來，筆者列舉了單詞表請10位赫哲族老人發(fā)音，對赫哲語的因素以及語法進行了確認和調(diào)查，提出了接近于漢語拼音、能表達赫哲語的語音并能在電子計算機進行簡單處理的標音方案。用這種方法，記錄整理了筆者1999年和2000年采錄的兩部伊瑪堪和20世紀80年代葛德勝錄音的一部分。

1.《希特莫日根》和《坎特莫日根》

1999年和2000年，我先后采錄了尤金良說唱的《坎特莫日根》和《希特莫日根》兩部伊瑪堪。尤金良是看著原稿用赫哲語演唱的，晚上在黃任遠的家里用羅馬字記錄他演唱的赫哲語，雖然不懂赫哲語，但是因為有漢語的原稿所以知道大體的位置。

《希特莫日根》的主題是討伐惡薩滿，雖然和其他伊瑪堪有情節(jié)相同的描寫，但沒有發(fā)現(xiàn)完全相同的版本?！犊蔡啬崭肥菨M族金兀珠的傳說和漢族狐仙故事的綜合，其內(nèi)容與凌純聲采錄的故事《葛門主格格》完全相同。

尤金良說，小時候，他經(jīng)常聽他的叔叔尤貴連演唱伊瑪堪，記住了一些內(nèi)容和演唱形式。這兩部伊瑪堪是尤金良根據(jù)自己的記憶，參照漢語的文字記錄用赫哲語再現(xiàn)的。

2.《木都力莫日根》

1982年，葛德勝說唱了《木都力莫日根》，一共有8盤錄音帶。和凌純聲的故事比較，除加入了木都力父輩的故事以外，大體相同。葛德勝的兒子葛忠后說，父親有凌純聲的書。1982年，赫哲族尤志賢和曉寒分別將葛德勝演唱的《木都力莫日根》用漢語整理出來，同時登載在《黑龍江民間文學》第21期上。尤志賢整理的漢語內(nèi)容十分接近葛德勝說唱的赫哲語內(nèi)容，幾乎是一對一的對應。曉寒整理的內(nèi)容在很大程度上添加了赫哲族的風俗和解釋，目的是讓更多的讀者能進一步了解赫哲族的文化，與赫哲語的原文不是一對一的對應。從這兩部翻譯文來看(筆者沒有調(diào)查過其他的錄音)，現(xiàn)存的漢譯伊瑪堪雖然是本著忠于原作的原則，但不能說是逐句的對譯，大都是用漢語的表現(xiàn)而進行過修飾整理后的伊瑪堪。

3.尤志賢、傅萬金用國際音標記錄的伊瑪堪

用國際音標記錄的伊瑪堪有《安徒莫日根》、《香叟莫日根》、《滿都莫日根》、《沙倫莫日根》等。問題是國際音標一般人很難讀，再者因為是在翻譯漢語，所以通篇看不出在口語表達方面周邊民族語言的滲透和影響，很難對其語言的演變進行研究。

三、尋找口傳伊瑪堪的實態(tài)

1．伊瑪堪使用的語言

凌純聲說的“說唱者說一段唱一段”即是現(xiàn)在的伊瑪堪。凌純聲沒有明確說明說唱者是用赫哲語，但是是通過翻譯而用漢語記錄的，可以肯定使用的是赫哲語。其中一篇《一新薩滿》是赫哲人看了滿文本而口譯的。也就是說，那個時候赫哲人已經(jīng)有了滿語的手抄本。就使用的語言而言，筆者對20世紀50年代以后采錄的伊瑪堪進行了分析。

(1)1955年，吳進才說唱、尤志賢翻譯整理了《安徒莫日根》，在1957年的調(diào)查報告中，伊瑪堪的名字第一次登場，也是繼30年代后第一次記錄的伊瑪堪。從1998年重新出版的《安徒莫日根》的后記中也看不出吳進才是用赫哲語說唱的。和凌純聲一樣，《安徒莫日根》是尤志賢筆錄整理成漢文發(fā)表，1981年才把唱段部分補充進去的。

(2)1962年，從盧明用赫哲語說唱并翻譯、隋今書整理的《夏留秋莫日根》，畢張氏說唱和翻譯的《滿格木莫日根》可知，在20世紀60年代初期，雖然漢語已經(jīng)開始滲透，但伊瑪堪演唱時使用的還是赫哲語。

(3)1979—1983年，尤樹林說唱，尤樹林、尤志賢翻譯，黃任遠整理的《馬爾托莫日根》，說唱過程是：每演唱一段后用漢語翻譯一段。這是尤樹林八歲的時候聽過尤貴連的說唱，時隔60年，忘了很多，一邊回憶一邊補充的。

(4)1980年，吳連貴說唱和翻譯的《木竹林莫日根》，由黃任遠整理。據(jù)黃任遠介紹：說的部分用漢語，唱的部分用赫哲語，唱段結(jié)束后，用漢語翻譯唱詞的大意。因為當時沒有錄音機，所以只好直接筆記整理，發(fā)表。

(5)1980—1981年，搶救赫哲族民間文學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成立，成員是王士媛、李薰風、馬名超、全景運、胡小石、趙曉輝、楊晶、尤志賢、傅萬金、韓福德(曉寒)、黃任遠。小組成員專業(yè)各異，但除了有赫哲族人參加外，缺少語言學方面的專家。

20世紀80年代，葛德勝在搶救小組面前用赫哲語說唱了《香叟莫日根》、《滿都莫日根》、《吳呼薩莫日根》、《希爾達魯莫日根》、《沙倫莫日根》、《木都力莫日根》、《阿格弟莫日根》。在錄制現(xiàn)場，葛德勝說唱一段，用漢語翻譯一段，采訪小組的成員當場進行筆錄。葛德勝演唱之前備有漢語手稿。葛忠厚在談到父親平時說唱伊瑪堪時，因為聽的人不懂赫哲語，所以用的是漢語。在1957年的調(diào)查中，漢語就已經(jīng)成為赫哲族的共同語言，年輕人的漢語和漢族人沒有區(qū)別。到了80年代，伊瑪堪已經(jīng)失去了演唱的環(huán)境，只存在于老一輩人的記憶中，伊瑪堪已經(jīng)瀕臨消亡，是搶救小組把它挖掘了出來。

(6)1999年，筆者采錄了尤金良說唱的兩部伊瑪堪。尤金良出生在1932年8月15日，母親是赫哲族，養(yǎng)父是漢族，曾歷任過街津口和四排的村長，工作時常常使用本民族的語言，所以仍然能說赫哲語。當時，伊瑪堪上下兩冊已經(jīng)出版，因此，尤金良依據(jù)原稿用赫哲語再現(xiàn)了伊瑪堪的演唱形式。

2.漢譯本的伊瑪堪

筆者得到了葛得勝演唱的《木都力莫日根》8盤錄音帶，把其中的第一盤約90分鐘的錄音用羅馬字母記錄下來，直譯成日語和漢語，與尤志賢和曉寒的漢語本三者進行了比較。尤志賢的漢語本比較接近錄音。曉寒的漢語本附加了很多有關赫哲族風俗、習慣、語言等方面的說明。

不僅如此，在漢語的伊瑪堪整理稿中，有的襯詞也被簡略或統(tǒng)一化。因為沒有聽到其他的錄音，所以只能根據(jù)現(xiàn)有的資料來判斷和尋找伊瑪堪說唱的原始式樣。在唱段部分中插入的襯詞不僅僅是說唱者為了給自己一個思想空間，更主要的是其有意義和固定格式。口傳文學總是隨著社會文化的變化而改變，無論在內(nèi)容還是形式上都會發(fā)生變化。然而當其被文字記錄下來以后，其內(nèi)容也同時被固定了下來。

結(jié)束語

根據(jù)上述分析來看，20世紀30年代在赫哲族中存在著以說和唱的形式演講故事的伊瑪堪，正如凌純聲所說，題材、演唱形式等受周邊漢族民間文藝說書大鼓和滿族的影響很大。伊瑪堪唱段應該是近似薩滿神歌的形式。1957年和1958年，赫哲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中，對街津口、八岔、四排進行了經(jīng)濟、生活習俗、文教衛(wèi)生與宗教信仰等全面的調(diào)查。在街津口的報告中，只記錄了三首民歌和三個民間故事，對伊瑪堪是這樣記錄的：解放前，街津口的文化娛樂活動是很缺乏的，從來沒演過戲，也沒有人唱伊瑪堪。在四排的報告中，只收集了三首民歌。在八岔的報告中，用300多字對伊瑪堪進行了說明，并提到：伊瑪堪是故事之意，但與一般故事不同，不僅情節(jié)長而且合轍押韻，形同一部長篇史詩。也許是尤志賢在八岔調(diào)查并且負責民間文學方面的緣故吧，有幸采錄到了吳進才演唱的《安徒莫日根》。1980和1981年的兩次赫哲族伊瑪堪調(diào)查，當時長篇伊瑪堪的演唱活動已全然銷聲匿跡了。

這個時期的伊瑪堪是歌手們參考凌純聲的故事，根據(jù)自己的記憶在采錄人員面前再現(xiàn)的。在歌手們的記憶中，其唱段部分的襯詞(內(nèi)容部分因為是漢語，所以無法判斷其赫哲語原來的合轍押韻)由薩滿神歌變成了民謠的形式。這種演變與1930年采錄時的技術條件和采錄者本身的思考有關，而隨著幾十年的隔斷、社會狀況的改變、薩滿神歌的形式也被后來的歌手所遺忘。所以本文希望從這個視點出發(fā)，以為今后伊瑪堪研究的指南。

2012－06－15

于曉飛(1954－)，女，黑龍江佳木斯人，副教授，民族學博士，從事赫哲族與伊瑪堪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