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芊,王建軍
(蘇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 蘇州 215123)
《世說新語》是一部主要記載漢末、三國和兩晉士族階層遺聞軼事的筆記體小說,全書以記言為主,保存了大量當(dāng)時士大夫的口語,基本上真實地反映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漢語面貌,具有很高的語料價值,可以作為研究中古漢語的代表著作。由于該書具有活用口語、言文一致的特點,大量的稱謂語在對話中出現(xiàn),其中有一類稱謂可以直接表達出說話人的情感態(tài)度,對它們加以研究有助于加深我們對故事的理解,明白人物對話中所蘊含的機鋒,從而了解對話雙方的心理乃至整個社會的文化心態(tài)。
《世說新語》中的情感態(tài)度稱謂系統(tǒng)運用范圍比較廣泛,包括一般意義上的尊稱、謙稱、昵稱和蔑稱等(用于特定官職的謙敬稱謂除外)。對這一稱謂系統(tǒng)的分析,一方面可以讓我們在語法上歸納出魏晉南北朝時期稱謂語的一些基本特點,另一方面也能從中窺見魏晉社會的本來面目和士人的生存狀況,進而從語用角度探索這一時期的政治制度、社會生活以及士族的文化心態(tài)。
古時人們在交際時很少直呼對方姓名,也較少使用第二人稱代詞,大多是采用尊稱以示禮貌和尊敬?!妒勒f新語》以記錄士人對話為主,因此書中保留了大量尊稱。
“君”、“公”、“卿”、“君侯”最初都是官稱,后來逐漸演變?yōu)橐话阈宰鸱Q?!秲x禮·喪服》云:“君,至尊也。”鄭玄注:“天子、諸侯及卿大夫有地者,皆曰君。”到中古時期,“君”的指稱對象開始擴大?!肮痹缭谥艽鷷r就是王室高級貴族之稱,屬“王者之后”,后來逐漸發(fā)展為對一般人的尊稱。《容齋續(xù)筆》記載:“東坡《墨君堂記》云:‘凡人相與稱呼者,貴之則曰公?!雹佟扒洹弊钤缣刂柑熳雍椭T侯國的高級官員。漢以后轉(zhuǎn)為帶有親昵意味的尊稱?!熬睢弊钤缰噶泻睿貪h后用以指丞相?!囤胗鄥部肌氛f:“蓋自漢以來,君侯為貴重之稱,故口語相沿,凡達官貴人皆為君侯耳。”②這幾種稱謂在魏晉時期開始普遍運用,語用上沒有多少限制,上對下、下對上及平等身份之間均可使用,各舉一例如下:
(1)王曰:“君何以不行?”江曰:“恐不得爾。”(《方正》第42條)
(2)徐答云:“下官家故可有兩娑千萬,隨公所取?!?《雅量》第10條)
(3)王長史與劉真長別后相見,王謂劉曰:“卿更長進?!?《言語》第66條)
(4)嘗著白綸巾,肩輿徑至揚州聽事,見王,直言曰:“人言君侯癡,君侯信自癡?!?《簡傲》第10條)
例(1)中,王導(dǎo)稱比自己地位低的江虨為“君”;例(2)中,豫州長史尊稱太傅為“公”;例(3)中,王長史稱好友劉真長為“卿”;例(4)中,謝萬尊稱王述為“君侯”。
但是,“卿”在使用上有兩點需要注意。一是作為對人的美稱,通常用于上對下、長對幼,若同輩人使用則必須是雙方關(guān)系親密,否則便是狎昵、不禮貌的行為,即徐震堮先生所說,“下于己者或儕輩間親昵而不拘禮數(shù)者稱‘卿’”,“無交情者不得卿”③。比如庾子嵩就曾稱與自己關(guān)系生疏的王夷甫為“卿”,結(jié)果被王制止。二是“卿”用于夫妻之間時有比較嚴格的限制?!痘竽纭返?條中王戎就說:“婦人卿婿,于禮為不敬,后勿復(fù)爾?!边@里王戎明確指出妻子稱己為“卿”“于禮為不敬”,可見,古時妻子要稱夫婿為“君”以示敬重,但丈夫以“卿”稱妻卻是合乎禮法的。
1.尊
“尊”是對父親的尊稱,可以用來稱呼自己的父親,相當(dāng)于“您”,也可以用來稱呼對方父親,通常說“君家尊”,各舉一例如下:
(5)去后,茍子問曰:“向客何如尊?”長史答曰:“向客亹亹,為來逼人?!?《賞譽》第76條)
(6)謝公問王子敬:“君書何如君家尊?”(《品藻》第75條)
另外,《世說新語》中還有其他三種對父親的尊稱:“大人”、“家君”、“尊府君”?!按笕恕北局钙返赂呱姓呒巴豕F族,在中古時演化為對長者的尊稱,如《言語》第5條中孔融的兒子對孔融說:“大人豈見覆巢之下,復(fù)有完卵乎?”而“君”也由官稱泛化為對父親的尊稱的中心語素,《易·家人》孔穎達疏:“父母,一家之主,家人尊事,同于國有嚴君。”“足下家君何如?”(《言語》第6條),是客人尊稱陳紀的父親?!拔嶂?,此尊府君不肯耳”(《方正》第58條),是桓溫尊稱王坦之的父親。
2.郎
魏晉時,“郎”由官職演化為“少爺”,顧炎武說:“郎者,奴仆稱其主人之辭?!雹芡瑫r,也可用于對女婿和丈夫的美稱,如:
(7)郗嘉賓喪,左右白郗公:“郎喪?!?《傷逝》第12條)
(8)阮語女:“聞庾郎能騎,我何由得見?”(《雅量》第24條)
(9)郗嘉賓喪,婦兄弟欲迎妹還,終不肯歸,曰:“生縱不得與郗郎同室,死寧不同穴?”(《賢媛》第29條)
例(7)中,“郎”即少爺;例(8)是阮氏稱女婿庾翼;例(9)是妻子稱郗超。
3.丈人
“丈人”最早見于《周易》,指嚴莊尊重之人,后來發(fā)展為晉宋通語,成為對輩分長于己者的尊稱。《世說新語》中“丈人”僅出現(xiàn)1次,見于《德行》第44條中王恭稱族叔王忱。作為親屬稱謂,“丈人”一直指族中長者,而“岳父”這一意義魏晉時僅在《三國志·蜀志》裴松之注中出現(xiàn)過,這是現(xiàn)代漢語中“丈人”指稱岳父的起源。
用字、謚號作稱謂在《世說新語》中是最常見的用法。古人習(xí)俗,稱人以字表示尊崇和敬重,是上對下和平等身份間使用最多的稱呼方式。謚號是人逝世后獲得的稱謂,用謚號稱先輩同樣表達了說話人恭敬褒揚的感情色彩,如:
(10)有人語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鶴之在雞群。”(《容止》第11條)
嵇紹,字延祖,此處是說話人稱贊他的儀表才能超群脫俗。
(11)因謂同坐曰:“昔每聞元公道公協(xié)贊中宗,保全江表。體小不安,令人喘息?!?《言語》第33條)
“元公”即顧榮謚,他是顧和族中先輩,因此顧和以此呼之。
由此可見,中古的尊稱大多是上古的官職泛化而來,在這一時期,它們既可以指稱處于相應(yīng)職位的人,也可以作為一般的尊稱使用,所以,詞義引申是中古尊稱演變的重要方式。
另外,上古的一些常用單音詞在中古時向語素轉(zhuǎn)化,在保留原有用法的基礎(chǔ)上構(gòu)詞能力有所提高,如“尊”、“君”等。同時,它們的構(gòu)詞方式也開始系統(tǒng)化,常常跟在姓氏之后,構(gòu)成偏正式稱謂,如“公”、“郎”等,這既使中古的稱謂系統(tǒng)趨于穩(wěn)定,又體現(xiàn)了漢語詞匯雙音化的趨勢。
古人在交際中使用“我”、“余”等人稱代詞作為自稱是不禮貌不客氣的行為,因此在實際交往中,謙稱往往代替第一人稱代詞而被廣泛使用。
1.仆
“仆”原指供貴族官僚使役的人,在《世說新語》中它已經(jīng)泛用為一般性謙稱,相當(dāng)于“我”,下對上和平輩間都可使用,如:
(12)沖曰:“皋陶嚴明之旨,非仆暗懦所探?!?《政事》第6條)
(13)士元曰:“仆生出邊垂,寡見大義,若不一叩洪鐘、伐雷鼔,則不識其音響也?!?《言語》第9條)
例(12)中,太傅鄭沖自稱“仆”,而聽話人賈充和羊祜的官位低于他;例(13)是龐統(tǒng)對司馬徽自稱“仆”,當(dāng)時兩人身份平等。
2.老子
“老子”在《世說新語》中只出現(xiàn)了一次,并非現(xiàn)代自大自傲的意思,而是自謙之詞,猶如后世的“老夫”,如《容止》第24條中,庾亮在人前自稱“老子”:
(14)“諸君少住,老子于此處興復(fù)不淺?!?/p>
“小人”本指社會下層的勞動人民,《詩經(jīng)》中就有多處“小人”與貴族相對比的描寫,如“君子所履,小人所視”,“君子所依,小人所腓”等。在《世說新語》中它的意義有所擴大,用于身份較低者對主官或主人的自稱?!缎g(shù)解》第11條中,殷浩府中的差役即以此自稱:
(15)詰問良久,乃云:“小人母年垂百歲,抱疾來久,若蒙官一脈,便有活理,訖就屠戮無恨。”
魏晉時期佛教盛行,《世說新語》中有不少記載道人言行的故事?!吨嵌日摗吩疲骸暗玫勒呙麨榈廊耍喑黾椅吹玫勒?,亦名道人。”因此,《世說新語》中出現(xiàn)的“道人”并非道士而是僧人,這些僧人自稱“貧道”是當(dāng)時的禮儀規(guī)定,而世俗之人在高僧面前也有相應(yīng)的謙稱:弟子。如:
(16)支曰:“貧道重其神駿。”(《言語》第63條)
(17)“弟子都未解,阿彌那得已解?所得云何?”(《文學(xué)》第64條)
例(16)中的“貧道”是晉代名僧支道林自稱,例(17)是王珣在提婆面前自稱“弟子”,提婆即西域僧人伽提婆,東晉時來到中國。
自稱名也是古人交際中的禮貌式?!妒勒f新語》中以名自稱的情況全部用于下對上。例如,溫嶠跟上司劉琨說話時就自稱名以示謙遜有禮:
(18)溫曰:“嶠雖不敏,才非昔人,明公以桓、文之姿,建匡立之功,豈敢辭命!”(《言語》第35條)
可以看出,用作謙稱的名詞,絕大多數(shù)是由上古指奴仆或平民的詞發(fā)展而來的。它們的構(gòu)成方式多為“形容詞+名詞”的偏正式,而“謙敬詞隱含的意義,就是該形容詞的意義”⑤。如用“貧”“小”等表示自己地位卑微。同時,由于佛教的傳入,“貧道”作為新的謙稱開始運用,而“弟子”原是學(xué)生或后輩的自稱,此時詞義有所引申,這些極具時代特色的稱謂語反映了社會文化等外部因素對語言演變的影響。
上古末期,“阿”作為一個新的詞頭產(chǎn)生了,最初用在疑問代詞“誰”之前,如漢樂府《十五從軍征》:“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钡搅宋簳x時期,“阿”的用途進一步擴大,《世說新語》中它已經(jīng)可以廣泛地應(yīng)用于人名和親屬稱謂之前了。以“阿”為詞頭的稱謂通常帶有熟悉親切的意味,是一種昵稱。
1.“阿”作人名的詞頭
《世說新語》中,“阿”可以放在名前、字前和小字前,如“阿戎”指王戎,“阿齡”指王胡之,胡之字脩齡,“阿大”指王忱,小字佛大。
2.“阿”作親屬稱謂的詞頭
此時“阿”可以用于對長輩的尊稱。《世說新語》中有“阿翁”(孫呼祖)、“阿母”、“阿兄”等用法:
(19)憑時年數(shù)歲,斂手曰:“阿翁!詎宜以子戲父!”(《排調(diào)》第40條)
(20)周嵩起,長跪而泣曰:“不如阿母言?!?《識鑒》第14條)
(21)太傅時年七八歲,著青布绔,在兄膝邊坐,諫曰:“阿兄,老翁可念,何可作此!”(《德行》第33條)
“阿”還可構(gòu)成對幼小者的愛稱“阿奴”,《世說新語》中用于兩種情況:一是兄稱弟,如周嵩稱弟弟周顗,“阿奴火攻,固出下策耳!”(《雅量》第21條);二是父稱子,如王導(dǎo)稱兒子王恬,“阿奴,恨才不稱”(《容止》第25條)。
需要說明的是,在《世說新語》中,“阿奴”的另一種含義被認為是王濛的小字,《品藻》第43條劉孝標(biāo)注云:“阿奴,濛小字也?!庇忠墩Z林》:“劉真長與丞相不相得,每曰:‘阿奴比丞相條達清長?!笨梢娢簳x時期,“阿”可以直接用于構(gòu)成小字。
以“阿”為前綴的稱謂語反映出親屬稱謂濃厚的口語化色彩,這類詞通常為雙音節(jié)詞,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漢語的雙音化,并證實了詞綴在魏晉時期的迅猛發(fā)展。
小字即小名,是長輩給晚輩起的非正式的名字,《世說新語》中稱人以小字的現(xiàn)象十分普遍,表達一種親昵喜愛之情,如《識鑒》第24條中,謝安就以小字“期生”稱褚爽,表達了對他的欣賞。
《世說新語》中有一類帶有侮辱性和攻擊性的稱謂,它們表現(xiàn)了說話人的輕視與不屑或不滿與憤怒,是含有貶義的蔑稱。
“白眼兒”和“田舍兒”都表達了說話人輕視與不屑的態(tài)度。
《雅量》第11條中,裴邈故意到王衍面前破口大罵,想以此激怒他,但王衍只是慢騰騰地說:“白眼兒遂作?!比税l(fā)怒時會瞪大眼睛使眼白突出,此處用“白眼兒”指代發(fā)怒的裴邈,生動形象,表現(xiàn)了王衍對他這種做法的不屑。
《文學(xué)》第33條中,殷浩不擅清談卻自顧闡發(fā)不停,以清談著稱的劉真長因此輕蔑地稱他為鄉(xiāng)下佬兒:“田舍兒強學(xué)人作爾馨語!”可見,這兩個詞表現(xiàn)的是說話人對對方的某些行為或才能的輕視。
“小人”、“小子”、“男子”表現(xiàn)的是說話人對對方身份的輕視。使用這三個稱謂時,說話人在身份和地位上常是優(yōu)于指稱對象的。
《方正》第51條中劉真長拒絕吃百姓送的飯,并說:“小人都不可與作緣?!边@是用了孔子所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的意思。當(dāng)時的貴族階級輕視家中奴仆、府中吏役以及各行各業(yè)的普通百姓,一概以“小人”統(tǒng)稱他們。
《方正》第65條中,司馬道子醉后叫王爽“小子”,王爽說:“亡祖長史,與簡文皇帝為布衣之交;亡姑、亡姊,伉儷二宮。何小子之有?”王爽在此標(biāo)榜自己家世顯赫,從側(cè)面印證了“小子”是針對身份低微者的蔑稱。
“男子”是對無爵男人之稱,帶有不客氣不尊重的口吻?!兜滦小返?條中,攻入城的胡人軍隊掌握著城中百姓的生殺大權(quán),所以他們敢輕蔑地稱荀巨伯為“男子”:“汝何男子,而敢獨止?”
“傖父”、“溪狗”和“貉子”是三個針對地域的蔑稱?!皞岣浮笔橇瘯r南人對北方男子的輕賤稱呼,猶如“北方佬”?!跋贰奔础皞莨贰?,是南朝士人對江西人的蔑稱,有輕侮之意?!昂炎印笔钱?dāng)時北方人對南人的輕侮之稱。其實,中原士族與江南士族這兩大集團深層的政治利益沖突才是這類蔑稱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
(22)吏云:“昨有一傖父來寄亭中,有尊貴客,權(quán)移之。”(《雅量》第18條)
(23)溫曰:“溪狗我所悉,卿但見之,必?zé)o憂也?!?《容止》第23條)
(24)妻嘗妒,乃罵秀為貉子。(《惑溺》第4條)
例(22)中,“傖父”指褚季野,河南陽翟人;例(23)中,“溪狗”指陶侃,豫章人;例(24)中,“貉子”指孫秀,吳郡吳人。
“鬼子”不同于上述幾個稱謂,它表達的情感更加激烈,已經(jīng)不是輕視或不屑了,而是一種罵人的話:
(25)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內(nèi),寧有不知,鬼子敢爾!”(《方正》第18條)
這是陸機罵盧志的話。盧志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直呼陸機父親和祖父的名字,因此激怒了陸機。
小字作為稱謂時,除了上文提到的表親昵喜愛外,還可以表示一種無禮與不敬,如:
(26)僧彌勃然起,作色曰:“汝故是吳興溪中釣碣耳,何敢诪張!”謝徐撫掌而笑曰:“衛(wèi)軍,僧彌殊不肅省,乃侵陵上國也!”(《雅量》第38條)
謝玄喜好釣魚,小字又為羯,與“碣”同音,王珉用雙關(guān)語怒斥他只是一塊垂釣的石頭罷了,所以謝玄以王珉小字“僧彌”來回擊。余嘉錫說:“珉先斥玄小字,故玄以此報之,不必更論長幼也。然珉語近于丑詆,想見聲色俱厲,而玄出之以游戲,固足稱為雅量?!雹?/p>
《世說新語》情感態(tài)度稱謂系統(tǒng)反映出了魏晉時期士族階級的交際禮儀。在不同場合、對不同對象選擇不同的稱謂,一方面是當(dāng)時社會對上古傳統(tǒng)的繼承,另一方面也從側(cè)面展現(xiàn)了魏晉時期特有的社會歷史現(xiàn)象。
首先,當(dāng)時南北士族門閥之間存在對立和矛盾。吳國被晉所滅,中原士族以戰(zhàn)勝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江南士族面前,再加上中原士族是支撐西晉朝廷的重要力量,因此他們十分歧視南方士人,兩派間的唇槍舌劍在《世說新語》里比比皆是,如《方正》第18條中陸機和盧志的交鋒。江南吳郡陸氏家族是三國東吳的鼎甲大姓,《世說新語·賞譽》第142條劉孝標(biāo)注引《吳錄·士林》曰:“吳郡有顧、陸、朱、張,為四姓。三國之間,四姓盛焉?!倍蛾柋R氏自東漢以來就是中原的高門望族,因此他倆的針鋒相對正是中原士族與江南士族間矛盾的縮影。其實,這種斗爭可以追溯到西晉初陸機與中原士人潘岳的身上。姜亮夫《陸平原年譜》引裴啟《語林》云:“士衡在坐,安仁來,陸便起去。潘曰:‘清風(fēng)至,塵飛揚?!憫?yīng)曰:‘眾鳥集,鳳凰翔?!雹叨擞斜舜顺爸S之意。后來,中原士人對南士的歧視從心照不宣逐漸演變?yōu)榇驂号艛D政策,“吳姓在政治上的地位,總不能與僑姓相比。”⑧此種情況愈演愈烈,終于變成了“貉子”、“傖父”一類的攻擊謾罵?!堆帕俊返?8條余嘉錫注:“傖儴本釋亂貌,故凡目鄙野不文之人皆曰傖,本無地域之分……但自三國鼎峙,南北相輕,于是北人罵吳人為貉子,吳人罵北人曰傖父?!雹?/p>
南北士族的宗派對立和門閥之爭嚴重危及了國家和民族的安定,盡管當(dāng)時統(tǒng)治階層中的有識之士,如張華、王導(dǎo)、謝安等都要求南北士族聯(lián)合起來抵御外敵,然而,“因為干擾與破壞這一正確路線的南北狂士的勢力更大,非一二有識賢俊可以徹底扭轉(zhuǎn)和根本改變,這是制度使然”,所以南朝諸代國祚都不長久,“兩晉之衰亡,原因很多,但統(tǒng)治階級核心領(lǐng)導(dǎo)集團的南北士族之相互對抗與牽制,使國家力量抵消也是重要因素之一?!雹?/p>
其次,魏晉時期,玄風(fēng)熾盛,使當(dāng)時的交際稱謂顯出自由放達的特點。同時,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依然使人們內(nèi)心深處存在著揮之不去的等級觀念和禮儀傳統(tǒng),所以這些稱謂語又具有尊卑分明的特點。魏晉時期,社會極端動亂,民族矛盾、階級矛盾以及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的矛盾相互糾纏,使社會各階層都處于朝不保夕的彷徨痛苦里,他們急需全身遠禍并尋求精神解脫,于是正始中王弼、何晏高談老莊蔚為成風(fēng),加之佛教的傳入,士大夫們就在清談中進行著自我麻醉與安慰。同時,肇始于漢末的鄉(xiāng)閭清議到魏晉的九品中正使玄談成為自我展示的機會和名士身份的象征,為玄學(xué)的發(fā)展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然而,當(dāng)時士大夫蔑棄禮法的言行往往是表面的,實際上他們在等級與禮儀方面是最講究的。士族與庶族間界限分明,士族與士族間也等級森嚴?!逗啺痢返?條中,阮裕譏諷謝家為“新出門戶”,就是因為謝氏在晉以前并不興盛,即使后來與王氏并稱,卻依然不被看做第一流門閥。至于禮儀方面也有諸多忌諱,桓玄聽人說“溫酒來”就痛哭流涕,因為涉及了他的家諱。種種一切都說明,當(dāng)時社會的文化建構(gòu)處于玄學(xué)與儒學(xué)相互碰撞斗爭的時期,士族階層根本無法完全突破儒家禮教的束縛,卻又不得不故作風(fēng)流不羈。“一方面矯飾自我,力圖超然物外,遺世獨立;一方面又困于自我,擺脫不掉個性羈絆?!边@才是魏晉士人生態(tài)的深刻寫照。
通過對《世說新語》情感態(tài)度稱謂系統(tǒng)的淺略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它一方面對上古的稱謂語有較穩(wěn)定的繼承,一方面也在中古時期進行著一定的發(fā)展。
從尊稱來看,“君”、“公”、“卿”、“君侯”等已經(jīng)由上古時專指帝王或諸侯而逐漸演變?yōu)閷σ话愎倮艋蛎康淖鸱Q,用法及語義都有所擴大。從謙稱看,隨著佛教的傳入,“貧道”、“弟子”等專用于僧俗之間的稱謂產(chǎn)生了。而蔑稱中最有特色的是出現(xiàn)了“溪狗”、“傖父”、“貉子”這類針對地域的稱謂。昵稱則大部分帶有前綴“阿”,從中可以看出六朝時期漢語詞綴的迅猛發(fā)展。
《世說新語》的情感態(tài)度稱謂系統(tǒng)之所以呈現(xiàn)出上述特點,首先是因為語言自身的發(fā)展。隨著社會進步和大量新事物的出現(xiàn),再加上漢代以來駢文的影響以及中古時期語音的簡化和大量音譯、意譯外來詞語出現(xiàn),復(fù)音化成了中古漢語的一個重要趨勢,因此《世說新語》的情感態(tài)度稱謂語大部分是雙音節(jié)或多音節(jié)詞。其次是由于社會歷史條件。魏晉時期社會動蕩不安,很多政治制度的弊端已暴露出來,各階層之間與統(tǒng)治者內(nèi)部的矛盾也被激化,于是人們一方面在看似風(fēng)流超脫的玄談清議中尋求精神解脫,一方面又為了在本階層內(nèi)部利益的爭奪中獲取更多的好處而努力強化士庶等級觀念,于是《世說新語》的情感態(tài)度稱謂系統(tǒng)也就呈現(xiàn)出了既自由隨性又尊卑分明的特點。
注釋:
①(宋)洪邁:《容齋隨筆·容齋續(xù)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82頁。
②(清)趙翼:《陔余叢考》,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648頁。
③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中華書局,1984年,第499頁。
④(清)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 383頁。
⑤李小平:《從〈世說新語〉看魏晉六朝的謙敬稱謂》,《西南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6年第1期,第80頁。
⑥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年,第377頁。
⑦姜亮夫:《陸平原年譜》,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7年,第48頁。
⑧楊筠如:《九品中正與六朝門閥》,商務(wù)印書館,1930年,第86頁。
⑨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61頁。
⑩蔣凡:《世說新語的讀法》,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17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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