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玲
國外社會科學
羅伯特·諾齊克:一只喜歡探詢的狐貍
郭建玲
國內(nèi)有位學者在比較羅爾斯與諾齊克的時候,借用了以賽亞·柏林著名的比喻,說羅爾斯像是一只力求全面徹底、一以貫之的刺猬,而諾齊克則像是一只生性多疑、好往各條路上探詢的狐貍。的確,從學術(shù)的路向上看,二十世紀西方思想界也許沒有哪位哲學家像羅伯特·諾齊克那樣“不專一”。
諾齊克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六日出生于紐約,父親是俄羅斯猶太移民。十五六歲的時候,諾齊克拿著柏拉圖的《理想國》,整日在布魯克林的大街上游蕩,雖然并不能完全領(lǐng)悟其中的奧義,卻已被深深吸引,覺得內(nèi)容美妙而令人激動。公立學校畢業(yè)后,諾齊克進入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哲學。此時的諾齊克思想激進,參加了社會主義黨的青年組織,還創(chuàng)建了左翼組織“工業(yè)民主學生聯(lián)盟”的地方分會。一九五九年畢業(yè)后,諾齊克旋即進入普林斯頓大學,師從著名的科學哲學家漢普爾。在撰寫博士論文期間,諾齊克第一次深入接觸到哈耶克、米爾頓·弗里德曼等人為資本主義辯護的觀點,思想上陷入了劇烈的沖突,從一名激進左翼青年轉(zhuǎn)變成為一位自由主義思想家。一九六三年,二十五歲的諾齊克以論文《個人選擇的規(guī)范理論》獲得博士學位,先后在普林斯頓、哈佛及洛克菲勒大學任教,一九六九年回到哈佛,擔任哲學系正教授。
在哈佛的講臺上,諾齊克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在數(shù)十年的教學生涯中,除了“生活中最好的事物”教授了兩次,他從來沒有重復教過一門課程。而兩次開設同一門課程的原因,是因為他認定探究諸如“友誼、愛、心智的契合、性愉悅、成就、冒險、玩樂、奢華、聲譽、權(quán)力、啟蒙、冰淇淋”的性質(zhì)與價值乃是最有意思的。他最后的課是“論俄國革命”,試圖探討歷史的因果問題以及他始終關(guān)注的一些政治哲學問題,他甚至計劃在下一年春季開一門討論陀思妥耶夫斯基哲學思想的課。
在研究上諾齊克也奉守“不重復主義”。諾齊克一生共出版了七本書,每一本幾乎都涉足一個新的領(lǐng)域。一九七四年,諾齊克的第一本學術(shù)著作《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出版。作為對三年前出版的羅爾斯《正義論》中“分配公正”等主張的批評和回應,諾齊克提出,國家應當充當“守夜人”的角色,只有一個政府極少干預的、功能上最弱的國家,才是一個最公正的、值得追求的政治組織。而所謂的“正義”,并不是某種分配模式或終極狀態(tài),而是體現(xiàn)于個人自由參與的交易過程。諾齊克所訴求的“最弱意義的國家”,批判了福利主義政策的道德正當性,為自由市場經(jīng)濟提供了道德哲學和政治哲學的基礎?!稛o政府》被譽為二十世紀下半葉最為杰出的政治哲學論著之一,一九七五年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諾齊克本人也被廣泛地認為是新右派自由主義的代言人。
然而,當“最弱意義的國家”等概念在學界激起千層浪,當批評與期待接踵而至之時,諾齊克卻不置一詞,抽身而退,只是淡淡地說,“我不想把生命耗費在寫《無政府之續(xù)篇》、《無政府續(xù)篇之回顧》之類的文章上。還有其他的哲學問題等著我去思考”。①羅伯特·諾齊克:《蘇格拉底的困惑》序言,第2頁,郭建玲、程郁華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他似乎有無窮的好奇心,探究完一個問題,就迫不及待地轉(zhuǎn)向另一個問題,而不愿像他的同事羅爾斯那樣,畢幾十年的功力,構(gòu)建一個龐大精致的哲學體系,諾齊克說,“那不是我的志向”。
諾齊克將一九八一年出版的第二本書取名為《哲學解釋》,并非偶然。在普林斯頓大學,因為漢普爾的存在,解釋問題一度成為哲學系研究生學術(shù)生活的核心話題。諾齊克也是因為仰慕漢普爾的大名,才選擇到普大做研究生的?!墩軐W解釋》某種程度上正是向漢普爾的致敬。然而,在這本大部頭的巨著中,諾齊克以嶄新的視角,運用奎因、普特南等一些迥然不同的哲學家提供的哲學工具,就個體認同、知識、存在、倫理的基礎以及生活的意義等西方哲學中一系列根本問題展開了原創(chuàng)性的思考。他認為,哲學的任務并不是為自己的論辯尋找證據(jù),“半強迫”地使讀者接受其結(jié)論,而是努力尋求對問題的解釋和理解。
在諾齊克看來,哲學的樂趣是無窮無盡的,哲學的世界是無邊的,一切皆能被哲學地思考;盡管哲學家追求的是智性理解,但哲學以及推動哲學發(fā)展的動力卻不完全是智性的。一九八九年,諾齊克的第三本書《經(jīng)過省察的人生:哲學沉思》出版。全書探討了諸如死亡、信仰、性、愛的紐帶、快樂、自私等根本的人生命題,借此諾齊克展開了對自我的深刻反省,以及對人生終極意義的探尋。這部充滿人文關(guān)懷的“精神自傳”,標志著諾齊克向蘇格拉底哲學傳統(tǒng)的回歸和致禮。
此后,諾齊克先后出版了《個人選擇的規(guī)范分析》(一九九○)、《理性的本質(zhì)》(一九九三)、《蘇格拉底的困惑》(一九九七)和《恒在:客觀世界的結(jié)構(gòu)》(二○○一)。在諾齊克所有的論著中,《蘇格拉底的困惑》可謂是風格最為獨特,也最能體現(xiàn)他“狐貍”式學術(shù)性格的一本。全書由五個獨立的部分構(gòu)成,不僅涉及哲學、政治學、倫理學,甚至還包括幾篇哲學小說,它們不僅不屬于同一主題,甚至連題材都不一致。在“選擇和效用”部分,諾齊克從決策論的角度,深入探討了“強迫”這一概念的具體內(nèi)涵,重新反思了紐康柏悖論和選擇的原則以及人際效用理論;在“哲學和方法論”部分,他重新審視并回答了哲學史上著名的“蘇格拉底的困惑”,并對亞當·斯密“看不見的手”理論進行了重新詮釋;在“倫理和政治”部分,諾齊克剖析了道德的復雜性,揭開了隱藏在我們道德判斷背后的深層結(jié)構(gòu);在“評論和探討”部分,諾齊克更多地轉(zhuǎn)向當今世界的現(xiàn)實話題,他對極端主義、恐怖主義和動物權(quán)利等問題的關(guān)注,充分顯示了一位真正的思想家的敏銳觸角和前瞻性眼光。
諾齊克可能刻意追求獨特性,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討論是流于表面的;恰恰相反,他總是能從一些理所當然的命題中發(fā)現(xiàn)“不理所當然”的邏輯,總是能從別人認為密不透風的論證中發(fā)現(xiàn)漏洞,用令人嘆為觀止的分析能力,將對方的觀點拆解到分崩離析。也許你不接受他的觀點,但讀完他的文章,你不得不重新認真思考原本深信不疑的信念。
譬如,諾齊克關(guān)于“強迫”的論證有幾個步驟。什么樣的條件下是“P強迫Q不做A”呢?諾齊克首先引用了哈氏與何氏 (Herbert Hart,A.M.Honore)在《法律中的因果關(guān)系》中對“強迫”的充要條件的描述,提出了一個Q只是把P的威脅當作警告的反例。他每補充一個條件,緊接著就會滿腹狐疑地提出更多的可能性,經(jīng)過精心的推敲和反復的琢磨,不斷對條件作出修正,一點點逼近核心條件。那么是不是只有符合這些核心條件的個案才算是強迫呢?不是的,諾齊克區(qū)分了“中心強迫個案”與“無中心強迫個案”。所謂“無中心強迫個案”就是盡管本身沒有滿足這些條件,但就其與中心強迫個案的關(guān)系而言也屬于強迫,譬如因為遞歸條件導致的強迫。與通常的研究不同的是,諾齊克是把強迫放在諸如威脅、施予、警告等概念的差異中來考察的,根據(jù)事件是否偏離正常的或預期的方向,是向更好的還是更壞的方向發(fā)展,來判斷強迫是否發(fā)生,以及發(fā)生的時機和逆轉(zhuǎn)的可能。但又產(chǎn)生了一個新的問題:事件正常的或預期的發(fā)展方向本身是否具有強迫性。譬如,奴隸主打奴隸的例子。因此,諾齊克認為,不應使用分類學上的強迫概念,而要使用數(shù)量學上的強迫概念,他甚至來了點科幻小說的手段,引入n/m被迫的概念,來深入探討責任問題,修正對強迫概念的已有描述。
盡管諾齊克始終不愿被稱為 “政治哲學家”,但事實上他對政治哲學問題的興趣貫穿其一生。譬如,關(guān)于知識分子為何反對資本主義的問題,諾齊克認為,知識分子的不滿不是建立在某個觀點之上的,也不是針對某個具體的社會問題,而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敵視心態(tài)。但并不是所有的知識分子都一概反對資本主義,或是以同樣激烈的程度反對資本主義,較之那些主要生產(chǎn)和傳播量化或數(shù)字化信息的 “數(shù)字工作者”,諾齊克認為,人文知識分子對資本主義尤其敵視。諾齊克的任務就是找出一個使某些知識分子傾向于反對資本主義,但并不是對所有知識分子都同樣有效的因素。這個因素是學校教育。作為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個專門機構(gòu),學校教育體制是以價值來分配獎賞的,那些在由教師主導獎賞分配的官方校園體制中居于上層,而在進入社會后卻將經(jīng)歷挫折的群體就會產(chǎn)生對資本主義的敵意。但并不是所有出類拔萃的學生在遭遇或預料到地位下降時都會產(chǎn)生這種敵意,諾齊克認為,“大器晚成”者比“少年得志”者的可能性要小,女學生比男學生的可能性要小,那些在操場和走廊內(nèi)自發(fā)的分配中同樣出色的佼佼者可能性要小。如何消除知識分子對社會普遍存在的敵視情緒?諾齊克提出了調(diào)和社會規(guī)范與學校教育矛盾的兩個嘗試性方法,但看來都行不通。
雖然有時為了追求思維的嚴密,諾齊克的論證顯得過于繁瑣甚至晦澀,但那些出奇制勝的例證,卻足以讓你為之拍案叫絕:“噢,原來還可以這么想!”譬如,在《道德復雜性與道德結(jié)構(gòu)》中,論證即使R(道德的特征)>W(wǎng)(不道德的特征),行動A仍是道德不允許的。諾齊克設想了這樣一個例子:火車正朝著一條有三個方向的路開,繼續(xù)往前開會撞死二十個人,向左或右軌道開都會撞死四十個人。如果司機完全知道這些情況,為了避免撞死四十個人而讓火車繼續(xù)往前開,這是道德允許的還是不允許的?這樣的例子在諾齊克的論證中可謂俯拾皆是,構(gòu)成了一道生動活潑的風景。
諾齊克反對為了一個完美典雅的體系強行將材料塞進一個框架內(nèi),反對絕對的結(jié)論,主張“哲學多元主義”。他寧可搭一座“巴比倫神殿”,允許不同的觀點像一根根站立的柱子,分立并存,即使神殿的某個部分被破壞,其他部分依然可以屹立,而不愿建一座基石搖搖欲墜的美麗大廈。因此,他留給讀者的問題可能比已經(jīng)解答的還要多。單個具有道德許可性的行動成為某個一連串行動的一個部分時是否仍是道德允許的?如果可以選擇的其他行動都比某個行動更不道德,是否就可以證明這個行動是道德允許的?如果某人接受威脅,并使他在討價還價形勢中的處境更為有利,這是強迫還是施予?諾齊克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但正是這些問題的開放性保證了從不同角度對真理的探詢。這“絕不亞于開創(chuàng)一條哲學思考的新路徑”。①麥金太爾(Alasdair MacIntyre)語,轉(zhuǎn)引自《諾齊克生平著作簡介》,http://wenku.baidu.com/view/5c5038fef705 cc1755270987.html。
諾齊克于二○○二年一月二十三日凌晨逝世,享年六十三歲。事實上,一九九四年諾齊克已經(jīng)被診斷患有胃癌,估計生命大約只能維持六個月,但他同癌癥進行了長達七年的頑強抗爭。治療期間,諾齊克平靜地寫道:“在我余生中,我沒有任何強烈欲望要改變我的生活。我只想一如既往地做我平常做的那些事情:思考、教書、寫作?!雹倭_伯特·諾齊克:《蘇格拉底的困惑》序言,第2頁,郭建玲、程郁華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在諾齊克看來,哲學不僅是思想,也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被思想所充滿、所改變的生活方式。所謂“哲學地生存”,不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是在探索知識、自由、人生的腳步中不斷成長的一種“生命感”。如果說諾齊克的著作有什么統(tǒng)一主題的話,那就是他不畏權(quán)威,追求原創(chuàng)性,對知識永遠充滿熱情、好奇的不懈探尋。正如他在《蘇格拉底的困惑》的序言里寫的,“怡悅我,激發(fā)我的,是去思考新的問題,提出新的看法,過去如此,現(xiàn)在依然如此”。這是蘇格拉底留給諾齊克的遺產(chǎn),也是諾齊克留給我們的遺產(chǎn)。
郭建玲,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浙江師范大學國際文化與教育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