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宓慶
常言道“四十而不惑”。四十以后,伴隨似水流年,人生感悟會越來越多,越來越深。對我來說,四十以后的近三十多年,感悟最深的是兩句話,“做人要實在,做學問也要實在”。這兩句話,可以引申為以下四點。
這句話是我在大學念書的時候吳興華老師(1921~1966,詩人,北大教授)常常對學生們說的。這第一個“翻譯”是指“譯者”,第二個“翻譯”是指“翻譯的功夫”。吳老師解釋說,“比如當木工。你連一根木條都刨不直,還當什么木工呢?”這兩句話實際上影響了我一生。后來很多事情證明“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個“蕭何”,對翻譯而言,就是翻譯實力??梢哉f,我一生特別注意練的功不是理論辯證,而是注重翻譯的實在功夫,并從中引出理論體驗——努力把“每一根木條”刨得溜溜光光、筆筆直直再說。
1996年的暑假很長。我在報上見到有歐盟總部人力資源局從布魯塞爾發(fā)出的一則廣告,征聘漢譯英的臨時譯員,翻譯“特快急件”——當時歐洲急于了解中國和打開中國市場。經(jīng)初步聯(lián)系,我啟程前往歐盟總部所在的比利時面試。那天一共有十來個人應試,三名“面試官”是兩位英國教授和一位垂垂老矣的僑居比利時的臺胞,聽說是布魯塞爾大學資深漢學教授。兩位英國人跟我談話以后,那位臺胞老教授先在一塊小白板上寫了句話,然后把小白板交給我,問道:“‘仕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是司馬遷說的嗎?能把司馬遷說的原文翻成英文嗎?”我仔細看了看,回答說,這是西漢劉向在《戰(zhàn)國策》里說的。西漢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說的話原句應該是“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老漢學家聽了頻頻點頭,似乎很高興,就讓我譯成英文,并說“不急不急,給你三分鐘”。我想了想,說:“可以這樣翻吧:A gentleman is always ready to serve anyone who knows him well enough. A woman is always ready to make herself up for a man who truly loves her.”然后遵照老漢學家的要求把英文句子寫在小白板上,他看完就交給了那兩位英國人,然后問我為什么要加上“well enough”和“truly”兩個原文中并沒有的字。我回答說:“翻譯中這叫‘詮釋性添加’,我想司馬遷的話有這個深層涵義?!崩蠞h學家聽了會心地點了點頭。當天下午大約兩點多,他們來電話說我被聘用了,請我盡快去簽約。
我很“感激”司馬遷,當然更感激我的老師吳興華教授,是他那兩句話讓我領悟到翻譯實踐的重要性。套用當時的流行語就是:“只要翻好外國話,走遍天下都不怕!”
“理念”是一個人的基本信念,研究理論最重要的是要恪守基本理念。有了這個基本理念,就很難被雜念、時勢、境遇、或所謂權威“屈打成招”!
我研究翻譯的基本理念只有四個字:“為了中國”。據(jù)史載,中國從公元前174年起就與匈奴有外交、軍事交手,賈誼就向朝廷提出過有關國策。至公元前末年匈奴降服來朝。試想想,如果當時沒有口筆譯,這種“交手”、“來朝”怎么可能進行?很顯然,到東漢(25~220)和三國時代(220-265),我國的口筆譯翻譯(尤其是口譯、公文和商務翻譯活動)已是國事常規(guī),先于佛經(jīng)翻譯。但經(jīng)書翻譯后來居上,有朝廷支持,有更廣泛的民間基礎,才有了關于支謙這些翻譯高手縱談“美言”與“信言”之類“翻譯美學專業(yè)命題”的記載。隋初(607),日本特使小野來華,609年中國與波斯、西域各國建立了商務及外交關系,比盛唐貞觀之治(629~649)早了大約半個世紀。13至15世紀,我國更與南洋各國廣泛交往,海陸相通,科技翻譯已很有規(guī)模,始有徐光啟的“會通”(“通會”)之說。可見我國譯學源遠流長,今天我們必須堅持翻譯思想和翻譯理論的歷時繼承性和共時發(fā)展觀,有我們自己的“中國氣派”——應當學習西方之長,但也不應盲目跟風西方潮流。1987年我跟卞之琳先生在香港大學一起開會,談到這個觀點,卞之琳打趣地對我說,“小劉,咱們是‘老小英雄所見略同’了,你要深入研究,謹慎立論,為了中國譯學!”卞先生這個鼓勵與我在北大時的前輩老師的叮囑如出一轍,更加強了我的信念。
默默耕耘必須有莽林拓荒之志,有百屈不懈之心,有破浪乘風之勇。我不敢說我都能做到,但我知道這中間無非是汗水加心血。比如,《中西翻譯思想比較研究》我寫了三年多;《翻譯與語言哲學》整整寫了五年,幾乎看完了當時香港大學與香港中文大學所有相關的中西著作,真可以說是“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段幕g論綱》這本書更使我付出了“破記錄”的艱辛,前前后后竟然寫了十年(1988~1998)。1988年初我接受了唐瑾女士的約稿,不久去了法國巴黎和馬塞,總之1989年和1990年我音訊緲無,唐瑾以為我是個飄到了北極圈的“斷線風箏”。其實這期間我在“中西文化”思考的苦旅中煎熬,已經(jīng)四易其稿,直到1998年我才勉強將它“殺青”,告慰唐瑾。唐瑾說“你仙游十年,今負笈還鄉(xiāng),不負我望,可喜可賀!”。其實,我哪里有花前月下的仙游雅興。我是在都柏林大學的人文閱覽室邊寫文章邊啃干面包、喝黑啤酒,常常到晚上十一點半。偌大的閱覽室原來只剩我一個人。管理員小姐必須關門閉館時,才輕輕走過來,溫柔地問我:“Sir,are you through(先生,你寫完了嗎)”?我感到很是歉然,常常急忙收拾東西,望著她說,“Sorry. I didn’t know it’s so very late(對不起,我不知道已經(jīng)這么晚了)”。
其實,我當時正如清代馬榮祖在《文頌·神思》里說的那樣“冥冥濛濛,忽忽夢夢,沉沉脈脈,吟吟誦誦”地抽思理緒,為《文化翻譯論綱》修辭酌句,梳理篇章。這一切,大概可以叫做:“默—默—耕—耘”吧。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聽說前輩翻譯家袁可嘉(1921~2008)談過一次美國人文理論研究的特點,他提到西方人研究人文理論熱衷于“局部精彩”和“在微觀突破中的個人陶醉”,至于國家社會的急需、理論體系的格局、學科宏觀架構的構建、學科發(fā)展的愿景等等整體性整合研究,他們都是“恕我無暇”或“興趣缺缺”的。這個點睛之評,我很贊成,也大受啟發(fā)。當然我認為人文理論研究的一孔之見、一得之功也是可貴的,但完全置全局于不顧就欠妥了!一個人若是對“偏”、“陋”、“奇”、“詭”(語出清代杰出學者顧炎武)的課題研究走火入魔,就難免影響自己的理論品位和前程!
翻譯學建設是個龐大工程,必須密切關注宏觀架構建設的系統(tǒng)。宏觀微觀兼顧,以宏觀決定體系格局,以微觀富集體系內涵,這是中國學術研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很忌諱“雜述散捬,不見經(jīng)綸”(劉知幾《史通·雜述》)。我們的觀點是應該是辯證的:“無雜述則無以集經(jīng)綸,無經(jīng)綸則無以存雜述”。我記得,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翻譯界有人批評中國人只懂“術”,不講“理”,這種論斷近乎污蔑,根本不符合事實。以經(jīng)學為核心的漢代學術、以儒道佛三學匯通的隋唐晉學術、以探求義理為核心的宋元學術、以心智理學和考證詮釋之學為盛的明清學術,都是中國人講“理”的精華。到外國學了一點點西論皮毛,最好回來先充充“國學”之電,有點底氣了再去“登高疾呼”罵中國人只懂“術”。我感覺,中國不少學人一是疏于把握整體,二是疏于深化認知,浮華不實,心躁神虛,急功近利,好大喜功,實在令人擔憂!
西方諸國許多翻譯研究所我都去過,與他們的主管們交流過。他們其實也都在集中注意力于翻譯理論一般規(guī)范的“本土化”、實務的“科學化”,外國的研究成果對他們來說都只是借鑒,幾無例外。因此我一直主張重視翻譯理論的“中國價值”,這應當是中國翻譯界基本的“集體認知”。有了這個基本認知,才好深化譯學的各領域研究。例如談到譯學的“文化研究”,現(xiàn)在很多人還是念念不忘洋人提出的所謂“歸化”和“異化”。譯界對“文化”的認識很淺薄,基本上停留在“文化現(xiàn)象學”層面,停留在物質文化、行為文化甚至時尚文化層面,最重要的精神文化(例如價值觀問題)在中國似乎是“禁區(qū)”。這是不正常的,學術探索應該以提升學術為重,不可有所畏懼。
此話引自杜甫《丹青引贈曹霸將軍》中的詩句:“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于我如浮云?!边@句詩的精神境界至高至純、至凈至美,一直是我的座右銘。我認為搞學問,應該與功利心絕緣,所以我從不關心什么職稱、級別、職銜、頭銜,亦從未想要什么職位、依附任何團體、組織,我行我素,因此近三十年來辜負、得罪了很多人,心中著實抱歉。我寫十二本書時,從未想過向國家和港府申請一分錢研究經(jīng)費。我喜歡父親的兩句話:“兩袖清風無牽掛,來去無蹤不留塵”,因為功利心只能誘發(fā)沖動型、占有性欲念糾結,不可能激起持久性、頻發(fā)性智能爆發(fā)。引起智能爆發(fā)的主要因素是某種歷久不衰的、熾烈的科學或道德理念,絕非功利心。
以色列國家科學院以一種十分巧妙的方式對100名諾貝爾物理、化學、醫(yī)學獎獲得者作過一次正式的分析調查。結果表明,出于某種功利心驅動投入研究而獲得諾貝爾獎者,“在100人中只有三個半人”。波蘭化學家、被公認為“貧窮而美麗”的瑪麗·斯克羅多夫斯卡·居里(Marie Sklodowska Curie,1867~1934)就是超乎功利的諾貝爾獎獲得者、學者的楷模。當然,諾貝爾獎也常常涉及同業(yè)或跨國的激烈競爭,但競爭性的本質一般都與職業(yè)或國家的成就感榮譽感有關,與個人利欲之念沒什么關系。
其實,杜甫這句詩受了莊子的“無待”(無所期待,見《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思想的點化?!吨袊軐W史》一書是這樣解釋“無待”的:
莊子在《逍遙游》中說,大鵬的飛翔要靠大風和長翅膀,走遠路的人要帶許多干糧,這都是有所“待”,因為沒有大風、長翅膀、干糧等條件,就飛不了,走不成……真正的自由是一切條件都不需要依靠,一切限制都沒有,在無窮的天地之間自由地行動,這就叫做“無待”。這是講的要擺脫外界的條件和束縛。同樣,受自己的肉體和精神的限制和束縛,也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所以各種主觀條件也要擺脫,以達到“無己”。莊子理想中的最高尚的人,都是能做到“無己”的。例如,莊子在《大宗師》中描寫的“真人”的情況是:睡覺時不做夢,醒來時無憂慮,……對生不感到特別喜歡,對死也不感到特別厭惡??傊?他們是自然而生,自然而死,也就是說,一切聽任自然,毫不計較個人得失。這就叫做“無己”,(這樣就)可以得到精神上的絕對自由。(北大哲學系2005:66-67)
用今天的話來說,“無待”、“無己”就是擺脫功利心。其實,西方也有很多人——哲學家、文學家、詩人都篤信這一點。帶著功利心去搞學問,其后果無異于“一無所得的徒勞”(“out and out thankless effort”,見Franz Kafka 1915TheMetamorphosis)。他可能獲得曇花一現(xiàn)的一點榮譽,取得夢寐以求的一點錢財,但榮譽和財富的陶醉感最終將斷送他的“身后名”、他的理論研究的真值和道德分量。因為,這中間,始終有一個看不見卻又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最高裁判官——歷史。
悠悠五千年,這方面的例子太多了。我想,今天的中國學者確實都得好好想想:在這個浮躁的、功名高于道德的年代,我們該如何自珍、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