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莉
(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教育學院,上海 200083)
母語為英語的留學生對漢語反身代詞的習得研究
曾莉
(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教育學院,上海 200083)
漢語反身代詞;形態(tài)句法接口;母語遷移;第二語言習得
本研究在生成語法理論框架下,采用語法判斷的方法,考察了母語為英語的留學生能否依據反身代詞的形態(tài)句法規(guī)則指稱漢語簡單反身代詞“自己”及復合反身代詞“他自己”。研究結果顯示,留學生的中介語語法沒有遵循反身代詞的形態(tài)句法規(guī)則,其母語(英語)對漢語反身代詞的影響較大。母語促使他們成功習得構詞形態(tài)上與母語反身代詞相似的“他自己”,但阻礙了他們習得構詞形態(tài)上與其母語反身代詞相異的“自己”。文章最后還探討了研究結果對漢語二語教學的啟示。
長期以來,針對跨語言間反身代詞在指稱方面的差異,不少學者如Finer&Broselow(1986)、Hirakawa(1990)、Yip&Tang(1998)對反身代詞的二語習得進行了研究,但這些研究通常僅涉及某單一形態(tài)類型的反身代詞的習得情況,很難全面探究中介語中不同類型的反身代詞的句法指稱與其形態(tài)構成之間的關系。而闡釋反身代詞的主流句法理論均主張反身代詞的指稱與其本身的構詞形態(tài)有一一對應的關系(Cole&Sung,1994;Progovac,1993)。復合反身代詞(compound reflexives)回指范圍都是局部的,簡單反身代詞(bare reflexives)則能長距離回指。復合反身代詞的先行語可以是主語和賓語,簡單反身代詞的先行語只能是主語。這些理論簡潔并妥善地解釋了英漢反身代詞的差異,并對語言習得研究有很強的指導性。本研究在這些理論的框架下,利用漢語中兩類形態(tài)構詞相異的反身代詞,探索了英語背景留學生的中介語是否遵循反身代詞的形態(tài)句法規(guī)則(morphosyntactic knowledge)。文末就漢語反身代詞習得成功與否的原因進行解釋并對漢語二語教學做了相應建議。
在構詞形態(tài)上,自然語言反身代詞大致可分兩類,即復合反身代詞與簡單反身代詞。前者由代詞加上簡單反身代詞構成,如英語的himself/herself和漢語的“他(她)自己”。后者如漢語的“自己”,日語的zibun,俄語的sebja。這兩類反身代詞具有不同的指稱特性。復合反身代詞只回指局部范圍①局部范圍(local domain)指的是Chomsky(1981:184)所定義的反身代詞的管轄語域,即包含反身代詞,反身代詞的管轄成分以及該反身代詞的可及主語的最小語類,通常為該反身代詞所在的子句。,其先行語可為主語和賓語。它們的結構如(1)a和(1)b所示:
簡單反身代詞的回指不限局部,故可指稱其所在子句之外的先行語,也就是平常所說的長距離指稱或約束;但其先行語一般只為主語①雖然Xu(1984)列舉了一些關于簡單反身代詞只能指稱主語的反例,但這些例子都是與特殊句式如被字句,把字句有關,所以這些反例并不對本文所研究的句式產生影響。。以漢語為例,(2)a和(2)b表現了兩類漢語反身代詞在回指距離上的差異;(3)a和(3)b體現了它們在選擇先行語語類上的異同。進一步比較(2)a、(2)b、(2)c,不難看出在回指距離上,“自己”與himself不同,而“他自己”與himself相同。同理,由(3)a、(3)b、(3)c之間的比較也能看出在指稱先行語方面,“自己”與himself不同,而“他自己”與himself相同。這些相似和不同的原因可歸結為“自己”是簡單反身代詞,而“他自己”和himself同屬復合反身代詞。表1總結了漢英反身代詞構詞及用法上的異同。
(2)a.[張三i覺得[李四k對自己i/k沒信心]]。
b.[張三i覺得[李四k對他自己*i/k沒信心]]。
c.[Johnibelieves[Peterkhas no confidence in himself*i/k]].
(3)a.張三i給李四k一本自己i/*k的書。
b.張三i給李四k一本他自己i/k的書。
c.John gives Peter a book of himselfi/k.
表1:漢英反身代詞構詞及用法異同
句法理論層面上,邏輯移位分析法(Cole&Sung,1994)解釋了不同形態(tài)類型反身代詞表現相異句法指稱的原因。根據他們的觀點,簡單反身代詞能從原位提升附加到句內Infl的位置,并且在LF層面上進行一系列Infl到Infl的層級式移位,最終附加在主句的Infl處,并與主句主語共指,從而得到長距離回指和指稱主語的特性,而復合反身代詞作為最大投射,只能附加在離它最近的VP上。要是復合反身代詞也像簡單反身代詞一樣在LF層面上進行從VP到VP的移位,就會受到CP語障的阻礙,其留下的語跡不能受到先行語管轄,會違反了空語類原則,因而它只能是句內的局部回指。另外,由于它是附加在VP上,受主語和賓語的C統制,所以它可指代主語和賓語。
Progovac(1992、1993)用不同的分析法得到了相似的結論。她認為反身代詞與其先行語應具有相同的X標階(the same X-bar status)。具體來說,簡單反身代詞為零杠成分X0,其先行語應為同是零杠成分的AGR;復合反身代詞為Xmax語類,其指稱語為[NP,IP]或[NP,NP]中的Xmax指示語(specifier)。根據Progovac的觀點,漢語中無實詞形態(tài)的AGR具有照應性,能跟上一從句的AGR同指,這樣簡單反身代詞受局部的AGR約束,并經由局部的AGR達到與主句AGR及長距離主語的照應。
目前已有不少學者就母語和普遍語法對二語反身代詞習得的影響做了研究。Thomas(1991)發(fā)現不同母語背景(西班牙語或日語)的英語學習者對himself的判斷很相似,且與其各自母語的反身代詞的判斷不完全相同,由此,她認為母語對二語反身代詞的影響不是絕對的。Maclaughlin(1998)的研究也發(fā)現某些母語為漢語或日語的英語學習者對himself的指稱與其母語的反身代詞不同,并與英語的反身代詞指稱也不一樣。學習者不允許himself在定式句的長距離回指,卻允許himself在不定式句的長距離指稱,其用法倒是與俄語反身代詞sebja很相似。Maclaughlin解釋這是因為學習者雖然認識到英語的AGR有具體的詞匯形態(tài),但卻錯誤地把himself分析成了簡單反身代詞,導致了上述現象。雖然這些學習者的中介語語法偏離了母語和目的語,但仍在普遍語法的允準范圍內。
另一些研究卻表明母語會對二語反身代詞的習得產生一定的影響,而且有關反身代詞的中介語語法還可能違背普遍語法。黃月圓等人(2005)調查了母語為英語和日語的兩組留學生如何習得漢語的“自己”。他們發(fā)現日本留學生比英語背景的留學生更容易接受“自己”的長距離回指。他們把這歸為母語的影響,因為日語中有類似“自己”的長距離反身代詞而英語沒有。同樣在考察長距離反身代詞習得方面,Thomas(1995)分析了英語本族語者習得日語反身代詞zibun的情況,她發(fā)現較低水平的學習者錯誤地接受了長距離賓語作為zibun的先行語,產生了與普遍語法相背的野語法(wild grammar)。而較高水平的學習者能明確主句的主語而非賓語才可能是zibun的先行語,這組學習者的表現基本與邏輯移位法的理論預設一致。
以往的研究就母語和普遍語法對二語反身代詞習得的影響未有定論;此外,有學者把二語反身代詞的誤用歸因于學習者混淆了反身代詞的簡單復合形態(tài)類別,這一解釋是否有其它證據予以支持,并且學習者為什么會混淆反身代詞的形態(tài)類別,這些問題都值得進一步研究。鑒于這些問題,本文將通過調查母語為英語的留學生對漢語兩類不同形態(tài)反身代詞的習得情況來探究中介語中反身代詞的指稱與其構詞形態(tài)類別的關系,并利用漢英反身代詞的異同進一步探討母語在反身代詞二語習得過程中的作用。
3.1 研究假設
假設1:母語為英語的留學生在母語himself正遷徙作用下成功習得“他自己”;而對于“自己”,因其母語中沒有相應形態(tài)的反身代詞,若普遍語法可及,可依據“自己”的形態(tài)句法規(guī)則,達到對“自己”的正確指稱。
此外,根據黃月圓等人(2005)及Thomas(1995)的研究,本族語為英語的學習者在習得漢、日長距離反身代詞的過程中受其母語影響較大。再者,如Maclaughlin(1998)指出,學習者在二語習得過程中可能混淆反身代詞的形態(tài)類型,導致錯誤的用法。綜合上述兩方面考慮,本文還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2:母語為英語的留學生也可能會在其母語遷移的作用下,把“自己”和“他自己”都當作與英語himself相似的復合反身代詞來對待。
3.2 研究設計
為檢驗上述假設,本研究采用量表語法判斷法測試留學生對“自己”和“他自己”的指稱判斷,如例(4)所示:
(4)張三說李四打了自己。
受試閱讀句子,然后判斷反身代詞能否指代句中的兩個先行語,并在量化表上選擇“肯定可以”,“大概可以”,“大概不可以”或“肯定不可以”來表示他們的判斷。測試句型有兩大類,一類為判定反身代詞回指距離(grammatical binding domain)的復句,另一類為判定反身代詞選擇先行語語類(即主語和賓語)的雙賓句。每大類下各有兩組句型,分別包含“自己”或“他自己”,如表2所示。每一句型都有四道測試題。所有測試句在構成問卷時被打亂順序。
表2:測試句型
3.3 受試
本研究調查了89名在中國大陸及香港的留學生,他們來自美國,英國,澳大利亞和加拿大,母語為英語。學習漢語的時間大約1到6年以上不等。除了參與漢語反身代詞的測試,他們還接受了獨立的漢語完型填空測試。完型填空題可用于有效評估外語學習者的整體外語水平(Anderson,1976:1)。根據完型填空題的得分,我們首先去掉得分處在中間段的受試,然后按照得分高低,把剩余的受試分成兩組:低水平二語組25人及高水平二語組26人(t=-27.97,p<.05),并分析他們對反身代詞的指代判斷。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得到二語水平有明顯差異的兩組調查對象,從而檢測學習者能否隨二語水平的整體提高而更好地判斷漢語反身代詞的用法。此外,30名漢語本族語者作為控制組也參與了反身代詞的測試。
3.4 數據處理
把受試對反身代詞指代的判斷結果轉化為分數,輸入SPSS。問卷量化表上的選項“肯定可以”,“大概可以”,“大概不可以”和“肯定不可以”分別記3分,2分,1分和0分。即每道測試題最高為3分(最接受)最低為0分(最不接受)。每類句型的四道測試題總計分后的均值用以之后的參數化推論統計檢驗(parametric inferential statistic test)。
3.5 結果與分析
3.5.1 對兩類反身代詞的回指距離的判斷
首先看受試對“自己”回指距離的判斷。如表3所示,學習者基本上能正確接受“自己”的局部回指。漢語水平越高,“自己”局部回指的接受度也越高,單因素方差分析顯示兩個二語組與控制組三者之間有明顯的差異(F(2,77)=4.42,p<.05)。事后Tukey檢定表明低水平二語組明顯不如控制組(p<.05),但高水平二語組與控制組之間沒有顯著差異(p>.05)。對于“自己”的長距離回指,兩組學習者均不太接受,其接受度低于機會水平(chance level),也明顯低于控制組(F(2,77)=33.04,p<.05)。這些結果表明二語學習者達到較高漢語水平后,能較好地接受“自己”的局部回指;然而對“自己”的長距離回指,無論學習者漢語水平的高低,基本都不太接受。
表3:對“自己”的局部回指及長距離回指的接受程度
對于“他自己”,從表4中可以看到兩個二語組和控制組都接受“他自己”的局部回指,雖然三組整體略有差異(F(2,77)=3.34,p<.05),但事后Tukey檢定顯示高低水平兩組學習者與控制組兩兩之間并無明顯差異(p>.05)。同時,兩組學習者和控制組都拒絕了“他自己”的長距離回指,且三組之間無明顯差異(F(2,77)=0.04,p>.05)。這些數據說明二語學習者對復合反身代詞“他自己”的回指距離的判斷基本遵循復合反身代詞的形態(tài)句法規(guī)則,并與漢語母語者的表現一致。
表4:對“他自己”的局部回指及長距離回指的接受程度
3.5.2 對兩類反身代詞主賓語先行語的判斷
首先來看對“自己”的判斷。從表5可以看到,控制組接受“自己”選主語而非賓語做先行語(p<.05),其表現與語法理論一致。兩組學習者均明顯傾向選擇主語作為“自己”的先行語(p<.05),并就主語先行語接受度方面與控制組無顯著差異(F(2,78)=2.41,p>.05)。然而在賓語先行語的判斷上,兩組學習者與控制組三者之間有顯著差異(F(2,78)=8.48,p<.05),事后Tukey檢定發(fā)現兩組學習者比控制組明顯更容忍賓語先行語(p<.05),換而言之,即使是高水平的二語學習者也做不到像漢語母語者那樣排除賓語作為“自己”的先行語。
表5:對“自己”指代主語和賓語的接受程度
接下來看對“他自己”的判斷??刂平M很好地接受了“他自己”的主語先行語和賓語先行語,然而對賓語的接受度較主語低(表6)。T檢驗也顯示控制組對賓語先行語的接受程度明顯低于主語先行語(p<.05),雖然這兩類先行語在句法理論中都合語法。以往不少研究(Finer,1991;Hirakawa,1990;Yip&Tang,1998)發(fā)現英語母語者在判斷復合反身代詞himself的先行詞時也有類似表現,他們對himself的賓語先行語的接受度也明顯低于對主語先行語的接受度。
從二語學習者的表現來看,高水平二語組比低水平二語組更好地接受了“他自己”的主語及賓語先行語。比較三個受試組的表現,我們發(fā)現兩個二語組與控制組三者在判斷主語先行語的表現上無顯著差異(F(2,78)=3.27,p>.05)。但在接受賓語先行語方面,三組受試存在顯著差異(F(2,77)=5.44,p<.05),低水平二語組的表現明顯不如控制組也不如高水平二語組(p<.05),而高水平二語組與控制組之間無顯著差異(p>.05)。這些數據表明隨著二語水平的提高,二語學習者可以像漢語母語者那樣正確地選擇“他自己”的主語和賓語先行語。另外,比較主語與賓語兩類先行語,兩個二語組跟漢語母語者一樣顯著偏好主語作“他自己”的先行語(p<.05)。
表6:對“他自己”指代主語和賓語的接受程度
圖1:“自己”與“他自己”的長距離回指比較
3.5.3 “自己”與“他自己”的比較分析
以上的數據分析分別考察了二語學習者對“自己”及“他自己”的習得情況。不難看出,學習者對“他自己”的掌握較成功,而對“自己”的判斷與漢語母語者之間有明顯差距。二語習得研究不僅關心學習者能否達到母語者的水平,還注重其中介語語法是否在句法上合理。本研究中,值得探討的是,學習者的漢語反身代詞中介語語法是否遵循反身代詞的形態(tài)句法規(guī)則。根據反身代詞的形態(tài)句法規(guī)則,“自己”和“他自己”應在指稱上有以下差異和共性。差異方面:1)“自己”可以長距離回指,而“他自己”不可以;2)“他自己”可選擇賓語為先行語,而“自己”不可以。共性方面:1)它們均可局部回指;2)均可選擇主語為先行語。下面就這些方面逐一考察學習者對“自己”和“他自己”的判斷。
先看長距離回指方面,這兩類反身代詞是否被正確區(qū)分。如圖1所示,黑柱和灰柱分別代表“自己”和“他自己”的長距離指稱??刂平M對“自己”長距離回指的接受度顯著高于“他自己”(p<.05)。低水平二語組接受“自己”的長距離回指,其接受度也比對“他自己”的略多些,但對兩者的區(qū)分未見顯著(p>.05)。高水平二語組對“自己”的長距離回指的接受度很低,甚至比其對“他自己”的接受度還低些;T檢驗顯示其就“他自己”與“自己”的長距離回指接受度上無明顯分別(p>.05)??偠灾瑑山M學習者都未能將“他自己”與“自己”在長距離回指方面的差異清楚區(qū)分開來;他們均不太接受“他自己”及“自己”的長距離回指。
接下來檢測在賓語先行語的判斷上,這兩類反身代詞是否有所區(qū)別。如圖2所示,控制組拒絕“自己”指稱賓語,同時接受“他自己”指稱賓語,兩者差異顯著(p<.05)。兩個二語組對“他自己”指稱賓語的接受度比其對“自己”指稱賓語的接受度更高(圖2表現為二語組中的灰柱比鄰近的黑柱更高),但是T檢驗顯示這一差異并不顯著(p>.05)。換而言之,兩組學習者的判斷雖有正確的傾向性,卻未能將“自己”和“他自己”在指稱賓語方面的差別清晰區(qū)分開來。
圖2:雙賓句中“自己”和“他自己”指稱賓語的比較
再者,看局部回指上,受試對兩類反身代詞的判斷是否有共性。如圖3所示,控制組接受了“自己”和“他自己”的局部回指,且接受程度相當(p>.05)。兩個二語組也都能很好地接受這兩個反身代詞的局部回指,并且對兩個反身代詞的局部回指接受度也相似(p>.05)。
圖3:“自己”和“他自己”的局部回指的比較
最后,看在主語先行語方面,對兩者的判斷是否也相似。如圖4所示,控制組很好地接受了“自己”和“他自己”的主語指稱。對“自己”的主語指稱接受度比“他自己”略高,但兩者間并無明顯差異(p>.05)。對兩組二語學習者來說,他們對“自己”和“他自己”的主語指稱也都接受(p>.05)。換而言之,兩組學習者都認為“自己”與“他自己”同樣能指稱主語,與控制組的判斷一致。
圖4:雙賓語結構中“自己”與“他自己”指稱主語的比較
本節(jié)我們將結合調查結果來討論本研究的問題。首先討論母語為英語的留學生習得漢語兩類反身代詞的情況。
二語學習者對復合反身代詞“他自己”的習得全面且成功。前文表4顯示,兩組水平的學習者均正確地選擇了“他自己”的局部回指,排除了長距離回指,他們在“他自己”的回指距離上的表現基本與漢語母語者一致。表6顯示,在先行語語類的判斷上,雖然低水平二語組與漢語母語者還有明顯差異,但高水平二語組與漢語母語者表現相當,說明隨著漢語水平的提高,這個語法點也能成功習得。
二語學習者僅能習得簡單反身代詞“自己”的某些指代特性,習得過程還有不足和錯誤。如表3所示,隨著漢語水平的提高,學習者能正確掌握“自己”的局部回指;然而,他們始終未能成功習得“自己”的長距離回指。漢語水平越高,學習者反而越不接受“自己”的長距離回指。這表明,二語學習者沒全面掌握“自己”的句法回指距離。另外,如表5所示,一方面,學習者隨漢語水平的提高正確地習得了“自己”的主語先行語;但同時也錯誤地接納了“自己”的賓語先行語。高水平二語組比低水平二語組的錯誤率甚至更高。這表明,兩個水平的學習者均未能真正把握“自己”的主語傾向性。總體上,“自己”的長距離指稱和主語傾向性是留學生學習漢語反身代詞的難點和容易犯錯的地方,其錯誤還有隨漢語水平的上升而僵化的趨勢。
二語學習者能成功習得“自己”與“他自己”的共性。圖3和圖4顯示,低水平和高水平的兩組學習者均能習得兩類反身代詞的局部回指和主語指稱。局部回指和指稱主語反映了自然語言中所有反身代詞的共性。這說明,反身代詞的共性特征能被二語學習者較容易也較早掌握。
二語學習者混淆了“自己”與“他自己”的用法。如圖1所示,在判斷長距離回指時,兩組學習者沒能很好地區(qū)分“自己”與“他自己”。他們既沒接受“他自己”的長距離回指也沒接受“自己”的長距離回指。此外,圖2顯示,兩組學習者也未能顯著地區(qū)分“自己”和“他自己”在指稱賓語方面的差異。如前文第一部分所述,“自己”與“他自己”的不同用法是由它們在構詞形態(tài)方面的差異所造成的。二語學習者未能在用法上區(qū)分“自己”與“他自己”,而把“自己”當成與“他自己”一樣的復合反身代詞來對待;由此或可以推斷,學習者未能正確地識別或運用“自己”的構詞形態(tài)特性來判斷“自己”的指代用法,表現出中介語語法錯誤。這一發(fā)現也為Tsimpli&Sorace(2006)的“接口假說”(Interface Hypothesis)提出了反例。“接口假說”認為語法系統內部層面的接口知識在二語習得中能被成功習得。①反身代詞“自己”的指代是句法與形態(tài)接口規(guī)則的一個具體體現,屬于語法系統內部層面的接口知識,卻未能被二語學習者(甚至是高水平的學習者)所掌握,這對“接口假說”是一個質疑。
至此,不難看出,測試的結果推翻了前文3.1的假設1并不一致,同時與假設2情況吻合,即:學習者在母語(英語)的作用下,把“自己”和“他自己”都當作了復合形態(tài)的反身代詞。下面我們討論母語對留學生學習反身代詞的影響。
從測試結果來看,留學生母語的復合反身代詞himself的用法在他們學習漢語復合反身代詞時發(fā)生了正遷移,幫助他們較好地習得了漢語復合反身代詞“他自己”。另一方面,其母語的復合反身代詞himself的用法在他們學習漢語簡單反身代詞“自己”時造成了很大干擾,出現了明顯的母語負遷移。如:本研究中的留學生指稱“自己”時更像把“自己”當作一個復合反身代詞來操作,這包括:不接受“自己”的長距離回指和錯誤允許“自己”指稱賓語。母語的這種負遷移并沒隨著留學生的整體漢語水平的提高而減弱;反而,對“自己”的錯誤用法在較高漢語水平的留學生身上更明顯。
本研究中所發(fā)現的母語對留學生習得漢語反身代詞的影響與以往一些研究二語習得英語反身代詞的結果相吻合。Yip&Tang(1998)解釋中國人學習英語himself所犯的錯誤是誤把himself當作與中文“自己”類似的簡單反身代詞來對待,說明母語的負遷移是學習者犯錯的歸因。Lakshmanan&Teranishi(1994)和Yuan(1994)指出二語學習者習得目的語中反身代詞的用法是通過母語的正遷移而獲得的,即學習者的成功是通過把目的語的反身代詞與其母語中相同類型的反身代詞類比起來而獲得,如中國人正確習得himself是把himself看成“他自己”一類的反身代詞來用?;谶@點,我們也不難理解在本研究中母語為英語的留學生為什么能較快且較好地習得了漢語“他自己”的用法,卻不能正確掌握“自己”的用法。這是因為留學生的母語(英語)中只有一種形態(tài)類型的反身代詞,而目的語中有兩種類型的反身代詞,且其中只有一種與其母語的類型相同。在二語習得過程中,他們通過漢英類比僅能習得漢語中的復合反身代詞,卻無法正確地掌握與其母語構詞形態(tài)相異的漢語簡單反身代詞的正確用法。
本研究結果對漢語作為第二語言學習和教學均有一定的啟示。由于母語的正遷移作用,漢語的復合反身代詞“他自己”較容易也較好習得,母語為英語的留學生和漢語教師在這方面無需花費太多時間,僅需把“他自己”與英語himself類比起來學習或教授。另一方面,母語為英語的留學生對簡單反身代詞“自己”的習得較差,漢語教師應把“自己”的用法作為反身代詞學習的重點來教授。針對留學生會混淆“自己”與“他自己”的用法,建議漢語教師應對簡單反身代詞和復合反身代詞的相似和差異作系統的比較,使留學生意識到兩者的異同,并通過加強練習,達到對“自己”用法的掌握。最后,漢語教師也應指出學習者的錯誤。既然“自己”用法上的某些特性不能被自然習得,負面的證據此時應在二語習得過程中發(fā)揮重要的作用。
本研究從反身代詞構詞特性與其句法指代的關系及母語的影響兩個角度考察了母語為英語的留學生對漢語兩類反身代詞“自己”和“他自己”的習得情況。研究結果顯示,留學生能夠較早且較好地把握復合反身代詞“他自己”的指稱。而對于“自己”,留學生未能依據其構詞形態(tài)特性來正確指稱“自己”。他們混淆了“自己”與“他自己”的用法,把“自己”當成“他自己”來使用。這些結果表明反身代詞的形態(tài)句法接口知識是二語習得的難點,也反映了母語在二語習得過程中的影響:母語(英語)促進了留學生習得漢語的“他自己”,但也給他們習得與英語反身代詞不同類型的“自己”時帶來不少困難。摒棄“自己”的賓語先行語及接受“自己”的長距離回指是習得的兩大難點。首先,自然語料缺乏直接的證據告訴學習者“自己”不能指代賓語,所以導致錯誤的僵化。其次,Chien等人(1993)及Chien&Wexler(1987)發(fā)現雖然在自然語料中能接觸得到“自己”的長距離回指,這一知識在漢語兒童的第一語言習得中也發(fā)展得很緩慢,六歲的漢語兒童仍不太能接受“自己”的長距離回指,這也許說明即使有正面的語料,獲得這一知識仍然需要較長的時間和更多的語言接觸。另外,Huang&Liu(2003)主張“自己”的長距離回指為篇章層面上的指稱(discourse reading),“自己”的長距離回指可能需要適當的語境來激活。更多的語言接觸或者語境的使用能否誘導二語學習者接受“自己”的長距離回指,要弄清楚這些問題,我們還需考察漢語學習時間更長的學習者,或可結合其它的研究方法,如帶有上下文情景式的測試法,分析留學生語料庫及考察不同母語背景的受試對象等,以進一步探討漢語反身代詞的習得機制和母語對其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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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Investigation of Second Language Acquisition of Chinese Reflexive Pronounsby English Speakers
Zeng Li
(College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Shanghai200083,China)
Chinese reflexive pronouns;morpho-syntactic interface;mother tongue transfer;second language acquisition
The study employed a grammaticality judgment test to investigate whether the Chinese learners who are native English speakers could make use of themorpho-syntactic rule of reflexives to arrive at the correct interpretation of the simplex reflexive ziji(自己)and the complex reflexive taziji(他自己)in Chinese language.Two groups of learners at different Mandarin proficiency levels participated in the test,together with thirty Mandarin native speakers as the control group.It is found that the learners at higher proficiency were native-like in dealingwith taziji(他自己),while the learners at both L2 proficiency levels failed to interpret ziji(自己)appropriately.It is revealed that the learners did not interpret the reflexives according to themorpho-syntactic rule encoded with them;rather their performance was subject to the transfer ofmother tongue.Finally,the implications of the findings on second language teaching ofMandarin are discussed.
H195.3
A
1674-8174(2012)03-0001-010
【責任編輯 劉文輝】
2012-01-11
曾莉,女,博士,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教育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第二語言習得。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不同母語背景留學生漢語句法發(fā)展模式研究”(11CYY028);上海外國語大學校級一般科研項目“第一約束原則在第二語言習得中的運用:以漢英反身代詞的二語習得研究為例”(KX181089)
①語法系統內部層面的接口指的是詞匯、句法、形態(tài)、音韻、語義相互之間的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