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立平
(華東師范大學(xué),上海 200241)
“人有一字不識而多詩意,一偈不參而多禪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曉而多畫意?!保惷脊缎〈坝挠洝罚?/p>
此無他故,天然是也。天然即道家所謂“大美不言”;儒家所謂“大道不器”;禪家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皆可相通相證。
然禪意若不憑借偈語,詩意若不表諸文字,一任其油然而生、悄然而滅,春夢似的了無痕跡,寒日一般無言西落,豈非愧對了造物主的無盡藏?雖達觀者自可視之以煙云過眼、百鳥感耳,失去后不復(fù)絲毫掛牽,但古往今來,熙熙攘攘,皆是情之所鐘,未能免俗,對人說夢,說聽皆癡耳。操持文字之輩,遂欲盡己所能,轉(zhuǎn)暫為恒,多拯贖一份詩意,多凝鑄一句好言語。在中國文化造極的宋代文人那里,倚聲填詞,便擔負了這樣的功能。
莊子告誡我們:“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笨墒窃谝新暤木秤隼铮仨毷紫嚷犞远?,因為感官愉悅拒絕奧澀。當竹肉相發(fā)之時,燈酒流連之際,訴諸聽覺而輔以視覺、嗅覺的宋詞,不比詩文可窗下案頭尋繹,須立地成佛似的動人;須解衣盤礴似的沉醉;須如秦少游《滿庭芳》那樣,“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即使唱給“不識字人”聽,“亦知是天生好言語也”(《侯鯖錄》卷八)。
天生好言語,非書齋苦思冥想就能批量生產(chǎn),故文人并不享有專屬權(quán)。天生好言語往往由白丁口中道出,一經(jīng)文人點染,自然湊泊,便觸手生春,千古傳唱,誰都有可能迸出天生好言語:妻兒奴仆、販夫走卒、酒徒琴侶、樵叟釣童,乃至名妓、閑僧、尼姑、無名氏、女鬼……
中國古典文學(xué)大抵是男性的文學(xué),偶爾出現(xiàn)一二才女,也會招來非議。如詞中第一圣手李清照,當時就被人指責其詞多“閭巷荒淫之語”,“自古搢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藉也”(王灼《碧雞漫志》)。不過表面上的辱罵,掩飾不住暗地里的喜愛,王灼仍不得不承認易安“姿態(tài)百出”、“本朝第一”。宋人倚聲以拾掇好言語,最多的例子即是女子語:
春庭月午。影落春醪光欲舞。步轉(zhuǎn)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輕云薄霧。都是少年行樂處。不似秋光。只與離人照斷腸。(蘇軾《減字木蘭花》)
元祐七年(1092)正月夜半,東坡先生正在汝陰州堂前賞梅。霽月難逢,彩云易散,更何況有佳人相伴!王弗看著月色下梅花綻放,忽對先生道:“春月色勝如秋月色,秋月色令人凄慘,春月色令人和悅,何如召趙德麟輩來飲此花下?”先生大喜道:“吾不知子能詩耶?此真詩家語耳!”蘇東坡的敏慧通脫,千載以下仍是令人欣羨,他竟能在這平平之語中聽出詩意來,遂襲用王弗語中簡單的機杼,化為《減字木蘭花》中的最后兩句(事見《侯鯖錄》卷四)。
元祐元年(1086)二月,王鞏由嶺外赦歸,遇東坡于京師。鞏因受烏臺詩案牽連,貶海上五年,連失二子。鞏有一家妓,名叫柔奴,又名寓娘,一直跟隨他南遷北歸。東坡見柔奴歸來,笑問道:“廣南風土好不好?”柔奴對曰:“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比崤珜嵲谡f出了東坡的心理,東坡自己的詩句嘗云:“我本無家更安住,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但應(yīng)此心無所住,造物雖駛?cè)缥岷??”(《百步洪》)一個歌兒竟有如此的見識!東坡欣遇知己,感而作《定風波》,以柔奴語為歇拍:“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趙翼說蘇東坡“遇成語佳對,必不肯放過”,實則遇天生好言語,更不肯放過也。
夜來深雪前村路,應(yīng)是早梅初綻。故人贈我,江頭春信,南枝向暖。疏影橫斜,暗香浮動,月明溪淺。向亭邊驛畔,行人立馬,頻回首、空腸斷。別有玉溪仙館。壽陽人、初勻妝面。天教占了,百花頭上,和羹未晚。最是關(guān)情處,高樓上、一聲羌管。仗誰人向道,何如留取,倚朱欄看。(晁端禮《水龍吟》)
晁端禮此詞也化用一位夫人語,她是劉元載的妻子,原詩題作《早梅》,宋仁宗天圣年間(1023-1032),禮部郎中孫冕嘗刊刻《三英詩》,劉元載妻是三英之一,另二英為詹茂光妻、趙晟之母,可惜她們的真實姓名,已無從知曉矣(事見《詩話總龜》卷十)。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zhuǎn)。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蘇軾《洞仙歌》)
蘇軾七歲的時候(1043),曾經(jīng)遇見一位九十多歲的老尼,姓朱,自言曾跟隨其師父入蜀主孟昶(919-965)的皇宮。時孟昶正與花蕊夫人在摩訶池上納涼,孟昶作《洞仙歌》令。老尼雖年老健忘,但能歌唱出完整的《洞仙歌》。40年后,物是人非,東坡只依稀記得開頭兩句,“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遂以己語將其補足(事見詞序)。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里也記載了一位悟道老尼的七絕:“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云。歸來笑捻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后來,辛稼軒《青玉案》詞將老尼之語點化得天衣無縫了:“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p>
金風淡蕩,漸秋光老、清宵永。小院新晴天氣,輕煙乍斂,皓月當軒練凈。對千里寒光,念幽期阻、當殘景。早是多情多病。那堪細把,舊約前歡重省。最苦碧云信斷,仙鄉(xiāng)路杳,歸鴻難倩。每高歌、強遣離懷,慘咽、翻成心耿耿。漏殘露冷??遮A得、悄悄無言,愁緒終難整。又是立盡,梧桐碎影。(柳永《傾杯》)
一個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落魄才子,寓居京城景德寺,見僧房壁上有一殘詩,不知誰作,亦未嘗聽人吟誦:“明月斜,秋風冷。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币蛴X末句妙極,隨即填了一闋《傾杯》,化此詩句為歇拍。是夜,柳永夢見一婦人,對其言曰:“妾非今世人,曾作前詩,數(shù)百年無人稱道,公能用之?!保ㄊ乱姟盾嫦獫O隱叢話》后集卷三八)蓋感永之恩情,故托夢于焉。既為數(shù)百年,則已然唐代或更遠古的女鬼了。而柳永生前也未曾料到,自己為鬼后,每年春風駘蕩之時,諸名妓便會不約而同上墳掛紙錢拜掃,喚做“吊柳七”,又喚做“上風流?!?。
宋詞中的妙句,不少都帶有鬼氣。晏幾道《鷓鴣天》:“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道學(xué)家程頤就說是“鬼語也!”(《邵氏聞見后錄》)當法云秀指責黃庭堅詞多淫艷之語時,黃庭堅竟以“鬼語”來搪塞:“空中語耳,非殺非偷,終不至坐此墮惡道。”(《冷齋夜話》)所謂“空中語”,即神仙鬼怪之語,原來不是自己的寫作,山谷只是借其語倚聲耳。
宋代文人倚聲填詞,不僅拾掇了散落一地的好言語,救活了他物;也贖回了自己,贖回了人之天性。
宋代文人相較唐代,更多表現(xiàn)為知識化、學(xué)者化、思想化,故宋代詩學(xué)有一根本祈向,就是在個體一己的創(chuàng)作中追求融貫經(jīng)典、點化前賢,強調(diào)個人才能與文化傳統(tǒng)之間的互動,然而宋詞卻表現(xiàn)出相反的藝術(shù)祈向,這可以用宋徽宗的話來證明。身為皇帝,一言一行應(yīng)具有官方正統(tǒng)性。宋徽宗曾經(jīng)對一位太學(xué)官宋齊愈說道:“卿文章新奇,可作《梅》詞進呈,須是不經(jīng)人道語?!保ā缎瓦z事》)“不經(jīng)人道語”恰與宋代詩學(xué)講究的“無一字無來處”針鋒相對。
可即便皇帝如此說,許多宋人硬是要說“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是白樂天的原創(chuàng)(《能改齋漫錄》卷八,白《吾土》詩:“身心安處為吾土,豈限長安與洛陽?!薄冻龀橇魟e》:“我生本無鄉(xiāng),心安是歸處?!保?,秦觀那首《滿庭芳》,也硬要說成是隋煬帝的原創(chuàng)(《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三,隋詩“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梢姡妼W(xué)思想對于宋代文藝的影響之深。
宋代文人的心態(tài),應(yīng)是中國古代最佳的一個朝代。因為他們有自我調(diào)劑、發(fā)泄乃至叛逆的窗口。據(jù)說,北宋翰林學(xué)士韓維,早晨與門客吃飯時,談“經(jīng)史節(jié)義及政事設(shè)施”,儼然正經(jīng),可一到了晚上,“則命妓勸飲盡歡而罷,雖簿尉小官,悉令登車上馬而去”(《清波雜志》卷十)。如此勞逸結(jié)合,是怎么也不會得抑郁癥的。倚聲填詞,便是宋代文人的一個調(diào)劑品,他們可以在這里拋卻詩文中仁義道德、思想學(xué)識的枷鎖,暫且贖回“一生愛好是天然”的本性,以避免人性在過度文明化、人文化過程中可能遭致的壓抑、扭曲。
吳冠中先生有句名言 “筆墨等于零”,不過有個小前提,是“脫離了具體畫面的孤立的筆墨”。
明人唐順之嘲笑南朝沈約:“自有詩以來,其較聲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說最嚴者,無如沈約;苦卻一生精力,使人讀其詩,只見其捆縛齷齪,滿卷累牘,竟不能道出一兩句好話”(《與茅鹿門主事論文書》)。
我想借用吳先生的話,接著唐順之說,在詞里,“聲律、思想、情感都等于零”,如果它們一旦脫離了好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