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國卿
(作者系《沈陽日報》專副刊中心主任)
暑熱倦怠,拿出王羲之的《蘭亭序》來看。
此《蘭亭序》為“堅凈居叢帖”之《清乾隆內(nèi)府摹刻落水蘭亭并跋》?!皥詢艟訁蔡睌?shù)種原本為啟功所藏,北師大出版社的影印本精良考究,幾與原拓相仿。每臨習一過都要想一想這帖名中的“落水”二字,其中所包蘊的前塵影事一件件尤為讓人感嘆。
東晉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王羲之和謝安等41人,在山陰(今浙江紹興)之蘭亭聚會“修禊”,曲水流觴,飲酒賦詩,王羲之在詩卷前寫下一篇序言,即《蘭亭序》。傳說這篇手稿原跡已作為唐太宗李世民的殉葬品,埋入昭陵,后世僅有摹本和刻本流傳。摹刻本有多種,其中摹本以馮承素的“神龍本”為佳,刻本以“定武本”最著名。
定武石刻出于何人所摹,歷來眾說紛紜,但多數(shù)意見認為是唐人歐陽詢。唐太宗時此刻石在宮中,拓本極少。公元947年,遼國皇帝耶律德光滅后晉,攜刻石北運,中途刻石流落真定(今河北正定縣)。真定當時為州治,唐時置義武軍,宋時因避太宗趙光義之諱,改名定武軍,所以此石后稱《定武刻石》,拓本即稱《定武蘭亭》。到了宋代慶歷年間,刻石為李學究所藏,后又為州帥得到,存于官庫中。未幾,薛向領定州,他與也是書家的兒子薛紹彭一起翻刻一石,竟將原石換出。薛氏父子在翻刻時,故意將原石“湍、帶、右、流、天”五字刻損一二筆,以暗記其真?zhèn)?。所以后來《定武蘭亭》就有了“損本”和“不損本”之分。有時“損本”反而成了真本。
到了宋徽宗大觀年間,宰相蔡京見官庫“蘭亭石本”不實,即知薛家做了手腳,于是讓皇帝下詔索取真石刻。薛紹彭的兒子薛嗣昌不敢隱瞞,將真刻石呈進宣和殿。靖康之亂,宮里珍寶被掠一空,唯獨刻石無恙。后來,留守汴梁的宗澤將刻石送給駐蹕揚州的宋高宗趙構(gòu),趙構(gòu)十分珍視。1129年金兵進逼揚州,宋室倉惶南渡,趙構(gòu)不得已命內(nèi)臣將蘭亭刻石投到了揚州石塔寺井中,以備事后再取。趙構(gòu)在杭州死后,此石下落無人知曉。
過了整整300年,明宣德四年(1429),東陽人何士英任兩淮都轉(zhuǎn)鹽運使,時揚州石塔寺僧淘井,于是刻石重見天日。何士英遂將缺了一角的刻石呈進皇上,上稱何士英天下清官,于是賜其石攜歸東陽。到了明代萬歷年間,東陽縣令黃文炳特地去何家參觀這塊珍貴的蘭亭刻石,并欲將其裝進轎子帶走。何氏子孫見而嘩然,拉住黃文炳不讓離開。致使這位縣令惱羞成怒,將刻石扔出,摔為三段。此后刻石一直由何氏子孫按孟、仲、季三房分開保存,直到民國。新中國成立后,此刻石收藏于浙江博物館。
《定武蘭亭》拓本極為難得。據(jù)宋人周密《齊東野語》所述,此蘭亭拓本最早由南宋大詞人、書法家姜白石所藏,經(jīng)蕭季木、俞松手再歸趙孟堅(字子固)。趙子固是南宋著名畫家和收藏家,他得到此帖后心中非常高興,連夜乘船回家,行至吳興霅溪升山下,不幸船被大風吹翻。好在水不深,但行李衣物等已全部浸在水中了。渾身濕透的趙子固什么也顧不上,雙手高舉那本《蘭亭帖》高呼:“蘭亭在此,余不足惜也?!边^后他在此帖前題了八個字:“性命可輕,至寶是保。”這就是“落水蘭亭”的來歷。
其實,趙子固的《落水蘭亭》在南宋時已是名物。俞松《蘭亭續(xù)考》已經(jīng)著錄,后來元人趙孟頫、袁桷、柯九思、陶宗儀都談到過這一本。據(jù)清乾隆時人吳升《大觀錄》記載,《落水蘭亭》上曾有趙子固二跋,其中一跋中說:“季秋廿五日揚風帆自霅城東關言歸,道升山,山風逗帆,覆舟幾殞,命由此刻也。造物見護,存一線生意不死,而此寶亦略淹濕,起之溪流中,其他行李盡不顧。披濕泥濘即投小寺烘焙不損壞。記造物之惡劇也如是。聊記云爾首尾:三十三年心好目玩,終獲為我物,幾死猶不恨也。”可見“落水”的故事并非后人“偽托”,乃確有其事。但趙子固是否題過“性命可輕,至寶是?!卑俗郑瑒t難以考證。
《落水蘭亭》在趙子固去世之后,據(jù)清人梁章鉅《退庵所藏金石書畫跋尾》所記,南宋時先后由賈似道、張斯立、李叔固等人收藏。明代流傳情況不詳。明末清初時先后由白函三、孫承澤、高士奇、王鴻緒、曹文埴、蔣溥等人收藏,后歸清內(nèi)府,著錄于 《石渠寶笈續(xù)編》:二十八行,縱八寸五分,橫二尺八分,濃墨,白麻紙拓本。后從內(nèi)府流出,下落不明。
然而,《落水蘭亭》的故事并沒有到此結(jié)束,到了民國時期,還有其他拓本仍在精彩地演繹。
“民國四公子”之一的袁克文(字寒云)是袁世凱的次子,他從小師從碩儒嚴修,其書法尤為精妙。他在臨帖上面花費不少工夫,對《蘭亭序》特別鐘愛,曾搜集了多種《蘭亭序》的拓片,其中最珍貴的就是《落水蘭亭》帖。
袁氏的《落水蘭亭》帖原為廣東新會人吳步蟾早年得自山東聊城海源閣楊家,帖后有鮮于樞的跋,帖內(nèi)還夾有清代著名學者包世臣、著名校勘學家丁晏致海源閣創(chuàng)始人楊以增討論《落水蘭亭》帖的信札。洪憲時,吳步蟾因上書勸阻帝制,在北京被一伙熱衷帝制的爪牙所難,幾遭不測。最后,連回廣東也成了問題,不僅難以脫身,而且還沒有路費。于是,他懷揣祖?zhèn)鞯摹堵渌m亭》帖求售于當時的國務院秘書長王式通。頗通碑帖的王式通見帖后留吳就餐,其間恰好袁克文來訪,得知內(nèi)情后,袁承諾吳步蟾:“我送你到天津,然后再乘船回南方?!庇谑窃宋木蛯ⅰ堵渌m亭》帖留下,陪同吳步蟾一起赴前門火車站??墒?,到了車站袁克文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也囊空如洗,一文不名,只好向仆從借了五元錢,買了一張車票送吳步蟾去了天津。上了車的吳步蟾感動地說:“《落水蘭亭》應改名為《五元一命蘭亭帖》了?!?/p>
得到《落水蘭亭》的袁克文愛不釋手,日日臨摹,并按吳步蟾的一句戲言,特地將此帖題為“五元一命蘭亭帖”。回到廣東的吳步蟾終日以村塾自隱,及至段祺瑞執(zhí)政時,有京兆尹某人又邀請其北上參政,吳堅辭不就,并說:“我可沒有第二個《落水蘭亭》帖。再說,世上也沒有第二個寒云公子。五元難得,一命難全,我再也不進京了?!贝颂髞磔氜D(zhuǎn)到了于右任的手中,成為于氏鴛鴦七志齋的重要藏品。相信此帖不會不和于右任一起渡海到臺灣,于右任去世后,此帖歸屬不詳。
《落水蘭亭》屬于《定武蘭亭》真本中的“五字未損本”,即“湍、帶、右、流、天”五字未損。我曾見過1925年文明書局的經(jīng)折裝影印本,乾隆題引首“蘭亭真面”。首頁亦有“墨林至寶。弘光元年王鐸書”字樣,又有翁方綱題云:“世間偽傳落水本有趙子固手題 ‘性命可輕,至寶是?!瘮?shù)字,今因云谷二兄以此詢余,書之以破惑。”翁氏認為世傳有趙子固題“性命可輕,至寶是保”八字者是偽本。帖后也有翁氏題跋,但前后矛盾,令人生疑。文明書局本的底本為近代收藏家,安徽人裴景福(字伯謙)之物,后來經(jīng)啟功先生鑒定此藏本為贗本,原來是廣東高要人何氏兄弟按內(nèi)府翻刻本造出來的,翁方綱和梁章鉅的跋也是偽造的,“乃知裴伯謙受騙于前,文明書局又復推波助瀾于后也”,而乾隆重刻的內(nèi)府藏本才是真的。
啟功先生堅凈居所藏乾隆內(nèi)府翻刻本《落水蘭亭》,第一行“會”字損,第三行“群”字中“君”字殘,“領”字上無“山”。全帖有界欄,字跡清晰,拓印精美,臨摹起來頗為順手,雖然為近年影印,但與清拓無幾。學王右軍書,臨定武刻本,只此一件足矣,用當年吳步蟾的話說,也是“我可沒有第二個《落水蘭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