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西存
因為自費訂閱,每拿到一期《文學自由談》,總是看得較為隨意,先瀏覽題目,再以興趣和時間細看內(nèi)容。今年第二期到手,“直言”欄目《藝術可以如此無恥嗎?》一題,讓人一驚?!段膶W自由談》的版面,雖說一向崇尚尖銳,但細細品讀,其“尖銳”并非以“赤裸裸”的方式,而多為肉中帶骨,讓明白人“會心一笑”。所以,這回該刊登出這種急赤白臉的貨色,實為反常。
楊光祖先生這篇文章,是評論張藝謀新近執(zhí)導戰(zhàn)爭史詩影片《金陵十三釵》的,看完之后的主要感覺便是——為文豈能如此刻???
楊文先貶張氏電影“越來越低俗,越來越胡來”,又對嚴女士小說“不看好”,“看得不多,就一部《第九個寡婦》……讀完了,就后悔”,就再也不讀嚴歌苓了,進而認為,“中國作家缺乏偉大的人類情懷”。他判定《釵》(自此以下,筆者將劇名簡稱為此)“無恥”的依據(jù)是,“我們的作家、藝術家,對‘等級’、‘身份’……如此‘熱愛’。面對日本的殘酷入侵,我們的士兵為保衛(wèi)女學生而死,死得其所,因為她們是‘處女’。但當中國的十二位(筆者注:曾是十四位)妓女出來的時候,嚴歌苓和張藝謀就不愿意‘保護’她們”,并“把她們描繪得很惡心……處處提醒觀眾,女學生是必須保護的,因為她們‘干凈’,妓女根本沒有‘保護’的必要,因為她們已經(jīng)不‘干凈’。最后,當日本軍人要女學生去‘唱歌’……當然是妓女代女學生去”。于是,楊光祖便斷言電影宣揚的價值觀“可憐、無恥”,“其惡心、可恥,甚至還在日本人之上”,我們的藝術家“不具備”關懷人的思想,還“推”而論之,與某地出現(xiàn)的知識分子(中小學生更多)和領導同時遇險有人大喊“讓領導先走”的病態(tài)現(xiàn)象綁在一起,遠不及唐代詩人白居易面對歌妓寫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似乎挺有說服力。
這,應該是一種誤讀,一種偏見或斷章取義。
“詩無達詁”(董仲舒),形象大于思想,這是文藝解讀常識,何況是對以畫面(鏡頭)和聲音為主要表達手段的影視藝術?作為文藝作品的接受對象,自由選擇對作品內(nèi)容和形式的理解、評判,自由表達自己的理解、評判,皆屬正常。但我們不能忘記,解讀、評判作品的首要和主要依據(jù),應該是作品內(nèi)容本身。楊文以兩千三百字篇幅評論實際播放時間一百三十八分鐘的電影《釵》,直接涉及作品內(nèi)容者,充其量不過五百字,其余皆為背景資料、引申發(fā)揮和主觀臆斷。如此“簡潔”,近乎謾罵,焉能服人?細品《釵》劇,稍具思想和鑒賞能力的觀眾都不能否認,以現(xiàn)代理性目光觀照歷史,弘揚狹義血性,表達救贖主題,謳歌人類共有的人性、道義情懷,恰恰是這部影片的閃光和動人之處?!辽?,在電影宣揚的價值觀——關懷人、具備人類情懷這一點上,包括嚴女士小說原作在內(nèi)的《釵》還是“具備”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具備”。
——以李教官為首的十幾位國軍教導隊弟兄,歷經(jīng)浴血苦戰(zhàn),已到達教堂附近,只需再忍避一時,就極有可能安全出城,回歸建制。但面對不期而遇的惡狼禽獸般的日軍在大街上肆無忌憚追殺、侮辱我們尚未成年的同胞——教會女學生,他們還是毅然決然“亮劍”出手,以近乎以卵擊石、集體自殺的慘烈血戰(zhàn),狙殺日軍數(shù)十,毀敵坦克數(shù)輛,救下了倉惶逃命的女學生們。更加動人的是,幸存下來的李教官背著身負重傷、奄奄一息的戰(zhàn)友浦生,費盡周折進教堂安置了戰(zhàn)友(希望他能“走”得暖和些),本可便裝出城逃命,他卻再次潛伏留下,關鍵時刻為保護女學生與禽獸日軍浴血力戰(zhàn),大智大勇狙殺數(shù)敵后又與數(shù)敵同歸于盡。其民族氣節(jié)、俠義血性、人性道義情懷,足可驚天地泣鬼神。
——冒充神父的美國人約翰,本為殯葬服務師兼汽車維修工,社會底層小人物,他來文徹斯特教堂,是應約為英格曼神父整理遺容進行殯葬服務的。路途遭遇日軍,他險些喪命;巧逢同樣遭遇日軍,要奪路逃回教堂的教會女學生書娟們(她們中的一個被日軍活活刺死),喚醒了他基于亡女的父愛和道義情懷。進入教堂后,他在無法為死于戰(zhàn)亂的英格曼神父服務的情形下,先按“規(guī)矩”索要服務費,搜尋葡萄酒,拒絕免費修車,挑逗(調(diào)戲)稍后入教堂避難的以玉墨為首的中國妓女,盡顯小人物平庸乃至無賴本色;又竭盡心力,大智大勇,甘冒生命危險,以監(jiān)護人心態(tài)充神父庇護所有女學生(太像一位父親了)和妓女,直至最后修好汽車,載僥幸存活的女學生逃出南京城。其復雜多面、血肉豐滿的形象塑造,俠義血性、人性道義情懷的閃光品格,同樣撼人心魄。
——教堂雜工陳喬治,原是英格曼神父路邊撿來的餓得快要斷氣的棄兒,被收養(yǎng)后做了勤雜工,善良勤勉,盡職盡責,一個十四五歲的半大男孩兒。他視神父為父親,謹遵神父遺囑,冒生命危險將十幾個無家可歸的教會女學生接回教堂,盡心竭力庇護和他同齡的女學生。眼見為保護女學生教導隊士兵慘烈戰(zhàn)死,約翰險被日軍打死,李教官與日軍同歸于盡,還有女學生為免遭日軍蹂躪墜樓摔死,妓女豆蔻、香蘭被日軍糟踐殘害而死,約翰明明有機會逃生卻輕易放棄,繼續(xù)為保護女學生舍命盡責,以玉墨為首的十二位妓女,又甘愿代替女學生赴日本軍營送死……陶冶感召之下,他大義凜然,毛遂自薦,用尚未成年之男兒身,化妝冒充不足十三之數(shù)的“女學生”,拒絕中途跳車逃亡,從容鎮(zhèn)定隨妓女們赴死,以換取女學生安全脫險。真可謂再爆狹義血性、人性道義情懷的耀眼光輝。
——以玉墨為首的十二位妓女,尤為可泣可歌。原本在秦淮河畔倚門賣笑,出賣肉體,最為世俗不齒的社會底層人物,她們之所以理直氣壯到文徹斯特教堂避難,是因為她們中的一個曾盡心盡意“伺候”了教堂姓顧的廚子,顧廚子答應了她們。初始的言行粗俗放蕩,與女學生矛盾爭執(zhí),那是她們特殊的生存環(huán)境、生活經(jīng)歷使然。其后,伴隨著目睹李教官們?yōu)榱伺畬W生悲壯戰(zhàn)死;小喬治甘冒風險,美國人約翰差點送命,兩人又都冒死盡力保護教堂所有女性;她們占了本屬于女學生的地窖,又有女學生無處躲避慘死于日軍魔掌……她們開始受到震撼、感動,于是便有了玉墨敬佩李教官,理解、尊重和真的愛上了約翰,豆蔻將奄奄一息的傷兵浦生當親弟弟照顧,并因為其取琴弦奏曲送行而慘遭日軍侮辱殺害……特別是,十二位尚未成年的女學生為免遭日軍殘害而即將實施集體跳樓自殺的悲憤駭人場景,徹底震撼警醒了她們,最終一人首倡,全體贊同,由善意同情權(quán)宜之計到理性真情甘愿代女學生赴死,使她們徹底完成了由平庸、麻木、沉淪向悲壯、崇高、偉大的華美轉(zhuǎn)身,她們所攀上的精神、人性和道義高度,足可與任何頂天立地的英雄豪杰相媲美。
——還有,就連那曲己奉敵、形似漢奸的書娟父親,交通部職員,誰又能否認他為解救女兒而付出的包括生命在內(nèi)的種種努力、奉獻?毋庸置疑,他也是一個令人尊敬的父親。
面對毫無自衛(wèi)能力,正在被惡狼禽獸日軍侮辱追殺,或?qū)⒁w跳樓自殺以維護純潔尊嚴的花朵般同胞小學生姑娘,獅子大象、阿貓阿狗都知道拼命保護幼崽,保存未來,極度危難之中,震撼感召之下,妓女們能夠挺身而出,從容替代女學生赴死,與國軍士兵、普通職員父親、美國殯葬服務師、教堂小勤雜工……諸多平凡人物,共同構(gòu)成一圈亮麗、美觀、崇高和偉大的人性道義花環(huán),應該說,完全符合生活真實,更符合藝術真實。作為花環(huán)的一節(jié),十二位妓女絕對不是孤立的,而是極為和諧的整體之中的一個組成部分。而且我們不能忽略和忘記,她們的能夠挺身而出,犧牲自己庇護別人,需要承載的精神負擔最重,需要跨越的心靈鴻溝也最深最寬,但她們卻又是在沒有任何外力威壓逼迫的前提下,完全出于情勢、責任、人性、道義(或許還應該加上母性?)的驅(qū)使感召,至真至誠,行云流水般自然而然。這里,何曾有半點“處女”“妓女”、“身份”“等級”之別,又哪里有半點作者、導演因“干凈”與否而越俎代庖顯示出來的“保護”或“不愛”乃至“敵視”?
契訶夫曾言:“文學家不是做糖果點心的,不是化妝美容的,也不是使人消愁解悶的;他是一個負有義務的人,他受自己的責任感和良心的約束?!痹谑朗氯诵钠毡楦≡?,高雅藝術遇冷靠邊兒,向錢看幾乎成為價值觀念主旋律的當今社會,張藝謀們?nèi)阅茉谝延谐删偷幕A上,繼續(xù)堅持藝術探索,國人還是能看得見的。作為當代中國第五代電影導演領軍人物的張氏,其作品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自《紅高粱》始,《大紅燈籠高高掛》、《菊豆》、《秋菊打官司》、《活著》、《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一個都不能少》、《我的父親母親》……直至最新的《釵》,甚有——至少是較有思想藝術價值;二是自《代號美洲豹》始,《幸福時光》、《英雄》、《十面埋伏》、《千里走單騎》、《滿城盡帶黃金甲》、《三槍拍案驚奇》……向通俗藝術靠攏,商業(yè)和媚俗因素增加,大多乏善可陳。但總而言之,張藝謀還沒淪落到完全媚俗,只向“錢”看,其明顯具有的良知、責任心和探索創(chuàng)新精神不可否認,我們不能因為有了第二類作品,就把他一棍子打死,“其惡心、可恥,甚至還在日本人之上”的結(jié)論,更不可妄下。世間從來沒有完人,何況電影藝術本身更有較多的大眾化、休閑愉悅和商業(yè)盈利性質(zhì),要求張藝謀自覺反思,多出第一類產(chǎn)品,少出乃至不出第二類產(chǎn)品——即便第一類產(chǎn)品,也盡量少些遠離生活真實的虛假場景細節(jié),倒是合情合理,他畢竟屬于人氣較大、較為一流的電影藝術家。
至于嚴歌苓女士的小說作品,楊光祖既然坦承只讀一部《第九個寡婦》,就斷言“不看好”,與“缺乏偉大的人類情懷”掛鉤,明擺著也是偏見。別的不論,小說原作《金陵十三釵》,另一部長篇小說《小姨多鶴》,撇開文筆的較為可讀,主要人物形象的鮮明生動,單是主題思想中濃郁的人類情懷,社會底層小人物心靈的真、善、美光彩,無論如何也難以抹殺和遮掩的。
楊光祖作為年輕而又頗為活躍的文學評論者,文章露些鋒芒,亦無不妥,但不可劍走偏鋒,淪于謾罵,“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zhàn)斗”,魯迅先生早有誡勉。
——為文為人,還是厚道、踏實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