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穎
(棗莊學(xué)院大學(xué) 英語教學(xué)部,山東 棗莊 277160)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最優(yōu)秀的作品之一,它不僅具有深刻的思想價值,而且具有卓越的藝術(shù)成就,被視為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作為一部文學(xué)經(jīng)典,《紅樓夢》已經(jīng)在異域文化里廣泛流傳。20世紀70年代,我國翻譯家楊憲益夫婦與英國漢學(xué)家霍克斯先生各自把名著《紅樓夢》翻譯成兩種英文版本,在世界文壇上引起了很大的轟動,受到了翻譯家和英文讀者的高度贊揚,為傳播中國文化做出了他們的巨大貢獻。
譯者并非機械地或毫無選擇地呆在由這些限制因素所構(gòu)成的圓圈內(nèi),相反,他們可以自由地選擇呆在這圈子內(nèi)或是試圖跳出這圈子的束縛。(Lefevere,1992:9)不同的民族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孕育了獨具特色的文化。楊憲益先生和霍克斯先生民族不同、生長地域不同,是受中英兩種文化熏陶教育的學(xué)者,他們二人的翻譯各有千秋,且因文化不同而不同,因為語言是文化的一部分,并對文化起重要作用。語言反映一個民族的特征,它不僅包含著該民族的歷史和文化背景,而且蘊含著本民族對人生的看法、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本文就從漢英民族文化、習(xí)俗文化、宗教文化、地域文化的差異對《紅樓夢》的兩種不同譯本進行分析。
民族文化是指由歷史發(fā)展和社會遺產(chǎn)所形成的文化,各個民族由于其歷史發(fā)展各異,在其漫長的民族歷史長河中所形成的文化也不相同。英美文化的主線是個人主義(或稱個人本位),強調(diào)人控制自然、戰(zhàn)勝自然的主觀能動性。在西方,古希臘、古羅馬的哲學(xué)家從一開始就把目光投向自然,探求自然的奧秘和征服與主宰自然,做自然的主人。西方商業(yè)社會海上航運的冒險生涯,以及在其中不可避免地遇到難以把握的自然規(guī)律使西方人時刻感受到人與自然的尖銳對立和激烈沖突,他們正是在對詭異的自然現(xiàn)象的驚異和困惑中開始哲學(xué)探索的。古希臘的哲學(xué)從開始就主要是一種自然哲學(xué),把自然作為人們思考和探索的對象。在天人相分的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支配下,西方社會自古以來就把自然與人區(qū)分并對立起來,自然僅是被人認識、利用、征服的對象,強調(diào)人的獨立自主和積極進取,追求自由意志和獨立精神。
在處理人與人的關(guān)系上,西方更為崇尚個人的意志自由和人格獨立,強調(diào)個體的生命價值和尊嚴,重視私有財產(chǎn)的獲取和保護,整體意識和集體觀念淡薄。西方人富有直面挑戰(zhàn)、大膽追求、崇力尚武、急功近利,甚至不惜以片面掘進的思維方式和不擇手段的行為方式去達到目的、爭取勝利的精神品質(zhì)和心理狀態(tài),從而形成率直、豁達、剛硬的文化品格。而中國文化則以集體主義(或稱人倫本位)為主線,強調(diào)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客觀圓滿調(diào)諧主義。中國文化更多的是重人事而輕天道,重道德而輕知識。在處理人與人關(guān)系問題上,中國的文化自古至今就一直重群體輕個體,重和諧輕抗爭,強調(diào)宗法性、紀律性。它對人進行規(guī)勸與約束,束縛人的自由意志及創(chuàng)造精神,漠視生命個體的價值和尊嚴。中國文化始終把謀求人與自然、社會的和諧統(tǒng)一作為人生理想的主旋律,反對人的獨立意志和銳意進取,培養(yǎng)人的群體觀念、順從誠敬意識等,尋覓的是一種中庸、調(diào)和的處理途徑。中國文化的那種和諧觀念,同時也體現(xiàn)和培育了國民順從、屈服、保守與不思進取、安于現(xiàn)狀的精神,鮮有抗爭意識和反叛勇氣?!爸袊似毡樾攀亍觳蛔儯酪嗖蛔儭钡臍v史觀念,從而也造成了謙虛謹慎、含蓄內(nèi)向的柔弱的文化品格。語言反映文化特征并預(yù)示文化發(fā)展的方向,兩者的關(guān)系可簡單地比作內(nèi)容與形式相互依賴、相互作用的關(guān)系。所以英美人強調(diào)語言表達的邏輯性和結(jié)構(gòu)的緊密性;而中國人看重的是思想、語義表達。
因此,楊氏夫婦把“泥豬癩狗、枯株朽木、糞窟泥溝”翻譯成“no better than a filthy pig or mangy dog;just a stump of rotten wood;just a cess-pool or gutter.”(楊憲益、戴乃迭,1978:111-112)而霍克斯則翻譯為”just a pig wallowing in the mud,a mangy dog;the dead and rotten wood beneath;the cesspit and swell the stinking sewer of my inside.”(霍克斯,1979:178)楊把“沒籠頭的馬”譯成“a horse without a halter.”而霍譯為”a riderless horse.”反映了中國人強調(diào)客觀、含蓄內(nèi)向柔弱和西方人看重主觀、率直豁達剛硬的文化品格。楊把“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譯成,“In response she was like a lovely flower mirrored in the water;in motion a pliant willow swaying in the wind.She looked more sensitive than Pikan,more delicate than His Shih.”并加了腳注來說明比干是商朝末期因聰明智慧而出名的王子,西施是古代越國有名的美女。而霍譯為“In stillness she made one think of a graceful flower reflected in the water;In motion she called to mind tender willow shoots caressed by the wind.She had more chambers in her heart than the martyred Bi Gan;And suffered a tithe more pain in it than the beautiful Xi Shi.”(霍克斯,1979:103)因文化關(guān)系,霍克斯先生對“心較比干多一竅”理解有誤,但他的譯文結(jié)構(gòu)緊密,合轍押韻,還是基本準確傳達了原文的語義。相比之下,楊先生受中國文化的教育,譯文符合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句到意到,簡潔、準確地表達了原文的語義。
習(xí)俗文化指的是貫穿于日常社會生活和交際活動中由民族的風格習(xí)慣形成的文化。不同的民族在打招呼、稱謂、道謝、恭維、致歉、告別、打電話等方面都表現(xiàn)出了不同。
親屬稱謂語是反映人們血緣或婚姻關(guān)系的一套特殊的語言符號。這套特殊的語言符號往往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和一定的民族文化特性,它們按照不同民族各自的語言文化習(xí)慣客觀存在,有規(guī)則排列。由于漢英語言所依附文化母體的底蘊的差異,其各自民族的親屬稱謂語有時自然就各有規(guī)則而大相徑庭。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名分,講人倫”的封建倫理觀念,與西方社會的“人為本,名為用”的價值觀,使得漢英語言在稱謂系統(tǒng)的規(guī)則上有明顯差異,因此要把它們用非常貼切的英語盡可能完全移植,絕非易事。
例:……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第三回)
楊譯:“Her whole air is so distinguished!She doesn’t take after her father,son-in-law of our Old Ancestress,but looks more like a Chia.No wonder our Old Ancestress couldn’t put you out of her mind and was for ever talking or thinking about you.
霍譯:And everything about her so distingue!She doesn’t take after your side of the family,Grannie.She’s more like Jia.
王熙鳳這番話道透了中國封建社會以男性為主家族親疏、內(nèi)外關(guān)系。孫女,即兒子的女兒和外孫女,即女兒的女兒,在漢文化里不能等同視之的。嫁出的閨女潑出的水,只有自己兒子的子女才算是“嫡親”:一家人。女兒的子女只能算是外戚,不算是一家人。而在英語里卻只有一個共同的稱謂“Granddaughter”來對應(yīng)漢語里這兩個完全不同的稱謂,要清楚地表達“嫡親”與外姓親戚的遠近疏密卻不那么容易?;糇g旨在表達原文中“嫡親”這層關(guān)系,但是它不僅這層關(guān)系沒能表達清楚,就連賈母與黛玉的關(guān)系也沒交代,更為重要的是譯文歪曲了言者的意愿,反而唐突了賈母,這與王熙鳳八面玲瓏、勢力、圓滑的性格截然相反,與原意相去甚遠。這說明譯者對中國封建社會的宗法關(guān)系、世態(tài)習(xí)俗了解得尚不透徹,對中英文化在這方面的差異認識不夠。楊譯雖說對林家稍有不恭,但卻討好了賈家。言者意圖為了討賈母開心。
譯者轉(zhuǎn)換角度,通過黛玉之父同賈母的關(guān)系,從另一角度清楚地交代了賈母同黛玉的關(guān)系,同時將言者的意圖和性格傳達給讀者。再者,請看兩個譯本中的“老祖宗”的翻譯,霍譯為“Grannie”,從所指層面,其信息在原文和譯文中是等值。
而在語用層面上,即從內(nèi)涵意義來看,這個信息與原文的差距較大。上述提到王熙鳳稱賈母“老祖宗”一來是討好賈母,二來是表明賈母在賈家的身份地位。因此,“老祖宗”一詞在原文中并非一般意義下的“老祖宗”或“奶奶”,而是有特定的涵義的,所以霍譯對于原文來說不夠忠實,而楊譯為“Old Ancestress”,這樣既表明了賈母在賈家受尊敬,有權(quán)威的意思,也保存了原文的文化意義,可以說是“信”的典范。
地域文化主要指地理環(huán)境、自然環(huán)境方面的文化。中華民族文明起源于黃河流域,三面連陸一面靠海的地理環(huán)境使中國幾乎處于與世隔絕的狀態(tài),從而使自身文化保持很強的穩(wěn)定性和歷史延續(xù)性。這種獨特的自然環(huán)境造就了中華民族獨有的文化傳統(tǒng)和社會心理。誕生于半封閉大陸自然環(huán)境的儒家倫理,教誨人們重土輕遷,安貧樂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使人們在久遠的傳統(tǒng)中沉淀了一種封閉的惰性心理和慣性思維方法,保守,缺乏開放的意識;眷戀家園故土,提倡清靜無為;安于現(xiàn)狀,墨守成規(guī),因循守舊,風險意識和競爭精神不強,時間觀念和進取意識淡漠。即“山性使人塞,水性使人通”。中國人總是顯得嚴肅、持重,從不著急,時間觀念淡漠。中國人常說的“馬馬虎虎”一詞也表明了他們對生活所持的態(tài)度。生活圈子的狹隘與封閉,人與人之間接觸的固定性和長久性,為了能夠和睦相處,國人非常注重人情世故,“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這也培養(yǎng)成國人謙虛、謹慎、忍讓、含蓄的傳統(tǒng)美德。
中國的這種自然環(huán)境以及在這種環(huán)境影響下的文化傳統(tǒng)養(yǎng)成中華民族內(nèi)傾型人格。而作為西方文化源頭的古希臘與古羅馬均處在半島之上,多面臨海,海上交通發(fā)達,航海貿(mào)易繁榮,使這些國家形成了打破血緣關(guān)系的開放式的社會。激烈的社會動蕩、頻繁的人員往來和波濤洶涌、變幻莫測的海洋形成其開放變易的文化品格,鑄就了其靈活、開放、勇敢、進取、協(xié)作的民族精神,倡導(dǎo)艱苦奮斗和自強不息。所以,西方人喜歡標新立異、革故鼎新,富有冒險精神和挑戰(zhàn)勇氣。在西方,也正是這種自然環(huán)境下形成的文化傳統(tǒng)養(yǎng)成西方人那種外向型人格。受自然環(huán)境的影響,不同民族在對同一事物的認識上存在差異。
有些事物在一種語言中為美,而在另一種語言中為丑;有些事物在一種語言中有豐富的內(nèi)涵,而在另一種語言中毫無意義。如在中國,龍被視為神物,集力量、智慧、運氣、喜慶、威嚴、威武、權(quán)力于一身。封建時代的皇帝常把自己比作“龍”,中華民族也稱自己為“龍的傳人”、“龍的子孫”。而在英語中,dragon被看作“邪惡”、“恐怖”,甚至“戰(zhàn)爭”的代名詞。所以楊氏夫婦把王夫人說寶玉是“孽根禍胎,混世魔王”(曹雪芹,1996:21)譯成“my dreadful son,the bane of my life,who torments us all in this house like a real devil…”.(楊憲益,戴乃迭,1978:43-44)而霍譯為“ a little monster of a son who tyrannizes over all the rest of this household.”從譯文可以清楚地看到,楊先生和霍克斯先生因受各自地域文化的影響,對“孽根禍胎,混世魔王”理解不一樣,楊氏夫婦把王夫人對自己兒子寶玉的抱怨譯為“生活中的禍害,折騰家里人”,表達了對兒子恨鐵不成鋼的心情;受英文化的影響,而霍克斯卻產(chǎn)生了不同的聯(lián)想,譯為“怪物,在家里橫行霸道”,有悖于原文作者要表達的內(nèi)涵意思。楊把“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譯為“A grasp of mundane affairs is genuine knowledge,Understanding of worldly wisdom is true learning”(楊憲益,戴乃迭,1978:69),而霍譯為“True learning implies a clear insight into human activities.Genuine culture involves the skillful manipulation of human relationships”(霍克斯,1979:126)。由此可以看出文化差異對翻譯帶來的影響。
茅盾先生對文學(xué)翻譯的定義是:“文學(xué)翻譯是用另一種語言把原作的藝術(shù)意境傳達出來,使讀者在讀譯文的時候能夠像讀原作一樣得到啟發(fā)、感動和美的感受。”(陳??担?992:378)從以上楊氏夫婦和霍克斯先生的譯例中,我們可以看到,楊氏夫婦和霍克斯先生不愧是優(yōu)秀的翻譯大家。一是他們對英漢兩種語言有嫻熟的駕馭能力;二是他們掌握了漢英兩種語言文化中比喻修辭格里本體、喻體、相似點和比喻詞的相似性與對等性;三是他們抓住了比喻出現(xiàn)在文章中,有上下文的語言環(huán)境為背景之關(guān)鍵,多采用異化翻譯。
通過對兩個譯本中的部分譯例的分析比較,可以看出楊譯和霍譯在達意上各有千秋,難分伯仲。但從表達上看,楊譯更多注重保留民族文化特性,但是也有其不足之處,楊譯過多地拘泥于原文的形式,導(dǎo)致有些句子翻譯太表面化。而霍譯主要以交際為主,譯文通順流暢,是地道的英語,但是可以看出原文的民族文化色彩在譯文中顯得淺淡。
翻譯是跨文化、跨地域、跨時空的語際信息轉(zhuǎn)換。僅僅掌握兩種語言的讀音、詞匯、語法和相應(yīng)的聽、說、讀、寫能力難以保證譯者恰當、準確、有效、深刻、巧妙地表達其思想和具備跨文化交際的能力,不能使其譯文實現(xiàn)某些文化功能或達到完全的等值。因此,如何將語境中蘊含的文化完美地展現(xiàn)給西方讀者,仍是值得研究的。為了最大限度地促進漢英文化交流融合的發(fā)展,翻譯工作者應(yīng)該盡可能地了解中英文化差異,使翻譯為我國的經(jīng)濟和文化建設(shè)發(fā)揮積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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