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慶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 繼續(xù)教育學院,北京 100024)
作為美國小說家和劇作家桑頓·懷爾德(1897~1975)戲劇創(chuàng)作最高成就的《我們的小鎮(zhèn)》(Our Town,1938),(又譯《小城風光》)在西方現(xiàn)代戲劇界享譽已久?!皵?shù)十年來,無數(shù)的專業(yè)和業(yè)余劇團在美國各地上演了這部劇,盛況始終不衰……在美國戲劇史上,《小城風光》是擁有觀眾數(shù)量最多的一個戲,它已經(jīng)成了一部在美國家喻戶曉的現(xiàn)代名著?!保?]該劇的描寫對象是1901~1913年間生活在美國新罕普什爾州的格羅佛斯角小鎮(zhèn)上的普通居民。劇中重點刻畫了吉布斯和沃布斯兩家人。該劇作“用戲劇化的手法表現(xiàn)了‘平常生活中人類生存意義’這樣一個古老的主題”[2]。懷爾德通過該劇的創(chuàng)作試圖重建人的價值,而這個世界正極其需要這樣的價值?!段覀兊男℃?zhèn)》的主題是對于日常生活價值以及人類存在意義的雙重肯定。而后者體現(xiàn)了作者相信人類精神永恒不朽的信念。該劇作的偉大之處在于它是對人類存在狀態(tài)的深刻洞察。在物質(zhì)文明高度發(fā)達,物質(zhì)主義、虛無主義和懷疑論充斥的現(xiàn)代社會,人類仍然在探索并愈發(fā)需要證明存在的意義。而《我們的小鎮(zhèn)》了否定了虛無、否定了宿命論的預言,它以積極的態(tài)度再次肯定了普通人的存在價值和平凡生活的美好,并試圖重建人的尊嚴。其主題內(nèi)涵及其現(xiàn)實意義值得新世紀的我們思考和借鑒。
作品對于日常生活價值的肯定貫穿了全劇三幕。由于劇中的舞臺監(jiān)督以開場白和旁白起著介紹、解釋和評論的作用,我們可以從他所說的話中找到多處對于日常生活價值的肯定。在第一幕中,舞臺監(jiān)督告訴觀眾吉布斯醫(yī)生剛?cè)ソ由貋恚@暗示著“生”的主題。接著他把觀眾的目光引向韋布斯和吉布斯兩家人正在準備早餐,孩子們正準備上學去。這些普通的日常生活場景記錄的是劇中主角喬治·吉布斯和艾米麗·韋布斯成長歷程的一些片段。接下來在第二幕中,舞臺監(jiān)督介紹了喬治和艾米麗的愛情與婚姻。而在第三幕中,他介紹了艾米麗的死亡以及她死后回到孩提時代。作者通過這三幕中日常瑣碎的生命活動、生生死死、對話舉止等來刻畫這些人物的一生。從其存在的價值來看,這些平凡普通的場景正如同生命本身,它們被賦予了普遍而永恒的特質(zhì)。這些場景的記錄代表了所有人類生存共有的經(jīng)歷,在人類文明的長河中綿延幾千年。從舞臺監(jiān)督的話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對于生命過程普遍性的肯定。例如,在第一幕中,舞臺監(jiān)督說明了他要在小鎮(zhèn)銀行的奠基石底下留一本該劇作的副本,以留給一千年之后的人們閱讀,讓他們了解“我們曾經(jīng)的生活:我們的成長過程、我們的婚姻、我們的生死”[3]44。從這里讀者可以看出,這個記錄了在20世紀初、美國新罕普什爾州以北的小鎮(zhèn)的普通人生活其實與歷史上某個普通時刻的某個普通人的生活并無二致。舞臺監(jiān)督把小鎮(zhèn)生活與古代巴比倫的生活相比,并得出結(jié)論:它們在習慣性的日常生活事件上是相同的。因此,通過把小鎮(zhèn)生活置于永不停息的人類文明歷史中,我們可以獲得一種普遍的感受,那就是剎那即永恒。格羅佛斯角是“宇宙的另一個點”[4],它是普遍的,同時也是不朽的。作品中除了突出小鎮(zhèn)生活具有的普遍性和不朽性之外,單個生命存在的意義也得到鮮明的肯定。盡管小鎮(zhèn)上各個家庭的生活絕不特殊,而且不具備任何可以使其家庭成員成為偉大英雄的經(jīng)歷,但是他們所經(jīng)歷的日常生活、愛情、婚姻以及死亡都是人類在此生(this life)存在的最根本內(nèi)容。由于這些經(jīng)歷對于任何文明社會中的任何人都是如此地普遍和基本,因此作為個體的生命存在必不可少。
在第二幕中,作者對于日常生活價值的肯定通過喬治和艾米麗的婚禮得到闡述。作者通過舞臺監(jiān)督之口說出了關于婚姻的價值肯定。盡管人們對于婚姻存在著懷疑,他總結(jié)說“人們生來就是要倆倆相伴地生活在一起”(1975:97)。但作者肯定了婚姻是神圣的,它是一個孩子成長為完美成人的必然過程的一部分。他相信如果這個過程的任何一個階段受到阻礙,那么生命過程的整體質(zhì)量肯定會受到影響。在喬治和艾米麗的婚禮上,索米斯夫人意識到的新人婚禮的偉大意義,并對此表達了她由衷的贊美。事實上,這表明了她對于婚姻價值的認可。當她目睹了這對可愛年輕人的幸福時刻時,她甚至激動得哭了。作為人類所擁有幸福體驗的一部分,婚姻的價值通過描寫索米斯夫人在婚禮上的反應得到了肯定。這時,舞臺監(jiān)督的臉上沒有了疑慮,這暗示著他在對于婚姻的評價上已經(jīng)站到了正方,并且還表明他還將繼續(xù)為鎮(zhèn)上的居民履行類似牧師的職責,直至他們走到生命的終點。所以,舞臺監(jiān)督的反應揭示了作者的婚姻觀:婚姻具有永恒的價值。不難看出,作者認可傳統(tǒng)的婚姻,并相信它可以帶來真正的愛與幸福。
生命的美好在第三幕中得到再次肯定??v觀全劇,此主題在第三幕艾米麗死后回到從前并看著自己在過20歲生日的那一刻揭示得最為鮮明。由于她不能再像生前那樣與她的家人對話,突然間她意識到生命的流逝是如此飛快,以至于人們根本不可能去充分感受它??吹饺藗儾荒芰芾毂M致地去生活,而是永遠地在失去時,艾米麗不由得悲傷極了。她感覺每一個分分秒秒都在飛馳而自己和家人都沒有時間對望一眼。她發(fā)現(xiàn)人們既沒有注意到也沒有意識到在他們生命中所發(fā)生的一切。人們不能理解和欣賞生命的瞬間。她喊道:“讓我們彼此好好看一眼吧!”(1975:137)艾米麗在痛苦中哭道,“哦,人間啊,你太美妙而沒有人知道?!?1975:138)她含著淚水問舞臺監(jiān)督是否曾有人每分鐘都盡情地活著。舞臺監(jiān)督回答道:“沒有……也許除了圣人和詩人,——他們有時是這樣。”。(1975:139)他的回答揭示了這樣一個總是被忽視的事實:生命是美好的奇跡,但是世上只有極少的智者有能力真正透徹地欣賞和領會它。聽到這樣的回答,艾米麗決定還是回到死亡的領地。與剛剛?cè)ナ罆r相比,她不再那樣地悲傷,因為她意識到所有的生者都無視生命的美妙。另一位死者西蒙·斯提姆森再次肯定了艾米麗所發(fā)現(xiàn)的這個真相。
(活著的人)在無知的云霧中四處走動;踐踏著你周圍那些人的感受……就像還能活100萬年那樣在浪費著時間??偸且宰约簽橹行?,自憐自艾……那就是你想返回的幸福生活。到處是無知和盲目。(1975:140)
西蒙·斯提姆森以諷刺的口吻用了“無知”和“盲目”這兩個詞總結(jié)了大多數(shù)人真實的生活狀況。由于生者忽視了平凡生活的真正意義,他們不能意識到生命的美妙,所以回去是無益的。作者在此傳達了憐憫和遺憾之感并追問生命的意義:生命的真相就存在于這樣的盲目、無知和麻木之中嗎?懷爾德在《戲劇三部》的前言中認為“《我們的小鎮(zhèn)》試圖尋找我們?nèi)粘I钪凶罴毿∈录淖罡邇r值”。[5]他相信生命的意義并不只在英雄的事跡中找到,相反,它存在于對生命本身的領會,無論它是偉大還是卑微。正如Berkowitz所指出,該劇的深層含義是“對于尋常生活所具有的神圣特性的贊美”[6]。有人把該劇稱為對平凡生活的贊美詩。也就是說,無論一個人的生活有多平凡,它的神圣和尊嚴都是使人區(qū)別與其他生物的特性。該劇具有生動的人性——它是有關于每一個人內(nèi)在永恒的表達。[7]盡管我們總是被日常瑣事所困而無視生命的美好,但是人類生存本身確實具有崇高的價值,人的神圣和尊嚴不可忽視。同時,死亡也為我們領會該真相提供了另一個特殊的視角。
哲學意義上的“超驗”一詞,是指思維或意識的活動超出了經(jīng)驗世界的界限,進入超經(jīng)驗的領域。超驗主義是看待事物的一種新方式,它不是建立在人的感覺基礎之上,而是“超驗地”存在于人的思想或意識里。美國超驗主義的代表愛默生認為“人憑直覺認識真理”,它超越了經(jīng)驗與科學[8]。懷爾德對于人類精神永存的推斷便是基于這種超驗主義思想的一種積極推斷。例如,第一幕結(jié)尾提出了“上帝的意識”。它指出所有的時間和空間、所有的生存活動都存在于“上帝的意識”之中。這個提法具有強烈的象征含義,兼具宗教性和超驗主義的特征。例如:
呂貝卡:我從來沒告訴過你簡·克羅夫特生病時從她的神父那收到的那封信。他給簡寫了一封信,信封上寫的地址是:簡·克羅夫特;克羅夫特農(nóng)莊;格羅佛斯角;薩頓郡,新罕普什爾;美國。
喬治:這很有趣嗎?
呂貝卡:聽我說,還沒完呢:美國;北美洲;西半球;地球;太陽系;宇宙;“上帝的意識”
喬治:有這樣的事!
呂貝卡:郵差也照樣把信送到(1975:60)。
從字面上看,這種地址的寫法似乎很荒誕。但是,其蘊含的象征意義賦予了它嚴肅的內(nèi)涵,那就是:每個人在此星球上都有住所,每個人的地址都居于宇宙的某一個角落。因此,每個人的存在都與整個宇宙緊密相關。從這里我們能夠看出格羅佛斯角的日常生活場景所具有的形而上的意義,那就是,它們已經(jīng)被提升到了永恒的高度。這體現(xiàn)了作者超驗主義式的哲學思想和宇宙觀。這些最普通的日常生活場景以及生老病死的特殊時刻都是宇宙運轉(zhuǎn)的一部分,因而都具有普遍性的內(nèi)涵。
除了在第一幕中提出的“上帝的意識”之外,該劇還以同樣的象征手法,在最后一幕描摹了超越死亡的小鎮(zhèn)居民的存在,再次突出了主題:死亡不是人生的終點,當肉身腐朽,其生命回歸自然,其永恒包含在宇宙的永恒之中。例如,當艾米麗死去后,她也成為了逝者群體的一員,他們在山頂上靜靜地坐著,以平靜的口吻交談。這時舞臺監(jiān)督說出了死后生命存在的真相:“逝者對于我們生者的興趣持續(xù)時間并不很長,慢慢地他們就放手了?!?1975:112)事實上,逝者放手的包括在人間的抱負、快樂、苦難以及他所愛的仍然還活著的人。因為他們在等待,等待那個包含在自身內(nèi)部的永恒的出現(xiàn),即最后超越此生而回歸于宇宙萬物。所以,作者通過格羅佛斯角的逝者以及舞臺監(jiān)督之口,以象征的手法表明了他認為死亡并不是人類存在之終點,生死循環(huán)不息,人的永恒性存在于宇宙的永恒之中。這種富有包容性和開放性的生命觀和宇宙觀現(xiàn)在看來仍然具有說服力和哲學魅力。
縱觀全劇,雖然寫作于20世紀,但是它對于日常生活價值和每個生命所具有的生存普遍性的肯定為許多生活在空虛和絕望中的當代人來說,無疑提供了對人生、對自我的嶄新視角和深刻的洞察。當人們迷失在過度豐富的物質(zhì)生活中找不到生活的意義、失去了領會平凡生活之美的能力時,該劇也許能夠使他們重建對于平凡、簡樸生活的信念,在尋常生活的瞬間感受到永恒的意義,并有力地反抗對于“此生”的懷疑態(tài)度,從而認可人類存在的積極價值。正因為懷爾德的戲劇歌頌人與人的愛、人的價值和尊嚴、平凡生活的意義以及人類價值的永恒,他激發(fā)了人們對于生命沉思的、寧靜的和充滿恭敬的感受,從而能夠為這個不斷追尋信仰、不停期待希望的世界帶來積極的信念和啟示。
[1]申民,唐儉.小城風光的表現(xiàn)主義特征[J].外國文學研究,2002(4):65.
[2]Kamp,J.Reference Guide to American Literature[M].Detroit and London:St.James Press,1994.
[3]Wilder,T.Our Town[Z].New York:Avon Books,1975.
[4]Goldstein,M.The Art of Thornton Wilder[M].Lincoln:University Nebraska Press,1961.
[5]Wilder,T.Three Plays[M].New York:Bantam,1972.
[6]Berkowitz,Gerald M.American Drama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M].London and New York:Longman,1992.
[7]Bordman,G.The Concise Oxford Companion to American Theatre[M].New York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
[8]于漏琴.美國超驗主義探析[J].湖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