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險峰
(渭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陜西渭南714000)
《喧囂荒塬》問世十年后的冷思考
李險峰
(渭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陜西渭南714000)
《喧囂荒塬》是秦東籍軍旅作家黨益民的成名作,是繼陳忠實《白鹿原》之后又一部頗具影響力的家族小說。它在藝術(shù)追求上主要收獲了四方面成就:一是以宗族械斗為敘事主脈具有多重價值,二是塑造了個性鮮明的人物群像,三是營造了濃郁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色彩,四是小說語言表現(xiàn)出較強的審美張力。
黨益民;《喧囂荒塬》;家族小說;宗族械斗;魔幻色彩;語言張力
《喧囂荒塬》是陜西富平籍軍旅作家黨益民的成名作,首先在《中國作家》2002年第2期全文發(fā)表,稍后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這部長篇小說問世后,在文壇引起強烈反響,先后獲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和巴金文學獎,當時的評論界好評如潮,現(xiàn)撮其要者:魯迅文學院何鎮(zhèn)邦教授深有感觸地說,“對于我這樣以讀小說為業(yè)的專業(yè)讀者來說”,《喧囂荒原》“是一部很有份量的作品,或者說,是一部很重要的作品”[1]。安康學院教授姚維榮讀罷《喧囂荒原》,“深感這是又一部恢宏大氣、內(nèi)涵深厚、頗具藝術(shù)魅力的家族秘史”[2]。周正寶譽之為“新奇而獨特的人類生存‘窗口’”[3]。著名作家、茅盾文學獎獲得者柳建偉讀完小說斷言:“《喧囂荒塬》肯定會在文壇引起震動,成為2002年中國文學不可忽視的重要作品。黨益民這個對許多讀者尚顯陌生的名字,從此以后無疑會列入中國當代實力派長篇小說作家的名單之中?!保?]著名評論家丁臨一認為:“《喧囂荒塬》堪稱是一部沉實厚重、富于內(nèi)在意蘊的力作?!保?]資深評論家何西來看完作品認為:“小說人物眾多,情節(jié)曲折,很好讀?!保?]一部作品得到一兩個批評者的偏愛在文學批評幾乎淪為文學表揚學的語境下并不稀奇,但博得批評界的交口稱賞就值得特別關(guān)注了。
時間是檢驗一部作品價值最有說服力的試金石。2011年初,《喧囂荒塬》以《羌笛劫》命名由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出版,發(fā)行30萬冊。在大眾傳媒日益躋身文化消費中心、文學不斷被邊緣化的后文學時代,在生活節(jié)奏緊張化、文化消費快餐化、讀者逐漸失去對長篇小說閱讀耐性的接受語境下,30萬冊的發(fā)行量絕不是以經(jīng)濟利益為最大訴求的出版商一時心血來潮的商業(yè)賭博,其背后不言而喻應(yīng)是基于廣泛深入的市場調(diào)查而做出的慎重決策。因此,《喧囂荒塬》不僅在批評界贏得廣泛好評,而且擁有良好的“群眾基礎(chǔ)”。
回望《喧囂荒塬》走過的十年,我們會注意到,評論界關(guān)于這部小說的言說方式大多屬于讀后感一類,有的僅僅是印象式掃描,語焉不詳,除了著名評論家雷達在《長篇小說筆記之十三》[7]中有所側(cè)重的學理關(guān)照外,尚無合乎當下文學批評文本范式的系統(tǒng)性細讀。而且,所有的賞析和準批評幾乎集中于作品面世后不久,此后則留下一長段空白。基于此種境況,本文在《喧囂荒塬》問世十周年暨又一次重磅出版之際,就這部作品的思想藝術(shù)價值作以冷靜審視。
《喧囂荒塬》顯然是一部典型的家族小說。回望中國小說史,家族敘事是一個具有母題意味的傳統(tǒng)題材。中國自有長篇小說以來,《金瓶梅》和《紅樓夢》開了家族小說的先河,而且是家族小說乃至中國文學的不朽經(jīng)典。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張愛玲的《金鎖記》、路翎的《財主的兒女們》和老舍的《四世同堂》代表著20世紀上半葉家族小說的成就。建國后,由于“封建大家庭已經(jīng)解體,普通的工人階級、農(nóng)民家庭日益成為社會、歷史與話語的中心,加之不少革命作家對舊家庭生活與情感體驗的陌生,因此,家族小說創(chuàng)作在20世紀50—70年代的文化語境中遭遇了空前的危機,家族敘事只能以潛文本的形式出現(xiàn)于革命歷史小說中,《紅旗譜》《三家巷》無疑是這一時期家族敘事隱形書寫的代表性文本”[8]3-4。80 年代,莫言的《紅高粱家族》、張煒的《古船》和蘇童的《罌粟之家》代表著新時期文學“三種不同審美風格家族敘事的探索實驗”[8]4,先鋒作家的敘事歷險使“當代家族小說終于在世紀末走向成熟,《舊址》《最后一個匈奴》《家族》《白鹿原》《第二十幕》等長篇家族小說的問世,代表了90年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8]4。自此,家族敘事成為后新時期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重要的題材類型。黨益民的《喧囂荒塬》正是在這樣的文學背景下孕育誕生的。
不難理解,在眾多作家紛紛向家族世界進軍的態(tài)勢下,受《白鹿原》這一家族題材經(jīng)典前文本的逼仄,要寫出富有藝術(shù)個性、被評論界認可、受廣大讀者青睞的家族小說,應(yīng)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黨益民在這個“家族城堡”中奮力沖擊并成功地突圍出來,在思想意蘊和藝術(shù)追求上取得了以下幾方面較為突出的成就。
宗族指擁有共同祖先的人群集合,通常生活在同一聚居地,形成大的聚落,屬于現(xiàn)代意義上模糊的族群概念。一個宗族可以包括很多家族?!缎鷩袒能分械哪搴吞一暇褪乔迥┟駠鴷r期遺失在一個封閉荒塬擁有共同祖先的兩個莫氏家族。一個宗族因擁有共同祖先在面對異族騷擾或侵犯時往往會團結(jié)起來一致對外,但宗族內(nèi)部往往會因各種矛盾引發(fā)沖突,宗族沖突的最終形態(tài)便是家族之間的武裝械斗?!缎鷩袒能分械哪搴吞一蠟榱吮W『蛫Z得象征著宗族正統(tǒng)地位的御賜金匾、黨項秘笈和紫砂寶壺以取得宗族的話語權(quán)、領(lǐng)導權(quán)與合法性,幾乎每隔12年就會爆發(fā)一次大的械斗,這樣的大械斗歷史上已發(fā)生過二十七次,血流漂杵,死傷無算。他們之間的宗族械斗似乎具有某種不可逆性和輪回性。迄今為止,中國現(xiàn)當代家族小說關(guān)于宗族沖突的敘事片段屢見不鮮,但像《喧囂荒塬》這樣以宗族械斗為敘事主脈的文本絕無僅有,因而在題材的挖掘上就有了填補空白的意義。此其一。
其二,在中國古代史上,南方戰(zhàn)爭相對較少,基本不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民族遷移和宗族遷徙,而北方漢族同胡族多有征戰(zhàn),大小規(guī)模的舉族遷徙時有發(fā)生,因而宗族比較分散,難以形成穩(wěn)定的宗族社群,爆發(fā)宗族械斗的可能性較小。而南方漢族多是兩晉及南宋時期北方漢族后裔,宗族意識自古強烈,容易跟當?shù)仄渌谧瀹a(chǎn)生矛盾以至發(fā)生武裝械斗。因此,在文學和影視文本中,宗族械斗在空間上幾乎都發(fā)生在江西、湖南、廣東、福建一帶。而《喧囂荒塬》中的宗族械斗發(fā)生在渭北極度封閉的黨項村落之間(極度封閉正是莫村和桃花溝這一黨項后裔家族得以在渭北長期定居未被同化的主要原因),不僅宗族械斗的敘事空間具有獨特性,而且滲溢出黨項民族特有的精神文化基因。據(jù)《富平縣志》載,老廟鎮(zhèn)(《喧囂荒塬》中的莫村為老廟鎮(zhèn)的一個村級行政單位)民性“剽悍好訟”,用今天流行于富平的一句俗語來詮釋倒很恰切:“不為蒸饃,為的是汽(氣)圓?!边@種民性一方面含有勇猛、無畏、倔強的意志品格,另一方面則表現(xiàn)出執(zhí)拗、愚昧、刁蠻的精神偏頗。莫村與桃花溝之間三百年來持續(xù)不斷的宗族械斗正是這種民族性格遺存在作祟。
其三,作者在敘事過程中不是一味地糾纏于宗族械斗本身,沒有將對莫氏家族的仇殺史所進行的反思僅僅局限于這個家族內(nèi)部,視之為孤立的、個別的、偶然的存在,而是將其置于清末以至建國前夕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歷史進程和自然災(zāi)害的大背景之中。20世紀前半葉發(fā)生在中國大地上的歷史事件與兩千年來的歷史進程迥然不同,它們從根本上改變著中國社會的總體面貌,也重塑著國民的精神世界。莫村與桃花溝爭奪家族話語權(quán)、領(lǐng)導權(quán)的血腥博弈跟慈禧西逃,白狼禍陜,反袁逐陸,軍閥混戰(zhàn),“二虎”守長安,馮玉祥入陜,陜北鬧紅,富平交農(nóng),渭華暴動,西安事變,中條山抗日,國共“拉鋸”等迭次上演的歷史事件以及冰雹、地震、蝗災(zāi)、旱災(zāi)、澇災(zāi)、瘟疫等頻仍的自然災(zāi)害交織在一起,共同推動著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從而賦予家族械斗這一古老題材以嶄新的內(nèi)容,為讀者打開了一扇回望20世紀上半葉渭北斗爭史、災(zāi)害史的側(cè)門,讓我們目睹著封閉的莫村被現(xiàn)代性一步步打開的景象,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和歷史認識價值。
其四,作家站在時代的高度對于作品中那些渾然不知地卷入到愚昧的械斗之中的人類靈魂進行了拷問,彰顯出濃厚的悲憫情懷。在作品中,這種悲憫和拷問是通過天奇的視角表現(xiàn)出來的。天奇出世的時候不像一般嬰兒發(fā)出哭喊,后來自然成了啞巴,行為乖僻,在荒塬上人們的心目中是個“怪人”和“傻子”,正因如此,他方可游離于本村與桃花溝的仇殺之中,又未成為父親的仇人報復(fù)的目標。他用冷峻的目光注視著眼前的一切,而這正代表了作者的視角:對于莫村所發(fā)生的與整個人類文明進程背道而馳的械斗、仇殺,作者的態(tài)度顯然是批判的,他把自己的批判意識隱藏于事件的進程之中,通過天奇的視角加以表現(xiàn),也通過天奇的似乎有悖常理的思索,將已被莫村人所習以為常的丑陋揭示出來。曹文軒指出:“文學的職能在于為人類社會的存在提供和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的人性基礎(chǔ)。而這一‘基礎(chǔ)’中理所當然地應(yīng)包含一個最重要的因素:悲憫情懷?!保?]221在“悲憫情懷”被大眾狂歡、娛樂至上、零度書寫、身體書寫等新思潮幾近淹沒的創(chuàng)作背景下,黨益民在《喧囂荒塬》中表現(xiàn)出的批判意識和悲憫情懷顯得十分可貴。
人物形象是衡量一部前現(xiàn)代派長篇小說思想藝術(shù)成就的重要標志,黨益民在《喧囂荒塬》這部總體上屬于傳統(tǒng)敘事的文本中成功塑造了眾多的個性鮮明的藝術(shù)形象。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主人公莫鵬舉。這是一個比《白鹿原》中的白嘉軒性格復(fù)雜得多的悲劇性封建族長形象。他善于利用族長身份賦予他的威權(quán)和殷實家財,充分滿足其強烈的對性的欲望,不擇手段地尋花問柳,追逐美色。不僅明媒正娶了三房太太,而且引誘霸占了同宗兄弟老六的妻子香椿,又利用同宗侄媳草姑為其提供人奶之機強奸了她,還跟三太太的妹子小菊媾和。這是渭北的莫鵬舉與白鹿塬上的白嘉軒最大的不同,甚至比《白鹿原》中好色的鹿子霖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種區(qū)別或許來自于黨項人文化基因在兩性關(guān)系上相對隨意的游牧倫理,也正是這一強烈的獵艷欲望為他的人生悲劇埋下了禍根。他陰險狠毒,暗算岳父,利用土匪中的一股石娃去對付另一股土匪老六,而在石娃失敗后又設(shè)計誘殺了其殘部。他又富有膽魄心機,率領(lǐng)莫村的青壯年一次又一次地投入家族間互相殘殺的宗族械斗。白狼的匪患突如其來時,他鎮(zhèn)定自若,智退白狼,保全了村民。他不動聲色地收拾了私通的弟媳與副官。他慷慨善良,在大饑荒年月于河灘架起大鍋,傾其所有熬粥蒸饃賑濟饑民。他被與三太太有私情的管家出賣而被桃花溝的本家兄弟和土匪老六殘忍殺害,生命以悲劇收場。
托爾斯泰對“人”有深入的體察,他說:“有人徒勞地把人想象成為堅強的,軟弱的,善良的,兇惡的,聰明的,愚蠢的。人總是有這樣的,有的是另一樣的,有時堅強,有時軟弱;有時明理,有時錯亂;有時善良,有時兇惡。人不是一個確定的常數(shù),而是某種變化著的、有時墮落、有時向上的東西?!保?0]6莫鵬舉正是這樣一個十分復(fù)雜的圓形人物,福斯特指出:“唯有圓形人物才能在某一段時間內(nèi)扮演悲劇角色?!保?1]64莫鵬舉豐富的人性展示彰顯了作者塑造人物形象的藝術(shù)自覺。
作品近百個人物中,除了主人公莫鵬舉這一核心形象的成功塑造,其他主要人物也表現(xiàn)出鮮明的個性色彩。太婆、天奇的神奇詭秘、天生異秉,管家興興的深藏不露、有仇必報,莫鵬祥的忘恩負義、心狠手辣,老六的兇蠻殘忍、不擇手段,靠做棺材發(fā)家的木匠貴生的愛財如命、慳吝自私,滿倉的豁達豪放、迷途知返,馬先生的沉著冷靜、機智果斷,都給人留下較深的印象。在女性人物畫廊中,香椿熱烈而有心機,跟莫鵬舉在杏林媾和時還不忘帶把豆角做幌子以敷衍老六;草姑倔強執(zhí)拗,遭年饉時寧可“賣炕”也決不接受莫鵬舉的接濟;三太太刻薄陰沉,暗里詛咒天順天佑兄弟。再如癡情的柳兒,淳樸的麥花,浮浪的水仙等也都顯現(xiàn)出各自不同的風致。
作為一種頗具現(xiàn)代性的小說藝術(shù)風格,魔幻現(xiàn)實主義濫觴于拉美西班牙語文學,在20世紀80年代被介紹到中國,與中國敘事文學固有的志怪傳統(tǒng)一拍即合,很多作家樂此不疲,到世紀末遂發(fā)展成頗有聲勢的“神秘主義”。[12]137-170任何一種藝術(shù)風格以及與其相應(yīng)的技巧手段無所謂守舊還是前衛(wèi),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這種合理性建立在形式與意蘊的適切性基礎(chǔ)上。在筆者看來,無論建構(gòu)民族秘史抑或書寫家族秘史,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介入也許是難以跨越的門檻。惟其如此,方能營構(gòu)神秘氛圍。
《喧囂荒塬》既是一部彰顯著儒家文化景象的封建家族史,又彌散著黨項民族秘史的因子,一度強大的西夏王朝的覆滅以及構(gòu)成這個王朝的主體民族黨項人的“人間蒸發(fā)”本身就氤氳著神秘的歷史幻景,因而魔幻色彩的涂抹自然成為作者明確的藝術(shù)追求。作品中的魔幻色彩主要通過三條途徑來實現(xiàn),一是設(shè)置具有神秘色彩的人物——太婆和天奇。太婆九十多歲的時候竟長出滿口新牙,她在夜間咬碎核桃的聲音令莫家大院頓生恐怖氣氛,她手中那本發(fā)黃的《黨項秘笈》總讓人感到神秘,她活了一百三十多歲——任何人能活到這個歲數(shù)堪稱奇跡。另一個神秘人物天奇的“面世”與地震同時發(fā)生,此一奇;生下后不發(fā)出嬰兒呱呱墜地時應(yīng)有的啼哭之聲,此二奇;剛生下竟用“冷漠”的目光看著太婆,此三奇;不會說話卻吹得一手好羌笛,此四奇;一個傻傻乎乎行為乖張被家族邊緣化了的啞巴最終卻成了莫村和桃花溝整個莫氏宗族的拯救者,此五奇。有此五奇,天奇之“奇”就非常引人注目了。二是設(shè)置異物即那只似乎成了精的金絲猴,它一出場就讓一只野狼斃命,它能預(yù)報莫家的各種災(zāi)難,誰也不知它究竟活了多長。三是描述奇異場景,比如小說開頭對地震征兆的敘述就彌散著詭異景象。
神人太婆、奇人傻子、異物金絲猴貫穿小說始終,他們的存在和異象描繪共同構(gòu)成一種神秘詭異的魔幻色彩。從小說的總體藝術(shù)效果來看,這種帶有魔幻色彩的人、物、景的多層設(shè)置與描繪,同作者試圖表達的主題意蘊是諧和的,只有如此,方可建構(gòu)家族仇殺的“魔圈”?!栋茁乖分幸灿幸恍┥衩財⑹拢热绨茁股衩氐拈W現(xiàn),小娥在鹿三身上的鬼魂附體,白靈被肅反者活埋在白嘉軒身上的第六感反應(yīng)等,但不像《喧囂荒塬》這樣漫漶于文本始終。這樣對比并不意味著魔幻色彩的濃淡牽涉家族小說藝術(shù)品位之高低,但至少證明黨益民在構(gòu)思儒家文化與黨項基因相交織的家族敘事時自覺的藝術(shù)訴求。當然,《喧囂荒塬》并不是一部典型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而是具有魔幻色彩的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文本——事實上中國的自然和文化也不具備創(chuàng)造經(jīng)典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土壤,但作者營造神秘意象的藝術(shù)追求和藝術(shù)表現(xiàn)應(yīng)值得肯定。
時至今日,評論界對文學作品語言的關(guān)照實現(xiàn)了由載體論(工具說)向本體論的轉(zhuǎn)變,人們不再將語言簡單地視為文學用來表達的工具,不再將語言置于被其他要素支配的卑微境地,不再將視點放于語言之外去尋找存在于語言本身的線索,而是從其內(nèi)部探尋文本的語言性。因此,將小說的語言放在最后予以討論并非如黃子平早先否定的那種情況:“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我們的文學批評和研究卻是忘卻語言的‘藝術(shù)’。常見的格式是,‘最后,談?wù)勛髌返恼Z言……’”[13]45只不過小說的語言風采被前面三個思想藝術(shù)個性放射的奪目光芒有所遮蔽而稍顯暗淡?!缎鷩袒能分阅苁棺髡咭慌e成名,除了題材挖掘、人物塑造、魔幻色彩的助推,也源于語言的藝術(shù)張力。
《喧囂荒塬》的語言最膾炙人口的是濃郁的方言色彩。語言是一個民族身份得以確立的首要標志,方言則是地域文化最突出的表征。小說講述的是20世紀前半葉莫氏家族長期自相殘殺的衰敗史,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和空間決定了小說鄉(xiāng)土化的語言風格——方言土語隨著方言區(qū)人們受教育程度的日益提高正逐漸被普通話同化著。在當下語境中,筆者以為,方言是一種文化,而普通話僅僅是一種工具。跟所有方言一樣,渭北方言不僅語音有獨特性,它的某些詞語所表達的意義在普通話詞匯系統(tǒng)中根本沒有替代對象,甚至在任何字典辭書中找不到令人信服的書寫符號,只能用同音近音字來替代。這種不可替代性最能使地域文化顯像。比如,天奇出生時異象環(huán)生,太婆說:“就把這碎子叫天奇吧?!薄八樽印痹谖急狈窖灾邪l(fā)音時有兒化傾向(完整的書寫形式應(yīng)是“碎子兒”),常用以指稱小男孩,而且不光指涉年幼這一客觀事實,還帶有疼愛、親昵的情感取向。又如來福罵老婆毛女:“你給我往回滾!再避干小心我收拾你。”“避干”其實應(yīng)寫成“屄干”,渭北方言讀作pígan(干讀弱降,調(diào)值大約是21)。在渭北,如果張三認為李四頂撞自己或者暴露了自己的隱私,就會用“你胡屄干啥哩”、“少屄干”等惡俗的話語來予以阻止和威脅。小說中不僅人物語言渭北化,而且敘事語言也含蘊著地方風味。莫鵬舉被妻妹小菊的美色所迷,“天奇看見無數(shù)螢火蟲從他爸的眼睛里飛了出來,還看見他姨的臉兒越來越紅,紅得跟旦柿一樣”。黨益民的家鄉(xiāng)富平縣享有中國“柿子之鄉(xiāng)”美譽,柿子品種五花八門,比如尖柿、盤柿、吊柿、卒柿、旦柿等,大概只有富平人能瞬間捕捉旦柿所傳達的準確信息。從接受的角度而言,陜西特別是渭北讀者更能從《喧囂荒塬》中產(chǎn)生審美愉悅,與作品中方言的獨特表意有直接關(guān)系。
其次,作者善于運用故事場景中的物象來做喻體,大大強化了比喻的修辭功能。這幾乎是黨益民文學創(chuàng)作使用比喻時自覺的美學追求。比如,地震發(fā)生時,“遠處傳來轟隆隆的奇怪響聲,仿佛有幾十個碌碡從天上滾過”?!奥淀亍笔乾F(xiàn)代農(nóng)業(yè)機械大規(guī)模出現(xiàn)前常見的石質(zhì)農(nóng)具,豎起來呈圓柱體,給人的深刻印象是龐大而沉重,它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已基本失去使用價值,而成為農(nóng)耕文明的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之一。讓這樣的東西成群結(jié)隊地從天上滾過,不光會造成霹靂般的巨響而讓人產(chǎn)生聽覺上的震撼,而且會讓人產(chǎn)生碌碡突然從天而降的恐懼。倘若描寫當下農(nóng)村或二三十年代巴黎地震發(fā)生時的情形,這個比喻顯得就不合適了。
此外,作品中有些敘述語言生動傳神,栩栩如生,有力地強化了表意效果。小說一開始描寫地震前的征兆:“公雞排成一行在院墻上咯咯地發(fā)表議論。”公雞們似乎預(yù)感到了不祥。“一只老鼠不知從哪里躥了出來,跳上了香椿的脊背,稍一遲疑,發(fā)現(xiàn)站錯了地方,又急忙跳下去落荒而逃?!崩鲜髮Φ卣鹛貏e敏感,慌不擇路。像這樣把動物的神態(tài)和“心理”刻畫得如此惟妙惟肖,僅用一句“這里使用了擬人化手法”作出修辭學層面上的膚淺解讀顯然是不能領(lǐng)略這種敘事語言的審美張力的。
以上就《喧囂荒塬》這部家族小說思想藝術(shù)的超越性作了一番梳理。在本文行將結(jié)束的時候,需要對一個問題稍作厘清。有些讀者包括個別批評家感覺到這部家族小說存在跟前文本《白鹿原》似曾相識的印象,便冒然下了有“模仿”痕跡的局限。這實在是一個誤讀,造成誤讀的原因不在主觀上的隨意判斷,而在于兩部作品客觀上相同的時空因素:故事都發(fā)生在20世紀上半葉,受制于不可更易的共同的歷史場景;空間上都處于關(guān)中東部渭河兩岸的“塬”上,具有相近的自然環(huán)境和相似的地域文化(方言、風俗);都深受儒家倫理文化和農(nóng)耕文明的浸淫。這跟我們閱讀博爾赫斯和馬爾克斯作品時產(chǎn)生似曾相識的感覺是同樣的原因。
[1]何鎮(zhèn)邦.家族秘史與魔幻色彩——讀青年作家黨益民的長篇小說《喧囂荒塬》[N].人民日報,2002-08-18(8).
[2]姚維榮.西部荒塬的家族秘史——黨益民《喧囂荒塬》簡析[N].中國青年報,2002-06-19(3).
[3]周正寶.新奇而獨特的人類生存“窗口”——讀黨益民長篇小說《喧囂荒塬》[N].中華讀書報,2002-06-19(10).
[4]柳建偉.一部詭異雄奇的民族生存秘史——略論黨益民長篇小說《喧囂荒塬》[N].文學報,2002-06-13(11).
[5]丁臨一.沉實厚重的警世之作——評黨益民長篇小說《喧囂荒塬》[N].文藝報,2002-08-06(2).
[6]何西來.家族仇殺的反思——讀《喧囂荒塬》[EB/OL].中國作家網(wǎng),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08/2008.
[7]雷達.長篇小說筆記之十三[J].小說評論,2002,(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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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曹文軒.小說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10][俄]列夫·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序言[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
[11][英]福斯特.小說面面觀[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
[12]曹文軒.二十世紀末中國文學現(xiàn)象研究[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
[13]黃子平.沉思的老樹的精靈[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6.
【責任編輯 賀 晴】
Meditations upon the Novel Uproaring Wasteland after Its Ten Years’Publishing
LI Xian-feng
(School of Humanities,Weinan Normal University,Weinan 714000,China)
Uproaring Wasteland is the first well-known work by Dang Yimin,the military writer,whose hometown is located in the eastern part of Shaanxi Province,and also which is another influential family novel after White Deer Plain by Chen Zhongshi.There are four achievements in the Uproaring Wasterland’s literary creation:first,taking the clans’weapon fights as the narrating main-clue of the novel has multiple values;second,the novel creates the group images with distinct characters;third,the novel creates the taste of magic realism;forth,the novel language performs a strong aesthetical tension.
Dang Yimin;Uproaring Wasteland;family novel;clans’weapon fights;magic characteristics;language tension
I206
A
1009—5128(2012)09—0028—05
2012—05—07
李險峰(1968—),男,陜西富平人,渭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