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河(三峽大學 圖書館,湖北 宜昌 443002)
石渠閣相傳由漢初丞相蕭何主持修建?!度o黃圖》云:“石渠閣,蕭何造,其下礲石為渠以導水,若今御溝,因為閣名。所藏入關(guān)所得秦之圖籍:至于成帝,又于此藏秘書焉?!盵1]339早先劉邦入咸陽,“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蕭)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史記·蕭相國世家》)。這些圖書后來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漢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戶口多少,彊弱之處,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圖書也”。就是說,劉邦能在秦末戰(zhàn)爭中戰(zhàn)勝項羽、安定天下,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秦朝圖書上的資料。西漢開國以后,蕭何為丞相,主持修建未央宮,于是在未央宮北面修建石渠閣,用以存放秦朝圖籍。“礲”為磨礪之義。閣下有磨石砌成的水渠,用以導水,因此得名。至于閣下之渠,《雍錄》也有記載:“石渠閣礲石為渠以導水。以水經(jīng)約其地望,則滄池在未央西南。此之為渠,必引滄池下流,轉(zhuǎn)北以行成其為渠也。水之又北,遂轉(zhuǎn)行乎明光、桂宮之間,謂之明渠也。又益趨東,則長樂之有酒池,都城東之有王渠,皆此水也。”[2]77今西安市未央?yún)^(qū)未央宮鄉(xiāng)小劉寨村西南、周家河灣村之東仍存有南北長六十五米,東西六十七米,高約八米的夯土臺基,地處未央宮遺址西北,為漢石渠閣遺址。且有石渠二具存世,一完一殘,可以為證。另有福山王氏藏“石渠千秋”瓦,編入傅嘉儀《秦漢瓦當》。此方瓦當文字為小篆,因此有學者以之為石渠閣收藏秦律令、圖籍的證據(jù),其實漢初文字瓦當多用小篆,與石渠閣收藏無關(guān)。但石渠閣最初的確用以收藏秦朝律令、圖籍,漢稱帝時又增藏內(nèi)廷秘書。陳直先生屢訪石渠閣遺址,采集王莽大泉五十錢背范達四十余枚,因此推測“在王莽時此閣已廢,改為制造錢范之作所”。[3]131王莽之末,赤眉入長安,石渠閣毀于戰(zhàn)火。漢室東遷,石渠遂成故事。
石渠閣不僅是圖書檔案館,更是西漢重要的學術(shù)活動空間。儒家博士于斯校訂經(jīng)書、辯論經(jīng)義?!段倪x》卷一《西都賦》云:“天祿、石渠,典籍之府。命夫惇誨故老,名儒師傅,講論乎六藝,稽合乎同異。”《文選》卷二《西京賦》云:“天祿、石渠,校文之處?!薄稘h書·宣帝紀》載: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三月,宣帝“詔諸儒講《五經(jīng)》同異,太子太傅蕭望之等平奏其議,上親稱制臨決焉”。這是當時最為盛大的學術(shù)會議,與會的有著名學者施讎、梁丘臨、歐陽生、戴圣、薜廣德、劉向等,“學者滋盛,弟子萬數(shù)”(《后漢書·翟酺傳》),史稱“石渠閣會議”。會議討論的結(jié)果是增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書》、穀梁《春秋》博士,直接影響到當時的官學學科建設(shè)。
《三輔黃圖》云:“天祿閣,藏典籍之所?!盵1]340漢時圖書檔案未分,可以說天祿閣也是國家圖書檔案館之一。天祿是傳說中的異獸,亦作天鹿。漢代多以石雕其形以為飾?!逗鬂h書·靈帝紀》載:“復修玉堂殿,鑄銅人四,黃鐘四,及天祿、蝦蟆。”李賢注:“天祿,獸也……今鄧州南陽縣北有宗資碑,旁有兩石獸,鐫其膊一曰天祿,一曰辟邪。據(jù)此,即天祿、辟邪并獸名也。漢有天祿閣,亦因獸以立名。”辟邪和天祿是漢代沿起的鎮(zhèn)墓獸,天祿頭上單角,辟邪為雙角,兩者似獅,古人認為獅虎兇猛,可除兇祟,所以用這種神獸來看守闕門和神道。藏書樓以天祿為名,正是取攘災辟邪的意義。
《三輔黃圖》又引《漢宮殿疏》云:“天祿、麒麟閣,蕭何造,以藏秘書、處賢才也?!盵1]340可見石渠、天祿、麒麟三閣皆為漢初蕭何主持建造。與石渠閣不同的是,天祿、麒麟二閣不僅用于藏秘書,還用以“處賢才”。賢才的職責是“校書”,如劉向“于成帝之末,校書天祿閣”,揚雄在王莽時“校書天祿閣上”,所以天祿閣更是校勘和整理國家藏書的地方。
從史料上看,與天祿閣淵源最深的大學者是劉向。劉向是楚元王劉交的玄孫,漢室宗親。其父劉德、祖劉辟疆、曾祖劉富、高祖劉交都以好學著稱,劉向的學術(shù)造詣更是遠超前人。漢宣帝時,劉向曾參與“講論《五經(jīng)》于石渠”(《漢書·劉向傳》)。成帝時,又“詔向領(lǐng)校中《五經(jīng)》秘書”,劉向晚年潛心校書天祿閣?!度o黃圖》和《拾遺記》都載有劉向校書的故事:“于成帝之末,校書天祿閣,專精覃思。夜有老人著黃衣,植青藜杖,叩閣而進。見向暗中獨坐誦書,老父乃吹杖端,煙然,因以見向,授五行洪范之文??衷~說繁廣忘之,乃裂裳及紳以記其言,至曙而去。請問姓名,云我是太乙之精,天帝聞卯金之子,有博學者,下而觀焉。乃出懷中竹牒,有天文地圖之書,曰:余略授子焉。至子歆,從授其術(shù),向亦不悟此人焉。”[4]153以校書之故,劉向?qū)W問淵博,著述宏富,成果涉及經(jīng)學、文學、文獻學等領(lǐng)域,在中國學術(shù)史上取得了不朽的地位。
曾經(jīng)校書天祿閣的另一位著名學者是揚雄。揚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也?!稘h書·揚雄傳》載:“雄校書天祿閣上,治獄使者來,欲收雄,雄恐不能自免,乃從閣上自投下,幾死?!薄蛾兾魍ㄖ尽芬度o故事》亦云:天祿閣“即揚雄校書處”。揚雄以為“經(jīng)莫大于《易》,故作《太玄》;傳莫大于《論語》,作《法言》”(《漢書·揚雄傳》)。后世稱之為“揚子”,足以彰明其學術(shù)成就。
《文選·西都賦》李善注、《太平御覽》及《陜西通志》諸書所引《三輔故事》皆云天祿閣在未央宮大殿以北。今天祿閣遺址在西安市未央鄉(xiāng)小劉寨天祿小學之內(nèi),位于石渠閣遺址東北,南距未央宮前殿遺址七百三十米,夯土臺基南北長二十多米,東西寬十余米,高約六七米。后人于閣臺之上建有劉向祠。遺址曾出土天鹿畫瓦,又咸陽郭氏所藏漢瓦拓冊中,有“天祿閣”瓦,知天祿即天鹿之假借。[5]423王莽之末,天祿閣與石渠閣一同毀于戰(zhàn)火。
《三輔黃圖》引《廟記》云:“麒麟閣,蕭何造。”[1]341《漢書·蘇武傳》顏師古注引《漢宮殿疏》亦云:“麒麟閣,蕭何造?!钡稘h書·蘇武傳》說:“甘露三年,單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圖畫其人於麒麟閣?!鳖亷煿抛⒁龔堦淘唬骸拔涞郢@麒麟時作此閣,圖畫其像於閣,遂以為名。”按《史記》及《漢書》,武帝獲白麟在太初二年三月,此時方有麒麟閣之名,斷不至于為蕭何所造?!队窈!肪硪话倭龑m室閣云:“麒麟必先有殿而后以閣附之。翼奉曰孝文時未有麒麟、武臺等殿,安得謂為蕭何所造也?”翼奉是西漢經(jīng)學家,傳見《漢書》。翼奉之言應當更為可信,如此則麒麟閣當建于太初二年武帝獲麟以后。
麒麟是我國古代傳說中的一種神獸。許慎《說文解字》說:“麒,仁獸也,麋身牛尾一角;麐(麟),牝麒也。”仁正是麒麟這種形象所代表的儒家文化內(nèi)涵,《詩·周南·麟之趾》鄭箋:“麟角之末有肉,示有武而不用?!笨鬃幼鳌洞呵铩分留敯Ч哪?公元前481年)西狩獲麟事而止,杜預注曰:“麟者仁獸,圣王之嘉瑞也。時無明王出而遇獲,仲尼傷周道之不興,感嘉瑞之無應,故因《魯春秋》而脩中興之教。絶筆於‘獲麟’之一句,所感而作,固所以為終也?!睗h武帝獨尊儒術(shù),以獲麟為祥瑞,因建麒麟閣。
史書將麒麟閣與天祿閣的職能都表述為“藏秘書、處賢才”?!队窈!肪硪话倭读洹纷ⅲ骸镑梓腴w亦藏書。”如此則麒麟閣與天祿閣在藏書的職能上很難考其具體的差別。但在“處賢才”的職能上,天祿閣是安置賢才校書,麒麟閣則是放置賢才的畫像用以表彰賢才,顯然不同。最為著名的事件是在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匈奴呼韓邪單于來朝,宣帝追思股肱之臣的功勛,在麒麟閣圖畫十一位功臣的肖像,“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以次為霍光、張安世、韓增、趙充國、魏相、丙吉、杜延年、劉德、梁丘賀、蕭望之、蘇武,以示表彰。因此大臣都以畫像麒麟閣為榮,后世人更以畫像麒麟閣作為建功立名的代稱,如唐高適《塞下曲》:“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摈梓腴w亦省稱“麒閣”“麒麟”。唐劉祎之《酬鄭沁州》詩:“麒閣一代良,熊軒千里躅?!碧贫鸥Α肚俺鋈吩娭骸肮γ麍D麒麟,戰(zhàn)骨當速朽。”唐代以秘書省掌司圖籍,武則天光宅元年(684年)依麒麟閣故事,改秘書省為麟臺,見宋王溥《唐會要·秘書省》。因此麒麟閣也稱麟臺,如唐顏真卿《裴將軍詩》:“功成報天子,可以畫麟臺?!彼卫罹琵g《代邊將》詩:“據(jù)鞍遙指長安路,須刻麟臺第一功。”
藏書本身就是一種文化行為,在我國起源很早?!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稱老子為“周守藏室之史”,司馬貞索引:“藏室史,周藏書室之史也。”一般認為,老子所執(zhí)掌的周王室守藏室是我國有文獻記載的最早的正式藏書機構(gòu)。其實,我們今天看到的甲骨文主要是在殷墟集中發(fā)現(xiàn)的,這說明商朝很有可能已經(jīng)將甲骨卜辭集中儲藏,至少有館藏的意識了。藏書成為一種習慣,也是中華文明傳承不絕的一個重要條件。
漢高祖劉邦起身泗上亭長,性情傲慢無禮,本來不重視文化,甚至厭惡儒士,所以有“溲溺儒冠”(《史記·酈生陸賈列傳》)的典故。在蕭何收秦圖籍、叔孫通制漢禮儀之后,劉邦認識到文化和文化人的重要作用,也轉(zhuǎn)變了對文化和文化人的態(tài)度。因此蕭何主持修建未央宮,在未央宮北面修建石渠、天祿二閣,這是中國最早的皇家專用藏書樓。漢初藏書閣的建設(shè)無疑體現(xiàn)了漢朝政府對文化的尊重。漢武帝修建麒麟閣也正是對這種精神的發(fā)揚。因為麒麟是仁獸,也象征賢人,麒麟閣的修建顯然是武帝朝獨尊儒術(shù)、崇尚儒家文化的精神體現(xiàn)。西漢朝廷還以國家的力量,在全國訪求圖書,對收藏的書籍,派學識淵博的學者進行??闭?,積極保護和傳承了先秦時期的的文明成果。這個時期,民間藏書沒有形成規(guī)模,保存圖書的作用非常有限,宮廷藏書的作用就顯得相對重要。漢朝的藏書制度為后來歷代朝廷所承襲,逐漸形成為一種成熟的制度,對中國歷代藏書制度的建設(shè)和完善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西漢的藏書閣不僅是藏書的處所,更是當時學術(shù)活動的重要空間和學術(shù)研究的重要場所。在石渠閣召開的“石渠閣會議”是當時學術(shù)界的一大盛事,與會的學者都是一代碩儒,他們在會上展開了激烈的辯論,然后由漢宣帝親自裁決。會議討論的結(jié)果是對當時的官學學科建設(shè)做出修訂,因而對漢代經(jīng)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大凡研究中國學術(shù)史和思想史的學者,都會關(guān)注“石渠閣會議”,因此石渠閣始終在中國學術(shù)史上具有不可磨滅的印記,從而也奠定了藏書閣乃至圖書館在中國學術(shù)史上的重要地位。
而且,朝廷選派學識淵博的學者在藏書閣校理圖書,極大促進了中國學術(shù)尤其是文獻學的發(fā)展。劉向編成《別錄》一書,是我國目錄學之祖。其子劉歆在哀帝時“嗣父之業(yè),乃徙溫室中書于天祿閣上,歆遂總?cè)浩?,撮指要,著《七略》,大凡三萬三千九十卷”(《隋書·經(jīng)籍志》)?!镀呗浴肥俏覈谝徊繄D書分類目錄。文獻學的發(fā)展對于后世圖書館學的發(fā)展也具有重要意義。
西漢藏書閣注重學術(shù)的精神對于當代圖書館的發(fā)展思路也有啟發(fā)意義。一方面,當代圖書館人應該利用圖書館與生俱來的文化氛圍,利用圖書館優(yōu)越的學術(shù)空間廣泛開展各種學術(shù)活動。另一方面,當代的圖書館人應該充分利用圖書館的學術(shù)平臺,發(fā)掘圖書館的資源,深入開展各項學術(shù)研究。尤其是大學圖書館,不僅要成為高校的信息服務中心,而且更要成為一個研究型的學術(shù)性機構(gòu),這也正是教育部頒布施行《普通高等學校圖書館規(guī)程》的重要精神。
西漢藏書閣的職能不僅是“藏秘書”,還有一項重要的職能則是“處賢才”。比如在天祿閣是安置賢才校理圖書,這是在發(fā)揮賢人的才干,保護文化遺產(chǎn),開展學術(shù)研究;麒麟閣則是放置賢才的畫像以供人瞻仰,借以昭示賢人的功績。兩者都表現(xiàn)出尊賢、尚賢的儒家思想特點。
今天圖書館學的工作其實是文獻工作,也就是說圖書館學的工作對象是文獻。但“文獻”最初是有兩層意思的。孔子說:“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論語·八佾》)鄭玄注:“獻,猶賢也。我不以禮成之者,以此二國之君,文章、賢才不足故也。”鄭玄以“文章”“賢才”解釋“文獻”。因此“文”指文章、典籍等書面資料;“獻”通“賢”,指賢人,指道德高尚而且博學多識的人。所以孔子為了考證夏朝和商朝的禮制,要到杞國和宋國查閱典籍、遍訪賢人?!拔摹焙汀矮I”都是知識的載體,所以一切知識的載體就稱“文獻”。但是我們今天對于文獻的理解往往側(cè)重于文,忽略了獻。反觀歷史,西漢的藏書閣制度顯然是文、獻并重的。
“文”是圖書館的物質(zhì)基礎(chǔ),而“獻”才是圖書事業(yè)的精神支柱。程煥文先生在《圖書館精神》一書中對韋棣華、沈祖榮、裘開明、杜定友、劉國鈞等眾多圖書館界前輩的功績進行了回顧和頌揚,實不亞于畫像麒麟閣。程先生觀念中的“圖書館人才”[6]5應該與古人觀念中的“獻”相當,因此我認為程先生是在強調(diào)“賢人”乃至所有圖書館人在圖書館事業(yè)中的重要價值。程先生所頌揚的圖書館精神其實就是圖書館人的意識,也就是圖書館人的精神。在我看來,肯定人在圖書館事業(yè)中的重要價值,才是文獻工作完整意義的回歸,也是對圖書館工作內(nèi)涵的完整認識。
近年來,有關(guān)高校圖書館人才隊伍建設(shè)的問題備受學界關(guān)注,尤其是人才流失的問題始終令人擔憂。很多學者針對這一問題開展了分析和討論,其中原因很多,比如待遇差、地位低、管理機制不利于發(fā)揮人才的價值等。在我看來,主要的問題還是在現(xiàn)有的機制下,人才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相對學院而言,圖書館人的學歷層次普遍較低,但圖書館并不是不需要高學歷的人才,要將新時代的圖書館建設(shè)成為研究型的學術(shù)性機構(gòu),能夠?qū)D書館學以及相關(guān)學科開展深入科學研究,尖端人才的作用至關(guān)重要。讀研期間,張正明先生曾經(jīng)套用《孟子》“故國”之語說:“所謂大學者,非有大廈之謂也,為有大師之謂也?!贝髱煹木癫粌H是大學的靈魂,也是圖書館的靈魂。片面注重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以及物質(zhì)資源的擴充,而忽略人才隊伍建設(shè),顯然不符合我國圖書事業(yè)的傳統(tǒng)精神。
[1] 何清谷.三輔黃圖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5.
[2] (宋)程大昌.雍錄[M].西安:陜西通志館,1935:77.
[3] 陳直.三輔黃圖校證[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0:131.
[4] (晉)王嘉.拾遺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8:153.
[5] 陳直.漢書新證[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423.
[6] 程煥文.圖書館精神[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