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富于文學價值的文學名著必然傳之久遠,必然在不斷變化發(fā)展的時代和社會里,讓不同文化語境中的一代又一代譯者和讀者不斷解讀和闡釋出新的意義,具有強大的生命力。
一、外國文學名著重譯的歷史
自有翻譯起,就有了重譯。我國有文字記載的翻譯, 始于東漢末年開始的佛經(jīng)翻譯,而重譯幾乎是伴隨著翻譯的開始而開始的。到了現(xiàn)代,重譯,尤其文學名著的重譯情形,就越發(fā)常見,貫穿新中國外國文學翻譯的歷史。
就新中國的外國文學作品翻譯而言,經(jīng)歷了幾個有規(guī)模的翻譯階段。第一階段始于1958年由中宣部領導提出、社科院負責具體工作的 “三套叢書”,即《外國文學名著叢書》《外國古典文藝理論叢書》《馬克思文藝理論叢書》。它精選200種世界上最優(yōu)秀、最有代表性的外國文學作品,參加翻譯工作的均為我國一流的翻譯家,譯文堪稱精品。第二個翻譯階段始于“文革”結束至80年代末,是外國文學界的撥亂反正以及外國文學翻譯的復興階段,許多曾遭禁絕的外國文學作品,包括現(xiàn)代派作品以及后現(xiàn)代作品等逐步獲得了翻譯的合法性,并成為新時期外國文學翻譯的主流。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80年代中期外國文學出版社的“20世紀外國文學叢書”,選收了20世紀文壇上影響大的優(yōu)秀作品,以小說為主,兼及其他。另外,上海譯文出版社的“外國文學名著叢書”,漓江出版社的“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作品集”,湖南文藝出版社的“詩苑譯林”,都是有影響的書系。從20世紀90年代起,中國社會開始以市場經(jīng)濟取代計劃經(jīng)濟。從此,出版社被推向市場,在出版的社會效益和經(jīng)濟效益之間往往更看重后者。另外,這個時期一些非文藝類的出版社業(yè)紛紛加入到外國文學名著翻譯出版行列,出現(xiàn)了群雄逐鹿的局面,外國文學名著翻譯作品的出版出現(xiàn)了空前的繁榮。另一方面,1992年10月,我國加入了保護文學、科學、藝術作品版權的《伯爾尼公約》和《世界版權公約》,一些出版社沒有實力或不愿意花錢購買版權,而選擇重新翻譯出版已過了版權保護期的外國文學經(jīng)典名著,于是出現(xiàn)名著重譯熱。許多外國文學名著被各種各樣的出版社重復出版,造成了資源的浪費。同時,搶譯、抄譯和亂譯的現(xiàn)象頻現(xiàn),導致某些出版社的翻譯質量下降,造成市場上外國文學翻譯作品魚目混珠、質量良莠不齊、泥沙俱下的現(xiàn)象,引發(fā)了對外國文學名著重譯的諸多爭議。這種現(xiàn)象一直持續(xù)至今,21世紀頭10年也是外國文學名著重譯頻出的10年,重譯熱持續(xù)高燒不退。正如上海譯文出版社總編輯葉路2003年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所說:“進入21世紀以來,外國文學熱開始回升,今年達到一個小高潮。估計,在今后的七八年中,上升的勢頭不會減弱?!?/p>
外國文學名著重譯在我國外國文學翻譯歷史上是個常見現(xiàn)象,許多外國文學名著在我國就有不止一個譯本。例如羅曼·羅蘭的名著《約翰·克利斯朵夫》最早的譯本是1924 年敬隱漁的譯本,四五十年代時有魯迅和傅雷的譯本,90年代有著名翻譯家許淵沖的譯本。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在最早的田漢譯本之后,有30年代梁實秋的譯本,50年代曹未風、卞之琳和孫大雨的譯本, 70年代朱生豪的譯本, 以及2003年英若城的譯本。
但是,外國文學名著重譯熱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一直斷斷續(xù)續(xù)燒到如今不褪,其持續(xù)時間之長,重譯數(shù)量之多,產(chǎn)生的經(jīng)濟效益之巨,引發(fā)的爭議之多,影響之廣,在中國翻譯史上是罕見的。始于90年代的外國文學名著重譯井噴現(xiàn)象從一些例子中可見一斑。比如法國19世紀作家司湯達的代表作《紅與黑》的中譯本在90年代就出版了4種:郝運譯本(1990年上海譯文),郭宏安譯本(1993年7月譯林),許淵沖譯本(1993年12月湖南文藝),羅新璋譯本(1994年浙江文藝)。出版于1899年的小仲馬的《茶花女》譯本是被譯介到我國來的第一部外國文學作品。僅1992年以來就先后有夏康農(nóng)譯本(貴州人民),鄭克魯譯本(譯林),王振孫譯本(上海譯文),劉自強、嚴勝男譯本(湖南文藝出版社)。而美國作家19世紀作家霍桑的名著《紅字》自1981~2010年共出版了22個譯本,其中90年代出版12個譯本,2000年以后出版9個譯本(見表1)。
最近10年的外國文學名著重譯現(xiàn)象有過之而無不及。比如,美國現(xiàn)代文學名著《了不起的蓋茨比》在90年代有三個譯本,2001~2009年間就出現(xiàn)了21個譯本。張聯(lián)2009年4月在《 人民日報 》發(fā)表的《經(jīng)典的危機》一文里提供了外國文學名著重譯一組令人觸目驚心的數(shù)據(jù):
僅以2005年外國小說為例,出書3種的有《牛虻》《復活》《三個火槍手》《茶花女》《飄》,出書4種的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海底兩萬里》《八十天環(huán)游地球》《老人與?!贰稖贰に鱽啔v險記》,出書5種的有《青鳥》《簡·愛》《金銀島》。更多的是《童年》《堂吉訶德》6個版本,《小婦人》7個版本,《愛的教育》8個版本。奪冠的《魯濱遜漂流記》創(chuàng)下了12個版本的紀錄,其中僅北京就有5家出版社推出新版。上述數(shù)字還未包括原有版本的重印。
該文作者認為,如此洋洋大觀的重譯本使真正的精品名譯身處迷霧中,讓讀者大眾感到茫然和無奈。對名著的神圣感遭到破壞,作品感染力大打折扣,輕慢與褻瀆使翻譯文學蒙羞帶辱。作者最后指出,魚目混珠的名著重譯本“妨礙了我們閱讀好書,其過大矣” 。
更有甚者,2000多年前古羅馬的一位皇帝馬可·奧勒留在行軍的鞍馬勞頓中寫就的一本書《沉思錄》,僅2008年一年內,就“一窩蜂”出現(xiàn)了18個譯本。由此可見出版社跟風出版多么嚴重。以至于有人總結說,“中國譯壇有一個怪現(xiàn)象,就是經(jīng)典著作重譯本多”。還有讀者指出,署名為“龍婧”的譯者在4年里翻譯了23本書,基本都是名著,足見名著重譯的亂象。
外國文學名著重譯熱中出現(xiàn)的劣譯本比比皆是。有些是語言表述不過關,有些是原作意思被歪曲,有些是譯文風格不一致,更有甚者將前人譯本進行編輯、拼湊或大量抄襲而成。導致這些問題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譯者本身的語言和專業(yè)素質低、態(tài)度、責任心不強,自我要求不高、趨利心重的原因;有出版社趕時間搶譯、拼譯、合譯、以及把關不嚴、組織不好、經(jīng)濟利益意識太重的原因;有譯者隊伍和編輯隊伍中高素質人才匱乏的原因,也有市場準入機制和懲罰機制未建全的原因,等等。大量的重譯本除讓書店和讀者無所適從外,其中充斥的諸多劣譯本也讓上當受騙的讀者無比憤怒,那些隨手可見的抄襲譯本也讓被抄襲者無奈。諸多現(xiàn)象引起了廣泛的爭議。除了揭露和控訴那大量的劣譯殘害讀者、名著以及腐蝕國家的文化軀體,或探討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提出改進建議,等等,更多的人思考造成這一負面后果的主要根源:外國文學名著要不要重譯?
鑒于外國文學名著重譯熱已經(jīng)帶來的現(xiàn)實危害,有人主張不需要重譯外國文學名著,認為“名著重譯實乃畫蛇添足”, 所謂“最新譯本”無非是出版社為了炒作而打出的招牌,“名著重譯不但是畫蛇添足,甚至為害匪淺,它的唯一好處是鼓了包括出版社、重譯者在內的文化投機主義者的腰包?!庇腥藙t針鋒相對地反駁,認為“名著重譯并非都是畫蛇添足” ,認為“重譯文學作品,是一件有利之事”,但“需要翻譯者有正確的目的,以及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否則就會出現(xiàn)‘胡譯‘錯譯甚至‘抄譯,從而敗壞譯界風氣,貽害讀者?!睜幷摰慕Y果,贊成重譯的一派占了上風,其中大部分人來自學界,據(jù)筆者統(tǒng)計,論證重譯合理性、可能性及操作性的學術論文(包括碩士和學士論文)至今已有40多篇,更有大量的雜志文章?lián)碜o重譯。著名德語文學翻譯家楊武能認為,對名著重譯不可不分青紅皂白地一律加以拒斥,應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但無論如何,“重譯或復譯永遠必要”。 《世界文學》雜志主編余中先認為,“重譯重版不宜過多。在一段時期內(十幾年中),一部名著有三五個版本就足夠了,過了這個時期,由于社會流行語言有了變化,又可以有若干的新譯本出現(xiàn)?!笨磥?,外國文學名著并不是要不要重譯的問題,而是如何重譯的問題。
二、外國文學名著重譯的目標:貴在超越
外國文學名著如何重譯?怎樣操作?有什么條件和目標?正如不同時代和風格的導演可以把同一劇作反復搬上舞臺或銀幕,不同的戲曲藝術家可以一再地演同一保留劇目,唱同一精彩唱段,但一定要有自己的風格,要超越前人,并獲得觀眾的認可一樣,外國文學名著重譯也不能僅僅重復,而必須有所創(chuàng)造,有所前進。也就是說重譯應該后來者居上,從這一點來說,成功的重譯是難能可貴的。也正因如此,著名翻譯家羅新璋也不禁感嘆“復譯之難”。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當人們對同一本文學名著有了新的認識和理解,或者舊譯本中的語言已顯得陳舊,不符合當代人們的語言審美時,文學名著的重譯就顯得必要。但是重譯必須使用當代語言譯出新意,譯出當代意識,能夠超越舊譯。用學者劉曉麗的話說,就是重譯應該體現(xiàn)出對原著理解和闡釋的加深,對原作風格神韻的整體把握更趨合理,以及譯文語言更符合當代讀者的審美期待。法國文學翻譯家許鈞也認為,重譯本要有所發(fā)掘,即要對原作有新的認識、新的理解、新的體會,要勇于借鑒舊譯本,最重要的一點是,重譯本應該有所創(chuàng)新。一個新譯本的出現(xiàn),貴在其新,無創(chuàng)新的譯本只能是對舊譯本的消極重復。所謂創(chuàng)新,包括新手段,新角度,語言有新氣息。創(chuàng)新就是對舊譯本的超越,這是重譯本的目標。
重譯的最終目的是為了追求翻譯的完美。由于外國文學名著源語言與目的語以及各方面背景差別殊異,不可能通過一次翻譯就產(chǎn)生與原作效果完全一樣的譯作。翻譯之臻于完美必然是一個漸進的過程,需要經(jīng)過多個時代多個譯者嘔心瀝血的翻譯努力,譯作間相互借鑒,取長補短,逐步推進,才有可能在內容和藝術風格上達到最大限度地與原著相接近的水平。因此,任何一個能夠在某種程度上超越前譯本的重譯本,都是追求完美翻譯目標過程中的一個必然步驟,都有不可抹殺的作用。因此,譯者在決定是否重譯某部作品之前,應該自問自己的重譯本能否超越前譯本,能否為邁向完美翻譯的目標做出一份新的貢獻。
三、外國文學名著重譯的性質:對完美翻譯的不懈追求
一部文學作品,雖然如法國著名哲學家利科(Paul Ricoeur)所說的是“文本的獨立存在”,但一部文學作品的生命力在于閱讀,沒有閱讀,作品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作品就是在不斷的閱讀與闡釋中延續(xù)其生命的。文學作品是一個相對開放的文本系統(tǒng),任何一部文學名著的意義都不可能一次就被闡釋窮盡。當代接受美學的主要代表人物姚斯(Hans Robert Jauss)在《作為文學科學挑戰(zhàn)的文學史》一文中就說:“對每一個時代的每一個觀察者來說,文學作品并不是都以同一種面貌出現(xiàn)的自在的客體,并不是一座自言自語的宣告其超越時代性質的紀念碑,而是一部樂曲,時刻等待著在閱讀活動中產(chǎn)生的、不斷變化的反響。只有閱讀活動才能將作品從死的語言材料中拯救出來,并賦予他現(xiàn)實的生命”功能主義美學理論家、捷克的費·沃季奇卡在他的《發(fā)展的結構》一書中也說,“我們必須尊重這樣一個事實:文學作品作為廣大讀者審美感知的對象,始終被他們闡釋著,評論著……因此,從歷史發(fā)展的觀點看,文學作品的價值并非某一固定不變的量。”對于文學作品無法窮盡的意義,我國著名作家王蒙也有同感,他在《紅樓啟示錄》前言中說,《紅樓夢》“是一部永遠讀不完、永遠可以讀,從哪里翻開書頁讀都可以的書。同樣,當然也是一部讀后想不完回味不完評不完的書”。老作家宗璞在《紅樓啟示錄》代序中也寫道,“《紅樓夢》是一部挖掘不盡的書,隨著時代的變遷,讀者的更換,會產(chǎn)生新的內容,新的活力?!?/p>
真正富于文學價值的文學名著必然傳之久遠,必然在不斷變化發(fā)展的時代和社會里,讓不同文化語境中的一代又一代譯者和讀者不斷解讀和闡釋出新的意義,具有強大的生命力。翻譯就是一種闡釋,不同時代和不同的人對同一部作品的理解和認識會千差萬別,而每一次和每一種理解都是對作品意義的有益補充和豐富,因此每一次認真的重譯都是挖掘作品意義的有益嘗試,將不斷賦予文學名著以新的生命。詩人兼翻譯家綠原先生就提倡過“接力賽”式的重譯。著名莎士比亞翻譯專家方平認為文學翻譯不存在“理想的范本”,認為文學翻譯是創(chuàng)造性的藝術勞動,只能接近但不可能完全復制原作,任何譯本都不可能一勞永逸的還原作者的原始意圖,盡善盡美的再現(xiàn)原作的全部價值。所以,所謂“范本”只是一種理想,現(xiàn)實中是不存在的。類似地,法國文學翻譯家許鈞也認為翻譯不可能有“定本”,他指出,“如果一部作品的價值不是一成不變的,如果一部作品的潛在意義不可能被某一個讀者(譯者)一勞永逸地全部挖盡,如果一個譯者所闡述、所理解的原作的意義不是唯一正確的,那么,‘定本怎么可能存在呢?”如果翻譯不存在理想的“范本”,沒有“定本”,就意味著外國文學名著重譯是可能的、必須的,而且也是無窮盡的。根據(jù)闡釋學的理論觀點,理解總是具有歷史性。不同時代、不同人們對一部作品意義的理解是千差萬別和不斷變化的,因此,每一次認真的重譯都更豐富了對原作意義的闡釋,永無窮盡的外國文學名著重譯工作就是對原作的不斷接近,體現(xiàn)了對原作完美翻譯的不懈追求。
周建新,文學博士,博士后,華南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副院長,碩士生導師。著有專著《艾米莉·狄金森詩歌文體特征研究》(2006),譯著《艾米莉·狄金森詩選》(2011)。研究方向:漢英詩歌對比與翻譯;艾米莉·狄金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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