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煒光
外面靜靜的,但感覺得出,下雪了。
關(guān)上臺燈,立于窗前,夜半賞雪,自是一番美妙心境。
驀然想起哪本舊書里講過的一個故事,千余年前,也是一個夜晚,天降紛紛揚揚的大雪。不過,那雪卻是紅色的。
公元五百二十年,達摩祖師因與梁武帝機緣不合,北渡長江,來到少林,潛心修煉。其時,神光和尚慕名拜師求法,也來到嵩山,但遭到達摩拒絕。神光沒有放棄,達摩面壁九年,神光侍候九個寒暑,求學(xué)之志,執(zhí)著異常。
一日,神光為了表示自己的赤忱,一直堅持站立于洞外,目光中充滿了求知的熱切之情。達摩像是沒看見,理都不理。夜半,下起了鵝毛大雪。
神光終夜站在雪地里,紋絲不動,渾身上下全白,成了一個雪人,而達摩仍不為其所動,一言不發(fā)。
良久,或許是為了讓神光死心,達摩沉聲道:若天降紅雪,便可收你為徒。神光毫不猶豫,戒刀揮起,刀鋒落處,左臂斷落,鮮血四濺,將亭前飛雪染成紅色。
血的融入,使皚皚白雪有了生命和重量,虔誠和執(zhí)著的精神之力超越了血肉之軀,冰封之門應(yīng)聲開啟。達摩召神光入洞,傳衣缽、授法器,取法名“慧可”。后來,慧可接替達摩,成為少林寺禪宗的第二代傳人,被眾僧稱之為“二祖”。
為了紀念慧可,從此以后,少林僧不再雙掌合十,只單掌于胸前行禮。神光當(dāng)年屹立之處,建起了一間亭子,達摩命之曰“立雪亭”。又過了許多年,乾隆皇帝來到少林寺,有感于慧可立雪斷臂的一片赤誠,揮毫寫下“雪印心珠”四個字。如今,這塊帝王匾仍高懸于立雪亭門眉之上。
血紅,雪白——清純?nèi)缪?,火紅如血,情真意切,為求道人意志與決心的絕妙寫照。故事發(fā)生在神秘的雪夜,有著極美的意境,千年流傳,感動了不知多少癡心的求學(xué)人。
立雪斷臂體現(xiàn)的真信仰的精神境界,是人對生命的永恒存在和至高無上的認定。按照哲學(xué)家的說法,人類只有通過種高度抽象的思維才能不斷地趨向于永恒的真??墒?,歷代統(tǒng)治者對思想的鉗制,使得中國人追求永恒真理的抽象思維能力逐漸喪失。像神光那種為追求真理而揮刀自殘的“傻事”,不會有人再干。神在中國人的心中也就不再有永恒的、至上的位置。
中國人可以在“指鹿為馬”的皇權(quán)面前嚇得簌簌發(fā)抖,卻對自己曾經(jīng)認為應(yīng)該“合一”的“天”缺乏敬畏感;中國人可以玩弄智謀為世俗的權(quán)力和統(tǒng)治者的名譽而戰(zhàn),卻不愿為“虛無縹緲”的神流一滴血;中國人可以“替天行道”的名義實施對同類的殘酷壓迫和精神奴役,卻不會因為說了錯話、辦了錯事而在“上帝”面前真誠懺悔;中國人可以不懼上天降下的警告和懲罰,卻對現(xiàn)實中主宰自己命運的領(lǐng)導(dǎo)怕得要死。無論統(tǒng)治者殺了多少人、作了多少惡,中國人也從未試圖改變自己的愛戴之情,也從未放棄對統(tǒng)治者“行善”的期待。他們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統(tǒng)治者,包括自由和生命。中國人也祭祀天地鬼神,但那不是信仰,而只是為了求雨驅(qū)病而“臨時抱佛腳”而已。中國人只相信“看得見”的,不喜歡玩“虛的”。
就這樣,一個曾經(jīng)開創(chuàng)了儒家、道家、墨家文化,與同時代的古希臘文化相比毫不遜色的民族,在秦專制建立和漢“廢黜百家”以后便在政治文化的創(chuàng)新上止步了,再難有寸進,漸漸失去了求新知、求新思的欲望。看看在政治、經(jīng)濟、法律、道德以及科學(xué)技術(shù)等理性知識的分科和知識的創(chuàng)造方面,我們給人類社會留下過多少富有價值的、令后人不得不繼承的和對其他民族的文明進步產(chǎn)生過足夠影響力的思想成就呢?我們今天的中國人的言行舉止、價值判斷、思想理論研討,還殘留著多少跟自己民族歷史上的那些光輝燦爛的文化扯得上關(guān)系的因素呢?
如今,為求索真知而披星戴月、冒雪獨行、揮刀斷臂的故事就像老電影中的一個經(jīng)典畫面,離我們越來越遠了。神光之后,再無神光。
披上衣服,推開房門,我也走進大雪中。暗夜深處,仿佛有一種力量在引導(dǎo)、催促著我,要我去迎接那涉過午夜而來的精神之舟。
雪印心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