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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 碩,孔凡青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北京 100872,wushuo@ruc.edu.cn)
生命倫理學首先是門應用倫理學,它與當今社會的現(xiàn)實問題是息息相關的,它的發(fā)展與社會發(fā)展也是相互映照的。也就是說,一切試圖脫離生命倫理學濫觴和發(fā)展的社會現(xiàn)實的理論空談都是無意義的。不可否認,儒家思想中確有對生命倫理學在中國的發(fā)展大有裨益的元素,但如果因此即認為中國的傳統(tǒng)價值足以應對生命倫理學在中國發(fā)展中的所有問題,并且完全可以為生命倫理學在整個世界的發(fā)展提供妙劑良方,這顯然也是片面的。正如邱仁宗所認為的那樣,倫理問題是在出現(xiàn)了新的情況,我們不知道該怎么做的時候出現(xiàn)的。我們不能僅靠已有的倫理學理論去推演解決現(xiàn)實倫理問題的方法。[1]本文通過對陶黎寶華題為Dignityinlong-termcareforolderpersons:AConfucianperspective的文章進行詮釋和評析,以期提出關于生命倫理學在中國發(fā)展的管窺之見。
20世紀70年代以來,伴隨著現(xiàn)代社會生活的復雜變遷,越來越多的社會現(xiàn)實問題浮現(xiàn)出來。元倫理學囿于邏輯語言分析,無法對這些問題做出解答。與此同時,理論思想界開始將經典倫理學理論應用于對這些現(xiàn)實問題的解答,促成了倫理學的應用化轉向潮流,并蔚成當今世界倫理學發(fā)展的主流。[2]作為一門應用倫理學,生命倫理學是運用倫理學的理論和方法,在跨學科跨文化的情境中,對生命科學和醫(yī)療保健的倫理學方面,包括決定、行動、政策、法律,進行系統(tǒng)研究。[3]伴隨著生物醫(yī)學技術的迅猛發(fā)展,這些問題日益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并成為政府決策、司法裁決所不可規(guī)避的問題。當今社會,人類應該怎樣對待自己的生命?又如何對待他人的生命?怎樣去實現(xiàn)生命的價值?這一系列問題都需要生命倫理學做出相應的價值判斷。
不可否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不乏關于生命倫理的思想,比如,儒家的“生生之德”、“樂生哀死”等。但是,我們今天講的生命倫理學是沿襲西方的話語體系而來的。“生命倫理學在西方的發(fā)展,主要是以個人自由主義為基礎的論述,對生命倫理學的發(fā)展和維護當事人之個人權益及福祉有重大的貢獻。由于人權被高度尊崇,尊重自律原則常取得壓倒性的勝利,因此,有學者認為西方生命倫理學基本上是自律的勝利。”[4]西方個人自由主義是從把老人作為一個理性自律的道德行動者的角度去定義老人的尊嚴的。[5]這就涉及到西方個人自由主義的傳統(tǒng)。概括來說,這種傳統(tǒng)預設每個人都是具有理性、自律和自由的個體。每個人憑借他的理性去判斷這個世界。個人自由主義強調一種消極的自由(Negative Liberty),即在不侵犯他人人身和財產的前提下,一個人有絕對自由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它強調的是一個人被允許做什么的自由,而不是積極自由(Positive Liberty)所講的一個人能做什么的自由。[6]盡管這種理論也要求尊重每個人作為理性主體的生命權,并且在自己的權利不受侵犯的前提下不會去主動妨害他人作為理性主體維護自己權利的行為,認為即使是社會地位低下、品質惡劣的人,只要具有理性,就具有作為人的最起碼尊嚴。但是這種個人主義傾向的觀念不會傾向于去主動關懷他人,尤其是在強烈的義務感的驅使下去這樣做,并且持這種觀念的人認為公共福利和社會保障屬于政府的職責范圍。[7]鑒于此,西方個人自由主義以自律來界定尊嚴是狹隘的,也是頗受非議的。除了個人的尊嚴之外,還有普遍的人類尊嚴。除了西方話語語境下的尊嚴之外,還有中國傳統(tǒng)話語語境中的尊嚴。尊嚴是醫(yī)學哲學,尤其是長期關懷生命倫理學的核心概念之一,并且也是一個最具爭議性、涵容性和理論發(fā)展維度的話題。
對于生命倫理學乃至整個倫理學,中西方形成了不同的話語體系。在對人類尊嚴的解讀上,我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具有獨特的視角。在當代世界,文化交流和互動已成大勢所趨。對于西方社會來講,理論界越來越重視漢學研究,并試圖從對中國文化的借鑒中來彌補自己理論的缺陷。對于中國來說,一方面,我們不僅要借鑒西方理論界的成果,還要用自己的話語體系對其進行解讀,尤其是對于應用倫理學。只有使其融入中國的文化環(huán)境,才能真正發(fā)揮應用倫理學的作用。另一方面,對于當代中國社會來說,盡管傳統(tǒng)文化處境尷尬,我們仍然需要吸取其精華以求傳承之并裨益今天的生活。而且傳統(tǒng)文化已經積淀為中國人的民族性格,并且將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內影響我們的生活。在多元文化的今天,我們需要借鑒西方文化,并重新解讀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求找尋一種普適價值指導我們的生活。當然,近年來國內不少學者也開始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中去為生命倫理學尋找佐證。但是我們的任務不僅僅限于單純套用西方理論框架來解讀經典,而是通過一種比較研究找出一種更能指導我們實際生活的價值。
人口老齡化已經成為當今世界許多國家的普遍現(xiàn)象,并且引發(fā)了一系列社會問題。在轉型期的中國,人口老齡化問題也日益突出。鑒于當前中國社會的轉型性質,即價值觀念層面的多樣性和復雜性以及社會制度層面的不完善,我們應該怎樣應對人口老齡化問題?
在中國的人口老齡化問題中,尤其是農村老人的社會地位發(fā)生劇烈的變化,即由從前在農業(yè)社會中充當文化經驗的傳承者到今天在社會變遷劇烈的環(huán)境中逐漸喪失其話語權。怎樣保障他們的晚年生活?與人口老齡化同時出現(xiàn)的社會問題還有“空巢家庭”的大量涌現(xiàn):孤寡老人物質生活殷實,卻獨守空房,甚至發(fā)生病死于房內很長一段時間無人知曉這種悲劇。對于這些老人,尤其是喪失了生活能力的老人,我們應該怎樣看待他們的生命價值以及怎樣對待他們是我們不得不思考的問題。
對老人的長期關懷這個話題,非常貼切地反映了中國社會實際,切中了生命倫理學在中國發(fā)展的主脈搏。然而,有問題意識并不意味著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正確方法。當今國人觀念確有不可忽視的傳統(tǒng)積淀。這是解決當今中國現(xiàn)實問題不可回避的社會和歷史事實。學者亦為發(fā)掘這些傳統(tǒng)而燃藜筆耕,付出了大量心血??上У氖?,多數學者發(fā)掘出的僅僅是那些具有時代性限制的思想,而非一種普適價值。先來看陶黎寶華是如何根據孟子思想詮釋“尊嚴”的。
陶黎寶華試圖通過對儒家思想中對人類尊嚴之重要性的發(fā)掘來促進儒家文化圈長期醫(yī)療保障政策的發(fā)展。她試圖把孟子的尊嚴觀念融入到對尊嚴概念的探討中去。尊嚴一詞在儒家道德傳統(tǒng)中是在兩個意義上被使用的:首先,是作為內在的規(guī)定人之為人的本質;其次,作為我們修身而得的一種德性。第一種意義上的尊嚴源于孟子的性善論。人之所以異于禽獸的根本之處就在于人天生擁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和是非之心。此四端為仁義禮智的萌芽。正是這種天生的道德傾向和情感把人和動物區(qū)分開來。孟子稱這種尊嚴為“天爵”,與“人爵”(與人的政治地位相關的)相區(qū)分。我們正是基于這種人人共有的善性承擔起對他人的道德責任,尤其是對精神錯亂者、喪失生活能力者以及植物人、死者和那些無自律、理性和自由能力的人。作者指出,這和關于人格尊嚴的陳述是不相容的。這種關于人格尊嚴的陳述首先預設人的道德性,然后把它普遍到所有具有相同特征的實體,但同時又限制了對于那些缺乏人格所要求的某些或所有特征的實體的道德關切的程度。這樣的陳述無法充分接受承認弱勢者,比如精神病患者和長期處于植物狀態(tài)的人的道德地位的道德實踐。相比而言,孟子關于尊嚴的觀念強調的是基于共同善性上的人對人的道德義務。那么,為什么發(fā)展人的自然傾向就是發(fā)展人的道德本性呢?換句話說,為什么人性被賦予道德價值?對于此,在孟子的哲學中有兩條論證路線。一是從宗教訴求上認為盡人性則是盡天性。另一個則是儒家認為這種道德價值正是人的現(xiàn)世生活所必需的。在承認人人具有四端之后,孟子又強調對這四種萌芽的呵護和滋養(yǎng)(這即是他的人性本善但又易失的人性論)。只有在這一過程中,我們才能成就尊嚴。并且,有時為了成就尊嚴,可以犧牲生命。這就是孟子講的舍生取義。也只有這些努力去發(fā)揮其道德能力的人,才會作為道德楷模而贏得他人的尊重,成就其為人的尊嚴。作者認為,與當代西方從理性、自由和自律的道德行動者的角度去界定道德性不同,孟子認為道德即是人人天生就具有與他人相關并向善的道德傾向,并且在日常生活中去發(fā)展這種傾向。個人通過修身把先天具有為人的尊嚴與外在賦予的尊嚴結合起來(這兩者并不是兩樣東西,而是像一株禾苗與成稻的關系一般)。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人先天具有的為人的尊嚴要優(yōu)先于外在賦予的尊嚴。正是這種意義上的尊嚴要求統(tǒng)治者、決策制定者要對其施政對象承擔責任。
陶黎寶華著重解釋了為什么孟子的尊嚴觀念不能歸約為自律。她認為僅僅的理性選擇的實踐不能體現(xiàn)一個人的價值,個人的價值是在其與他人的互動和相互關系中體現(xiàn)的。自律原則在某些陳述中暗示了一種促進自由和獨立等個人特性的義務,但是當這些能力或者屬性不被所有的人必然或者平等地擁有時,問題就出來了。這就是為什么這種陳述無法為對那些精神失常以及無意識者進行關懷提供充分的道德指導。如果把人類尊嚴歸約為自律原則的話,孟子的答案是:我們將忽略我們共同的人性,我們將忽略我們的連通性,我們將最終失去證明為什么所有的人都應該被關照的立足點。
最后,陶黎寶華得出結論,在孟子關于尊嚴的道德理想指導下的長期關懷政策關注的是支持人際關系的依賴和家庭關系,以保護我們的認同感和人性的關系本質。這是一種更為有效的方法,尤其是在人的自主性和獨立性遭到削弱的時候。然而,堅持一種尊嚴的理想仍然需要對自律的保護,尤其是在公共機構照護的環(huán)境中。但是,尊嚴的觀念不能單純地歸約為自律。
先來分析陶黎寶華詮釋路徑的優(yōu)點,即她能夠做到三個結合。第一個結合就是理論與現(xiàn)實的結合。作者在文章中多次提到她對香港和北京的長期關懷所做的調查研究。作者的著眼點始終圍繞著對老人的長期關懷,以及怎樣為基于家庭和社群的長期照護尋找道德價值上的指導。第二個結合是中西理論的結合。作者指出了單純基于自律原則的弊端,并試圖從儒家思想中為尊嚴概念挖掘新的內涵。第三個結合是說理與例證的結合。作者用去很大一部分篇幅引用了對K先生的訪談記錄,并以此論證了孟子尊嚴觀念的重要道德指導意義。
以下主要談一下這種詮釋路徑的弊端。首先,筆者認為,其在對于儒家思想尤其是對孟子思想的解讀中存在誤差。作者試圖從孟子關于人類具有共同的善性尤其是惻隱之心上推出對一切人的關懷,并且從兩方面給予了論證:一方面從人類先天就有的道德傾向上去論證,另一方面從人在日常生活中道德修養(yǎng)上去論證。對于第一方面來說,選文的作者忽視了孟子思想的根本特征,即孟子是仁義并舉,并且認為“仁內義外”,她夸大了孟子思想中仁愛的觀念而忽視了仁愛所特有的差等特征。儒家思想強調“推己及人”,是一種推愛的模式,而不是“視人若己”,即無差等地去愛一切人。孟子思想中固然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陳述,但這顯然是一種愛的輻射,即有先后厚薄之分。作者認為孟子在人性中預設了一種道德性,并且認為人們正是因為這種先天的道德性才會去尊重每一個人,但實際上并非如此。這就涉及到第二方面的論證。對于第二個方面,儒家強調“以直報怨”,[8]即他們強調的是一種道德上的優(yōu)越性。在儒家思想中一直存在著君子與小人兩套價值系統(tǒng)的分野。對于小人,儒家是持貶抑和漠視態(tài)度的。還有,儒家對處在倫理關系中的每個人都有一種嚴格的道德要求,比如孟子五倫中講的父慈子孝等。人們只有履行了這些道德義務才能得到他人的尊重。孟子認為:“君子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边x文作者也對孟子關于舍生取義的觀點深表贊賞。那么對于那些在道德上處于劣勢地位的人又應該如何對待呢?這些人是不是被排除在關懷的對象之外了呢?依照作者對孟子思想的解讀,人類的尊嚴與人的道德性是分不開的,那么也就是說道德敗壞的人將無尊嚴可言,既然是這樣,那么這些人將必然被排除在關懷對象之外??傊M管孟子預設人人天生平等地擁有價值評價之心,但是這并不能推出人們會一視同仁地對待每一個人:一方面,從血緣親疏關系上講,人們會首先照顧到自己的親人。我們由此可見其關懷模式的狹隘性;另一方面,從道德優(yōu)越性上講,以一種對應然的價值訴求去劃分人的道德地位,在道德分判上又設定了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更重要的是這種不平等是人格上的不平等。在這種意義上,個人權利尤其是生命權便會以道德的名義遭到踐踏。陶黎寶華固然不否認西方自律原則在長期關懷中的價值意義,但是她的著眼點還是強調孟子的仁愛原則在家庭和社群照護中的重要性,并認為自律原則在公共機構照護中的作用更大。筆者認為,自律原則在家庭和社群照護中依然有其不可替代的重要性。當然,考慮到觀念傳統(tǒng)以及社會結構的因素,真正做到兩種價值的融合則需要理論和實踐上的長期努力。
為什么在用儒家經典思想去詮釋“尊嚴”時會如此捉襟見肘、漏洞百出呢?筆者認為,用“生命倫理”這個西方舶來品解決中國現(xiàn)實社會問題最關鍵的是要理清兩個問題,一是“中西問題”,一是“古今問題”。所謂“中西問題”指的是“生命倫理”所植根的西方話語體系與中國傳統(tǒng)話語體系的異同問題。所謂“古今問題”指的是傳統(tǒng)中的“思想”與“價值”的異同問題。一般來說,某位經典思想家的思想是他所處時代問題意識的結晶,并不是可以照搬到當代中國去充當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理據的。更何況,多數經典思想家的思想,以儒家孔子、孟子思想為例,多體現(xiàn)為一種價值理想,即使在中國古代也從未完全實現(xiàn)過。相比而言,儒家學說之所以影響古代中國數千年,并至今依然是國人觀念中根深蒂固的因素,關鍵不是因為其凝固了的某個時期某個儒者的思想,而是儒學“和”的價值內核,是一種立足社會現(xiàn)實不斷去追求良好社會秩序的實踐精神。這同樣適用于去理解“中西問題”。照搬是毫無意義的,借鑒和基于本國現(xiàn)實的融合才是發(fā)展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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