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興暉

(廣東廣播電視大學文法系，廣東廣州，510091)

從胡適《詞選》看民初詞體革新的新詩化傾向

劉興暉

(廣東廣播電視大學文法系，廣東廣州，510091)

胡適《詞選》對唐宋詞進行新式標點和新詩體的分行，在凸顯意象群的同時，部分破壞了詞的完整意境?！对~選》的標點、分行等體例上的形式特征，顯示出胡適在受西方文學樣式影響下的詞體革新思想，也表現(xiàn)出在新體詩嘗試之初期詩詞合流中詞的詩化特征。

胡適《詞選》；標點；分行；詞的新詩化；意境；意象

民國十六年(1927)七月，胡適《詞選》由商務印書館印行，①該選本不僅在民初數(shù)十年間影響極大，對于現(xiàn)代詩詞創(chuàng)作都有著或顯或隱的影響。龍榆生評曰：“自胡適之先生《詞選》出，而中等學校學生始稍稍注意于詞，學校之教授詞學者，亦幾全奉此為圭臬；其權(quán)威之大，殆駕任何詞選而上之?！盵1](332)可見《詞選》在當時的影響。胡適該選的價值，除了作為教材之外，還記錄了晚清民初詞體觀念的轉(zhuǎn)變，反映出長短句式對新體詩創(chuàng)作的影響，表現(xiàn)出新體詩與詞混沌不分的狀態(tài)。

一、新式標點與分行

民國八年(1919)，胡適在《請頒行新式標點符號議案》一文中，[2](157?174)將句號、點號、冒號、分號四種點斷文字的符號歸于“點”的符號或句讀符號；而將問號、引號等用來標記語句性質(zhì)種類的歸入“標”的符號。在胡適《詞選》之前的詞集、詞選中，采用的是以闋（片，疊）為一整體，闋（片，疊）與闋（片，疊）之間空兩格，但不分行另起的方式排列，且一闋（片，疊）之中不分行，不分段，完全成為一個整體，僅偶有依詞譜加圈法標節(jié)拍的情況。較早給詞集加“新式”標點的是清代的丁紹儀，在其《聽秋聲館詞》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逗號、頓號和句號三種標點符號。丁紹儀的嘗試對胡適不無啟發(fā)，胡適對所選的詞進行了分行及標點，這在以往的詞選中是不曾出現(xiàn)的。

1919年，胡適新詩集《嘗試集》出版，四年后胡適才開始編寫《詞選》，《詞選》中體現(xiàn)出來的不僅是選者的取舍，還有胡適對于古典詩詞的“新詩化”創(chuàng)造。通過標點符號和分行等外在形式的附加，胡適在《詞選》中對唐宋詞進行了“白話化”或“新詩化”的再創(chuàng)造，并作為白話詞或新體詩創(chuàng)作的范本。

（一）新式標點

胡適標點詞，往往不遵循《詞律》，而根據(jù)“意義的自然區(qū)分和文法的自然區(qū)分”來標點詞（胡適《談新詩》），②但文法與語義的聯(lián)貫性和完整性往往是構(gòu)成詞之意境的重要因素，可在閱讀時作一些語氣的停頓，不可也不必將這種自然音節(jié)的斷續(xù)、詞組內(nèi)部的頓挫截然區(qū)分開來。胡適運用“完備”的標點符號，將這種聽覺上的自然區(qū)分轉(zhuǎn)化為視覺上的停頓和分隔，嚴重影響到閱讀與理解。如將李清照《聲聲慢》加新式標點并分行為：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③

該詞七個疊字的運用歷來為人稱道，運用齒音、舌音的效果營造出細碎凄清的聽覺感受，而“尋覓”“冷清”這幾組雙音節(jié)詞分隔為“尋尋”“覓覓”“清清”“慘慘”等單純的疊字，使得該詞意境失之殆半。分行造成視覺效果上的間隔和語氣的間斷，明顯消弱了該句的感染力。原句“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之彷徨尋覓不忍放棄，而周遭環(huán)境及內(nèi)心深處的促迫感卻重重襲來、層層加深的孤寂感的抒寫，通過胡適句讀后，詞句顯得支離破碎而不成片段。

除了句號、逗號、頓號以外，在《詞選》中，胡適還采用了各種標點符號，如驚嘆號、冒號、問號、破折號、引號等。胡適將“意越達得出越好，文字越明白越好，符號越完備越好”的標點原則運用于詞的句讀，[2](146)將詞體之幽隱盱愉、茹而不盡、若遠若近的曲婉顯豁無遺，詞體的美感也在這種求備、求明白的標點中消失大半。

（二）分行

標點符號之外，胡適仿照新詩的形式，將詞分行排列。在分行上又顯示出較大的隨意性，將七字句、五字句分為三四句式、四三句式、二三、三二句式。是否分行，胡適往往更重視視覺上的美感。如選本中所錄《思帝鄉(xiāng)》：

春日游，

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p>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這首詞在標點、分行后，在視覺上具有疊壘的建筑式美感，給閱讀中注入一種緩緩的氣息。這種方式在新體詩的創(chuàng)作中被廣泛運用，但大多數(shù)的分行則將五字句、七字句特有的婉約曼妙的語氣分割。分行之后的詞，在視覺效果上極似新體詩，這種斷續(xù)的語氣及對名詞的排列，反映出新詩創(chuàng)作的影響。

當然，胡適的標點和分行并非毫無意義，胡適首次將問號、驚嘆號、分號、破折號等多用于文章寫作中的標點符號運用于詞的句讀中，這種嘗試對幫助讀者理解詞的內(nèi)涵即其所蘊含的情感色彩有一定的作用。所以，其中的許多用法至今仍然保留，如李煜《虞美人》上闋就因標點符號的加入而更凄愴：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總結(jié)胡適句讀分行的得失，詞之分行對于語氣的延續(xù)起到支解作用，必要性并不大，至于句讀，按詞律標出句、韻即可。對語氣中的隱含停頓如五字句、七字句之一四、三四等句式的斷開不僅毫無必要，對于意境也有明顯的破壞?！对~選》之后出現(xiàn)的大多數(shù)選本中，這種分行以及對句子中停頓標點的方法未被廣泛采用。

二、意境的割裂與意象的突出

《詞選》對唐宋詞的“再創(chuàng)造”并非完全是為了選編出一本明白如話的選本，其中包含了胡適在新體詩創(chuàng)作中的嘗試以及收獲，帶有當時中西方文化交流的印記。作為新體詩的倡導者，《詞選》也反映出新體詩演變中文體形式上的種種表征。長短句的形式運用到新體詩的寫作中，除了因為詞之形式更為自由更適合白話，另一個主要原因是此時國人所接受的西方外來文學樣式中，無論是格律詩還是自由詩都表現(xiàn)為長短不拘的形式。

晚清民初從形式上對古典詩詞進行改良，出現(xiàn)了新體詩等諸多新的文體樣式，表現(xiàn)出一定的文化指向，這種指向“與特定時代的文化精神是同一的，文體產(chǎn)生與演變也同樣指向時代的審美選擇與社會心態(tài)”，[3](3)反映出這個時代的文化精神。這種審美選擇又受到當時社會心態(tài)的影響，表現(xiàn)出對外來文化略顯倉促的被動接受，體現(xiàn)出中西方思想交鋒的青澀和生硬感。但正如近代詞匯接收了大量日語詞匯一樣，東西方文化交流對于文體形式的影響也是不容忽視的。

胡適對中西方文化的態(tài)度極為復雜，既有余英時所言的時代特有的對西方文化的“憤恨”因素，[4](348)也有積極吸納西方文化甚或有全盤西化的傾向。因為白話詞創(chuàng)作實踐上并未真正成功，所以白話詞的概念主要表現(xiàn)在《白話文學史》和《詞選》中，即唐宋詞中的白話詞。胡適通過標點、分行，強化了唐宋詞的簡易化傾向，同時也體現(xiàn)出接受外來文化的痕跡。當然，《詞選》所選的是唐宋詞，并未選錄當時人的創(chuàng)作，所以僅從其選詞的標準以及從其標點、分行來反映當時詩詞的創(chuàng)作現(xiàn)狀，不免有牽強之處。而且美國的意象派詩歌、自由體詩歌都有復雜的背景，并非能如此簡單地一一對號入座。茲僅略作分析，試圖從《詞選》的選詞標準和標點、分行等形式特征中，展現(xiàn)出西方文化對白話運動的影響。

（一）意境的割裂和意象群的凸顯

談到詩歌的意象，胡適曾言：“凡是好詩，都能使我們腦子里發(fā)生一種——或許多種——明顯逼人的影像?！痹谠~的標點分行中，胡適有意識地凸現(xiàn)了詞的影像，即將詞的意象分解出來。意象是藉以表達主觀情思的客觀物象。胡適的許多標點和分行往往將渾融一體的意境分解為一個個的意象，造成閱讀上的平面化和陌生感?！对~選》中選錄的多為小令，而且經(jīng)過細瑣的標點，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詞表現(xiàn)出意象密集的傾向。如：

云淡，水平，煙樹簇。（韋莊《謁金門》）

斗轉(zhuǎn)，星移，玉漏頻。（和凝《江城子》）

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蔣捷《虞美人》）

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永《雨霖鈴》）

秋風多，＼雨如和。＼簾外芭蕉三兩巢。（李煜《長相思》）

除了第四句為三個名詞詞組并列外，其余句子大都是主謂詞組的并列。七字句的四三式被更細化為二二三，三二二式，把本是語氣中的間隔標為停頓，撇開詞之原意，這些句子在標點后帶有鮮明的新體詩的影子。將這些兩字式的主謂詞組延伸開來，比如“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若加上適當?shù)男揶o，是不難寫出類似“圓天蓋著大海，黑水托著孤舟”（周無君《過印度洋》）這樣的句子的。每一句詞中都展現(xiàn)出三個以上的意象，因為標點的間隔，這些原本混融為一體的意境之營構(gòu)展現(xiàn)為一組組意象的并列，并因為意象的相關(guān)性而成為意象群的組合，將詞的留白敘述改為客觀圖像的呈現(xiàn)，強化了意象的動態(tài)美，如“斗轉(zhuǎn)，星移，玉漏頻”，側(cè)重描述一組動態(tài)的意象；同時突出色彩感、聲響感，而淡化了在意象之后的抒情因素。試比較“云淡水平煙樹簇”與“云淡、水平，煙樹簇”的閱讀感受即可明了。詞本為合樂而作，不同的詞牌表達出不同的感情色彩，長短句的交錯體現(xiàn)自然音節(jié)的韻律之美，音聲的美感配合詞作的內(nèi)容，相得益彰?！对~選》中的意象組合法將詞體之無盡意蘊的內(nèi)斂式表達轉(zhuǎn)為紛然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諸多圖像化陳列。如溫庭筠《訴衷情》：

鶯語，花舞，春晝午，雨霏微。金帶枕，宮錦，鳳凰帷。柳弱，蝶交飛，依依。遼陽音信稀?！獕糁袣w！

全詞經(jīng)胡適的標點和分行，呈現(xiàn)為九個意象的組合。使得該詞變得晦澀而紛亂，而讀者在這些密集的意象中尋找貫穿始終的線索就較為困難。胡適《詞選》中重意象輕意境的傾向，以及因此而呈現(xiàn)出來的圖像的分解與意象派詩人龐德所提出的意象有著非常相似之處。龐德通過積極向中國古典詩詞的學習而開創(chuàng)出意象派，以其鮮明的色彩感、聲響感以及富有動態(tài)美的意象疊加而自成一格。胡適把經(jīng)過龐德“加工”后的觀點再次帶回中國古典詩詞中，或者說，胡適的重意象輕意境的傾向正是龐德學習中國古詩的得失之所在，不過在胡適的詞選中重新體現(xiàn)出來罷了。這種注重平面式意象的營構(gòu)方式影響到其后的新體詩創(chuàng)作并被進一步加強。中國古典詩歌在二十世紀初深刻地影響了美國的新詩運動，④值得回味的是，中國新體詩的改革者們又從這種接受“美國化的中國詩”的美國新詩運動中，接受還帶有中國印象的英美詩歌的影響。

胡適在留學美國期間，對于意象派詩歌表示出極大的興趣，在其日記中全文收錄了意象派詩歌的六大原則[5](741?744)：① 用最普通的詞句，但必須是最貼切的；不用近似確切也不用純粹修飾性的詞。② 創(chuàng)造新韻律用來表達新情感，不是去照搬舊韻律，那只是舊情感的回響。并不堅持把自由體作為唯一寫詩的方式，為它爭一席之地在于它代表自由的原則。作為個體詩人用自由體可能會比用傳統(tǒng)模式表達更充分，就詩歌方面而言，新韻律意味著新理念。③ 在選擇詩的主題時允許有絕對的自由。④ 表達一種印象（因此而得印象主義者之名）時，不是一群畫匠，但相信詩歌應喚起人們心目中特別準確的而不是模糊的表像，不管其多么壯美、多么洪亮。⑤ 創(chuàng)作清晰、明朗的詩歌，決不要模糊不清。⑥ 最后，相信詩的本質(zhì)是濃縮。

從這六大原則中可以看出胡適白話運動以及創(chuàng)作白話詞及詞化的詩的一些理論依據(jù)。胡適非常贊同這六大原則，認為“與我主張多相似之處”，[2](744)應該說，胡適最初創(chuàng)作新體詩的一些概念和想法都受到印象派較大的影響。意象派的六大主張啟發(fā)了胡適撰寫《文學改良芻議》一文。⑤而龐德的創(chuàng)作和主張，歸根溯源，是受到中國古典詩詞的影響。這也足可見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中西方文學交流、碰撞的痕跡。研究晚清民國詞壇風氣之轉(zhuǎn)變，這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

（二）自由體的形式與形式的建筑美

吳宓曾指出中國的新體白話詩，實暗效美國之自由詩(Free verse)。自由體詩由美國詩人惠特曼開創(chuàng)，其主要特點是形式不拘，結(jié)構(gòu)自由，不講格律，不拘音步，不押尾韻，在形式上與長短句相仿佛，主張抒寫生活中“那個最普通、最廉賤、最相近、最易遇到”的“我”，但不拘一格的自由體詩若無真摯的內(nèi)涵極易流入油滑一途，所以部分新體詩實踐者尋求新的方式，開始向西方格律詩學習，汲取英美格律詩換韻較為靈活且音韻宛轉(zhuǎn)的特點，而這種格律詩對新詩創(chuàng)作的影響無疑是有益的。胡適《詞選》刊行同年即 1926年，徐志摩、聞一多提倡“詩的格律”，其后馮至也主張將詩歌的創(chuàng)作與音樂性相結(jié)合。

胡適明顯受到了英國格律詩寫作方式的熏陶，并且模仿其體例進行英文詩歌的創(chuàng)作。胡適在美國留學期間曾嘗試用十四行詩(Sonnet)的格式創(chuàng)作On the Tenth Anniversary of the Cornell Cosmopolitan Club(1914年)及Absence(1915年)等。但是，英美格律詩翻譯成中文是很難體現(xiàn)出這種美感的，所以新詩的創(chuàng)作者在模仿這種翻譯過來的格律詩時，往往學到的仍只是自由體詩的形式。如胡適在英文詩創(chuàng)作中遵守十四行詩的體式要求，在韻腳之間反復斟酌，但胡適自己所附的中譯就完全失去了十四行詩特有的形式美和音韻美。如果讀者只是從中譯本來接受自由詩和格律詩的影響（有些譯者特別注意了這一點，以中國格律詩詞的形式來翻譯英美格律詩，以傳達不同語言形式之間的共通點），那么，這兩種詩歌的形式就較為相似，都體現(xiàn)為結(jié)構(gòu)自由、不拘格律的外在特征。胡適是直接從英美格律詩中體悟這種音聲之美的，胡適能創(chuàng)作十四行詩，而且饒有興致，在英美詩歌中尋求與中國古典詩詞的相似之處，加以模仿，又運用到對中國古典詩詞的“再創(chuàng)造”中，胡適對于十四行詩的熱衷大抵是此意。

十四行詩不僅通過押韻達到聽覺上抑揚頓挫的美感，同時因為拼音文字押韻的特點，在視覺上也造成回環(huán)往復的效果，使得詩歌不僅具有音韻美，而且具有建筑美。胡適對這種形式美較為關(guān)注，雖然《詞選》中所選的唐宋詞在字數(shù)上以及句數(shù)上是固定的，但是可以通過標點和分行對唐宋詞進行“拆分”、“重組”，而且這種組合又有較大的自由度，即是否把一句之間的間隔分行排列成為短句，或者將下句與上句相連形成長句等，選者是有意識地進行“再創(chuàng)造”，以形成一種以外形組合來架構(gòu)的建筑美。以《詞選》中蘇軾《江城子》為例，胡適把上下闋斷為八句，又將第四句、第五句連綴起來，成為七行，七行的排列中又以第四行的長句表達最為沉痛的情感。從形式上看，具有一種層層蓄勢、層層累積而迸發(fā)出來的視覺效果。雖然胡適如此排列的主觀原因是在嘗試白話詞的形式創(chuàng)造，但客觀而言，作為合樂而唱的詞，在其產(chǎn)生初期也并非是整齊地排列為闋（片、疊）的，而是配合樂譜對句式作延續(xù)或壓縮的，胡適不過借用了英美詩歌的形式，來還原這種延伸感或壓縮感。

對形式美的注重是當時新體詩創(chuàng)作中的普遍風氣，寶塔詩就是這種一味講究形式美的“劣質(zhì)產(chǎn)品”，胡適本人也創(chuàng)作有寶塔詩。⑥這種既無詩題也無意旨，而且用辭俚俗的文字游戲，因其說時遲、寫時快，“何用費心思”的寫法，對現(xiàn)代新體詩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一定的負面影響。

拼音文字主要是通過字母的不同排列組合來實現(xiàn)語義的承載和表達。就單個詞而言，很難傳達出美感，故而需要以群的方式，通過押韻時音形相近的排列來達到建筑美的效果，形成回環(huán)婉轉(zhuǎn)之美。而方塊字所具有的建筑之美本身就體現(xiàn)在單個漢字的架構(gòu)當中，每一個字都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和外延，簡單模仿拼音文字以群排列的方式，顯然不能真正展現(xiàn)詩歌的形式之美。

三、“胡適之體”與白話詞中的新詩化傾向

當然，由于《詞選》所選的是唐宋詞，并未選錄當時人的創(chuàng)作，所以僅從其選詞的標準以及從其標點、分行來反映當時詩詞的創(chuàng)作現(xiàn)狀，不免有牽強之處。那么，作為詞體革新的倡導者和實踐者，“胡適之體”的內(nèi)容與形式又是怎樣呢？

胡適關(guān)于詞與詞學方面的成果并不多，主要就體現(xiàn)在《詞選》和他所作的31首詞中。[6]這些詞如果依照時間順序排列，可以清晰地看出胡適的詞體革新主張，就是逐步將詞白話化、新詩化，最后取消“新詞”的文體獨立性與新詩合流。

胡適的第一首詞《翠樓吟》（霜染寒林）作于1910年，其后如《水龍吟》（無邊橡紫）、《滿庭芳》（楓翼敲簾）等，與前人詞作并無本質(zhì)的區(qū)別，僅詞句較為淺白而已。1916年，《沁園春》（更不傷春）開始以白話入詞，在題材和立意上，立求出新，詞中慷慨陳言“為大中華，造新文學”，自稱為“是一篇文學革命宣言書”。胡適的第一首白話詞《虞美人》（先生幾日魂顛倒），為戲贈朱經(jīng)農(nóng)所作，生活氣息濃郁，但過于直白，無蘊藉之味。⑦自1918年作《如夢令》（天上風吹云破）起，胡適所作的白話詞不再采用傳統(tǒng)的上下闋分隔，而是每句分行排列，[6](33)模仿自由體詩歌的形式：

天上風吹云破。＼月照我們兩個。＼問你去年時，＼為甚閉門深躲。＼誰躲。誰躲。＼那是去年的我。[6](32)

詞中所抒寫的正是自由體詩所主張的“那個最普通、最廉賤”的“我”的生活和情感。該詞的畫面感強，意象鮮明突出，流露出意象派詩歌的痕跡。無論內(nèi)容還是形式，都跟新詩非常接近。如果去掉詞調(diào)名，很難區(qū)分這是一首新詩還是一首“新詞”。這種僅僅以詞調(diào)名來與新詩加以區(qū)別的標志，最終也被胡適所取消。胡適1924年后所作的《多謝》等十四首作品，只有一首題為《小詞》，并注明詞調(diào)，其余作品，雖然也是依譜而作，但并不標注出詞調(diào)，而將其歸入到新詩的行列中。這些新詩，其實是憑借了詞的架子、詞的調(diào)子來創(chuàng)作的。就實際情況而言，以詞的“舊瓶”裝新詩之酒的做法，造成了詩詞革新中的兩種傾向：其一，新詩選擇詞的形式作為過渡的載體，新詩成為“詞化的詩”；其二，在新詩形成的同時，詞也成為新詩同化的對象，出現(xiàn)了“新詩化的詞”。平仄不分、四聲不論成為民初詞壇詞體革新的主要論調(diào)，甚至有作者認為譜調(diào)、字數(shù)都可以不必依循。但新詩已經(jīng)“拿走”了詞的長短句形式，白話詞又未能與新詩有任何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導致了白話詞在文學改良和文學革命的陣地中，沒有能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成為一種真正獨立的文體形式，最終只能與新詩合為一體。在今天的詩詞創(chuàng)作中，有“新詩”和“舊體詩”之分，但并沒有“新詞”、“白話詞”和“舊體詞”之區(qū)分。

胡適詞體革新中所創(chuàng)作的白話詞、新體詞，早已淡出詩詞學習者、創(chuàng)作者的視野。而胡適的詞學思想、關(guān)于詞的歷史的見解等等，都是通過《詞選》得以傳播。從《詞選》中，讀者可以清晰地感知當時新體詩的創(chuàng)作傾向。以上從《詞選》的標點和分行等形式特征所作的分析，并未能清晰地概括出新體詩以長短句為主要形式的種種復雜原因，但可從側(cè)面反映晚清詞壇所受外來文化的駁雜。從一定意義上說，《詞選》是胡適試圖將種種外來文化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其中特別體現(xiàn)出建筑美、繪畫美（圖像美）的有意追求。這種嘗試體現(xiàn)出晚清民初詩詞界的大膽革新，也折射出當時新詩創(chuàng)作中的種種利弊。

詞化的詩以及新體詩的諸種形態(tài)，反映了晚清民初詞壇審美心理結(jié)構(gòu)的變化。在外來文化和文學樣式的沖擊下，新體詩、白話詞的出現(xiàn)代表著當時文體改良的一種嘗試和選擇。這種選擇本身并沒有違背詞體演進的規(guī)律，可惜的是，其中諸如意象派提出的“我們并不堅持把自由體作為唯一寫詩的方式”等合理性原則在白話運動中被“合理地”過濾掉了。

注釋：

① 本文中《詞選》除特別說明外，均指胡適《詞選》。文中引言未加注者均出自胡適《詞選》，不另說明。

② 對于胡適詞選中標點與詞律、詞譜的異同之處詳見聶安?！逗m的詞學研究與新詩運動》，《長江學術(shù)》，2007，2，第42～48頁。

③ 本文中所引胡適《詞選》中唐宋詞分行用＼表示。

④ 美國當代著名詩人W·S·Merwin說：“到如今，不考慮中國詩的影響，美國詩就不可想象。這種影響已成了美國詩自己傳統(tǒng)的一部分?！盜ronwood, No17, P.18. 引自趙毅衡《遠游的詩神·引言》，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⑤ 錢理群、溫儒敏等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中指出白話新詩運動的主張就是直接受到美國意象派的影響：“正是在‘意象派’的啟發(fā)之下，胡適寫了《文學改良芻議》一文，提出‘文章八事’。胡適還引發(fā)了‘意象派’詩人龐德關(guān)于詩歌要靠具體意象的主張，提出描寫‘具體性’，‘能引起鮮明撲人的影象’的‘新詩’，倡為白話新詩運動”?！吨袊F(xiàn)代文學三十年》，頁12～13。

⑥ 胡適曾答胡明復之“寶塔詩”，胡明復詩為：“癡?。苓m之！＼勿讀書?。芟銦熞恢В。軉巫靼自捲姡。苷f時快，做時遲，＼一作就是三小時！”胡適的答詩為：“咦?。芟Ｆ妫。芎┝ǎ。芪鹨易鲈姡。苓@話不須提。＼我做詩快得希?。軓膩聿挥萌r。＼提起筆，何用費心思？＼筆尖兒嗤嗤嗤嗤地飛，＼也不管寶塔詩有幾層兒！”

⑦ 參見拙文《短暫的詞界革命——論胡適〈詞選〉及其白話詞之得失》。

[1] 龍榆生. 論賀方回詞質(zhì)胡適之先生[C]//龍榆生詞學論文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9.

[2] 胡適. 胡適文存第一集[M]. 民國叢書第一編第83冊. 上海:上海書店, 1989.

[3] 吳承學. 中國古代文體形態(tài)研究(增訂本)[M]. 廣州: 中山大學出版社, 2000.

[4] 五四文化精神的反省與檢討[C]//余英時. 胡適與中西文化.臺北: 水牛出版社, 1984.

[5] 胡適. 胡適留學日記[M]. 長沙: 岳麓書社, 2000.

[6] 施議對. 胡適詞點評[M]. 北京: 中華書局, 2006.

Abstract:The Ci of Tang and Song dynasty in the Ci Anthology compiled by HU Shi has added punctuation and divided lines, which has displayed group images but partly wrecked artistic mood of the Ci, reflecting the Ci theory of HU Shi and his understanding of vernacular Ci, which also presented the poetry feature of Ci in the interflow progress between Ci and poetry in the beginning of creation of New Poetry.

Key Words:punctuation; branch; the poetry feature of inartistic mood; image

The formal feature of Ci anthology compiled by HU Shi and the poetry feature of Ci in the beginning of Republic of China

LIU Xinghui

(Literature and Law College of Guangdong Radio & TV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091, China)

I206.6

A

1672-3104(2012)03?0211?05

2012?02?15；

2012?03?18

劉興暉(1975?)，女，湖南邵陽人，文學博士，廣東廣播電視大學文法系講師，主要研究方向：詞學.

[編輯：胡興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