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旭林,譚桂林
(1. 湖南女子學院,湖南長沙,410004;2.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1. Hunan Women’s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04, China;2. Liberal Arts College of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1, China)
當代官場小說的單向度書寫
鄒旭林1,2,譚桂林2
(1. 湖南女子學院,湖南長沙,410004;2.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中國當代官場小說較為充分地反映了中國社會的單向度現實,是一種單向度的書寫。這種書寫集中體現在對單向度人的刻畫,實質是對于市場經濟社會的一種單向度想象,是關于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合法化危機的隱喻。
官場小說;單向度;異化;想象;隱喻
市場經濟條件下中國社會為何依然呈現出一種鮮明的單向度特征呢?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中國在邁向發(fā)達工業(yè)社會進程中技術進步的力量增加了新的社會控制形式,其次是中國社會制度和文化傳統的原因。20世紀90年代中國迅速建立起市場經濟,加緊邁向發(fā)達工業(yè)社會,但是,不斷進步的技術原本在解放勞動者、提高生產力的口號下轉而成為解放的桎梏,不斷擴張的資本也推波助瀾,勞動者被工具化,無數勞動者被高效能的技術束縛在工具和產品周圍,失去了自由。這正如馬爾庫塞所言,“社會控制的現行形式在新的意義上是技術的形式”,[2](9)“個性在社會必需的但卻令人厭煩的機械化勞動過程中受到壓抑”。[2](3)確實,馬爾庫塞清楚地看到了現代工業(yè)社會中技術合理性對政治合理性的促進和跟進關系,看到了由于技術進步所造成的個性壓抑,這些構成了一個現代極權主義社會,“技術的合理性展示出他的政治特性,因為它變成更有效統治的得力工具,并創(chuàng)造出一個真正的極權主義領域,在這個領域中,社會和自然、精神和肉體為保衛(wèi)這一領域而保持著持久動員的狀態(tài)”。[2](16)“極權主義不僅是社會的一種恐怖的政治協作,而且也是一種非恐怖的經濟技術協作”,[2](4)它依靠技術進步和市場操縱,按照“利潤最大化”原則來從事一切活動,“金錢至上”成為一種顯著的價值標準。按照馬爾庫塞的邏輯,基于技術進步基礎之上的新極權主義社會就是一種單向度社會。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文化批判理論尤其是馬爾庫塞的關于單向度人的理論充分開啟了我們的視野。同時,造成單向度社會的原因,除了馬爾庫塞等人尊奉的技術理性之外,應當還有社會制度和文化傳統的原因,后面在論述合法化危機時還將論及。
當代官場小說正是對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單向度社會的同步書寫。金錢交易作為潛規(guī)則被不斷復制,一切被納入到利潤攫取和利益考量之中,與金錢緊密關聯的腐敗墮落成為世人關注的社會事件。王躍文的《蒼黃》中財政局副局長劉大亮為謀取局長之職送10萬元給縣委書記劉星明,落選后劉書記老婆退還15萬元給劉大亮,作者借人物之口諷刺道:“收錢就得辦事,沒有辦事就得退錢。盜亦有道,何況官乎?”《梅次故事》中馬山縣當官得花錢買,朱懷鏡剛任梅次地委副書記,馬山縣縣長尹正東就向他行賄10萬元。閻真的《滄浪之水》中池大為在現實生活的逼迫下也深刻認識到:“權和錢,這兩個俗物,硬邦邦地擋在路上,你繞得過去?”池大為走出困境的關鍵一步是他連夜向馬廳長報告舒少華等預謀告狀的陰謀。作家也對單向度現實始終保持高度清醒與自覺。王躍文說:“目前中國最需要的就是像‘官場小說’這樣的關注現實、反映現實的文學……從某種角度說,官場目前是中國‘最大的現實’,太多東西引人注意和思索。這也是官場小說受到讀者青睞的原因?!盵3]張平的《抉擇》講述查處大型國營企業(yè)領導集體貪污腐敗案,陸天明的《大雪無痕》敘述市長周密向省委顧副書記密送30萬元內部股以及某副市長被殺案,王躍文的《國畫》記述皮市長利用兒子皮杰的“天馬集團”聚斂錢財,柳秘書長占有年輕小保姆,省電臺美女記者作了市長的情婦,等等。這些都是在官場與市場、利益與利潤、權力與金錢之間的交換,是“利潤最大化”的體現。
當代官場小說對單向度社會的書寫最集中體現在對單向度人的刻畫上。官場小說的主要人物普遍具有單向度特征,即一種喪失批判、否定的意識和能力,甚至放棄追尋事物超越性意義、完全接納流行的價值觀念和行為準則,個體成為權力和金錢的附屬物,成為意義的全部和世界的終極。這正如池大為的感嘆:“抓到手里的就是全部的真實,這是當今能人的邏輯……我就是意義的全部,我的存在是一個最重大的事情?!币踩缪缰Q的話“這里只有依附,沒有獨立”。如果要用一個更形象的詞來概括,便是“異化”?!爱惢笔窃竞侠淼拇嬖谧兊貌缓侠?,主體逐漸散失人的最本質特征而最終淹沒在不合理的存在之中。當代官場小說集中展示了人的“異化”傾向。官場人物大致分為三類,一類是完全被現實所吞沒而不自知的官員,此類官員數量最多,如《國畫》中的烏縣縣委書記張?zhí)炱?、荊市皮市長、《梅次故事》中的市委書記王莽之、梅次地委書記陸天一、馬山縣委書記余明、縣長尹正東,《蒼黃》中的縣委書記劉星明;一類是對現實相對保持清醒的官員,《國畫》和《梅次故事》中的朱懷鏡、《蒼黃》中的李濟運、明陽、《羊的門》中的呼國慶;一類是對異化的現實持否定和抗爭的姿態(tài),最終卻向現實繳械投降的官員,如《滄浪之水》中的池大為。后兩類人更能清晰地表明個體痛苦掙扎的精神歷程?!秶嫛分兄鞈宴R看到保險柜中私藏的記載張?zhí)炱尕澪凼苜V證據的筆記本時的心理:“忍不住咬牙切齒一陣,內心升騰起一種快意,感覺就像報復了誰似的?!钡?,朱懷鏡與畫家李明溪、記者曾俚和裱畫藝人卜老的交往顯示出他的真誠、善良和儒雅的性格,“只有這幾位怪朋友,才是我平生交過的真正的朋友。世情如此,哪有什么真朋友?”然而,這三位朋友或發(fā)瘋、或出走、或死去,暗示朱懷鏡曾經懷有的真誠、正直和善良的“人性之鏡”最終破碎,暗示合理性存在受到壓抑,“他越來越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死牛任剝的境地”,為了仕進,他出賣了人格和良心,如利用畫家李明溪的畫來向上司進貢,抓住機會向皮市長送重禮,最后利用自己抓住張?zhí)炱尕澪鄣淖C據脅迫張助推自己升任梅次地委副書記。
政府官員異化的過程就是他們不斷被壓抑的過程。“壓抑”實質就是將原本多向度的文化形態(tài)和價值觀念納入到單一的維度中,將原本多元化的世界圖景截取到一體化的既定秩序之中,并不斷復制和傳播這種單一的文化形態(tài)、價值觀念和行為模式?!皦阂帧泵枘〕霈F代社會個體在單向度現實中不斷遭受精神戕害和人格泯滅的真實境況。最典型的當屬《滄浪之水》中的池大為。小說描述了池大為堅守知識分子精神以及放棄堅守之后在官場平步青云的過程,展示了“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尷尬和人格失落”,揭示了“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在世俗化潮流中的精神守望和自救”。[4](62)這是從文化的角度以“對話性”為切入點對小說展開的分析。如果從社會學角度以“對抗性”為切入點來分析,池大為無疑是在單向度社會現實中遭受壓抑直至被異化的典型形象。小說前半部分中,池大為的靈魂深處充斥著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人格力量和道義承擔,它既來自父親以及作為“精神之父”的象征物《中國歷代文化名人素描》,又來自現實處境下對知識分子身份的執(zhí)拗堅守,“似乎有一種 神秘的聲音,從靈魂深處生長出來的聲音提醒著我,我注定是要為天下,而不只是為自己活著的,這是我的宿命,我別無選擇”。然而,他遭遇到的人和事卻與之格格不入:戀人屈文琴暗藏恢復昔日榮光的自私目的,妻子董柳變得愛錢,同事丁小槐狗一般地巴結馬廳長并得到升遷,負責調查血吸蟲疫情的官員弄虛作假,妹夫任志強在生意上步步成功,兒子被燙傷需要車送醫(yī)院救治而幾乎向馬廳長下跪,等等。但是,池大為特立獨行,堅守著知識分子的道義與良知:在參與全省的中藥市場整治工作中堅持事實卻被丁小槐打小報告,出錢幫助因無錢治病的某赤腳醫(yī)生卻招致衛(wèi)生廳同事和領導的不滿,在黨的民主生活會上對購買高級小轎車提出異議而招致馬廳長的批評,等等。池與現實的持續(xù)緊張換來的是精神自虐,如兒子被燙傷后他用手比劃著槍的細節(jié):“我在心中醞釀著一股狠毒之氣,用手比劃出一把手槍,一路走過去,見了不順眼的人,就把右手抬起來,食指勾那么一下,算是斃掉了一個人。沒走多遠我就斃掉了九十九個人。我想,最應該被斃掉的還是自己。我舉起槍,頂著自己的太陽穴,食指勾了一下,心中轟的一響?!庇秩缭谑嫔偃A等人預謀告倒馬廳長的陰謀中池大為決定向馬廳長告密時學做狗的細節(jié),“忽然,鬼使神差地,我身子往前一躥,雙手就撐在地上了。我四肢著地爬了幾步,昂著頭把牙齒齜了出來磕得直響,又把舌頭伸出來垂著,在心里‘汪汪’地叫了幾聲”。最終他皈依到世俗之中,加入他當初最瞧不起的“豬人”和“狗人”之列。
池大為遭遇的其實是文化生活政治階段由市場經濟推動的一場世俗化潮流。其最明顯的傾向就是凸顯個體精神和物質生存的極端重要性,這是90年代以來的單向度現實的精髓所在。事實證明,市場經濟環(huán)境中世俗化最容易走向“媚俗”。媚俗是個人向主導性的社會群體和價值觀念靠攏,在極權主義社會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在市場經濟社會中,表現為對金錢或權力的崇拜。這樣,世俗替代了崇高,金錢祛除了優(yōu)美,認同替代了批判,理想主義和精英意識讓位給平庸,知識分子的審美邏輯讓位給現實生活邏輯,對超越意義的追問成了空談,現實和個體自身成為世界的終極和意義的本源。具有媚俗特征的人就是典型的單向度的人。池大為任衛(wèi)生廳長后逐漸變得比馬廳長還勢利和專橫,最后在父親墳前燒掉了《中國歷代文化名人素描》,這一極具象征性的行為在社會學層面表明個體的精神世界徹底潰敗和世俗生活邏輯絕對勝出。
池大為的性格及命運轉變深刻揭示了社會作為一個控制系統在單向度人的塑造方面發(fā)揮著超強整合能力,也即一個自我調節(jié)的系統所具有的特殊控制能力。這種控制能力是通過社會系統的規(guī)范結構和組織原則來實現的?!吧鐣到y能夠在一種高度復雜的環(huán)境中維持其存在,具體途徑表現為:不是改變系統因素或理想價值,就是同時改變二者,以便把自己維持在一個新的控制水平上。”[5](5)這一改變既可以說是轉型,也可以說是瓦解和崩潰過程。市場經濟重新納入了金錢至上、資本為王以及與此形成交換關系的權謀操作規(guī)則,在世俗化的基礎上重新確立了社會系統的控制機制,那就是依靠世俗化潮流和媚俗的力量將原本不合理性的存在宣布為合理性的事實并大量復制和傳播它們。這正如馬爾庫塞所言:“發(fā)達的單向度社會改變著合理性與不合理性之間的關系。與這一社會合理性奇異而又瘋狂的面貌相對照,不合理性的領域成為真正合理性的歸宿——成為可以‘促進生活藝術’的那些觀念的歸宿?!盵2](195)于是,作為個體的人,“他只能在既定的舞臺上按既定的程式表演”。池大為的話精煉地概括了單向度社會中個體行為的單一性特征,揭示了單向度社會系統控制人的事實。
當代官場小說對單向度社會的的書寫實質是一種群體性單向度想象,也可稱之為“程式化想象”,一說到官場,就必然聯想到腐敗墮落,一涉及官員,就自然想象出權錢交易、權色交易等勾當,作家們如此,讀者們亦如是說。它首先集中體現在被文本普遍建構的單一敘事模式:某政府官員在金錢和美色的誘惑下腐敗墮落,淪為資本的代言人,在利益和權力爭奪中被揭發(fā),某政府要員(一般是黨委正職或上級領導)出面來主持正義與公道、懲處腐敗官員;或者是黨政兩個一把手之間或者上下級之間存在矛盾,兩者暗中進行斗爭,對手因腐敗最終落馬。前者主要涵蓋了反腐小說,后者主要涉及所謂官場生態(tài)小說。這兩種敘事模式可以概括為官場小說的“三段式”敘事模式,即如圖1所示。
圖1 官場小說的“三段式”敘事模式
這種三段式敘事模式其實是中國古典戲劇和小說慣用的敘事模式,逐漸沉積為一種比較固定的民族性的思維方式和審美習慣。其次,這種想象遵循的是現實生活邏輯而不是審美邏輯,表現在它藏污納垢,迎合了讀者獵奇和偷窺的心理欲求,最典型的是對“性”的書寫。作家并非單純將其作為腐敗現象的衍生物來對待,而是作為挑起讀者的興奮點和市場賣點來對待。《國畫》對朱懷境與梅玉琴的性愛的大量描述,李佩甫的《羊的門》對秀丫多次在呼天成眼前順從地脫掉衣物時的描寫,《忙來忙去》《國畫》等對“乳房”的描寫,就是明證。事實上,幾乎每一部官場小說都攜帶了大量的性描寫情景,甚至對女性形象的處理也變得曖昧。嚴格來講,作為真正個體意義上的女性形象在當代官場小說中是不存在的,她們充其量只是男性官員泄欲的工具或腐化的襯托物,譬如《國畫》中梅玉琴之于朱懷境、《梅次故事》中舒暢之于朱懷境、《蒼黃》中朱芝之于李濟運、《羊的門》中謝麗娟之于呼國慶、還有《絕對權力》中雄化的趙芬芳、《抉擇》中的吳愛珍、《大雪無痕》中的丁潔等。正如馬爾庫塞所言:“性被納入到工作和公共關系之中,并因而變得更易于得到(受控制的)滿足。技術進步和更舒適的生活使性欲成分有可能有步驟地融入商品生產和交換領域?!盵2](61)“性欲成了關于壓抑的暢銷書的一種工具?!盵2](63)
依托單一性想象,作家和讀者達成了默契,即在一種單一社會語境中,按照習以為常的“三段論”思維模式及相應的敘事模式,去推想官場個體在權力、金錢和美色等浸染下出現的道德迷失和命運沉浮,從而展示出當代官場腐敗這一“想象的真實”。這種想象依然是市場經濟社會意識形態(tài)體現。因為它媚俗,它征服了對立面和多向度存在,拒絕了高雅文化對超越性意義的追問,臣服于某種單一性的社會語境,接納了流行的單一敘事模式,甚至指向了一種“庸俗書寫”,借助粗野的情緒和非人化的幻想來吸引讀者。
單向度想象在整體上是一種隱喻性的想象或者就是一種隱喻。“隱喻”是一種思維能力,是從一種存在中看出另一種存在的能力,一種從可知的事物見出未知事物的意義的能力,因而它也是一種事物之間的結構關系。西方學者就把暢想作為小說設定的一種能力,并稱之為“隱喻性的想象”,“小說自身就表現得像一個隱喻”。[6](70)如此觀照,中國當代官場小說是對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的合法化危機的隱喻。依據系統論的區(qū)分,社會系統中政治系統的地位一般高于經濟系統和社會文化系統,承擔著規(guī)劃意識形態(tài)的任務,因此合法化危機首先是指政治合法化危機。事實上,20世紀80年代以來尤其是市場經濟時期,關于“東風”與“西風”、“計劃”與“市場”、“姓社”與“姓資”的爭論是這種危機在思想文化上的典型體現,發(fā)生在政治和經濟領域的腐敗現象加劇了政治合法化危機,“反腐”等舉措成為化解危機的不二法門。
當代官場小說就是對于這場正在發(fā)生著的政治合法化危機的隱喻性表達,展示出在權力和金錢的腐蝕下官員個體的人格異化和道德迷失,昭示了反腐倡廉關系到國家的生死存亡。這種危機實際是信任危機,被外化為小說敘事者語言或人物語言所表達的人與世界的緊張關系即權力焦慮。例如在王躍文筆下,《國畫》中的畫家李明溪、記者曾俚、裱畫藝人卜老先生以及賀教授等實際充當了理性批判者、自由追求者和真理代言人角色,李明溪蔑視權貴以及最后發(fā)瘋和失蹤、曾俚辭職出走、賀教授對張?zhí)炱娴睦渎涞缺砻鞴賳T與群眾之間存在緊張關系。這正如烏縣書記張?zhí)炱嫠裕骸安粻帤獾狞h員和領導干部確實有,但畢竟是少數??晌覀兊男蜗缶褪呛貌黄饋??!薄秶嫛分兄鞈丫嘲l(fā)現自己“到底不敢面對真正的崇高”:“我也許不是出類拔萃的人,腐化了就腐化了吧?!笔聦嵣?,王躍文的三部官場小說充斥著對政治合法性的憂慮與權力質詢,作者多次借人物之口道出此種真意:“群眾敢說政府的壞話,這是歷史的進步。錯不在群眾,而是我們政府,我們要做到盡量少些壞話讓群眾說,這才是道理”;“我們的政治生活存在嚴重問題,擺在桌面上說是民主集中制,實際上是一把手的一言堂,說白了,就是專制,一層是一層的專制,一個單位是一個單位的專制?!辈贿^,王躍文始終深藏起對官場小說現實功能的懷疑:“作家大可不必去搶政治家或思想家的飯碗……作家充其量只能提供一把把化驗單,一張張透視底片,診斷的責任還是留給人民和歷史吧?!盵7](491?492)
對于系統危機發(fā)生,哈貝馬斯指出它不是由于環(huán)境的突變,“而是由于結構固有的系統命令……彼此不能相容,不能按等級整合造成的”。[5](4)系統危機并不總是一定導致系統的崩潰,有時總是在系統內部進行對抗和轉化。哈貝馬斯指出:“經濟危機傾向、政治危機傾向最終通過社會文化系統爆發(fā)出來,顯現為社會文化危機傾向,前兩個系統的產出危機同時也就是社會文化系統的產出失調,并轉化為合法性的喪失?!盵5](55)由此可知,社會系統結構的不相容性深層次地導致合法化危機,首先是社會文化系統危機,哈貝馬斯認為:“不能隨時用來滿足行政系統要求的僵化的社會文化系統,是加劇合法化困境并導致合法化危機的唯一原因?!盵5](80)具體來看,這場合法化危機的深層原因是市場經濟體制下滯后的政治體制與經濟發(fā)展之間存在結構性矛盾,政治體制弊端成為經濟發(fā)展的制約性因素,官場腐敗現象成為它的注腳;第二個重要原因是處于中國文化核心地位的中國傳統儒家文化體系建立起來的權力政治格局及觀念受到以金錢為核心的市場意識形態(tài)的消解。千百年來,中國的政治領域始終作為文化中心而存在,“中華文明最為獨特的特點,首先是在軸心文明中,其政治集中穩(wěn)定,領土、政治和文化的連續(xù)性幾乎獨一無二;其次是其政治領域被神圣化為實現流行的超越圖景的主要的、幾乎唯一的領域”。[8]自然地,政府官員作為政治領域的具象化個體成為社會關注的中心,老百姓“畏官”與“清官”觀念水到渠成,官僚主義也依傍深厚的儒家文化土壤變得根深葉茂,加之金錢至上觀念深入人心,因而對社會進步和經濟發(fā)展構成了強烈抵抗,最典型的表征便是金錢與權力交媾的產物——政治腐敗,它不斷消解著傳統的政治神圣性和政治合法性。上述兩個原因是官場小說對合法化危機進行隱喻性闡釋的主要內涵,也是市場經濟社會對個體造成異化和壓抑的重要原因??偟膩砜?,當代官場小說在現實制度層面揭示了滯后的政治體制對經濟發(fā)展的制約性矛盾,同時又在思想文化層面揭示了官僚主義對社會進步造成的阻礙和反動。例如官場小說涉及黨政兩個一把手之間的利益爭奪,也涉及政府領導干部與企業(yè)老板之間的利益輸送,如《羊的門》中縣委書記王華欣與縣長呼國慶之間的矛盾、《蒼黃》中縣委書記劉星明與縣長明陽等縣委干部之間的矛盾、《國畫》中圍繞皮市長之子皮杰開辦和出售天馬娛樂城而發(fā)生的官商之間的幕后金錢賄賂、《梅次故事》中市委書記王莽之兒子王小莽幾乎壟斷梅次地區(qū)的工程招標業(yè)務并從中謀取巨額中介費等即是。同時,官僚主義具有的專制和殘酷特點也被充分展示,如《蒼黃》中劉差配發(fā)瘋并最終跳樓身亡,舒澤光和劉大亮四處告狀,被關入精神病院,在處理煤礦事故中李濟發(fā)神秘失蹤,等等。這恐怕也是《蒼黃》中反復描寫的那幅名為《怕》的油畫的隱喻意義:“扶正了花瓶,畫框歪了;扶正了畫框,花瓶又歪了?!蓖踯S文的官場小說世界就仿佛是一個巨大而幽深的煉獄,充滿著權力和金錢欲望的眾生在其中苦苦掙扎,而作家始終保持一顆悲憫之心,在凡塵之上注視著蕓蕓眾生:“那個花瓶,真像佛的眼睛。凡人造孽或是受苦,佛只能慈悲地望著。”
注釋:
① 20世紀90年代以來學界出現了“反腐小說”、“官場小說”、“官場生態(tài)小說”、“新官場小說”等概念,筆者認為“官場小說”區(qū)分為“反腐小說”和“官場生態(tài)小說”兩類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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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Hunan Women’s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04, China;2. Liberal Arts College of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1, China)
Abstract:Chinese contemporary officialdom novels have reflected the one-dimensional social reality to some extent,which results from the one-dimensional writing style. The style is found mainly in the portray of the characters.Essentially it is not only a kind of one-dimensional imagination on China’s economical society, but also a metaphor about China’s social legitimation crisis since 1990’s.
Key Words:one-dimension; alienation; imagination; metaphor
The One-dimensional Writings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Officialdom Novels
ZOU Xulin1,2, TAN Guilin2
I287.45
A
1672-3104(2012)03?0189?06
一
2012?01?04;
2012?04?10
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 當代中國文學的文化走向研究(072DB052)
鄒旭林(1972?),男,湖南長沙人,湖南女子學院,講師,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比較文學.
[編輯:胡興華]
“向度”即“維度”或“方面”,表明的是一種價值尺度和評價標準,“單向度”是指單一的價值取向和評價標準。從社會學層面看,它是指某種意識形態(tài)在社會的諸多意識形態(tài)的對抗中日益成為一種比較顯著的價值觀念和判斷標準,在特定的公眾群體中擁有較為深遠的影響力。當代官場小說反映了這種單向度現實,因此本文要論述的實際是“當代官場小說對單向度社會的書寫”,具體來講,就是較為充分地反映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的單向度現實?!爱敶賵鲂≌f”所指涉的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出現的以反映中國官僚機制運作以及官員生存圖景的一類小說,依據題材內容及表現的重心,可以粗略地區(qū)分為反腐小說和官場生態(tài)小說兩類。①在“單向度”與“當代官場小說”兩者之間,不可回避的是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當代官場小說所賴以存在和反映的社會現實為何是單向度的?二是當代官場小說是如何有效地展示出某種單一的價值取向和判斷標準即表現社會現實的單向度特征的?對于前者,我們可以通過深入剖析社會現實的蕪雜的意識形態(tài)來實現;對于后者,我們可以通過全面分析官場小說的人物塑造、情節(jié)模式及思維特質來完成。
新中國成立至今也許可以劃分為兩個階段。20世紀80年代末之前是第一個階段。這個階段,中國的政治運動成為中心,宏大的共產主義解放圖景以及被具象化了的政治運動建構出一種普遍而單一的社會生活空間,“政治至上”及“信仰至上”成為普遍的準則。文藝也不例外,具有鮮明的現實政治指向性。第二階段是20世紀90年代初至今,這個階段中國全面推行市場經濟,社會意識形態(tài)趨于多元而復雜,一方面是社會主義主流意識形態(tài)繼續(xù)占據主導地位,另一方面各種外來的或民間的意識形態(tài)不斷顯現出話語力量,給主流意識形態(tài)造成沖擊,其中“金錢至上”成為一種相當突出的價值觀念和行為準則。前一階段可稱為“民族國家政治”階段,后一階段可稱為“文化生活政治”階段,“20世紀中國政治文化的發(fā)展便是由民族國家政治在世紀末期走向了文化生活政治”。[1](470)這兩個階段都具有鮮明的單向度特征,一是社會主義主流意識形態(tài)依然是主導性力量;二是非主體性意識形態(tài)的介入力量不可小覷,尤其在市場經濟社會,我們甚至無法準確把握非主流意識形態(tài)在多大范圍和程度上滲入到了社會的肌體之中,因此從另一角度看,當某類非主流的社會價值觀念和行為準則擁有越來越多的信眾時,我們可以說社會在某個方面顯現出單向度特征,最明顯的表征是:越來越多的社會信眾不斷受到這類意識形態(tài)的整合,與以往關注民族解放和集體生存不同,此時人們更加關注個體的精神和物質生存,個體能夠比較自由而充分地表達并實現個人利益基礎上的政治、經濟和文化訴求。這也構成了“文化生活政治”的內涵,成為當代官場小說竭力表現的社會環(huán)境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