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巴黎愿意銘記的,不是浮華傳奇或燈紅酒綠,而是人。他們會大聲贊美偉人,會為每一條街起一個名字,來致敬那些偉大的,甚至可能跟巴黎沒什么關(guān)系的名字
逛巴黎街道,猶如逛個露天博物館。一是路邊建筑,動輒歷史幾百年,街角碧草蒼苔都像前朝宮女,可以牽扯些驚天動地的淵源;二是每條街都像展館標牌,貼些顯赫的名字。把路牌背熟了,也就可以去當考據(jù)學家了。
巴黎人給地方起名字,真愛用人名,而且不只以拿破侖這樣的皇帝來命名街道。比如,16區(qū)有雨果大道,8區(qū)有巴爾扎克路。大包小包買奢侈品的姑娘們,多半也要揪著男朋友及其信用卡,沖去8區(qū)的蒙田大道。要走林蔭大道,又少不了去走奧斯曼街—奧斯曼男爵,就是那位19世紀中大興土木、開拓了巴黎各條林蔭大道的市政規(guī)劃大師。你坐上地鐵,溜一眼站名,很容易看見諸如伏爾泰站、狄德羅站、拉格朗日站—最后這位,也就是微積分課本上那條“拉格朗日中值定理”的創(chuàng)造者。
你逛上小街,也能旁逸斜出,被人名晃到眼。比如在94省沿山坡而下溜達,橫里會竄出一條“德拉克洛瓦路”,路牌上還細細密密告訴你:歐仁·德拉克洛瓦者,畫家也,1798~1863,就差貼一幅《自由引導人民》了。又比如,當人們在總統(tǒng)府街對面溜達著,有條小路橫在面前。等綠燈時瞄一眼路牌:杜拉斯路……對,就是指瑪格麗特·杜拉斯。
拿人名給街起名字,尚嫌不足,巴黎人還到處樹碑立傳,雕像弄得滿大街都是。旺多姆廣場中心的紀功柱上,拿破侖穿一身羅馬式袍子站著,顯然自比愷撒,這個太有名,不消多提;可是小街窄巷的十字路口,也可以忽然跳出來個把伏爾泰像、米拉波像、盧梭像之類,仿佛土地爺。
巴黎人還不只愛雕本國好漢,比如,你能見著華盛頓、羅斯福像出沒。你去大學城,一下電車就能見到個何塞·圣馬丁騎馬揚手的雕像—人家圣馬丁先生是南美解放者,跟法國談不上什么大淵源,只是老來在巴黎住一住,巴黎人也愿意列著呢。
巴黎對偉大人物的敬愛,最集中體現(xiàn),莫過于先賢祠。話說公元451年,號稱“上帝之鞭”、禍害歐洲、殺人如麻的匈奴王阿提拉,不知道兩年之后,他老人家就要死在洞房花燭夜,只顧引著大軍,直奔帕里斯歐羅姆,也就是今天的巴黎。那時巴黎不過是個小鎮(zhèn),窩在塞納河中島上。一班島民,哪敵得匈奴錚錚鐵蹄?當是時也,巴黎正有個南特出生的姑娘,號召大家:“別慌!相信上帝!祈禱去!”—這場馬拉松式的祈禱,不知怎么感動了不信上帝的匈奴人:壓境大軍對巴黎忽然失了興趣,一轉(zhuǎn)身奧爾良去了。
這姑娘從此聲名傳世,就喚作圣熱內(nèi)維埃夫,巴黎的守護女神。公元502年她逝世后,被葬在使徒教堂。18世紀,這教堂被大規(guī)模翻修,開始安葬其他偉人,雨果、大仲馬、盧梭、伏爾泰、居里夫人們都進去了,從此成了先賢祠,頂上還特意寫著“祖國感謝偉人”。
大概可以這么說吧:巴黎愿意銘記的,不是他們的浮華傳奇或燈紅酒綠,而是人。他們會紀念圣熱內(nèi)維埃夫,會大聲贊美偉人,會為每一條街起一個名字,來致敬那些偉大的,甚至可能跟巴黎沒什么關(guān)系的名字。這是因為他們記得:上古時節(jié),巴黎還只是個河上小鎮(zhèn),法國只是各自分裂的城鎮(zhèn)。是那些偉大的人類,造就了巴黎。所以人們最該致以敬意的,非關(guān)地域,而該是人類本身。不管那些人,比如米拉波,比如拿破侖,立過多少功,做過些什么缺德事。因為是人,每一個人,讓世界變成如今這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