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伯年《華祝三多圖》又稱《華封三祝圖》，作為任氏藝術(shù)生涯中的經(jīng)典之作其藝術(shù)價值已毋庸贅言。作者在此主要關(guān)注的問題是，此圖所采用的“華封三祝”這一人物祝壽畫題材是否一開始便為民間所用，與民間所風行的多壽、多福、多子構(gòu)成的“三多”圖案——到底存在何種差異?其中是否帶有晚清即十九世紀以來某種觀念變革?帶著以上問題，讓我們重新審視這幅作品，希望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

首先尚待知悉的是此圖為誰而畫。任氏款題云：“華祝三多圖。仰喬先生，封翁大人開八榮慶。伯年任頤寫?！蔽覀儚闹锌傻弥P(guān)于受畫人的三項信息：“仰喬”是其字，古人不會直呼名諱，而多是用表字、別號代替；“封翁”指因子孫顯貴而受封典者；“開八”是指七十一歲，當然關(guān)于年齡的界定也并不太嚴格，一般壽辰皆稱整數(shù)，故通常亦可指稱七十壽辰。檢民國四年(1915)《鎮(zhèn)海桕墅方氏重修宗譜》，可發(fā)現(xiàn)原籍鎮(zhèn)海的滬上富商方仁高最符合上列條件，茲將相關(guān)論據(jù)分列如下：

一、方仁高，官名喬，字仰喬。(張美翊纂修《鎮(zhèn)海桕墅方氏重修宗譜》，民國四年(1915)六桂堂木活字本，卷七，頁4a。凡第二次出現(xiàn)書目不再注版本)

二、他生于嘉慶十六年，卒于光緒十六年，轉(zhuǎn)換成西歷其生卒年即1811－1890，享年八十歲。(張美翊纂修《鎮(zhèn)海桕墅方氏重修宗譜》，民國四年(1915)六桂堂木活字本，卷七，頁5b)

三、他未有功名，或因其子做官故同時代人有美稱“封翁”(張美翊纂修《鎮(zhèn)海桕墅方氏重修宗譜》，民國四年(1915)六桂堂木活字本，卷二〇，葛祥熊《仰喬方先生七十壽序》，頁15a)、“封君”者(張美翊纂修《鎮(zhèn)海桕墅方氏重修宗譜》，民國四年(1915)六桂堂木活字本，卷一六，張美翊《仰喬府君家傳》，頁11a)

四、他的三個兒子曾在光緒六年(1880)大張旗鼓地慶賀其七十壽辰。(張美翊纂修《鎮(zhèn)海桕墅方氏重修宗譜》，民國四年(1915)六桂堂木活字本，卷二〇，葛祥熊《仰喬方先生七十壽序》，頁15a16b；《仰喬方先生七十征詩文啟》，頁17a－18b)

將以上的四項與任氏的款識提供的信息對照，大致可以斷定任伯年此畫作于1880年，乃應(yīng)方氏諸子之請為乃父方仁高祝七十大壽而作，是年任伯年四十一歲，系鬻畫海上時期的作品。鎮(zhèn)海桕墅方氏自方亨寧(字建康，1772－1840)來滬經(jīng)營糖業(yè)起家，長子方仁高年少時即跟隨父親左右，仁高以糖業(yè)為根本，在上海、寧波、杭州開設(shè)多家錢莊(張美翊纂修《鎮(zhèn)海桕墅方氏重修宗譜》，民國四年(1915)六桂堂木活字本，卷一六，張美翊《仰喬府君家傳》，頁11a)。在幾代人的銳意經(jīng)營下，鎮(zhèn)海方氏成為叱咤上海灘的金融商業(yè)家族集團。因此，訂購如此大幅作品自然是與方仁高在上海商界的地位相稱的。

此圖典故出自《莊子·天地》篇，其大意是堯赴華巡視，華的封人祝堯多壽、多福、多男子，堯以此為三患而推辭。莊子旨在表達的是道家無為的思想，而此“三多”在后世則被傅會為祝壽、吉祥之辭。問題在于為什么在此圖并未回避上古圣王——堯的形象，這是否可認為將受畫人比作堯即帝王，而帝王形象在此之前是否有為民間祝壽圖所用?

就此種種疑問，從宮廷的脈絡(luò)去考察，可知“華封三?！倍嗍枪糯Ｓ玫淖＾o。如南北宋之際的劉一止夸贊皇帝便有“罄華封三祝之勤”之語(劉一止《苕溪集》卷二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南宋陳造在《謝太上皇帝清安降赦表》有云：“臣外持使節(jié)，大識王言，俯與編民效華封三祝之請，更資汗簡紀嵩岳萬歲之呼?！?陳造《江湖長翁集》卷三六，文淵閣四庫全本)，明代李東陽《元日早朝》詩有云“華封三祝更堯年”(李東陽《懷麓堂集》卷一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均是其例。直到乾隆年間(1736－1795)的《欽定千叟宴詩》中，臣下恭維皇帝“華封三?！痹圃迫圆灰欢悖f明直到十八世紀末期“華封三?！鄙袨榉Q頌皇帝令德專用之辭。此外從圖畫方面看，曾有一件國外回流的明代宮廷緙絲《華封三祝圖》，畫面雖然表現(xiàn)的是群仙祝壽，但其上卻繡有“華封三?！弊瓡４笾驴赏普?，自十二世紀至十八世紀這一祝辭不論在文字還是圖畫中均為皇家所專有，或許未有明文禁止民間使用，但應(yīng)是廣為人們心知肚明的。

與宮廷相對應(yīng)，民間繪畫、瓷器、玉器中，通常用桃子、佛手、石榴分別指代多壽、多福、多子，似乎刻意回避《莊子》血故中的帝王形象，僅取“三多”之吉祥寓意。在任氏此畫以前，似乎很難找到直接用堯的形象表現(xiàn)“華封三?！钡漠嬜骰蛘叽善鞯裙に嚻贰Ｄ敲?，官私兩方在采用“三多”為祝辭與祝壽圖上大抵形成了兩套體系：“華封三祝”及其隱含著帝王令德的寓意為皇家專用，而民間大約為了避開其帝王典故，抽出其中“三多”單純的吉祥寓意。二者興起于何時雖難以確知，總而言之在很長時期內(nèi)分別在宮廷與民間同時并行。

從任伯年這幅作品看，或許直到十九世紀這種格局才被打破。任氏畢生為數(shù)眾多的祝壽畫廣泛涉獵各種主題，如麻姑獻壽、群仙祝壽、松石之類等皆有，甚至一畫再畫，留存至今直接出現(xiàn)堯的形象的祝壽圖似僅此一幅，另有一幅《三多圖》也不過是老者攜眾多子孫那樣比較平凡的表達。在任氏之后，其門人顏元(1860－1934)亦有表現(xiàn)堯形象的《華封三祝圖》，據(jù)說他曾經(jīng)臨摹過任氏的畫稿。面對堯的老者拿了三片竹葉，意在諧“三?！钡淖x音。是圖畫風上深受任氏影響，卻削弱了原先任氏繪畫中鄭重其事的氣氛，顯得更加世俗化。那么，任氏眾多題材的祝壽圖是否就因此而消解了等級呢?似乎并非如此。尺幅大小與經(jīng)意程度固然是決定祝壽圖等級的潛在因素，所涉主題則更是值得考慮的問題，和那幅寓意平凡的《三多圖》不同，他推出了堯在山林中接受祝福的場景，并結(jié)合前兩種因素，此圖成為那個時代最高等級的民間祝壽畫。

在上海新興貿(mào)易中心的氛圍下，任伯年的畫作幾乎均有迎合市場或雇主要求的傾向，此圖同樣也是投合雇主要求的繪畫作品。從某種意義上說，任伯年《華祝三多圖》在祝壽圖中描繪帝王是從堯比況皇帝轉(zhuǎn)而比況上海富商，雖然此畫的雇主未必有如此明晰的訴求，但此圖也絕非偶然為之，在此之前民間繪制此種繪畫幾乎是不可想象的。晚清時代，上海在接受來自異國的新興觀念上走在前列，通過這幅畫可以想象十八、十九世紀世俗社會皇帝觀念的淡化，祝壽圖不再因畏懼皇權(quán)而回避皇帝形象，而且皇帝也被世俗化以符合社會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