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榮光依仗著雄厚的家族經(jīng)濟實力以及與文人官僚間鑒藏往來的便利渠道，積累起筠清館豐富而高端的收藏，在嶺南乃至全國的收藏界樹立起一代書畫鑒藏大家的位置。

吳榮光的鑒藏眼力，曾令劉墉、翁方綱等前輩大家為之“虛心下訪”，他于古物聚散，信緣隨緣，而絕不奪人所愛；作為一個正統(tǒng)文人，吳榮光的收藏取合緊守“正遭”，以文人書畫譜系為主脈收藏，對“狂怪”風(fēng)格的書畫作品幾乎不屑一顧，可謂清代中期古書畫鑒藏界的典型人物。

吳榮光(1773－1843)，字伯榮，號荷屋，晚號石云山人、拜經(jīng)老人，廣東南海人。嘉慶四年(1799)進(jìn)士，由編修擢御史，道光中任湖南巡撫兼湖廣總督，后坐事降為福建布政使，道光二十年(1840)致仕。吳榮光于書畫、金石、碑帖皆蔚為大家，著有《辛丑銷夏記》、《筠清館金石文字》，刻有《筠清館法帖》等，為后世學(xué)界、收藏界留下了寶貴的賞鑒精審之作。而其藝術(shù)、學(xué)術(shù)成就背后的支撐，是其長達(dá)50年的收藏人生。

廣闊的交游

在43年的官宦生涯中，吳榮光足跡遍京、津、豫、蘇、浙、皖、贛、陜、黔、閩、湘、鄂等地，行萬里路，廣交天下朋友，結(jié)識了許多書畫界、鑒藏界的知名人物，或翰墨時望，如劉墉(1719－1804)、陳崇本(1730－?)、翁方綱(1733－1818)、蔡之定(1746－1830)等；或風(fēng)韻名流，如成親王永理(1752－1823)、阮元(1764－1849)、李宗瀚(1770－1832)、張岳崧(1773－1842)；或同鄉(xiāng)同好，如謝蘭生(1760－1831)、葉夢龍(1775－1832)、潘正煒等人；或少年才俊，如羅天池(1805－?)、伍元蕙(1824－1865)等人。他們或雅集聚會、品評優(yōu)劣，或賞奇析疑、砥礪學(xué)問，或吟詩作畫、感嘆人生，形成了一個比較固定的文化交游網(wǎng)絡(luò)。與此同時，伴隨著吳榮光多次回鄉(xiāng)，南海地區(qū)形成了一個以吳榮光、葉夢龍為核心的藝術(shù)、收藏文化圈，對廣東地域收藏文化的興起、發(fā)展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嘉慶四年(1799)，吳榮光高中進(jìn)士，離開南粵來到了京城。毋庸置疑，從南海到京城，是吳榮光人生中的一個重要經(jīng)歷。視野的開闊、閱歷的增多，成為吳榮光鑒藏活動的無形資產(chǎn)。嘉慶九年(1804)，而立之年的吳榮光師從翁方綱講授金石、考據(jù)之學(xué)，開始了翁、吳兩人15年的交往史，——這年，翁方綱正因嘉慶皇帝開恩從馬蘭峪守陵釋歸京城，閑居在家，而圍繞在翁氏蘇齋內(nèi)鑒賞品藝、交往酬返的收藏精英不斷。嘉慶十四年(1809)秋，吳榮光以稽察中倉失察革職后回京居住下斜街，時阮元“以浙江巡撫改編修，寓居相近，日夕過從，指授經(jīng)義”。阮元曾奉敕修《石渠寶笈續(xù)編》并著《石渠隨筆》(1793年成書)，在書畫鑒定方面頗有心得。這樣濃厚的學(xué)術(shù)氣氛和良好的人際關(guān)系，對吳榮光鑒賞水平、鑒定能力的積累，無疑是一種極為重要的因素。當(dāng)時，資歷尚淺的吳榮光時常請教劉墉、翁方綱、阮元等人，耳濡目染之中，鑒賞能力得以迅速提高。

一段鑒藏軼事

道光二年(1821)，吳榮光在其《云石山人文集》中，談到了與劉墉、翁方綱交往的一段鑒藏軼事：

當(dāng)年吳榮光在京，“得侍劉文清公(劉墉)及覃溪老人(翁方綱)”，評論書畫，互相疑難。一日，吳榮光以《蔡元長送郝元明使秦詩》卷請劉墉鑒定，劉墉認(rèn)為此卷有江湖氣，非真跡。吳榮光請劉墉把此卷留下來詳細(xì)再看。翌日，劉墉持卷授吳榮光，曰：“果是真跡，已跋之矣?！庇钟幸淮危谭骄V和吳榮光談?wù)撈鹄畲汉W(xué)士所藏虞永光夫子廟堂碑，翁方綱認(rèn)為：“近拓王節(jié)度覆本兆庶樂推等字，已缺漏矣。”吳榮光則認(rèn)為：“此唐拓殘缺，以近拓攙補耳，請再審之?！币钊眨谭骄V經(jīng)過細(xì)審，同意了吳榮光的看法，“覆勘定為唐拓”。

吳榮光與劉墉、翁方綱之間的切磋往來，于此可見一斑。吳榮光后來回憶說：“兩公虛心下訪，與余實有翰墨緣?！?/p>

吳榮光受益于與劉塘、翁方綱、阮元、永理等時賢名宿的翰墨交往，前輩們對吳氏的提攜與幫助不言而喻。這種亦師亦友的傳授與交流，極大地提升了吳榮光鑒賞水平。

而后來隨著仕途的不斷升遷，吳榮光中年后交游圈更為擴大，一個相對寬泛的古書畫鑒藏活動網(wǎng)絡(luò)隨之鋪陳開去。

收藏心態(tài)：信緣隨緣，而不奪人所愛

道光辛丑(1841)五月廿八日，吳榮光受潘正煒之邀在鶴露軒鑒賞明代董其昌《秋興八景圖》冊，有感于翰墨因緣聚散無常，于跋中寫道：

香光起為湖廣提學(xué)之后未擢太常之前，而銘心絕品書畫散易殆盡，云煙過眼當(dāng)作如是觀，……大抵翰墨久暫有定，亦視夫人之緣法深淺也。

此番論述也道出了吳榮光鑒藏生活的心聲。雖然，吳榮光多年來一直竭盡全力從事古書畫收藏活動，有時甚至“累心”(見《辛丑消夏記》)，但他從未抱有永占書畫藏品的態(tài)度，而以豁達(dá)超邁的樂觀心態(tài)視之為“云煙過眼”，常將自己的藏品看作為一種得于“翰墨因緣”的幸運之物。辛丑(1841)四月十六日，吳榮光整理自己的藏品，題跋了五代張戡《人馬圖》軸：

此幀余以嘉慶庚午南旋見于書畫肆中，越十余年，道光乙酉四月歸省得之，迢迢嶺海，競無真鑒，殊自幸墨緣之不淺也!

吳榮光十分相信這種緣分，反復(fù)在其藏品的題跋中表達(dá)了如此觀念。道光甲午(1834)七月十日，62歲的吳榮光在湖南官署再次閱玩早年購藏的宋胡舜臣蔡京《送郝元明使秦書畫合卷》，目睹舊藏，感慨萬千：

此卷以乾隆甲寅二月得于南海之佛山，嘉慶問攜至京師，遂有劉文清相公、及翁閣學(xué)、錢少宰、張?zhí)仡}跋，迄今四十年，實為余收書畫之始，云煙過眼，尚得久留，欣幸記之!

吳榮光良好的收藏心態(tài)及透澈體悟，促成了其務(wù)實嚴(yán)謹(jǐn)?shù)氖詹負(fù)袢?。在吳榮光看來，這些收藏只是“偶有所得”，曾自刻“曾在吳石云處”收藏印以表明心志。

所以，在吳榮光一生收藏活動中，藏品流通時而有之，或交換，或散去。吳榮光認(rèn)為，陶)臺情操、愉悅消遣，提供賞心悅目的享受是收藏、賞鑒的目標(biāo)。因此，以輕松的態(tài)度對待賞鑒活動使他和朋友間的交流十分隨意，分享成了他一生的鑒藏心態(tài)，是故吳榮光的藏品時常輾轉(zhuǎn)于師友之間。

吳榮光雅好書畫但從不覬覦別人的收藏，戊子(1828)冬月，潘正煒可能出于吳榮光藏有五代周文矩作品之考慮，決定相贈所藏明代顧云臣《擬周文矩紅線圖》，吳榮光并未奪人之愛，“謝而還之”：

戊子(1828)冬月，季彤觀察以此幀見遺，予素不欲人割愛，謝而還之。

可見，吳榮光不是一個耽于收藏之人，不會產(chǎn)生貪念。這種心態(tài)，對收藏家來說，可謂難能可貴。

鑒藏趣味：不屑收藏“狂怪”作品

吳榮光一生好文物，以文人官吏的身份從事古書畫收藏幾近50年，不遺余力，他從流散于世的真贗書畫中，甄別遴選、擘利求索、披沙瀝金，收藏了一批古代書畫力作，上至?xí)x人名帖，下至明清字畫，以及古代金石鼎彝拓片等，琳瑯滿目。

道光辛丑(1841)，吳榮光告老還鄉(xiāng)，過起了悠閑的鄉(xiāng)紳生活，著手整理自己的藏品，仿高士奇(1645－1704)《江村銷夏錄》體例，以人物為綱，以時代為次，收錄家藏或寓目自東晉王羲之至明末倪元璐等人書畫名跡151種，著成《辛丑銷夏記》5卷，詳細(xì)介紹作品內(nèi)容、前人評論、真跡題跋、鑒藏印記、遞藏過程，時有吳榮光評論、考證之按語，或記述流傳原委，或辨正前人記載之誤，所采既詳備，考證亦精審，一直被學(xué)界所稱道，難怪余紹宋(1883－1949)感慨：“是書體例雖仿自江村，而精審過之；所附跋語考證，至為確當(dāng)，偶附題咪亦無泛詞，可謂青出于藍(lán)矣?！?/p>

通過對《辛丑銷夏記》等相關(guān)文獻(xiàn)的整理，不難發(fā)現(xiàn)，吳榮光的書畫收藏基本取向于宋元名家作品和明代吳門四家，其藏品跨度所強調(diào)的收藏風(fēng)格一定程度代表了清代中期文人精英的整體收藏趣味和偏好。清初以來，宋元書畫是古書畫鑒藏家們的首選目標(biāo)，齋中有無宋元畫，被認(rèn)為是區(qū)別大藏家與小藏家的標(biāo)準(zhǔn)之一。

學(xué)者莊申通過研究發(fā)現(xiàn)后亦認(rèn)為，清代收藏家“在原則上喜歡收藏的作品，以曾由早期的書畫著作加以著錄的、或曾由著名的畫家和收藏家所一度藏有的那種畫跡為主”。吳榮光的宋元書畫收藏共有123件，其來源同樣顯示出類似的特征，如五代張戡《人馬圖》軸曾經(jīng)梁清標(biāo)(1620－1691)收藏；五代佚名《按樂圖》軸先后經(jīng)項元汴(1525－1590)、高士奇遞藏；宋趙佶《御鷹圖》軸經(jīng)安岐(1683-?)收藏；元倪瓚《與張德常札》冊經(jīng)卞永譽(1645－1712)《式古堂書畫匯考》著錄；倪瓚《優(yōu)缽曇花圖》軸為吳升《大觀錄》著錄；元王蒙《松山書屋圖》軸經(jīng)孫承澤(1592－1676)《庚子銷夏記》著錄、繆日藻(1682－1761)收藏；元王蒙《聽雨圖》卷見于朱理存《鐵網(wǎng)珊瑚》、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著錄；而《宋拓五字不損真定武蘭亭敘》卷元代喬簀成、王芝，明代韓逢禧、項元汴，清初梁清標(biāo)遞藏，“流傳有緒”，“著錄已得大判”。由此可見，清初諸家著錄或收藏、業(yè)已判定的宋元書畫精品則是吳榮光收藏選件的取向之一。

以文人書畫譜系為主脈的收藏，是吳榮光書畫收藏的一大特色。道光甲申(1824)二月，吳榮光購得王蒙《聽雨樓圖詩》卷，十余年后，他以豐富的學(xué)識嚴(yán)密考證了作品的流傳過程，記錄了王蒙畫作是如何在倪瓚以下等文人雅士的鑒賞品評中逐步成形為典范并蔚為風(fēng)尚的看法，試圖表明王蒙作品是經(jīng)由傳統(tǒng)文人精英透過賞鑒品評的方式而不斷地賦予其文化意義與藝術(shù)價值。吳榮光的收藏舉動不僅展現(xiàn)出自己與前輩文人們有著相同的賞鑒品位，更象征著自己繼承著傳統(tǒng)文人畫的精神。

所以，吳榮光在注重收藏以文同、蘇軾、米芾為代表的“宋代名跡”以及趙孟頫、錢選、黃公望、王蒙、倪瓚等人的元代文人畫家真跡的同時，也沒有偏廢對明中期“吳門四家”和以董其昌為代表的晚明文人書畫家作品的搜集，如“吳門四家”書畫達(dá)23件，董其昌作品9件，盡管他一度宣稱，“有明距今尚近，其殘篇斷簡，亦不錄入”。

或許出于時間原因，吳榮光并不關(guān)注或涉及當(dāng)朝書畫的收藏，明顯帶有“重古輕今”的收藏趨勢與態(tài)度，即便是十余年后受同治、光緒年間收藏家極力追捧的“清初正統(tǒng)派六大家”書畫作品，亦基本不為吳榮光重視，有案可稽的僅見王鐸《枯蘭復(fù)生圖》卷和傅山小楷等。

作為一個正統(tǒng)文人，吳榮光對受明代中后期“心學(xué)”影響而興起的“狂怪”風(fēng)格的書畫作品幾乎不屑一顧，嘗論書云：“蘭亭已退筆，正謂防痛快；下至張與顏，猶然二王派；戈磔雖小異，古法未逾界；作俑如周越，流毒甚蜂螢；徒恃血氣勇，勝人若樊噲；莽莽至元明，紛紛逞狂怪?！痹趨菢s光眼里，“劍拔弩張之形”乃是“流毒”，不宜學(xué)習(xí)，晉唐人乃是正道。而且，他對明末董其昌倡導(dǎo)的“以禪語悟書畫”理論頗有微詞，盡管他十分佩服董氏才華：

香光以禪語悟書畫，有頓證而無漸修，頗開后學(xué)流弊，然其絕頂聰明，不可企及。

吳榮光內(nèi)心十分抵觸晚明以來的心學(xué)末流和禪學(xué)弊端，一直堅守正統(tǒng)的儒學(xué)信條，因此作用于書畫收藏上，“明初浙派”和以徐渭以來的明末狂怪風(fēng)格的書畫作品絕少見于吳榮光的視野。在他看來，吳門畫派以來的文人畫才是中國繪畫的正道。這種書畫觀念貫穿于吳榮光一生的古書畫鑒藏和書畫創(chuàng)作活動。

受董其昌南北宗的影響，吳榮光的大宗收藏可看出其藏品選擇是對清代中期收藏圈傳統(tǒng)趣味的延承。重視董其昌南宗體系論下書畫體系的收藏取向已成為清中期江南鑒藏界的共識，這樣的趣味不僅事關(guān)個人的選擇，而是清代乾隆以來古書畫收藏圈整體對宋元名跡和南宗文人書畫“兼愛”的風(fēng)尚。吳榮光在嘉慶、道光年間努力收羅宋元名跡和“吳門四家”的畫作，可視為清代中期古書畫鑒藏界普遍現(xiàn)象中一個典型案例。

綜上所述，吳榮光的書畫收藏理念是：其一，大力搜集宋元書畫珍品，盡量是名家名跡，佚名藏品也未尚不可；其二，較為重視吳門畫派以來的明代南宗文人畫體系的書畫作品，風(fēng)格多以“虛和朗潤”(有時稱“虛和宛朗”)為主，狂怪野逸類不在收藏之列。相對而言，吳榮光的收藏標(biāo)準(zhǔn)，是比較嚴(yán)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