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文章,洋洋萬言,可沒有幾顆米粒,實在與白水無異。這樣的文章,讀起來讓人受罪,改又沒法改。讓讀者去讀那些令人折壽的冗長文章,那就有點“謀財害命”的嫌疑了
退休了,朋友們勸吾發(fā)揮點余熱。開始,吾不大愿意。干了一輩子“專業(yè)”,何必再去干業(yè)余呢!可聽說工作開快車的人,一下子急剎車容易患老年癡呆。此說聽來叫人有幾分畏懼。于是,為了延緩老年癡呆,便同意做點什么業(yè)余勞作??晌岜緛砭臀牟晃?、武不武的,老了還能干點啥呢?還好,認識一些方塊字,就幫著看點稿子吧。
幫某期刊看稿子,轉眼已有幾年了。有朋友問吾苦樂如何。吾曰:樂者,看稿等于讀書,長了不少見識;苦者,長文矣!友頗不解:長文、短文都是讀,苦從何來?吾曰:一言難盡,且聽慢慢道來。
大碗喝白水,一苦也。人不喝水不行,可讓汝大碗大碗喝白水,受得了么?有些文章,洋洋萬言,可沒有幾顆米粒,實在與白水無異。這樣的文章,讀起來讓人受罪,改又沒法改。若把水都濾掉,只剩下幾個米粒,那成啥了!
大海里撈繡花針,二苦也。有些萬字長文,若有耐心讀完,并非毫無見地??梢粋€果子,藏在無數(shù)枝枝、蔓蔓、葉葉之中,尋之非費九牛二虎之力不可;一句閃光的話,淹沒在無數(shù)套話、空話、廢話之中,撈之不易。如此吃力費勁,能不苦嗎?
如墜九里云霧,找不著北,三苦也。有些長文,似乎也講了點什么??墒?,到處是岔路,真不知該走哪一條。一旦走錯了路,要繞回來并非易事。文中不乏作者“創(chuàng)造”的概念、術語、表達方法,大概除了作者沒幾人能解。欲弄明白,談何容易!可能是為了表示學問不淺,把一些本來不深的道理,說得深不可測;把一些本來明白的事,講得玄之又玄,名曰“思辯”。這樣的長文,一旦進入,眼要瞪得大大的,思想要繃得緊緊的,注意力要高度集中,且需挖空心思去解惑猜謎,焉能不苦!
才疏學淺,讀之不懂,四苦也。有些長文,讀了兩遍,根本不知所云。吾疑自己才疏學淺,去請教專家。誰知專家看后曰:汝不必為讀不懂自責,這樣的文章,本來就是要叫人不懂的,若有人能讀懂,學問從何來!吾聽后茫然,難道讓人懂的沒學問,沒人懂的才有學問么?這樣的學問實在讓人太苦了!
聽到這里,朋友道:別再訴苦了!汝為編輯,讓作者刪短不就得了;再說,汝等可大力提倡寫短文嘛!吾連忙曰:您說得是!吾謹遵教誨。談話結束了。這位朋友不是圈內人,吾不想讓他操這份心。其實,事情并不那么簡單。
經過幾年的折磨,可以說吾對長文已經深惡痛絕。吾曾對負責組稿的同志講,今后,每期雜志吾只看一篇萬字長文,八千字以上的看兩篇,多的原樣退回。但是,說歸說,長文照樣涌來。吾曾經想過罷工,可聽了編輯部同志的傾訴,往往又讓步了。他們有難處呵!
為了提高知名度,擴大影響,雜志都希望約些名家的稿子。相當一部分名家若答應寫稿,就提出一個前提條件:編輯不得刪節(jié)稿子。名家的稿子本來就不好約,承蒙應約,條件當然接受。稿子到了,洋洋萬言,甚至三、五萬言。奈何?有約在先,只得用。名家就是名家。他們的稿子不乏上乘之作,但有許多稿子本來是可以寫得短許多的。要名家之作嗎?往往就長;要短文嗎?名家往往不愿寫。編輯部兩難。其實,名家與長篇、大部頭之間,不能劃等號。吾很贊賞有一套書,院士寫的短文集。名家能寫出精彩的短文,那是大家。一些年前,大家寫的小冊子,名家寫的短篇之作,常有出現(xiàn)。如今的確少了。
名家如此,許多非名家寫東西,也動輒萬字。
如今為何流行長文呢?據(jù)不少知情者講,主要原因有四。
其一,評職稱、定科研成果,論文有字數(shù)要求。職稱論文、科研成果論文有無字數(shù)要求,吾作為圈外人,沒有見過紅頭文件。不過,聽朋友講,評審時,論文長的顯得分量重,自然得分高。論文的質量與論文的長短,沒有必然聯(lián)系,長文、短文,都有可能高質量,也有可能低質量。從理論上說,論文的質量高低,是有標準的。但是,質量的標準彈性很大,可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評斷相去甚遠。這種情況,于哲學、社會科學的論文尤甚。而文章的長短是一個數(shù)量問題,標準不易有分歧。因此,在對文章的質量評價有不同意見時,數(shù)量的作用便顯得很重要了,起碼能得一個扎實認真、不敷衍塞責的評價。故評職稱、報成果,論文寧長勿短。
其二,寫短文在圈子里沒身份。如今,無論干什么,做生意、搞學問、玩車、踢球……大多都有一個圈子。做學問圈子的形成,除了專業(yè)的因素外,還有大觀點、見解相近,為人處事方式、個性相投,畢業(yè)學校、師承關系相同等因素。故做學問的人,很看重自己在圈子中的身份。論文,體現(xiàn)一個人的學識、修養(yǎng),對身份的影響很大。尤其是在“圈子里寫、圈子里讀”的形勢下,影響就更不可小視了。寫出高質量的論文當然很好,可哪能寫出那許多高質量的東西?質量一般,但起碼數(shù)量不能一般。據(jù)說,寫小說的作家,沒出版過長篇是很沒面子的。同樣,與點小豆腐塊文章,為學術界同行、特別是圈子中人所不屑,名家丟面子,非名家難以出名。
其三,新八股流行。古時寫文章有老八股,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時批評過新八股。如今有些文章,也是頗有八股味的。有人寫文章,一前提,二基礎,三條件,四自己的觀點,五結語。除了第四,其余的十之七、八,全是套話、空話、官話。自己的一句話,要“搭配”三、五句空話,那自己的一頁話就要“搭配”三、五頁空話。如此這般,文章短得了嗎?
其四,以字數(shù)計稿酬。很長一個時期,中國出版界是以字數(shù)計稿酬的。以字數(shù)計酬,今天仍是計算稿酬的基本辦法之一。中國的稿酬是很低的,吾曾力主提高稿酬,尊重知識,尊重寫作勞動。但因有關部門以種種理由強烈反對,未果。好在現(xiàn)今有了版稅計酬法,不過只用于書,未用于文章。吾不大相信這是長文流行的原因之一。因為吾相信,中國的作家、學者有自己的文學、藝術、學術追求,不會為區(qū)區(qū)幾個稿酬所左右。若真有人為了多獲稿酬,而讓讀者去讀那些令人折壽的冗長文章,那就有點“謀財害命”的嫌疑了。
嗚呼!照此說法,長文泛濫乃一頑疾,治之難有良方了!世界上,希望總是有的,吾是樂觀主義者。吾堅信,此病并非不治之癥,只是對何日能有起色心存憂慮。吾并非一概反對長文。古往今來,留下了很多優(yōu)秀的皇皇巨著,洋洋長卷,已成為中華民族的文化遺產。還是那句老話,“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吾觀當今“無話硬找話”的“長”太多,故發(fā)了一通“嗚呼長文”的議論。
古時寫文章有老八股,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時批評過新八股。如今有些文章,也是頗有八股味的。有人寫文章,一前提,二基礎,三條件,四自己的觀點,五結語。除了第四,其余的十之七、八,全是套話、空話、官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