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進藏的路稱之為天路,是指那里地域的高和險,無論火車和汽車都很難走;感觸之余,就想把李白的《蜀道難》的詩句:噫吁喊,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改成:天路難,難于上青天。和天路比,蜀道就不算啥了,最起碼在海拔上就差一大截子。青藏鐵路上的火車,就和內(nèi)地火車不同,它有兩個車頭,鐵路行話叫:雙機牽引。自然是海拔太高,要過昆侖、唐古拉山。民諺云:昆侖險、唐古拉高,要兩個火車頭合力拉著車廂奮力向前,就像是平時用一匹馬拉車,這里得用兩匹馬……而青藏公路上的汽車,雖然和普通的汽車沒什么不同,但這條公路也不同于內(nèi)地的路,如歌曲《天路》所唱的那樣,山有多高啊,水有多長,通往天堂的路太難……
從格爾木往上走,進入昆侖山脈,山體連綿險峻,大氣磅礴,峰回路轉(zhuǎn)。特別是望昆和玉珠峰一帶,氣勢非凡的昆侖主峰,那崢嶸的山體和圣潔的白雪,都給人震懾感,讓人有頂禮膜拜之感。在這種地方,特別是在青藏鐵路和青藏公路兩條路平行時,放眼望去,情景最為壯觀,這兩條路像崇山峻嶺飄落的兩條長長的哈達,在藏女手中柔軟地甩開,好個美麗瀟灑;又像兩架精心打造的閃亮的長梯,以飛架千里南北、天塹變宏圖的氣勢,直架四季覆雪的昆侖山口……晨看昆侖霞光中升起一縷鮮紅,如點燃的圣火,肅穆莊嚴;夜觀唐古拉滿天星星璀璨,水洗過一般亮,簡直伸手可觸,不是有俚語說:到了唐古拉,伸手把天抓!哦,這大地貌、奇山奇水……看鐵路上,鋼鐵巨龍飲雪昆侖,在奮力爬坡,一股柴油揮發(fā)的刺鼻氣味……公路上,大車小車連成串;大到二十個輪子的大半掛(車頭和車廂能分離的那種)那家伙勁大,三百六十匹馬力,拉著大貨箱,轟隆隆地前行;小到五菱之光的微型車,像爬得飛快的小甲蟲,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好不熱鬧……且慢,你別沉浸在這詩意的遐想中,蒙古族司機巴圖告訴我,在青藏公路上開車,出事的大多都是車速太高造成的??粗@公路平展展,寬闊坦蕩,心情激蕩,放開猛飆吧,像快速過山車一樣刺激,創(chuàng)個吉尼斯紀錄,那非出事不可。這里的氣候,寒冷無常,公路也有凍害,出現(xiàn)凸凹起伏,說不定哪里突然出現(xiàn)一個坑,讓你措手不及…一前幾天,就有一對來旅游的夫婦翻了車,倆人都被甩出來,紅色的大鈔也灑了一地……是巴圖師傅把他們送進醫(yī)院。
巴圖師傅是青藏鐵路維護車間的司機,是個老車幫子。自青藏鐵路開通以來五年多,在公路上跑來跑去,沒出過一件事故,別人都說他車開神了。有人親眼見他開著車,望著前面,連叫不好。只見前邊一個小伙子開著微型面包,要趕超一輛奔馳面包,好在沒超過,他連連鳴笛示意,停車教訓(xùn)那小伙子:你蒼蠅一樣輕的車,還開得那樣快,不出事才怪了!
還有人見他開著車和野牛對陣,那才叫精彩。那是他穿過可可西里去另一個維護工區(qū)時,半路上碰見一頭野牛。那家伙雄踞在公路上,后脖頸高高的,像飄起一面黑色旗幟,雙目銅鈴大,灼灼閃光,對著他的車,一副斗架的姿勢。那家伙噸位重得像個小坦克,如果沖過來一頂一掀,你的汽車就進溝里了。曾有傳說說一個人拿著獵槍去打野牛,被它沖過去一頂一挑,那人就掛在牛角上了,它照樣吃草、喝水,后來那人就變成掛在牛角上的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不好,這家伙可能是失戀了。巴圖長期生活在柴達木盆地,對野生動物頗有了解。野牛發(fā)情期時,公牛常為互相爭母牛而爭斗,斗敗的公牛被趕走后,垂頭喪氣又脾氣暴躁,動輒愛攻擊……
巴圖不慌不忙,和野牛對峙著,慢慢消解著對方。這個人類的朋友最后投過輕蔑的一瞥,大搖大擺地下了路,走到草灘上……
巴圖哈哈大笑:再見,朋友!
行車在海拔5000米的唐古拉山,這世界的最高點,心臟好像加速起博,血液直往頭上涌……這里雪山環(huán)繞,白云接地。人血壓升高,感覺心被一根繩高高提起來,簡直要從口腔里拽出來,生命如履薄冰。如果汽車突然熄火,在這氧氣極其稀薄的地方,更是相當危險。巴圖對此有何見解呢?巴圖說機器和人一樣,如果出現(xiàn)故障,停了車,人吸氧,也要往機器里打氧氣,千萬別以為人是最寶貴而不管車。大家聽了,都為之動容。
我總算有機會坐巴圖的車了。他的車是雙排座的尼桑皮卡,小型輕便。鐵路維護工區(qū)都配的這種車,拉人和東西都方便。
我們這次是去檢查線路,離開了公路,沿著青藏鐵路邊上跑著,這里就沒有路了,都是戈壁沙灘。我看過一位老一輩柴達木開拓者的回憶錄,說起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進柴達木時,那時路很簡陋,有些地方?jīng)]有路,摸著石頭過河一樣;陷了車,就挖紅柳根墊車,一天走不了多遠……
這里也是這樣,巴圖輾轉(zhuǎn)在沙灘里,他尋找著硬實的地方,全憑經(jīng)驗和判斷,突然車一沉,不好,陷進沙坑了。只見他果斷地一打方向盤,一踩油門,車又沖出來了……要知道,在這荒郊野灘上陷車,不是好玩的。等救援時間長,這戈壁大野,毫無遮攔,紫外光超強的太陽不暴曬死你,那成群成團的蚊子也咬死你……。
眼前有一大塊凍得瓷實的冰,潔白得像奶油,那是草灘上的季節(jié)河,因寒冷而喑啞,像塊平穩(wěn)的停車場。這回可以平穩(wěn)穩(wěn)地開上去了,我愜意地舒展了一下身子,可出乎意料,巴圖卻繞過去了。他看我不解,告訴我,冬天可以走冰,現(xiàn)在是春季,冰不實。這樣打游擊戰(zhàn)一樣走走繞繞,檢查了線路,完成了任務(wù)。巴圖額角冒出汗來,我們雖然也累,但對他開車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問:巴圖,車開得好需要怎樣的心理素質(zhì)?他平淡地說:要像對待自己生命一樣對待開車。另外這里缺氧,有時頭暈乎乎的,容易失控,要多吸氧,保持清醒頭腦。他半開玩笑地又加了一句:還要善良,心要好,多幫助別人。
哦,這條神奇人云的高高的天路啊,在這里工作需要多少心血和汗水啊!
晴天響起霹靂,有人告訴我,巴圖出事了,車栽到路邊溝里了,人也受傷了。我不信,可事實是殘酷的,他的確是出事了。
他躺在醫(yī)院里,頭纏著紗布,雖沒生命危險,但傷筋動骨,最少得休一段時間。
我安慰他,好馬也有失蹄的時候。
他突然大聲否認,我不是失蹄。
那天,他開車出來,見路面有層薄薄的微雪,司機們知道,這就像灑下潤滑劑,一定得小心。開著開著,突然一只藏羚羊竄上路面。以前他看見過車撞死動物的血淋淋場面……
他本能地猛踩剎車……
他問我,有人說我不值得,你說我值得嗎?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值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