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姆媽在家時，常常感嘆說，你爹就是個沖天炮，說不定哪天要沖上天。后來，爹果真就上天了。爹喝醉了酒，就喜歡找人干架。他干架的時候，瞪的是公牛眼，使的是蠻牛勁，袖口挽得老高。如果和他干架的人住在高坡上，他拼著命也要飛上去，揍得人家一個鼻青臉腫。爹像個充足了氣的皮球，煩躁得要爆炸。他借著酒勁兒，一架干下來常常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因此，在我的記憶里，他頭上常常纏著白紗帶，村里的男人也常常纏著白紗帶。他們打完架，又會去臨街的門面上，站著喝柜臺苞谷燒。

很多年前，爹在村里的保管室撤銷后，灰溜溜回了家。姆媽就在那天深夜，卷著包裹，帶著妹伢子，像陣風(fēng)一樣逃回嘎公家了。嘎公家早先時候是地主，姆媽小時候，是地主家千金。雖說后來打倒地主，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嘎公家仍是大戶人家。爹一個農(nóng)二皮，窮得像堆稀牛屎。姆媽真切感受到鮮花插在牛糞上的味道，很不好受。引來不少牛蠅不說，成天聞著屎臭。姆媽一氣之下丟了我。我追出門，姆媽一把拽掉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姆媽走掉后，我就孤單了，成天只好跟在爹的屁股后面，在村子里晃來蕩去。我們都成了二流子，成天吊兒郎當。我清楚記得姆媽臨走時對我說的那句話，她說順順呀，你爹最疼你，你跟著他，他不會虧待你。姆媽還算給了我點安慰。我抹了幾把眼淚，就只好認命了。妹伢子靠在姆媽背上，吮著指頭。她的大拇指，已經(jīng)吮成了根豆芽菜。我猜想，要是妹伢子再吮三兩個月，那根大拇指就會被她吮進肚子里?？墒怯惺裁崔k法呢?姆媽說，她餓呀，要吃糖呀喝奶呀，可你爹沒錢買給她吃。她只好折磨自己，把自己吃掉。

我和爹瞬間就成了村里的閑人。我一下子想念起姆媽在的時光來。姆媽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爹拿下她，全憑了他那張足以哄得鳥兒下樹的嘴，和一雙粗壯有力的手。姆媽在嘎公家時，算是大家閨秀。她當姑娘時，成天在家洗洗衣，燒燒飯，完了就做針線和吹笛彈琴。嘎公家開著小酒作坊，爹就是在作坊里當學(xué)徒時，和姆媽眉來眼去，偷偷好上的。我們村里的男人最拿手的就是侃嘴殼子。爹又是嘴殼子中，最會侃的那個。

爹幾乎沒費吹灰之力，用他那張抹了蜜的嘴，捕捉了姆媽那張櫻桃小嘴。后來姆媽在小溪邊洗衣服時，爹又用他粗壯有力的雙手，從背后捉住了姆媽衣服里那對含苞欲放的乳房。姆媽那對乳房，我三四歲時，還喜歡抱著吮。村里四阿婆每次從我家門口走過，總是拿一雙三角眼，瞅著抱著姆媽乳房不放的我，氣咻咻地說，別人家養(yǎng)兒像養(yǎng)狗一樣容易，我家那個生個兒像生坨金子一樣困難。說完，她就搖搖頭，念叨著朝她的兒子貴丑喊叫起來。貴丑，貴丑，你這個挨刀殺的，我要抱孫呀，你倒是用把力，把你媳婦的肚皮快點搞大。在我記憶里，四阿婆的兒子貴丑一直病著，腰似乎一直立不起來，瘦得一把骨頭，卻總是一副笑嘻嘻的樣子。貴丑媳婦卻生得珠圓玉潤，兩眼常常閃爍不定。貴丑在老木屋里不管使出什么招數(shù)，他媳婦肚子卻怎么也大不起來。

好幾次，我偷偷聽見爹爹對貴丑開玩笑說，丑哇，哥幫你弄弄，保證一槍見效。貴丑把臉擰得像把瓢，朝爹臉上吐了口痰，說，流，真是下流，我媳婦就是我的田，我想弄就弄，弄得出弄不出莊稼，那是田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只要我還有口氣，我就要弄，就非得弄出個名堂來，我貴丑做事就是要一竿子到底，誰也別想來插手。貴丑一口氣說完，拍拍屁股，又召他媳婦忙活去了。爹臉色有些難堪，他沒喝醉酒，火苗兒冒不起來。他像個喪家犬，氣沖沖對著貴丑罵了句，真是個鐵公雞，我看你貴丑有多大本事。

2

傳說，爹是在一個月光如瀉的夜晚，抓住了一次機會。那天姆媽去青草坡上吹笛子，爹在小酒作坊里干了一天活，悄悄跟了上去。爹在那片月光鋪得厚實又柔軟的青草坡上，俘獲了姆媽。姆媽一個處子之身，橫躺在爹爹強壯如牛的身體下，隨著草坡，像波浪一樣起伏著。爹就這樣得逞了。姆媽失了身，鐵了心要跟爹走。嘎公不同意，提起拐杖就要朝兩人頭上打。嘎公心想，一個窮小子，有什么好生死相依的?其實那時，嘎公不知道爹已經(jīng)把姆媽俘獲了。要是嘎公知道這隱情，拐杖肯定會落下去，棒打鴛鴦就會成為事實。女人的事，還是只有女人懂。一旁的嘎婆看出了苗頭。嘎婆是個深明大義的人。雖說爹一副二流子樣，可就憑身手，憑嘴才，她覺得爹是個人物。

嘎婆成全了爹和姆媽。姆媽和爹從嘎公眼皮底下逃走那天，她只挽了個花布包。他們逃到村背后的山丫口。嘎婆站在那里等著。嘎婆把一只雕花木箱送給了姆媽。嘎公睹著氣，不給嫁妝。嘎婆心想，自家雖已不是地主家庭，可好端端一個人見人愛的姑娘，沒有一件像樣的嫁妝，鬧出去會是個笑話。她于是自作主張，把娘家陪嫁的雕花木箱又給姆媽做了陪嫁。當然，里面放了不少細軟。

那年，爹帶著姆媽回到村里。村里的男人說，這鳥人，還有包藥!居然把主家小姐都搞到手了。村里的女人說，嘖嘖，這鳥人，褲襠里的東西就是不一樣。村里的老人說，娃有本事，這是千年修得的福氣呢。爹一張臉笑得稀爛，姆媽在身邊紅著臉。爹帶回姆媽，確實發(fā)奮圖強了一番。他一改二流子行為，在村子里率先筑了間泥坯房。有了家，就有了安樂窩。爹和姆媽就開始瘋狂繁衍起來。姆媽年紀小，加上爹又不懂疼惜，姆媽懷了三次，都一次次流了。我出世，是個奇跡。姆媽說，要生那天，她背了一堆苞谷桿回家。剛到牛欄門口，那頭老黃牛餓極了，伸出長長的舌頭舔了一下她背上的苞谷桿葉子。背上的苞谷桿小山一樣沉重。她站立不穩(wěn)，摔進了牛圈，然后，大捆大捆的苞谷桿重重壓在了她肚子上。她心想，又完了，肚里的生命又會丟了。沒想到，她摔得腰酸背痛，抱著傷心欲絕的心情爬回屋里，深夜就生下了我。

我來到世上，爹欣喜若狂?？蓻]高興多久，接踵而至的生活負擔弄得他成天愁眉不展。第二年妹妹又降生，更是把他折磨得要瘋狂。他從嘎公家偷偷把姆媽帶出來時，就發(fā)過誓，要讓姆媽一輩子過上好日子。可這好日子，不是他想象中的通過汗水就可以換來。他開始變得煩躁不安，漸漸就喜歡上了酒。他喝醉了酒，就會找姆媽泄氣。姆媽自從當了母親后，也完全變成了村婦。愛嘮叨，不高興了還會罵人，罵得很難聽。爹喝醉了酒，看誰都不順眼。村里男人也看他不順眼。不順眼的兩個男人，常常會因為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打架。他們打完架，渾身淌著血。姆媽開始時還幫爹綁扎傷口。可后來次數(shù)多了，姆媽變得不耐煩起來。爹一身酒氣躺在門口，頭破血流，她也難得看他一眼。爹像個孩子，見沒人理他。他就開始耍賴，朝姆媽破口大罵。姆媽咬著牙，也忍不住會罵一句，短陽壽啊，挨千刀的這類叫男人絕望的話。

爹爬起來打她，她就只好嗚嗚地哭。爹沒喝酒的時候，就是個樂呵呵的好人。他后來在隊上當了會計，日子稍微安穩(wěn)起來。姆媽的臉上，也常常掛著一絲笑意。那段日子，是我的美好時光。爹喜歡把村里的賬簿帶回家，那是硬紙做的賬簿，厚實的紙張上，排列著密密麻麻的橫格豎格。爹的字寫得倒很清秀，賬簿上沒有一個涂抹的墨痕，看上去清爽工整。我喜歡爹的賬簿，心想，有一天也像爹一樣當上村里的會計。

3

四阿婆的兒子貴丑，努力了很久，沒生下一男半女，自己一命嗚呼了。貴丑的媳婦一下子成了寡婦。這媳婦長得水靈，年紀又小，村里人都叫她小寡婦。小寡婦這名字，聽起來怪可憐的。貴丑一走，小寡婦家的田地，就讓爹給耕上了。陽春天氣，爹在家里睡懶覺，我也只好在家里睡懶覺。小寡婦站在田埂上大喊，順順，順順，叫你爹起床耕田呀。小寡婦的聲音很響亮，她似乎生怕全村的人聽不見。小寡婦挽著褲腳，汗水淋淋。她是看見別家的田里，谷種都撒下了，自家的田卻還沒翻耕，她是急了上了火。

我弄醒了爹。爹對我說，你問問小寡婦，她家臘豬腳煨粑沒，煨粑了我就去耕田；要是沒煨粑，別人還以為我想占她的便宜。我領(lǐng)會了爹的意思，站到門口，朝小寡婦問，爹問你臘豬腳煨粑沒?小寡婦撲哧一下就笑了，說，順順呀，你給爹說臘豬腳都煨化了。爹在床上一聽，翻身扛了犁就走進了小寡婦的田。我牽著牛跟在爹屁股后面，爹莫名其妙說了一句，順順呀，爹是好爹。我說，爹不是好爹。爹說，咋了?我說，爹圖小寡婦的臘豬腳。爹嘿嘿一笑說，圖她的臘豬腳，爹才是好爹呢。要是爹圖小寡婦的身子，爹才是真正的二流子。

小寡婦家雖說才死了男人，可家境殷實。我和爹在她家進出，四阿婆卻總是用那雙三角眼打量著我。爹吃了煨得爛熟的臘豬腳，放著屁朝水田里走去。我就抹抹油光光的嘴巴，坐在小寡婦家門檻上看著瓦藍瓦藍的天空發(fā)呆。四阿婆坐在門前剝蠶豆。小寡婦見爹一走，她也抓了鋤把跟在后面。兩人在田埂上走過時，看上去簡直像一對小夫妻。看到這樣的畫面，我就想起姆媽來。我想，要是姆媽沒逃走，看見這溫情的一幕，她肯定會沖上去，把小寡婦推進水田里撕扯起來。

四阿婆看了田埂上的兩人一會兒，又把三角眼盯住我說，順順呀。我沒應(yīng)聲兒，我在看天空呢。順順呀。四阿婆又喊了一聲，語氣有些無奈。我雙手托臉，回頭看了她一眼。四阿婆戴了個老花眼鏡，三角眼從眼鏡框上沿滑出來，瞪得我好不自在。我懶懶應(yīng)了她一聲。她又開口說，順順呀，你得管管你爹，他像個鳥，成天在我家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早晚得轉(zhuǎn)出事兒。四阿婆的神態(tài)和口氣真是好笑。我扭過頭極不負責地說，爹那種人，姆媽也管不了，我屁丁點大個孩子，還能管下他?四阿婆你真是笑話，爹和我是幫你家干活，又沒收你工錢，不過是吃了你幾根臘豬腳!

四阿婆聽我一說，她也差點被逗樂了。她說，這鬼孩子，嘴皮子還翻得飛快，和你爹一個模子，我不是怕你爹吃臘豬腳，我是怕你爹和她生出什么事來。我是愛胡思亂想的孩子。四阿婆稍一點撥，我立即明白了她意思。村里好多女人都在議論爹和小寡婦的事了。村里有人嘴巴貼在我耳朵根說過，順順，你爹好福氣，他和小寡婦三更半夜四條腿呢。說閑話的人一臉壞笑。我立即火了，放屁，純粹是放屁，爹和小寡婦難道不是四條腿，還會有幾條腿?說閑話的人搖搖頭，真是個孩子，屁大的孩子，啥球都不懂，簡直是對牛彈琴!說完，他灰溜溜走掉了。我站在后面說，回來我要告爹!那人一聽這話，像屁股上被馬蜂蜇了一下，瘋也似的逃跑了。

4

我明白四阿婆的意思，四阿婆管著小寡婦的操守。貴丑努力了那么多年，無非就是四阿婆想抱孫子?？梢撬陌⑵疟Р簧献约旱膶O子，她肯定不干，四阿婆是擔心抱上我爹給她的孫子。我心里不斷想著，四阿婆啊四阿婆，你擔心是多余的，你都快鉆土的人了，一代管不了一代，小寡婦那么好一塊地，不出季莊稼，真是件傷天害理的事兒。我白天胡思亂想，可夜里我就擔心起來，要是爹弄大了小寡婦的肚子，小寡婦的肚子里肯定就會生出來一個孩子，到那時，爹心疼的就不是我，而是小寡婦的孩子了。爹和我赤條條躺在床上睡覺。我提心吊膽地問爹。爹，你要我不?爹很累的樣子，-翻了個身。說句球，你是爹的兒，爹不疼你疼誰?我又問，爹，你搞小寡婦沒?爹咂了一下嘴巴說，逼娃兒，你多大呀，大人的事，你別管。爹這么一說，我反而急了。我說，爹，我偏要管，別人都說你閑話了。爹似乎突然清醒了，聲音高了些，啥?說爹啥?我說，她們說你和小寡婦三更半夜四條腿呢。爹哼了一聲，說個卵子!爹是清白的。說著，他翻過身，又呼呼大睡起來。

撒完谷種，等田里的谷種立了芽，就得把一汪汪水放干，讓谷芽從泥漿里竄出來。太陽暖烘烘的，爹怕我寂寞，把我也帶到了田埂上。谷種一天天變得像針一樣高了。等谷種針一樣高，爹又忙把渠里的水灌到田里，淹到谷苗的腰上。隨著谷苗節(jié)節(jié)拔高，水也一天天加深。爹做這些時，很精細。小寡婦見所有的水田都種上了，她一下子變得心滿意足的樣子。爹在我家田里忙完，又到小寡婦家的田里忙活。小寡婦跟在爹屁股后面，一副神魂顛倒的樣子。有時爹下田，褲腳挽低了，小寡婦就一直要幫他挽到腿根。我是個屁孩子，可人小心眼多。我一只眼看遠處田埂上覓食的白鷺，另一只眼斜吊著他們。小寡婦一定是渴了很久，她迷離的雙眼死盯著爹。我看見爹像個小孩，一臉不好意思的樣子。小寡婦小聲地對爹喊，順順爹，幫我別別頭發(fā)。其實我看見她的頭發(fā)光溜溜的，在耳后緊緊抿著，沒有一絲縷亂搭下來。爹低聲呵斥了一下，她才住了聲兒。

這時，四阿婆在門口朝小寡婦喊，丑媳婦兒呀，瞎弄個啥?秧苗有順順爹伺候就可以了，你給我回來!四阿婆喜歡把“貴丑的媳婦兒”簡稱“丑媳婦兒”。四阿婆的口氣里全是命令。小寡婦說，姆媽，我是幫順順爹挽褲腳呢，你老可別亂想。四阿婆氣鼓鼓地嘀咕了一句，有你那樣幫男人挽褲腳的?恨不得把他脫光呢，你快給我回家!小寡婦只好從田里站出來，朝四阿婆走去。她邊走邊回頭悄悄對爹說，晚上去放羊坡。爹看了我一眼，說，我可不去。小寡婦說，你不去，我就在山坡上喊你的名字。爹說，狗日的你敢!小寡婦說，我偏敢!你不來試試!說著，她就抿著嘴，臉漲得通紅走了。

這晚的月亮又白又大，里面似乎裝的全是白花花的銀子。半夜里，我家的木門輕扣了三聲。過了一會兒，爹翻身就走了。我留著神，心想，爹這個鬼東西，真是個十足的二流子，做這種事，怎么對得起當初跟他海誓山盟的姆媽呢?我決定跟過去，如果他要下手“殺”小寡婦，我就得制止。這雖不關(guān)娘的貞操，但事關(guān)我們家的貞潔。

我翻身下床，月光瀉了一地。我貓腰追出門，爹卻不見了身影。我記得小寡婦給爹說過，她在放羊坡等著。我心想，爹一定心急火燎，正在趕往放羊坡的路上。想到這兒，我心急火燎。我邊跑邊想，放羊坡上的小寡婦，一定在月光下，翹首等著爹。爹真是個鳥人!爹真是個王八蛋!我為有這樣的爹痛苦!我為有這樣的爹無地自容!我邊跑邊罵起爹來。在天高月小的夜晚，我這個胡思亂想的孩子，腦瓜里像塞滿了水銀或是月光。隨著屁顛屁顛地跑動，我腦子里的水銀或是月光，左右瘋狂晃動起來。

5

爹真是個鳥人。我站在茅房邊上撒尿的時候，看見他像只大鳥，朝放羊坡飛也似跑去。他披著衣服，衣服隨風(fēng)鼓動起來，月光撲打在他身上，讓幽會的他看上去像個行俠仗義的好漢。我尿都沒撒完，立即起身追他。我剛轉(zhuǎn)過屋角，暴露在月亮地里，村頭的四阿婆就慌里慌張跑過來了。她跑得氣喘咻咻，像喉嚨里塞了團草，呼吸很困難的樣子。四阿婆老遠就對我喊叫，順順呀，快跑，快去阻止你爹干壞事。我懶得理她，賣了命朝放羊坡趕。

我還是個孩子，腿太短了，爹的背影越去越遠，我恨不得生了翅膀。放羊坡是一大片無邊無際的青草，它斜著躺在桐花嶺山腰上，像緞子一樣美麗柔軟。我跑了好幾通熱汗，終于踏上了放羊坡的草地。水銀一樣的月光越鋪越厚，泛著一股厚重的金屬一樣的味兒。我想，爹一定邊飛奔邊脫掉衣服，直到脫得溜光。爹一定像以前我不經(jīng)意看見他和姆媽在床上的樣子，和小寡婦已經(jīng)像兩頭饑餓的野獸互相啃咬上了，說不定還會發(fā)出嗷嗷大叫的聲音。四阿婆在我身后趕來，我匆匆回頭，她已經(jīng)趟過了山下的小河溝，她也很快就會竄上放羊坡。我心里萬般焦急。我喊著，爹呀爹，要是讓四阿婆親手逮著，我們的日子還過不過?爹呀爹，要是我們的日子沒得過了，我們還活不活?

放羊坡邊上，是一叢叢低矮的小樹，把放羊坡青草甸子團團圍在中間。我剛從樹叢里冒出頭，就看見鋪滿月光的草地上，站著爹和小寡婦。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寡婦白天挽著的頭發(fā)，像瀑布一樣放散了，任憑山風(fēng)吹拂著。她穿著短袖汗衫，側(cè)身站在月亮地里，身上像抹了水銀，看上去又白又亮。我像只烏龜一樣，連忙把頭縮進小樹叢里。小寡婦呼吸急促，兩眼直盯著爹的臉。爹卻把臉別開了。兩人在月亮地里一言不發(fā)對峙著。我看見小寡婦去拉爹的手，順順爹，你摸摸我臉蛋兒吧，比順順姆媽的細滑。爹還是別著臉，像個害臊的孩子一樣，不肯把手伸到小寡婦臉上去。我看見爹巨大的手掌微微顫抖著，手腕上的青筋在月光下暴露得像一條條壯碩的蚯蚓。小寡婦身段很美，頭微微仰著，一雙嘴唇輕輕張開著。我想起貴丑活著時，爹對貴丑說的那些下流話。我想，爹就像只上了發(fā)條的機器，要是小寡婦再用力求求，爹那個隱秘的機關(guān)將“嗒”地一聲打開，他會像頭猛獸一樣撲向小寡婦。

我焦心等待著。我像看一出戲一樣，等待著這事關(guān)姆媽和我命運的時刻。爹要是撲向小寡婦，把小寡婦俘虜了，就說明他心里就沒有姆媽了。月光下的爹卻一動不動。小寡婦猶如落入陷阱里的小獸那樣苦苦哀求。輕輕地喊著，順順爹，順順爹。爹總算開口了，爹嘴唇上的胡須被月光刷成了雪白。爹翕動了一下嘴唇說，我不是來赴約的，我是要去找順順姆媽的。小寡婦顯得有些絕望，她上前一步，想一把抱住眼前的爹。爹卻閃身躲開了，小寡婦撲了個空，一下子跌到草地上嗚嗚哭起來。

打破了這苦悶的僵持，爹一下子變得輕松起來，他吹著口哨，頭也不回地朝桐花嶺的山丫口走去。我心一下子落地了，舒了一口氣。爹心里還想著姆媽，他要翻過高高的桐花嶺山口，趕到百里外去把姆媽給找回家。等爹消失在小樹叢里。我立即站了出來。小寡婦看見我，氣鼓鼓地說，順順，你爹不是人!我笑嘻嘻地說，他不是人是什么?小寡婦說，他是個鬼!小寡婦又罵了一通“短陽壽呀”“挨千刀的呀”的咒語。她邊罵邊穿起了衣服。這時，四阿婆累得像只破風(fēng)箱，癱倒在放羊坡邊上。小寡婦忙跑過去，想扶起四阿婆。四阿婆卻甩手打了小寡婦一耳光，罵了一句，不要臉的小母狗。我在不遠處，聽見那記響亮的耳光，像放了個清脆的炮仗。小寡婦嗚嗚大哭起來，邊哭邊朝山下跑去。我看見小寡婦像只憂傷的小獸，穿過樹叢，躍過小溪，跳過莊稼地，朝村子里跑去，就覺得她簡直傷心到了極點，我一下子又可憐起她來。

6

第二天，村子里就炸開了鍋。四阿婆這個惡婆子，她像只瘋狗一樣，竄進村里東咬咬西叫叫，村子里就全染上了瘋狗病。一時間謠言漫天，都說我爹在放羊坡和小寡婦有了奸情，畏罪潛逃了。村子里的人們像群瘋子，跑到我家小屋門口吐口水，想把我淹死，或是想用口水把我家沖走。我就是長了千只嘴巴，也難以解釋。我對著前來吐口水的人群說，爹是清白的，我親眼看見的。他們不信，他們說，順順呀，你雞巴大一個孩子，懂個球!人們罵得我把腦袋夾進了褲襠里。爹不在的日子，我比只狗還要艱難。我夾著腦袋，不敢看村里人們的眼光。以往，我在村子里可以隨吃隨喝。現(xiàn)在，我只能到村里的五保戶老人家里蹭飯。五保戶老人很孤獨，滿屋子臭氣熏天，以往我是不屑去他家里做客的?？墒赖雷兞?，肚子餓得咕咕叫，我只好朝他屋子里竄去。五保戶老人很歡迎我。一把就將我拉進了門，他像幾十年沒和人說過話了，像個話嘮子一樣，噼里啪啦就對著我傾訴一通，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訴苦。我吃飽飯，瞅著他剔牙的當兒，一溜煙就跑掉了。我還可以去村里的馬瞎子家，他看不見我。他是個善人，我只需裝著村里某個大人的口氣走進屋子，就可以坐飯桌前開始吃飯。偶爾馬瞎子還會像對待個大人一樣，給我打來苞谷燒。我也會裝腔作勢，做出大人的樣子，佯裝喝酒咂得嘴巴響，然后扭頭就把苞谷燒倒到了屋外的草叢里。

夜里我特別想爹。爹去了很久，一直沒回來。從我們村到嘎公家，路途遠得我無法想象。我小時候只去過一回，是在姆媽的背上，姆媽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了。她那次累得病了一場，發(fā)誓再也不回爹的家了?？珊髞淼フ宜止怨缘鼗氐搅舜遄永?。爹這次一定是沒求得姆媽的同意。我可以想象爹求姆媽回家的樣子有多可憐。我在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小寡婦就會偷偷跑進我家里來，給我送來點吃的，再摸摸我的頭，安慰我兩句。

不知過了多久，爹終于回來了。爹回家那天，渾身酒氣，一副罵罵咧咧的樣子。他走進村子里時，猛然發(fā)現(xiàn)村子里像換了個世界，人們拿著一雙雙怪異的目光瞅著他。人們那眼神，像對待一個賊一樣警覺。爹也覺察到了什么味兒。這時，田里的莊稼該打農(nóng)藥了。他開始像個瘋子一樣，背著噴霧器在稻田里頂著日頭噴灑農(nóng)藥。村子里再也沒有人愿意請我們爺兒倆幫忙了。爹也變得很沉默，從田里回來，不是抽煙就是喝酒。我們的小屋里，充滿了沉重的農(nóng)藥味和煙酒味兒。四阿婆像個偵探，總是鬼鬼祟祟地在我家門口晃來晃去。爹潑煩得不行，每次只要看見四阿婆的影子，他就會暴跳如雷。小寡婦在田埂上走過，他也會煩悶不安，像只無頭鳥兒，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方向。爹喝了酒，閑著無事，就會去村子里竄來竄去。沒人理他，他也不想理別人。我跟在爹屁股后面，不知他要干什么事，也不知他要見什么人，只是成天晃呀晃呀，比二流子還二流子。

好幾次四阿婆又悄悄對我說，順順呀，你得管管你爹，他像只鳥，成天在村子里啄來啄去，早晚得出事。其實我也預(yù)感爹會出事。尤其是他喝了烈酒，頂著火一樣的日頭在田里噴灑“敵敵畏”時，我覺得爹不死也會發(fā)瘋。他在田里打“敵敵畏”，我站在田埂上幫忙，常常看見他眼神迷惑，腳步也踉踉蹌蹌。我很想去扶我的爹一把，可我眼睛里閃過一絲念頭時，他就會狠狠瞪我一眼。我小心地說，爹你這樣會死的。我也不知為什么說突然冒出這一句，反正我是個有口無心的孩子，沖口就說了出來。爹嘴角扯動了一下，甚至倒笑了笑，說，老子要死就死得年輕!

果然，沒隔多久，爹在稻田里噴灑敵敵畏時，感染上了一種叫“血翻倉”的病。這病很奇怪，我長大后查了很多資料，都沒查到這種病稱。后來，我聽嘎公說過，這種病只會在稻田里噴灑農(nóng)藥時感染上。概率很小，可感染上就會要命。爹得病那天夜里，突然就發(fā)了高燒，后半夜就開始大口大口地吐血。血一捧捧噴出來。我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爹躺在床上，身體里翻江倒海。爹朝端著血盆子的我喊，順順呀，快去村里喊救命。

7

我慌忙跑到村口，張嘴就喊起救命來。我喊了很久，村里也亮起了三兩盞燈火。村里有人罵了句，順順，別騙人了，鬼才信你家要死人。我不管這些，仍然站在那里喊救命，邊喊邊哭出了聲。沒過多久，小寡婦就邊穿衣邊慌里慌張地趕過來了。接著，四阿婆也跟了過來。爹已經(jīng)不行了，血從嘴里不斷冒著，他在床上打著滾叫嚷著我姆媽的名字。小寡婦一把摁住他翻滾的身子，罵著，喊個屁，想要活命就乖點。四阿婆也站了過來，幫著給爹揉肚子。我不知她揉肚子究竟是想爹早點死呢?還想搶救爹。可從四阿婆焦急的表情看，她是想救爹。

爹喊著喊著，就昏迷了過去。小寡婦哇地哭起來，四阿婆就罵了她一句，不要臉的，救人要緊呀。兩人就要把爹抬下床來。四阿婆朝我大喊，順順呀，快去村里叫些人來，把爹送到鎮(zhèn)醫(yī)院搶救，你爹快死了。我拔腿就朝外面跑，彌留之際的爹卻輕輕伸手拉住了我的胳膊。爹朝四阿婆搖搖頭，表示他不行了，別叫孩子跑了，免得他落氣時沒親人守著。

很多年后，我清楚地記得，爹落下最后一口氣前，還撒了泡尿。小寡婦在身后抱著爹時，她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他襠里的玩意兒動了一下。小寡婦不知是喜是禍，朝我喊著，順順呀，你爹要撒尿，你快幫他弄弄。我站在爹身邊，不知如何是好，讓我惶恐。我搓著手不知所措。我瞅見爹，確實是想要撒尿的樣子。小寡婦又朝我喊，順順呀，你最后幫一次爹，免得他帶著一身尿騷臭走，遭村里人笑話呀。

正當我猶豫不決的時候，小寡婦找來一個盆，遞給我，一把拉住我的手，朝爹的褲襠里伸去……

爹臨死前，像所有即將死亡的人一樣，也經(jīng)歷了“回光返照”。他掙扎著，一副要活過來的樣子。他眼睛突然睜開了，努力欠了欠身。四阿婆忙上前一步，抱著爹的頭朝我焦急地喊，順順，你爹有話要囑咐你，你仔細聽啊。小寡婦忙一把將我拉到床邊。爹張了張嘴，喘好幾口氣，對我說，順順，爹是清白的，爹死后，去求你姆媽回來。

爹最后說完這旬，我聽見他喉嚨里像吞下去一口什么東西，咯噔響了一下，頭一偏就像只鳥一樣，消逝在黑暗中了……

過了很久，時光沖淡了傷痛。小寡婦后來問過我爹襠里的玩意兒，我問她當時為什么不去幫爹，她說她不敢，生怕爹不高興。她好奇地說，順順，你爹襠里那玩意兒大不大。我傷心地說，不大。她又問，究竟有多大。我只好說，小得像條蟲子。小寡婦咯咯笑開了，笑得像只小母雞。

我突然感到無比失落空虛。我想起了遠在山外的姆媽，我決心結(jié)束在村子里終日晃蕩的狗一樣的生活，去翻過桐花嶺，開始了對親生姆媽的獨自找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