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霈生教授最大的特點是自我批判意識非常強,永遠不滿足于自己。這是一種對于真理執(zhí)著追求的胸懷和視野,是一種內在精神的探索。這種精神貫穿于譚霈生戲劇理論研究和教學的始終。和譚霈生一起生活,在戲劇理論和戲劇教育領域共同耕耘了幾十年,我的最大感受是:他總是在不斷地改變自己。從做學問,到他的興趣愛好,一直到他對人、對生活的態(tài)度,他總是給你驚喜。他永遠向著完美的方向改變,始終讓你覺得他是一個‘新人’?!薄?011年,在譚霈生78歲的壽誕上,譚霈生的夫人、中央戲劇學院博士生導師丁濤教授對譚霈生作了這樣的評價。
5月4號,是譚霈生的生日。每年的這一天,譚霈生的友人、學生總是不約而同地齊聚在他的身邊。在譚霈生的壽誕上,他的學生說:“大家能記住這天,不僅僅是因為它是青年節(jié),是一個特別容易記住的日子,最重要的是,我們終于又有機會和理由能再一次近距離地感受先生,體味到他那充滿了激情的、博大而深廣的生命。從中我們仿佛能觸摸到‘五四’的脈搏。”
“五四”——一個很特殊很年輕的字眼。它讓人們想到的是一段最具有活力、最富獨創(chuàng)精神、如夢般的流金歲月,徜徉游弋于其間的是那些學貫中西、虛懷若谷,締造了新文化、新傳統(tǒng)的一代“新人”。盡管譚霈生不是“五四”中人,然而,他的身上充溢著“五四”“新人”的品格和情懷。誠如他的學生所言,他的生命充滿了“激情”“博大而又深廣”。他用他的“激情”點燃了中國當代戲劇理論新興的圣火,他以他的“博大”和“深廣”感染了他身邊所有的人,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戲劇學子。
激情和夢想,只為戲劇藝術
譚霈生于1933年生于河北省薊縣(今天津市轄)。1952年高中畢業(yè)考上了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本科。1956年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其間除1959年~1962年在中國人民大學與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合辦的文學研究班學習外,他一直都沒有離開過中央戲劇學院。所以,他常常說自己“和中央戲劇學院、和戲劇有緣”。不過,每每談起自己的求學經歷,他總是饒有興趣地說:“我與戲劇結緣是誤打誤撞?!彼f高中畢業(yè)的時候,自己最向往的職業(yè)是海員,原因是“海員帽上的那兩根飄帶”。他的聲音條件很好,是標準的男中音,中氣十足,穿透力強,“在波濤洶涌的海面上,我可以站在甲板上講相聲”。懷著這一浪漫的夢想,參加高考的譚霈生報考了海政學校。然而,他卻收到了中央戲劇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于是,他一頭霧水地跑到學校去問:“我怎么到這兒來了?”原來那一年招生,中央戲劇學院得到一個“特權”——可以從參加高考的學生中挑選10名錄取。就這樣誤打誤撞,譚霈生開始了他在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本科編劇專業(yè)的學習生涯。也是從那時開始,譚霈生生平第一次接觸到了戲劇,此后再也沒有離開過戲劇。為了自己的戲劇理想,他差一點和中央戲劇學院失之交臂。
1956年,譚霈生本科畢業(yè)時,許多年輕人帶著青春的激情奔赴北大荒,滿腔熱情的他也想成為其中的一分子。他覺得自己學的是編劇專業(yè),最重要的是要深入生活,充分地去體驗、去感知。然而,由于他的優(yōu)秀表現(xiàn),學校已決定讓他留校在團委工作,不批準他到北大荒。在百般勸說下,一心想搞創(chuàng)作的譚霈生和學校達成了協(xié)議:工作3年后,想走就走。
3年過去了,譚霈生依舊沒有忘記他的編劇夢,大學期間的一幕始終印在他的腦海里。當他所寫的劇本在學校上演時,戲劇大師曹禺觀看了演出,并留給他一句話:“路子是對的,繼續(xù)寫?!边@句話鼓勵著他在3年之后,再次提出要離開學校,一心搞創(chuàng)作。這時,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研究班開班招生,篩選過程非常嚴格,譚霈生抓住了這個難得的學習機會,在學校保送下進入了研究班。
在研究班學習期間,譚霈生接觸到了更廣泛的戲劇知識,也撰寫、發(fā)表了很多文章,從理論方面對戲劇有了更深刻的感知和認識。他說:“在戲劇文學系學習時,讀劇本特別多,但理論方面的很少涉及。所有戲劇理論方面的書籍都是在研究班時讀的,一下子就鉆了進去,非常有興趣。那時和同班同學談論起戲劇理論研究來,覺得幸福極了?!?1962年研究班畢業(yè),譚霈生回到了中央戲劇學院。對他而言,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選擇。他說:“中央戲劇學院,是藝術創(chuàng)造和學術研究兩者并重的,在求取這兩者的平衡關系中保持著戲劇最高學府的形象。如果沒有這樣一個環(huán)境,沒有這樣一個集體,我覺得我做不了什么?!?/p>
中央戲劇學院是譚霈生激情綻放和夢想起飛的地方。在這里,他的確做了許多。他曾先后擔任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主任、副教授、教授,中央戲劇學院戲劇藝術研究所副所長。2006年退休后,他仍擔任學院學術、學位委員會顧問,博士生導師。半個世紀,他一直默默地奉獻在戲劇藝術基礎教學的第一線,先后為千余名不同學歷層次的學生講授“劇本創(chuàng)作論”“作家作品選講”“戲劇理論”“戲劇美學”等多門課程。他從不停歇地堅持學術研究,把中外新的戲劇現(xiàn)象,新的經驗和問題納入研究的對象,從中汲取新的信息并獲得新的思想發(fā)現(xiàn),并深入淺出地教授給學生。在戲劇理論教學中,譚霈生一方面專注于本體意義上的基礎理論研究,另一方面在中外經典劇目的鑒賞上狠下功夫,在這兩方面形成的合力,使他的教學時刻洋溢著激情、充滿了新的思想,永葆戲劇藝術的活力。
譚霈生授課感情充沛、思路敏捷,語言犀利,態(tài)度嚴謹,很多學生畢業(yè)多年仍記憶猶新。學生方保營回憶道:“譚霈生教授講課特別有激情,他眼睛炯炯有神,授課時激情澎湃,用內在力量和藝術魅力感染學子們。當時,聽譚教授授課,就是極大的審美享受?!?/p>
在課堂上,譚霈生的激情猶如汪洋恣肆的波濤,能夠在瞬間蕩滌著你的靈魂。在生活中,他的激情卻常?;麂镐傅募毩鳎谧钇椒驳慕涣髦?,在不經意間沁入你的心田,浸潤你的情感。他平時話不多,簡短風趣但微言大義。譚霈生的興趣愛好很廣。他喜歡籃球、足球;喜歡種花,釣魚。他是鐵桿的“足球迷”,每每談起中國的足球,他常說:“中國的足球觀眾是世界杯培養(yǎng)起來的,就像中國的戲劇觀眾是世界名著培養(yǎng)的。”他尤其喜歡釣魚,每每談起釣魚,他總是自豪地說:“我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職務——中戲釣魚協(xié)會的會長。”平時和他接觸,他津津樂道的常常是釣魚而非戲劇。他外出講學之余會去釣魚,他也常帶著學生去釣魚。許多學生在多年以后,依然清晰記得跟譚先生釣魚的感受。著名的戲劇家楊利民深情地回憶道:“1990年畢業(yè)的時候,我的創(chuàng)作陷入了瓶頸。夏秋之交,我和譚先生去釣魚。那次釣魚,先生讓我感悟到了什么是藝術的心靈?!痹谧T霈生面前,跟他握手,看他笑,聽他說話,你感覺到的是溫馨、溫暖和溫情,你體會到的是博大、寬厚和深邃,你觸摸到的是一個真正屬于藝術的心靈。
批判和反思,但求超越自我
“人如果不意識到他現(xiàn)在的狀況和他過去的局限,他就不可能塑造未來的形式”——譚霈生最欣賞德國哲學家卡西爾的這句話。他常常說:“一個人最明智之處就是在于不斷地超越自我。而能朝向高點邁進的基本保證,正是深刻的反思,沒有反思就沒有未來……”正是因為秉執(zhí)著對自我的深刻反思,他不斷邁向戲劇藝術的高點,在戲劇理論研究與教學中取得非凡成就,成為新時期中國戲劇理論界和戲劇教育界里程碑式的代表人物。
譚霈生的學術著述十分豐厚。從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他先后出版了《論戲劇性》《世界名劇欣賞》《戲劇藝術的特性》《電影美學基礎》,以及《戲劇本體論》等專著,發(fā)表了數(shù)百萬字的戲劇理論文章。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論戲劇性》和《戲劇本體論》。談起這兩部專著的編著感受,譚霈生總是會說這樣的一句話:“這是自我反思和批判的結果。”
《論戲劇性》創(chuàng)作于1979年。構思這部作品的時候,他還被關在牛棚里。在高壓的環(huán)境中,他進行了自我反思。他說,牛棚一游讓自己有一個最大的感觸,那就是:“人不應該成為馴服的工具”“腦袋是自己的,我要對自己說的話做的事負責”。這樣一想,他輕松了。于是,他開始了《論戲劇性》的構思和創(chuàng)作。他不斷地回顧自己前20年的學習所獲,重新閱讀中外戲劇經典作品,仔細認真地做鑒賞筆記。沉醉在戲劇藝術世界中的他,常常忘記自己身在何處,有時甚至把牛棚當作課堂,和牛棚的看守講莎士比亞。
1981年,譚霈生完成并出版了《論戲劇性》,引起了戲劇理論界的轟動。人們這樣評論:“《論戲劇性》是內地第一部沖破權威意識形態(tài)理論‘反映論’與‘決定論’禁錮的著作,第一次將戲劇文本從時代的政治經濟與意識形態(tài)中獨立出來,還戲劇藝術以自身特有的自主性。”“文革”后,中國的戲劇界百廢待興。《論戲劇性》以特立獨行的體例令世人耳目一新,為之一振,如春風如雨露般解了戲劇界的饑渴,滋養(yǎng)了人們的心田。于是,它迅速成為眾多劇作家、戲劇理論研究及教育者案頭的必備之書,為有著諸多困惑的人們提供了適時而有力的幫助。它的出版,將我國的戲劇理論研究提升到了20世紀世界學術的水平,標志著中國的戲劇理論研究從此走上了獨立自主發(fā)展運行的軌道,對我國戲劇創(chuàng)作界、理論界及教育界影響是具有方向性和深遠意義的影響。從1981年出版至今,《論戲劇性》始終受到廣泛的關注,它一版再版,其影響不僅僅發(fā)生在戲劇界,越來越多的戲劇之外的學界中人也對其產生了濃厚興趣和重視。由于獨特的建樹,《論戲劇性》于1984年獲第一屆全國戲劇理論著作獎,1989年獲北京市普通高等學校優(yōu)秀教學成果獎。
《論戲劇性》的出版不僅奠定了譚霈生在戲劇界的地位,而且也使他獲得了榮譽。然而,對于這些,他只是淡淡一笑。他說:“過去了,就等于零。”在不斷的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中,他清楚地看到了《論戲劇性》的缺陷,他明白這部專著離自己渴望完成的理論還有距離。他要“重新開始研究”。這一“開始”又是20年。
《論戲劇性》是譚霈生前半生的心血成就,《戲劇本體論》則是他后半生的嘔心所著。整整40年的辛勤耕耘,譚霈生建構了一個以“戲劇情境”為核心的完整的戲劇理論體系。 2005年,積其半生心血著成的《譚霈生文集》(1-6卷)正式出版。2007年,在北京市社科聯(lián)第五次代表大會上,《譚霈生文集》獲得“北京市第九屆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特等獎。評委會對譚霈生教授40多年的思想集成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該文集最大的特點在于,它所建樹的理論體系不是以西方固有的戲劇理論為出發(fā)點,而是站在我國戲劇藝術的發(fā)展軌跡上進行的具有卓越貢獻的全新創(chuàng)造。僅此一點,就使其具有了當今戲劇理論界最為突出的亮點。
由于譚霈生教授在戲劇理論和戲劇教育上的杰出成就,1986年,他被授予“國家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稱號。1992年,享受國務院頒發(fā)的“政府特殊津貼”。2007年,獲得第三屆北京市高等學校教學名師獎。在紀念中國話劇誕生一百年之際,被授予“文化部優(yōu)秀話劇藝術家”光榮稱號。2003年10月,在北京召開了“譚霈生戲劇理論研討會”,來自各地的戲劇家和學者們對上述成果進行系統(tǒng)的多層面多角度的闡釋,為譚霈生戴上“戲劇大師”的桂冠。
談起所獲得的榮譽,譚霈生依然是淡然一笑。今年78歲高齡的他還在不停地自我反思。他依然默默地忙著他的學術研究,忙著他的教學,積極致力于戲劇藝術在社會上的傳播和普及。不久前,他受邀為一所兄弟院校講學,當主持人以“戲劇大師”來稱謂他時,他風趣地說:“叫我大師降格了,我是老師?!痹谒哪脑捳Z中,我們依然能夠看到他的激情、執(zhí)著和夢想。在譚霈生的心目中,他始終真摯地把自己定位在戲劇藝術園地的園丁位置;年近八旬的他還希望自己老當益壯,能繼續(xù)為中國的戲劇理論和戲劇教育盡自己綿薄之力。因為,對于中國戲劇,他心中還有無限的希冀。
(作者單位:中央戲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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