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的時候,是狼渡灘最好的時間。
初夏的綿綿細雨,將岷州的山川溝谷滋潤得古典而又純和。
狼渡灘,好一個“渡”字,傳來了這樣的信息:“狼來狼往”的“灘”上,肯定是草深林茂、物種繁多的去處;而狼須“渡” 著才能過去,定然還有廣闊的河流。于是,一路上,我反復思念著狼渡灘的狼,思念著狼須“渡”才能越過的狼渡河。盡管在我的童年,深更半夜里,三五成群的狼圍著我家的豬圈節(jié)奏混亂的嚎叫聲曾給我的童心制造過多少恐懼;盡管故居門前童年逐云戲水的那條河流已斷水多年;盡管我內心還深藏著曾詛咒讓狼絕跡的愧疚……而眼前,頭頂著雨霧的視野內,沒有辦法搜尋到一條可供狼渡的河流。而高不盈寸的青草地上,狼的蹤跡也早已遠去了,只有那一群群羊,在狼渡灘安全地啃食著青草。瞬間,我深感,在狼渡河畔靜聽一聲狼的嚎叫,這并不豪華的奢望,卻已恍若夢境,只是一種憧憬罷了。
狼渡灘深藏于隴中黃土高原和甘南草原的交匯地帶,是秦人先祖天然的牧馬場,也是古代天水貫通藏區(qū)的茶馬古道。這片濕地南北長20公里,東西寬8公里,占地90多萬畝,呈帶狀分布,是高寒沼澤濕地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典型代表。境內山勢渾圓,林茂土肥,草美花盛,氣候宜人……
狼渡灘主要由野生動植物資源、濕地和泥炭構成其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主體。它們之間相互依存,平衡著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良性循環(huán),進而孕育著豐富的濕地生物資源。今已查明,狼渡灘生長有776種高等野生植物,生息繁衍著 160多種脊椎類動物,孕育著200多味中藥材,其中當歸以其藥香千里、千古不易的優(yōu)良品質,名聞中外。濕地上還生存著牦牛、黑紫羔羊、冬蟲夏草等地球上的珍稀生物資源……
據(jù)方志記載,狼渡灘屬甘肅第二大沼澤地。在這片平均海拔2600米以上的高地上,昔日,狼渡河如游龍出海,激流奔涌,穿境而過。河兩岸,林茂草豐,野生動物繁多,其中狼成群結隊,在河畔覓食飲水,自由穿梭于狼渡河與豐腴飽滿的沼澤草灘之間,一派河湖連綿、萬物爭榮的天然造型。
狼渡灘的原版是一片水深土厚的濕地。所謂濕地,早已被現(xiàn)代科技定位為“地球之腎”。它是物種的貯存庫,氣候的調節(jié)器。特別是在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蓄水調洪、補充地下水源、維持生物多樣性等方面,具有無可替代的作用。這也是狼渡灘濕地具有的普世價值。
順著狼渡灘水的流向望去,我真實地觸摸到:狼渡之灘,渭水出焉。狼渡灘獨特的地理位置和生態(tài)環(huán)境,與渭河源頭的濤聲依舊有著密切的血脈關系。狼渡灘的草原濕地涵養(yǎng)著數(shù)千萬立方米的水源,是一座不顯山、不露水的綠色大水庫。汛期,草木濕地將大量的洪水涵養(yǎng)起來,汛后又緩慢排出多余水量,調節(jié)渭水徑流量的平衡。然而,近年來,我每次從發(fā)源于鳥鼠山下的渭水源頭走過,細若游絲的渭河水流總使我的心隱隱作痛。連著狼渡灘的渭水河畔,孕育了華夏民族的“人祖爺”伏羲。這位智慧的老祖宗,在渭河之濱抖落一身塵土,仰觀天象,俯察地理,靜觀風云變幻,明察斗轉星移,“始作八卦”,并以此制定甲歷,劃分二十四節(jié)氣,為人與自然和諧而存拉開了上古文明的序幕。然而就是這條母親河,流淌到昔日的隴西郡時,百余年前尚洶涌澎湃的濤聲已瘦如一泓清音,即使奔流到 “人祖爺”演繹八卦的卦臺山下時,也早已失去了昔日波翻浪涌的氣勢。站在高高在上的狼渡灘,我卻清晰地看到了鳥鼠山下渭河的病癥之一。
歷史是研究人類過失的學問。重新回望那個以糧為綱的火熱年代,我們應該心生愧疚,在這一片放羊牧馬,本該寧靜的濕地上出現(xiàn)了這樣的景象:騾馬、黃牛拖著犁杖,人在犁鏵后面揚著鞭子,開荒墾地,種植小麥、種植蠶豆的農耕景象。用一片濕地巨大的生態(tài)功能和濕地上眾多的生命為代價,曾換取了一個全省“以糧為主,全面發(fā)展”的典型。當然,人們收獲了三五斗糧食也是事實。但從此,毫無節(jié)制地墾荒導致森林、草原面積銳減,生態(tài)環(huán)境嚴重破壞,滿山遍野是莊稼和牧草衍生的“牛皮癬”……
時間很快就讓“殺雞取卵”的決策的惡果水落石出。狼渡灘周邊地區(qū),盲目濫挖亂占和圍墾開荒的結果,使狼渡灘濕地面積減少了2/3。逐漸地,狼渡灘很難再看到完整的草場和山坡林地。俗話說“屋漏偏逢連夜雨”,在草場面積大幅度萎縮的同時,牛、羊、馬、駝的數(shù)量卻在成倍地增長。每年,青草還未頂破土皮之時,就已被饑渴的牛羊啃掉,甚至有時連草根也不放過。粗放的畜牧業(yè)生產,讓狼渡灘草原難堪重負。入不敷出的結局使狼渡灘水源干涸,草場退化,秦嶺細鱗鮭等一系列保護物種瀕臨滅絕,茍活無路的生物種群在急劇減少……造化用億萬年之功創(chuàng)造的狼渡灘,對于握有現(xiàn)代器械的當代人來說,要毀滅它,只在俯仰之間。
狼渡灘一步一步走向滅頂?shù)默F(xiàn)實,讓我想起了一個簡單得沒有任何新意的故事:若把一只青蛙放進滾燙的開水鍋里,它會立即跳出來逃生;倘若把它放在溫水鍋里,慢慢加溫,它會一直享用著舒適的水溫,直到感覺水溫發(fā)燙時,想逃,卻再也沒有力氣跳出開水鍋了……
然而,細讀雨霧下狼渡灘的顏色,我們應該深深地感恩。在經歷了一次次嚴重的人為干擾和破壞之后,狼渡灘仍然以母性的愛承載著難以想象的重負。它竭力為渭河補充源頭來水,給天空補充調節(jié)氣候水,給大地補充地下水;依然在寬厚的主體上堅守著其蒼翠的底色;依然按照大自然的規(guī)律草榮草枯,花開花落,庇護眾多生靈于博大的胸懷之中;依然豐腴著岷州人心中一片走向風調雨順的風景。
因為面對狼渡灘物種滅絕的生態(tài)厄運,我想起了百余年前,愛因斯坦提醒人們要把愛的范圍擴大到“所有生靈以及整個美麗的大自然”的忠告。這所有的生靈中,當然包括狼,因為大自然演繹的一切已真實地告訴我們:自然界的懷抱中,蕓蕓眾生的好與壞都與人類息息相關,當萬物在痛苦中呻吟時,人類隨即會感到寢食難安。天地間渾然天成的契合,嚴謹而又妙不可言。究其實,自然界萬物相互依存的大道令人敬畏至極。愛護一棵樹,你不求回報,它也會為你遮風擋雨;愛惜山花野草,它會酬你滿眼繁花青翠;珍愛昆蟲飛鳥,它會引你以悅耳鳴唱;愛護一條河流,它更會用乳汁哺育萬物生生不息。
當然,面對狼渡灘生態(tài)亮起的頻頻紅燈,岷縣的當政者有著清醒的認識。“生態(tài)立縣”的準確定位,決意要將“重在保護、生態(tài)優(yōu)先、合理利用、良性發(fā)展”的理念落地。時下,退耕還林還草力度的加強,對天然林和天然草場善加呵護的硬氣政策,以“灘”為核心對狼渡灘濕地的保護與治理,意在恢復往昔岷州山川盈盈碧水、紅香綠浪、颯颯松風、關關鳥語的自然景致。人們似已看到了狼渡灘鶯飛草長的希望。但多年來狼渡灘生態(tài)的原版內容已舉債累累,要從根本上恢復狼渡灘的血液和氣脈,路還很長。況且,狼渡灘在退耕還林、蓄水播綠的同時,后院里,不少人仍然在挖空心思將僅存的耕地變成“羅馬家園”、“意大利花園”之類的豪宅,在換取著一疊疊紙幣……
盛唐詩人杜牧在《阿房宮賦》中給后人留下過這樣的良言:“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
垂首光輝了秦人史冊的狼渡灘,雙手撫摸著尚未絕跡的藥材和物種,一個“鑒”字又為我們開出了這樣一劑藥方:古希臘神話里有一位叫安泰的英雄,只要腳不離地就力大無窮,任何敵人休想戰(zhàn)勝他。倘若我們如安泰一般,忠實地守護著這片濕地,腳踏實地地呵護與科學治理每一寸土地,讓狼渡灘的蕓蕓眾生充分獲得滿足生長的條件,完成生命活動的周期,以確保生命的種類得以代代延續(xù)。
雖然病去如抽絲,但倘若堅持按此方理療,竭力呼吁,用心祈禱,上蒼賜予我們的這份得天獨厚的禮物——狼渡灘將有望恢復昨日山水林木、花草蟲魚的原始品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