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張愛玲的作品氛圍是荒涼的，但她的情感基調(diào)是懷舊的，也是頹廢和沒落的。這來源于她那曾經(jīng)顯赫的、繁華的而又在時代的大破壞中遭遇沉淪和沒落的家世背景。張愛玲一方面在時代浪潮的挾裹中前行，一面又戀戀不忘回頭看，這是她作品中特殊的審美角度和文化現(xiàn)象，令人回味。

【關(guān)鍵詞】張愛玲 懷舊 沒落 荒涼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4810（2011）07－0013－02

品讀張愛玲，會為其作品中所滲透的荒涼氣質(zhì)所震撼。她塑造了一個荒涼的小說世界，這與她荒涼的精神世界密切相關(guān)。在這個荒涼的世界內(nèi)，浮現(xiàn)出遺老遺少沒世的滄桑，浮現(xiàn)出活在現(xiàn)世的人無法把握自己的悲哀，刻畫出在無愛的人間，人們無可奈何地相互依存又相互隔膜，孤獨、自卑、空虛、滿目荒涼的基本心態(tài)。張愛玲用一枝生花妙筆，在絢爛的色彩背后幻化荒涼的眾生萬象。而這荒涼正是來源于她對舊式家族的記憶和眷戀以及濃重的時代沉落感，從而為其作品賦予了一層濃濃的懷舊和沒落情調(diào)。

一 對舊式家族的記憶和眷戀

張愛玲對舊式家族的記憶和眷戀突出地表現(xiàn)在她的服裝和色彩上，無論是在現(xiàn)實還是作品中，她的穿衣打扮傾向于返古，尤其是晚清婦女的寬袖斜襟大襖，是她獨鐘的款式。這是由于她家藏中最輝煌時期照片里的人物大多是這種裝扮。她或許是在這種熟悉的古裝里尋找記憶中的家園和溫暖。她自己設(shè)計的服裝極為奇特，典型的前朝韻味。她穿了照相，加工后成為散文集《流言》的封面。在《對照記》里有一幅照片，是張愛玲和當時影星李香蘭的合影。張愛玲穿的裙子是用祖母留下的一床夾被的被面做的，米色薄綢上淡灑墨點，隱著紫色的鳳凰，很合人意。其實時隔久遠，這段布料早已經(jīng)是陳絲如爛草了?？瘫〉呐肆炀驮@樣說愛玲：“她著西裝，會把自己打扮成一個18世紀的少婦，她穿旗袍，會把自己打扮得像我們的祖母或太祖母，臉是年輕人的臉，服裝是老古董的服裝。”

雖然在生活方式、行為準則上張愛玲認同現(xiàn)代西方觀念，但是在骨子里、情感里，她對舊家庭觀念、生活方式仍然有著深深的眷念。也因此，她不僅自己穿那種大鑲大滾的衣服，也要給她筆下的人物披一襲古典，或富貴，或濃烈，或蒼涼。如《茉莉香片》里：“她穿著古式的摹本緞襖，有著小小的蝙蝠的暗花?，F(xiàn)在，窗子前面的人像漸漸明晰，他可以看見她的秋香色摹本緞襖上的蝙蝠。她是繡在屏風(fēng)上的鳥——悒郁的紫色緞子屏風(fēng)上，織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鳥?！迸f式的服裝像是碧落一生的寫照：碧落是個一生沒有走出舊房子的女人，只能在屏風(fēng)上永遠地緬懷她一生唯一的一次戀愛和唯一愛過的一個男人。

又如《金鎖記》里的曹七巧：“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撐著門，一只手撐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藍如意小腳褲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服裝的款式與顏色是世俗的，這是一個世俗的七巧，但至少青春，充滿活力，還可以稱得上人。等到七巧徹底對愛情絕望的時候，服裝的色彩和款式與光線互動成駭人的效果：“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共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旁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仆。門外日色黃昏，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走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童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cè)恕獰o緣無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七巧果然是瘋了，她守著黃金過了一輩子，然后用黃金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連自己的親生兒女也不放過。

當然這種懷舊色彩也體現(xiàn)在其他方面，比如環(huán)境和布置陳設(shè)。張愛玲自己就曾說過：“我將來想要一間中國風(fēng)格的房子。雪白的粉墻、金漆桌椅、大紅椅墊，桌上放著豆綠糯米瓷的茶碗，堆得高高的一盆糕團，每一只上面點著個胭脂點。”其實這樣古典的中國式房子并不是舊時每個貧窮的中國人所能夠擁有的。這里看到的似乎依然是繁華盛世，以及生活的美滿富足。張愛玲對這種環(huán)境的熟悉、眷戀和熱愛，甚至成了一種反襯人物心理和命運的手段。

“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屋里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繡花椅披桌布，大紅平金五鳳齊飛的圍屏，水紅軟緞對聯(lián)，繡著盤花篆字。梳妝臺上紅綠絲網(wǎng)絡(luò)著銀粉缸、銀漱盂、銀花瓶，里面滿滿盛著喜果。帳檐上垂下五彩攢金繞絨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墜著指頭大的琉璃珠和尺來長的桃紅穗子?！边@是一個富麗堂皇的世界。紅色、紫色、金色、銀色，一個用富貴色彩堆砌起來的封建王國和堡壘，芝壽曾經(jīng)年輕的生命被無情地扼殺，明晃晃的色彩閃得人從心里流出眼淚來。

當然，絕對不只是芝壽的房間。在時代已經(jīng)進入民國、社會不斷變化中，張愛玲卻固執(zhí)地為我們描繪著一個又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小的“清朝”。它們既是《琉璃瓦》中姚先生的家，《花凋》中川嫦的房間以及《傾城之戀》中的白公館，它們也是《金鎖記》中的姜公館、《留情》中的楊太太府第等沒落的舊式家庭貴族。這些最能代表封建文化的舊家庭，沒有青春、希望、熱情、夢幻，有的只是古老記憶的罪惡，有的只是一任時代之光在頭頂掠過而無力攀援的無奈與絕望，充滿了頹喪的氣氛和情調(diào)。但是在這樣的氣氛和情調(diào)中，難道看不出張愛玲站在時代的今天，遙望著家族的背影發(fā)出深深的眷戀和嘆息嗎？張愛玲把中國老百姓喜愛的基本原色發(fā)揮到了極致，熟練地涂抹上去。單是紅色，就有大紅、粉紅、棗紅、玫瑰紅、珠紅、蝦子紅、櫻桃紅、妃紅等的細微區(qū)別；金色的運用更是十分驚人，有金棕色、赤金、淡金、灑金、漆金、泥金之分。足以說明作者的趣味，要以金碧輝煌來敘說一個衰敗的世界。

這些傳統(tǒng)的富貴色或多或少地影射出張愛玲的心理世界，懷舊和沒落的情調(diào)始終浸潤著這個傳奇女人的心靈，無論是在孤島沉浮還是在異國他鄉(xiāng)，骨子里始終難忘那個煊赫家族的背影。

“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guān)系僅只屬于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此茻o用，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都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我愛他們?！?/p>

雖然在自傳性的散文及別人面前，張愛玲并未言及對自己家世的感情，但《對照記》中的這段話卻足以表明她和那些死去的人，是怎樣一種難以言傳的親密關(guān)系。

二 濃重的時代沉沒感

張愛玲說：“回憶總是令人惆悵的，過去的美好只會使人感到一切都已完了。而過去的煩惱，只會使人再度煩惱?！币虼丝梢哉f，很大程度上是回憶讓張愛玲的作品充滿荒涼?！稜a余錄》的結(jié)尾，張愛玲以小說家形象的語言，表明了難以言傳的復(fù)雜情緒：

“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jīng)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墒?，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櫥窗里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蓖晔溆诩彝?，又和家庭一起失落于時代，以及特定的歷史時期動蕩社會中的失落感，這三者的交互作用，共同形成了她復(fù)雜的心理情結(jié)，構(gòu)成她的“失落者”心態(tài)。

離開了父親，疏遠了母親，考上倫敦大學(xué)，卻因為太平洋戰(zhàn)爭只能到香港大學(xué)求學(xué)。在港大的刻苦使得她每門功課都第一，終于有機會到牛津大學(xué)深造，卻又是因為戰(zhàn)爭被永遠擱淺，而且以前所有的努力都被一把火燒個精光，像從來不曾存在過。張愛玲就這樣固守著自己荒涼的精神家園，以一種異于時代的姿態(tài)冷眼看著時代列車轟轟前行。列車前行，而她的心靈和貴族身世一起沒落，這造就了張愛玲荒涼的心態(tài)，且通過她描寫的人物間接地表現(xiàn)出來。而荒涼的語調(diào)是時間的陰影，那種犀利而黯淡的光芒，足以擊敗一切的抗爭與反叛。你會發(fā)現(xiàn)張愛玲的場景都是時間性的場景。例如家傳的首飾、出嫁時的花襖、雕花的家具、重重疊疊的物質(zhì)的影子間，晃動著滄桑變幻、輝煌衰敗、喜怒哀樂，人的面影越來越黯淡，直至虛無。

這樣，張愛玲不給她筆下任何一個人物留出路。她以一種超乎常人的凌厲、冷靜甚至是挑剔的目光去審視，無論是男的、女的；好人還是壞人，無論是婚姻還是戀愛，最終都要歸結(jié)到悲觀絕望與蒼涼孤寂上，無法逃脫。她似乎是一個最殘忍的作家。張愛玲的人物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更沒有“愛”，即使在愛的名義下走到一起的男女，那“愛”也讓人懷疑、感到冷漠?！读羟椤分卸伉P盼著米晶堯的前妻早點死掉；《花凋》中川嫦的父親不肯花錢給她治病；而薇龍的姑母設(shè)下圈套讓自己的侄女往里鉆；為了留住丈夫，曼璐甘愿毀掉親妹妹一生的幸福；而流蘇在被自己的哥哥們榨光了錢財后被逐出家門……人是最拿不準的東西，最實在的就是一些物質(zhì)的形質(zhì)。在這個沉落的時代，七巧的悲劇在所難免。

試想張愛玲這一生曾真正地擁有過誰。父親？母親？胡蘭成？父親讓她認識到貴族的沉淪、遺少生活的墮落；母親給她心里打上冷漠的烙??；胡蘭成給她的情感婚姻造成刻骨傷害。除了親愛的姑姑外，張愛玲可以說是真正赤裸裸地站在荒涼的天地間。在誰都拿不準的現(xiàn)世，貴族的血脈除了能給她一點意念中的慰藉之外，也許更多的還是心中無邊的荒涼之感。她似乎留戀過去，但過去的繁華無不印證了她反復(fù)咀嚼的“荒涼”感慨。這是個人的悲劇，更是時代的悲劇。從張愛玲所講述的一個個蒼涼的悲劇故事里，我們看到了中國封建社會一點點沉入沒有光的所在的歷史軌跡。流蘇、嬌蕊、敦鳳、川嫦、薇龍、翠遠……這些集封建與摩登于一體的女人，無論怎么努力，也還是逃不脫結(jié)婚的悲劇。而佟振保、范柳原、聶傳慶、喬琪……這些男人有誰能夠找到一個清澄太平的年代，牢牢把握自己的命運？

三 結(jié)語

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曾傷感地說：“這時代，舊的東西在崩壞，新的在滋長中。但在時代的高潮來到之前，斬釘截鐵的事物不過是個例外。人們只是感覺日常的一切都有點兒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在一個時代里的，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的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記憶。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過的記憶，這比瞭望將來要更明晰、親切?！边@也許是張愛玲作品中濃濃的懷舊和沒落情調(diào)的最好注腳。

如今斯人已逝，華麗影沉，但流言不死，傳奇永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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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費勇.張愛玲作品集前言，張愛玲《張愛玲作品集》［M］.廣州：花城出版社，1997.3：4

［9］張愛玲.自己的文章.張愛玲典藏全集（散文卷#8226;一）［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15

〔責任編輯：李錦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