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8月,我隨眾多知識青年一起,從山城重慶來到時屬四川管轄的“下川東”奉節(jié)縣(今重慶市奉節(jié)縣)新民公社長棚大隊一隊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時過境遷,如今離開那兒已經(jīng)30多年了。每每想起那段人生經(jīng)歷,我都十分懷念小山村里那個“階級異己分子”。
那年“雙搶”(農(nóng)村夏天搶收莊稼和搶種莊稼)結(jié)束后,隊里燒窯磚的柴火突然告急,隊長命令幾個精壯勞動力進山挑窯柴。我們幾個女知青不知輕重,哼著“越是艱險越向前”的樣板戲臺詞,執(zhí)意要隨隊里的男青年前往。
進入山中,我才知道挑窯柴是件多么艱難的事情。山里層巒疊嶂,霧瘴彌漫。當扁擔壓上肩膀,我頓時感到天昏地轉(zhuǎn),兩只腳不停戰(zhàn)抖,連站都站不穩(wěn)。這時,我眼前不由得閃現(xiàn)出頭晚那一幕:生產(chǎn)隊的一個40多歲的女“階級異己分子”知道我第二天要進山挑柴,輕聲勸我說:“姑娘家干不了這重活的,萬一壓傷,今后生不了孩子怎么辦?”我根本沒把她的話當回事,還冷冷地避開了她。我這樣對她,是因為我們知青剛到生產(chǎn)隊時,治保主任就告訴我們她是一個“階級異己分子”,要我們?nèi)w知青對她保持高度警惕。對一個當時只有16歲的女孩子來說,根本不懂“階級異己分子”包含了什么具體內(nèi)容,只是本能地感到,如果與她多接觸一定會影響自己的前途。
我進山挑柴的第3天就被嚴重壓傷,幾個壯小伙把我抬回村里。隊長安排拖拉機去大隊部接醫(yī)生,然后不斷有老鄉(xiāng)來宿舍看我,但那位“階級異己分子”始終沒出現(xiàn)。
我臥床休息了一段時間,短期內(nèi)無法出工,同伴們便讓我留下來做飯,由他們各自勻一些工分給我。
那天,我掙扎著走進廚房做飯,掀開水缸不由得驚呆了:里面一滴水也沒有!可我根本無法去挑水。一著急,我的腰一軟,“撲通”一下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那個“階級異己分子”突然挑了兩桶水出現(xiàn)在我面前,嚇了我一跳。
“你看你不聽老人言,現(xiàn)在嘗到苦頭了吧?”她一邊往水缸里倒水,一邊數(shù)落我。她的關(guān)懷給我?guī)砹艘唤z暖意,我不由得萌發(fā)出一種感動。
“你怎么會是階級異己分子?”我單刀直入地問她。
聽到這話,她一點也不驚訝,平靜而迅速地從懷里抽出半截信紙遞給我。我接過紙片,只見上面寫著:“人有悖天理之時,天卻無絕人之路?!弊舟E頗有力度。
“這是我死去的男人寫的?!彼闯鑫业捏@異,喃喃說道。
我覺察出她說這話時非常傷心,便不忍再問。
這件事過去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再沒有機會單獨接觸。不久,我的腰傷再次復發(fā),由于農(nóng)村醫(yī)療條件有限,生產(chǎn)隊同意我返回重慶治療。
我在重慶休養(yǎng)了半年,新民公社給我來了封信,說鑒于我因公負傷,以后可以不再干繁重的農(nóng)活,已將一個礦工名額給了我,讓我及時回鄉(xiāng)辦理手續(xù)。
收到信后,我星夜兼程往公社趕。我獨自一人來到奉節(jié)縣城后,沒趕上直達新民公社的班車??粗媲耙淮蠖褨|西,想起腰傷還沒痊愈,不敢再逞強,只好硬著頭皮給隊長發(fā)了封電報,請他安排人來鄉(xiāng)場上接我。
電報發(fā)出去后,我并沒有把握能搭上班車,當時正值秋播秋種,隊里人手緊張,所以也并不指望隊里真會派人來接我。
還算幸運,黃昏時來了輛加班車,我終于擠了上去。
車到鄉(xiāng)場天色已晚,我躊躇間聽到對面小賣部營業(yè)員大聲叫我,說長棚大隊有人來接一個知青,從早上一直等到現(xiàn)在。
一見來人,竟是“階級異己分子”的兒子國清。
“現(xiàn)在農(nóng)忙,學校放假。隊長接到你電報又派不出人。我娘就叫我去跟隊長說,我來接你但不要工分?!眹逡娢覞M臉驚訝,趕緊解釋說。
原來是這樣。
我們默默地走了很長一段路,直到隱約聽到村里的狗吠聲,我才鼓起勇氣問國清:“你娘咋會是‘階級異己分子’呢?”
他愣了一下,眼中明顯有一陣隱痛,并沒有回答我,而是轉(zhuǎn)換話題:“我媽說你扭傷過腰,又是女孩家單身出遠門,不容易的。”
我很費解,這對母子為什么對我這樣友好?為什么總不愿意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回到公社后,我一直忙著辦理各種手續(xù),整個人都沉浸在“跳出山溝”的亢奮中。
臨走前一天,國清跑來宿舍找我,無論如何要我上他家去吃頓飯。
去一個“階級異己分子”家吃飯,我心里突然有些害怕起來,睜大了眼睛。
國清看出了我的疑惑,說道:“你馬上要離開這里了,還管什么政治影響。我媽的命這么苦,你就答應(yīng)了吧。”
我想了想,點頭同意了。我?guī)?條萬州產(chǎn)的五一肥皂,這東西當時在城里都是計劃供應(yīng),對農(nóng)村人來說更是新鮮玩意兒,也是他們唯一開口向知青要的。
國清的家處于全村地勢最低洼的地方,兩間土磚瓦房雖然破舊,卻收拾得井然有序。剛進家門,就看到桌上的飯菜十分豐盛,相當于鄉(xiāng)下人年夜飯的規(guī)格:一只肥雞油光可鑒;臘魚、臘肉、紅辣椒煨泥鰍,還有用剛摘下的豆角、絲瓜炒成的蔬菜。
席間,他們母子不停地給我夾菜。
飯畢,我禁不住提出了困擾自己多時的問題,為什么待我這么好?
我這一問大概是觸到了大嬸兒的傷心處,她馬上撩起衣襟抹眼角。我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好,空氣頓時凝固了。僵持了一會兒,還是國清把事情原委和盤托出。
原來,國清的父親是方圓幾十里的秀才?!拔母铩钡牡溗昙稗r(nóng)村后,村里人也開始了早請示晚匯報的程式,整天高喊“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敬祝林副主席永遠健康”。國清的父親覺得這一切很荒謬,就議論說,林彪長著一副奸臣相,喜歡搞愚弄百姓那一套來蠱惑人心。正因如此,國清的父親被打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被迫害致死。他的母親也成了“階級異己分子”。
至于這“階級異己分子”母子對我好的原因,卻是十分簡單。一次批斗大會上,我看到村里的激進分子對這樣一個瘦骨嶙峋的女人指指戳戳,忍不住投去了同情的目光,然后悄悄離場。后來在村里待的時間長了,我雖然不知道她為何成了大家批斗的“活靶子”,但見她挺安分,干活也盡力,便也不覺得她是一個壞人。第二次批斗她時,民兵隊長上去敲她的頭,一個男知青上前踢了她一腳,我終于壓抑不住不滿情緒,站起來吼了一聲:“要文斗,不要武斗,毛主席說的。”治保主任聽了一愣,揮了揮手,示意不要打她。
我當時只是憑良心說了這句話,沒想到被他們母子記在了心里,并給了我這么多回報。
如今,30多年過去了,回首往事我才深深懂得:人無論在哪種環(huán)境里,無論在什么政治高壓下,都應(yīng)該保持一顆正直善良的心,要憑良心講話做事,這是做人最基本的準則。正因為我在生活的逆流中自覺或不自覺地攀附著這樣一塊人性的基石,保持了做人的那份善良,才使我能在今天坦然面對自己人生留下的每一個腳印。(責編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