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事教育工作已經30年，和數(shù)以千計的學生打過交道?；貞浧鹚麄儊?，不管是印象深刻的，還是記憶模糊的，也不管他們能不能善解人意，是不是桀驁不馴，心里總會伴有別樣的柔情，有時還會產生異乎尋常的感動，讓我感覺踏實、溫暖，如沐春風，如享美味。

從2001年9月至2004年6月這3年里，我?guī)Я藘蓚€班的語文，又任一個班的班主任。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我?guī)У倪@個班級里曾接納過十多個“插班生”。而這些插班生，讓我窺到了成長的苦澀，也享受著人生的甘甜。

李亮：遭遇放棄的“差生”

2001年9月，我調到阿湖中學，擔任七年級（5）班的班主任。坐在我對面的王老師是七（2）班的班主任。王老師經常將班上犯錯的學生帶到辦公室里嚴加訓斥，有時還要找來家長數(shù)落一番。李亮（化名）是受訓次數(shù)最多、家長受請頻率最高的一個。而李亮的無所謂態(tài)度更是讓王老師感到“頭痛”。一個月后，即使李亮不在眼前，王老師也要抱怨李亮給自己惹了太多的麻煩，讓他一想起來就忍不住要窩火生氣。

王老師一回回的批評、諷刺和挖苦，讓李亮的“反抗”情緒一點點地滋長起來。而李亮的表現(xiàn)也越發(fā)堅定了王老師認為他“不可教育”的“信念”。終于，有一天，王老師實在忍不住了，對我說道：“冷老師，只有你還能教李亮，你說的話他才能聽。就讓他進你的班吧。不然，我明天就趕他走，永遠不讓他進校?！?/p>

王老師將李亮“推薦”給我，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年輕的王老師不知道，對頑劣的學生只有用心體貼，用情呵護，才能換回他們的真正進步，贏取他們的真心敬重，而不停的抱怨只能淡薄一個教師永遠不該減弱的悲憫情懷。作為一個參加工作不久的年輕人，他將教育看得很簡單，將學生教得很隨性，是智性所限，也是能力所囿。我理解肯負責、卻又辦法不多的王老師在面對“桀驁不馴”的李亮時那種無力的尷尬。當然，王老師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也是需要勇氣的。而他在準備放棄時，卻還不忘為李亮找一個合適的老師，也足以表明他還是有一定的責任心的。不過，接納還是拒絕，處于兩難境地的我感到了選擇的沉重，也頗費了一番躊躇。

如果我接受了李亮，那么，班級將受到影響是鐵定無疑的。而我倘若放棄了對李亮的“拯救”，那么，有一天，我也許會為自己的拒絕“救贖”而后悔不已，并且永遠不會再有彌補的機會。畢竟，李亮處在了他人生的十字路口，而王老師的強烈建議又注定了我和他的生命成長平添了無法割舍的牽連。我不愿意因為自己的放棄而堵塞了一個孩子的人生成長之路。不知是因為王老師對我的信任激起了我的英雄主義念頭，還是李亮將要失學的恐懼引發(fā)了我的惻隱之心，總之，在稍加思索之后，我就同意了王老師的建議。我的這一選擇讓王老師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當即將李亮領到了我的辦公桌前。將李亮收進班里，并不是難事，可是要想將李亮教育好，卻實在不是件輕松容易的事情。

入班之前，我先和李亮進行了長時間的交流。我極力避免使用李亮早已反感卻又無力擺脫的訓斥口吻，而是著意選用告誡的語氣。我沒有要他做出任何形式的保證，相反的，我向他做出了莊重的承諾，一定要像對待其他同學一樣對待他。

進班之后，李亮要坐到教室的后排去，我沒有同意。李亮很詫異。很長一段時間里，因為成績不好卻“問題”多多，他一直坐在后排的角落里。長期不為人重視的結果，是連自己也“不得不”看輕自己了。我將他安排在教室中間偏左的位置上（我們班的座位每周一次平行調換，四周完成一個輪換），我看到了他眼睛里有絲亮光一閃而過。

我沒有給李亮以過多的關注，既不著意表揚，也不刻意挑剔。李亮的表現(xiàn)倒也算是中規(guī)中矩，至少，沒有鬧出什么大的“動靜”來。從他的各種表現(xiàn)中，我能清晰地感知他好好學習的決心。只是，雖然教材已經學過（他曾經上過七、八年級），但他的成績依然不如人意。上語文課時表現(xiàn)尚可，而輪到英語、數(shù)學等課時，他那薄弱的基礎又讓他想學好的愿望總是落空。而在“以分數(shù)論英雄”的教育大背景下，個別老師對學生成績的一味要求也導致了他們之間時有矛盾出現(xiàn)。

只要矛盾沒有演變?yōu)闆_突，我就基本上采取不介入的方式，讓李亮在科任老師的教育下自主調整學習行為。至多，我會朝他望過去一眼。我們的目光相遇時，他會尷尬地朝我一笑，并很快將目光躲閃開去。當他和同學產生糾紛時，我也沒有先入為主地認定都是他的錯，更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地找家長，而是認真聽取他的陳述與辯解，或者讓他寫出事情的經過并加以分析，這樣，既能讓他感受到教師對他的尊重，也能讓他在述說與分析中重新認知自己的言行。

我對李亮的功課沒有提出過高的要求，畢竟長時間的學業(yè)荒廢，想一夕提高，是不大可能的。我一直堅定地認為，成績不是教育的唯一，教育需要慢慢來，也要找到突破口。能幫他改掉身上的毛病，讓他知道如何做人，也可以算是教育的成功。一個學生，因為成績不好或習慣不良，就被當成“問題學生”，是對他成長的誤讀和生命的錯判。而學生的厭學、仇學行為，更是因為成績不好遭受了教師的不斷打壓和家長的不當懲罰所致。教育中這種惡性循環(huán)的案例實在不勝枚舉。為了重樹李亮的自信，我讓他自主確立學習目標，自由選擇學習任務，前提是課堂上一定要保證自己有事情可干，能把該做的事情做好。

即使李亮課堂學習中有反常的表現(xiàn)，我也沒有給他過多的責備。當然，有時候我也會用適當?shù)姆绞浇o他以必要的點醒。正當我以為對李亮的教育收到了成效，甚至因此而有些沾沾自喜時，在七年級下學期的期中考試時，李亮卻鬧出了大動靜。

那一天上午考的是英語。在考試開始后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里，李亮將試卷上的30道判斷題全部打完了“√”號或“×”號后，就要交卷。見監(jiān)考老師不同意放行，還站在門前擋住他出去的路，李亮竟伸出拳頭，將門上的兩塊玻璃悉數(shù)打碎。正在這時，巡視的校長到了?？吹嚼盍恋那榫w非常激動，出于保護的需要，校長把李亮帶到了校長室。哪知道，進了校長室，李亮的態(tài)度不光沒有收斂，行為還更加狂妄。知道這事后，我在第一時間里趕到了校長室?？吹叫ｉL正打電話通知李亮的家長前來學校協(xié)助教育，我沒有說話。讓李亮知道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也是一種有效的教育方式。

趁校長打電話的功夫，我先對李亮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批評。也許是我平日里的耐心說教起到了作用，即使我的話說得重一些，反應激烈一些，李亮也努力壓制住自己的“不滿”情緒，甚至表現(xiàn)出與剛才判若兩人的順從。坦率地說，李亮能不計較我態(tài)度的“惡劣”，就是因為在別人準備放棄了對他的教育時，我向他伸出了援手。當然，我平時那些不厭其煩的說教和心靈上的真正承領，也讓他知道不管我的批評有多么猛烈，歸根結底還是為了他好。他這難得一見的“羔羊般”溫馴，讓我在怒其不爭的同時，也看到了教育的希望。在我的要求下，他向校長道了歉……

過了不久，李亮的父親來到了。校長向李亮的父親通報了情況，并要求他將李亮帶回家反思幾天，直到徹底認識了錯誤并同意當眾檢討，才能回班上課。

李亮要走時，我對他說道：“在家里一定要好好反思自己的錯誤，三天時間不夠，就用五天！只要真心改過，學校的大門始終向你敞開！不過，來校上課時，一定要在班級里作深刻的檢討?！蔽疫@樣說，是想向李亮傳達兩個信息：一是必須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再一是讓他懷有希望。

當天晚上，我想打電話問問李亮在家反思的情況，但又怕電話里說不清楚，就騎車去了他家。到他家時，發(fā)現(xiàn)父子倆正在對峙。原來，失望透頂?shù)母赣H決心放棄兒子的學業(yè)。而李亮也不甘示弱：“不上就不上！”面對僵局，我問李亮：“你爸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李亮囁嚅著嘴，終于沒有說出話來?？吹嚼盍恋拖铝艘恢睆姅Q著的頭，我又告訴李亮父親，孩子這一段時間里的確有了進步，這一次出的事雖然大一些，但也許事出有因，作為班主任，我倒是一直對他充滿信心的。談到在我接手李亮的這半年多時間里，沒有請他到學校里去過一次時，李亮父親一個勁兒地道謝。隨著交流的繼續(xù)，李亮總算說出了心里話。原來，因為和一個同學打賭看誰交卷早，他才有了這種非常的舉動。臨走時，我對李亮說，在家里好好反省，我和全班同學等著你回去！我希望你能早點回去！

過了三天，李亮回到了學校。到辦公室找我時，還帶上了檢討書。我讓他進了班，并在語文課的最后一分鐘里，安排他當眾“說明情況”，并且要求他必須在這一分鐘內將情況說清楚。我沒有用“檢討”的字眼，也沒有讓他照檢討書讀，就是要給他面子。結果，李亮的話雖然說得不多，但態(tài)度卻極誠懇，甚至還流出了悔悟和激動的淚水……

初中畢業(yè)時，盡管李亮仍然算不上優(yōu)秀的學生，但他畢竟完成了義務教育階段的學習，更為重要的是，幾度險遭放棄的他，也像其他同學一樣，燃起了對未來人生的希望。

李麗：那充滿溫情的輕輕一擁

李麗是在2002年9月，正上初二時，因為學校里進行班級調整，進入我班的。

見到她的第一眼時，我就希望能給她以應有的關愛。然而，我又擔心，過分的關注不光不能給她帶來實質性的幫助，還會變成她無法承受的重負，傷及她那敏感的心。

李麗右臂殘疾。別人兩只手做的事情，她只能憑借那只左手來完成。盡管看在眼里，惜在心頭，但我還是小心地將惋惜之情藏起，將微笑送給她。

李麗的臉上卻很少見到陽光般的笑容。

作為班主任，我知道應該通過細微的教育行動，給她以關照，讓她要強的心靈在特別的呵護下，淌進溫暖明媚的陽光。因此，我所能做的，也就是像對待其他學生一樣，嚴格地要求她，真心地尊重她。

我將她排進值日表時，沒有做出任何解釋。她像別人一樣，將值日工作做得認真規(guī)矩。廣播操比賽訓練時，我將她編進隊列，她練得一絲不茍。而在臨近比賽，她自作主張不上場參賽時，我則送給她一個善意的微笑。我的寬容和理解，換來了她學習成績的穩(wěn)步提高，還有自信的日漸增強，但長期籠罩在她臉上的云翳，并未完全褪去。

我想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化解她的心結。

那一天的語文課上，引導學生學習了海倫·凱勒的《再塑生命》之后，我又講了張海迪與命運抗爭的故事，讀了史鐵生的相關文字，然后，這樣說道：“也許有的同學會產生這樣的疑問：為什么上帝這樣不公平，要讓許多人遭受這樣那樣的苦難呢？其實，大家有所不知，上帝是最公平的。在每個人出生或成長的時候，上帝都要去吻他。而對于他特別喜愛的那一部分人，他吻的時間會更長一些，使的力氣也會更大。遺憾的是，上帝不知道自己的力氣有多大，以致那些他特別喜愛的人，因為他的吻，而在自己的身體上留下了這樣那樣的痕跡。海倫·凱勒被上帝吻了眼睛，看不到光明；張海迪、史鐵生被上帝吻了雙腿，無法行走。當然，也有人被上帝吻了耳朵，吻了胳膊……而上帝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失誤之后，又會主動改正自己的錯誤，給那些被自己的吻誤傷了的人們以善良的心地、智慧的大腦、頑強的精神和拼搏的勇氣，讓他們能夠為人類的文明和進步增光添彩……”

聽了我的這一番解釋，李麗的雙眼里含著淚花，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2004年3月，針對體育考試，市教育局專門下發(fā)了一個文件，規(guī)定凡是身有殘疾又不愿參加體育考試的學生，可以不考，成績認定為28分。應該說，比起36分的滿分來，這個28分的核定還是較為合理的。但我沒有將這一消息在班上宣布，我不想讓同學們將關注的目光聚焦到她的身上。我知道，一顆脆弱而尊嚴的心，是不需要同情的，她需要的是尊重。

我將學生帶出去訓練時，李麗一直全程參與，并且很主動。但無法擺動的右臂還是影響到她50米跑的成績。而對她影響最為嚴重的，當屬擲實心球。別人能用兩手將球舉過頭頂再擲，而她，只能使用那只并不怎么有力的左手。怕出意外，我讓她將球舉在肩上擲。她朝我笑了笑，我也還給她一個笑。

雖然練得很苦，但我知道，如果她真的參加體育考試，成績不會超過28分的，當然，也不會低于20分的。其實，幾分的懸差對于她來說，并不怎么重要。我一直執(zhí)著地認為，世界上沒有哪一種考試重要到輸不起的程度。但是，我必須將教育局的這個規(guī)定通知她，讓她自主選擇，否則，就是我的失職。

又一次訓練結束時，我?guī)退懔艘幌碌梅郑?2分。這個時候，我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那個折磨了我好久的規(guī)定。靜默了一會兒，她問我怎么辦。我說：“我覺得你還是參加考試的好！畢竟，你練了這么久。事實證明，你一點也不比別人差。而且，你還在練呢。”李麗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燦爛：“老師，我考！”

李麗的體育考試成績最終定格在27分上，雖然努力了好長時間，還是比那個不參加考試也能得到的28分少了1分，但我依然認為，她參加考試這件事本身就是勝利。她有理由為自己慶賀，我也有理由為她自豪。

經歷了4月的這一次考試，她更自信，也更樂觀了。

中考是在鐘吾中學里進行的，我們吃住在這所學校里。離家赴考之前，她的母親說要在中考期間去看她，被我勸阻了。在她托請我照顧李麗時，我答非所問道：你請放心。

我沒有答應李麗母親的要求，是因為我覺得，李麗完全可以照顧好自己的。這兩年里的點點滴滴，都寫在她的臉上，也記在我的心里。但我還是和李麗同室的幾個女生做了一番交待，要她們在李麗需要的時候，適當?shù)厣煲幌略帧?/p>

但我絕對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多余地伸出所謂援手的。

在食堂打飯時，我不時地要將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坦率地說，看到她左手吃力地端著飯盒，而右手只能扶一下飯盒邊沿的時候，我好多次想走上前去，幫她一下。但是，我一次又一次硬著心腸忍住了。也許是我的無動于衷讓同事都看不下去了，站在我旁邊的劉老師就有一次對我說道：“你去幫一下?！蔽艺驹谠?，沒有動，只是淡淡地說道：“她能行的！”

然而，考試結束前的最后一頓午飯，我還是放棄了自己的固執(zhí)，替她端了飯菜。也許是因為心有歉疚，我將自己的飯菜也端過來，坐在了她的旁邊。我沒有想到，李麗竟將自己面前的菜夾了一些給我，還做出一副無論如何也吃不下去的無奈模樣?？吹剿枪室饪鋸埖臉幼?，我笑了笑，將她夾過來的菜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我想，我那一刻的吃相一定很貪婪。

后來，李麗上高中時，我多次向她母親打聽她的情況。有一次，聽說她放學時等車等急了，徑自朝家里走，以致走迷了路，一直走到了幾十里路之外，直到晚上十點多鐘才輾轉回到了家。那個時候，她的父母也曾想到叫上我，和他們一起去找女兒的，但又怕麻煩我，也就沒有通知我。我免不了將他們數(shù)落一番。后來，見到李麗時，我也少不了告誡一回。

2007年暑假，一個下午，我正在門外看書，聽到有人喊我。抬頭一看，是李麗和她的母親。這個時候的她，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家了。此時，高考分數(shù)已經公布。問過她志愿的填報情況后，我們又談論了好長一段時間。臨走時，出乎我的意料，她竟伸出左臂，擁住了我。再也沒有什么比這個動作更讓我驚異，也沒有什么比她的這個做法更讓我感動的了。

這個充滿溫情的擁抱，是她的真情流露，閃爍著圣潔的光輝，就像女兒擁抱父親一樣。我也不由得伸出手去，還給了她一個輕輕的擁抱，就像擁抱自己的女兒一樣。

那一刻，我的心里淌過陣陣暖流，而神圣與莊嚴，崇高與美好，也悄悄地彌漫了我的心田。

陳士飛：生命不是無情草

2003年9月，中溝聯(lián)中撤并后，那里的初三學生被分并在我們學校的各個班級里。我們班一共分到了12個學生。

本來，我班的學生已經夠多的了。在我們這個輟學率居高不下，有時甚至高達40%的學校里，我?guī)У陌嗉墐赡昀餂]有一個學生流失，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跡了?？磥?，我在班會課上開展的以目標教育、理想教育和生命教育等為主要內容的系列教育活動還是收到了效果。

學生多，排座位就成了難題。要想讓新來的學生盡快融入到集體中，我就要給他們以更多的關懷和照顧。哪知，事情并不像我設想的那樣簡單。

那個叫陳士飛的學生，別看個頭不高，卻很有“個性”：我將他安排到前面的座位上時，他卻偏要坐到后面去。而且，他這樣做的理由竟然是：成績不好，在后面坐慣了。

我和他交流，試圖改變他的決定，消除他的自卑。不按成績排座位，是我的基本堅守，我不能失掉一個教師的教育良心。可是，陳士飛的決心簡直可以說像泰山一樣不可動搖：老師，你要是再叫我到前面坐，這個學，我就不上了。

無奈之際，我只得認可了他為自己選定的座位——在那些以成績優(yōu)劣選定座位的班級里，那可是一個沒有人愿意坐的位置。

我不知陳士飛為什么要這樣做。我想通過談心了解他，但他總是將心扉緊閉，叫我一次次無功而返。坦率地說，陳士飛的成績不好，也許，他挑這個位置不僅是他自卑的表現(xiàn)，也是他對自己成績的無奈認定。而且，他的學習習慣也很不好，上課時，他總是低著頭坐在那里，不瞧黑板，不望老師，幾乎也很少看課本。我提示了幾回，他大多無動于衷。

要不是那一天發(fā)生了一件事，也許他會永遠將我拒在心靈之外的。

那節(jié)語文課將要結束時，陳士飛忽然從座位上摔了下去。我跑到他那里時，見他倒在地上，雙眼緊閉，一副不省人事的樣子?？吹酵酪獜娎饋?，我趕緊說了一聲：“不要動他！”隨后，我蹲下身，將他的頭放平，好讓他順暢地呼吸。很快的，他醒了過來。我長出了一口氣，要送他去醫(yī)院，他不愿意。這一回，我沒有聽他的，檢查的結果竟是嚴重的營養(yǎng)不良。

不管他怎么反對，我都堅持給他輸了液，以補充營養(yǎng)。正輸液時，他的母親趕到了。我簡要地說明了情況，他的母親連聲說：“謝謝老師！謝謝老師！”就像我真的做了什么大好事，值得她感謝似的。和他母親交流時，我才知道，他的父親已經去世好長一段時間了，母親帶著他和他的哥哥，日子過得格外艱難。他從小就很孤獨，也很要強。他不吃早餐，說是不餓，而吃的午飯則是早上從家里帶來的一塊餅。聽了這些話，我心里酸酸的，也頗為感動。一個孩子，把不幸和苦難埋在心里，還想著幫母親分憂，真讓人意想不到。只是，對他的做法，我卻不能認同，我勸他注意身體，一定要吃飽飯。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話是那么的蒼白無力，可我還是說了。我要他回家靜養(yǎng)幾天，功課回來再補，他答應了。

輸了液之后，我打了輛出租車，將他們母子送回家。

陳士飛在家休息的幾天里，我打了兩次電話過去詢問?；氐綄W校時，他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將那20元錢的車費還給我。我不要，他不愿意放棄自己的底線，執(zhí)拗地往我手里塞。怕傷了他的心，我不再堅持。

打那以后，他不再拒絕我的關心了。除了關心他的學習，我也有意過問他的生活。只是，我不敢拿錢物去碰他那顆敏感的心。盡管這個時候，他已經不再將心扉緊閉，也不再提輟學的事了。

中考結束后的第二天，他就去了南方，想在哥哥打工的廠里找份活干?？墒牵驗槟昙o小，身體瘦弱，沒有人肯接納他。

他打電話給我說想上技校時，已是開學之后。我給他聯(lián)系了一個學校，和那里的校長說明了情況。那校長倒也慷慨，為他減免了一千元的學費。

上學那天，他堅持要我送他去。我上了課后，請了假，送他過去。一切安頓好之后，我才離開。其實，我為他所做的事，遇上任何一位老師，也都會這樣做的。但是，他卻將這事記在了心里。

實習期間，他打來了電話，說很累的。我只能寬慰他，讓他堅持。畢竟從學校到社會，總有個適應的過程。他聽了我的話，默默地用他稚嫩的肩膀承受著生活的重量。

2007年大年三十，我正在家里看電視。忽然，電話鈴響起來。走過去一接，原來是陳士飛打過來的。他就在樓下呢。急匆匆地下了樓，開了門，看到陳士飛正朝我笑呢。他人長高了許多，卻還是那么瘦。見了他，我的喜悅是不用說的，但他手里提著的大包小包卻也讓我為難了?？墒?，總不能因為這些禮物就將他拒之門外吧。

進屋坐下后，我問起他的實習情況，他說開始感覺累，后來就好了許多，現(xiàn)在，已經習慣了。我勸他好好做事，在崇尚技術的時代，有了過硬的技術，才可能有更大的發(fā)展空間。他又講述了生活中的一些不愉快，我則告誡他道：在這個世界上，光有技術還不行，還要講究人品，守住人格。他點了頭說，老師，您請放心。

因為是除夕，我沒有留他。對于禮品，我態(tài)度堅決地加以拒絕，但他的態(tài)度比我的更堅決，我只得收下了其中的一種。

2008年年三十，陳士飛再到我家時，已是下午，原來他是早上剛到的家。談起在外面的生活，他的眼里充滿了憧憬。他整個的人也成熟了許多。他要我注意自己的身體，我的心里淌過了陣陣暖流。

這幾年里，每到大年三十，陳士飛總要到我家里來，帶上禮品來看我。看到他一年年的成長與成熟，我既欣喜，也很感動。

作為教師，關心、愛護學生是自己的職責。但我職份以內的關愛，卻得到了他如此豐厚的回報，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由關愛者的身份變成被關愛的對象，我的心里不僅沒有絲毫的失落感，相反的，卻有說不盡的自豪。我越來越堅信，在這個充滿溫暖、給人以無限回味的世界里，沒有哪一種愛不會撥動人們心底的溫柔之弦，并產生溫馨的共振，讓人感動，令人沉醉。

生命不是無情草。每一個微小的愛的細節(jié)，都會在那里留下深刻的記憶。這些愛的種子，終有一天，會在那些看似弱小的身體里恢弘成感恩的大樹，讓平凡的我們品嘗到光榮與夢想同在、美妙與幸福共存的滋味。

陳新宇：為心靈點一盞希望之燈

陳新宇是和陳士飛一起進入我們班的。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他的父親——我們班新上任的數(shù)學教師。

了解陳新宇的情況時，陳老師遲疑了一番后，總算說出了兩個字：“不好。”那滿臉的無奈，似乎叫我別再問了?？墒亲鳛榘嘀魅危矣直仨殕栂氯?。問到陳新宇的長處和優(yōu)點時，沒想到陳老師的回答竟然是：學習成績不好，還有什么優(yōu)點？！在我的追問下，他才說道，這孩子從小就愛拆裝機械，家里的拖拉機不光能開，出了點小毛病，也能修。

第一次月考成績出來，我才知道陳老師所說的“不好”是怎么一回事了?？粗煽儐?，我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么和陳新宇交流才好了。而當我還在為尋找教育角度而苦苦思索時，陳老師的態(tài)度倒是毫不含糊：“這樣的成績，還上什么學？！”

我以為這只是陳教師的一時氣話，也就沒當回事。哪知，到了第二天，陳新宇果然沒來。我向陳老師詢問情況，他說得倒也毫無遮掩：孩子成績這么差，讓自己感到難為情，加上他本人也不想上，這個學，上下去也不會有什么希望的，干脆不上算了。

他的坦率和他的做法一樣，令我吃驚。孩子在學習上出現(xiàn)問題時，只知道埋怨，只會表達憤怒，是毫無用處的，而將孩子的成績和自家的面子聯(lián)系起來，并由此剝奪了孩子的受教育權，更是荒謬可笑的。在我的勸說下，陳老師總算改變了看法。但他還是堅定地認為，孩子不會再來學校的了，因為，他是那么討厭學習。

當然，從陳老師的聲色里，我也看到了陳新宇正承受著的壓力。這樣的壓力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而我們這些做教師和家長的，都天真地以為，給孩子多大的壓力，就能讓他們產生多大的動力。孰不知，正是我們的自以為是，不光阻礙了他們的進步，甚至，還讓他們看不到通向未來的希望之光。

我不能袖手旁觀。

我打電話到他家里去，可是沒有人接。兩個課間，我又打了好多次，還是沒人接。我心里不免有些急。想過去找，又怕找不到人，白跑一趟。畢竟，一個來回，也有三十多里的路程。第三節(jié)課剛上，再打過去時，終于有人接了。接電話的正是陳新宇。我問他到哪兒去了，他說早上就到地里刨山芋了。我問他累不累，他說有點累?！艾F(xiàn)在可是上課時間，你怎么能去刨山芋呢？”我故意帶著抱怨的口氣問道。靜默了好大一會兒，他才說道：“老師，我不上了?！薄盀槭裁?？”“我成績不好，給俺爸丟臉了?！边@時，我似乎看到了他臉上的委屈和無奈?！澳惆忠彩且粫r激動，才說了這話。他現(xiàn)在也后悔了?！闭f到這里，我將話鋒一轉，“你爸對你的態(tài)度雖然有些偏激，但也是為了你好。他可是對你抱了很大希望的?！薄拔页煽冞@么差，他能對我抱什么希望！”“那你就準備在家里刨一輩子的山芋？”這樣問時，我努力將聲調放低，將語氣放緩，“任何時候，一個人都不要對自己失去信心。我聽你爸說，你從小就喜歡機械，不光能開拖拉機，還能修拖拉機呢。要是喜歡機械，你可以在初中畢業(yè)后，上一個合適的技校，學一種喜歡的專業(yè)，來發(fā)揮你的特長啊?！薄袄蠋?，我能行嗎？”“只要努力，就有希望！只要堅持，就能成功！”“老師，我聽你的?！?/p>

掛斷電話后，我又和陳老師做了認真的交流。

離第四節(jié)課下課還有一段時間，我正在辦公室里批改作業(yè)時，陳新宇到了：“老師，我來了。”“喲，這么快！”我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稱贊道，“說到做到，你可真是個男子漢！”聽了我的夸獎，陳新宇笑了。

接下來的學習，陳新宇一直很認真。更讓我感到驚訝的是他的精神狀態(tài)，他對班級事務的關心和熱情。中考之后，他果然選擇了自己喜歡的專業(yè)，進了外地的一所技術學校。

后來，我發(fā)現(xiàn)，陳老師說起兒子時，滿臉的自豪。原來，技校畢業(yè)后，他在上海找了一份很不錯的工作，薪水是他這個做教師的父親的三倍。

2009年秋，陳新宇來到學校一次。我們談了好久。說起過去的生活，他的言語當中全是感激，而談到未來，他的眉宇里又充滿了希望。

這年春節(jié)，陳新宇回家結婚。盡管我不喝酒已經好久了，但面對他的敬酒，我沒有推辭。酒宴臨近結束時，陳新宇又一次回來，要再給我端兩杯酒。喝下這兩杯酒，我的心里暖暖的，嘴里甜甜的。我忽然意識到，他父親的希望、我的希望還有他本人的希望，都已經化成了現(xiàn)實中的幸福，釀成了生活中的美酒。

人生就像一顆種子，雖然被掩埋在黑暗之中，但只要有光化作溫暖，穿透地面，他就會聽從生命的召喚，以孱弱的芽沖破堅硬的殼，向下生根，向上破土，成就生命中的一抹綠色。

人生又像一棵樹。幼小的樹苗成長為參天大樹，自然離不開風雨的吹打，但也需要人們的精心呵護。在必要的時候，伸手扶他一下，幫他穩(wěn)固身軀，讓他將挺拔的軀干和美好的希望箭一樣地指向藍天，他就會還給你一片生機。

每個人的成長，都不會一帆風順。其中，有陽光的照拂，也會有云翳的遮蔽。而我們這些給人生以希望，給生命以禮贊的教師，就要在學生那澄澈的心靈被云翳遮蔽的時候，憑借自己的滿腔愛心，在他們的心里撒下希望的火種，為他們點上一盞能夠照亮未來的燈塔。如此，才能展現(xiàn)一個教師的蘭質蕙心。

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一盞希望之燈，盡管光亮有限，但只要存在，就可以恢弘成熊熊的火焰，光耀被蒙蔽的眼睛，幫助一度遭受困惑的學生驅散成長的迷霧，引領他們走出人生的迷茫，照亮他們?yōu)槊擅了u擾的世界，帶領他們隨著希望和夢想一起詩意地飛翔，直到高而遠的嶄新天地。

（冷學寶，新沂市阿湖中學，200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