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時三十分時,艾里斯被一個不太招人喜歡的咖啡色鬧鐘吵醒。這對于艾里斯來說是荒誕的,在艾里斯的時間觀中,齒輪咔嚓咔嚓的轉(zhuǎn)動則說明時間的停滯、凝固;而鐘表的徹底毀滅,才會催使時間流動,使它變得像嬰兒一樣鮮活。在某一年夏天艾里斯像昆丁一樣砸壞了他的腕表,并再沒有使用過計量時間的膚淺工具。
此時,艾里斯還沒有意識到荒誕的絕對自由性。在確定自己存在之后他順手按下了鬧鈴,吵人的呼叫被輕易地消除。在朦朧之中艾里斯覺得仿佛一棵近四十年的老樹被連根拔起,那樣悲傷卻沒有疼痛。
艾里斯匆匆穿上衣服及米白色的拖鞋走向盥洗室。地板光滑而潔凈像一面鏡子,時間在鏡面上滑動得極為輕柔。
在牙刷放入口中三秒鐘后,艾里斯對香橙的甜味感到詫異,他抬起頭經(jīng)驗性地觀察自己,方形的銀鏡中涌現(xiàn)出一雙平靜的、略帶慵懶的淡藍色眼眸,隨即鏡中的藍眸變幻成一種獨自漂流至荒野的茫然。在時間的坐標軸中,艾里斯發(fā)現(xiàn)自己對面的鏡子中出現(xiàn)一副陌生的嘴臉。我們可以大致地同艾里斯一起觀察:鏡中的男子滿面胡須,略顯外凸的額頭,左邊偏大右邊偏小的眼睛,縱使有高聳的鼻梁骨,唇部和下巴的丑陋足以把它掩蓋。這副面孔不屬于艾里斯,他的相貌平凡也算得俊俏,絕非如此。他覺得平凡的面孔讓他充滿活力,不必顧慮形象所帶來的虛浮影響。那種影響會讓他本人很不好過。
此時艾里斯并沒有像某些影視作品中表現(xiàn)的那樣——用一定力度拍打自己的臉龐或控制自己的身體。在艾里斯看來,這是不敢直面存在的懦弱行徑。他迅速把牙刷好原路回到被褥中。他認為這極有可能是虛幻的夢,所以也無意留心周遭的一切。艾里斯想,夢在客觀上依然具有真實性。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當艾里斯回到被褥時已經(jīng)接近清醒。他開始應用一大一小的藍眼睛鎖定四周的一切——房屋、鬧鐘、蟹爪蘭、米白色的拖鞋……最后是他自己。
但艾里斯甚至無法知道他是誰,或許是靈魂遷移到了非自身的其他肉體上。艾里斯想,即使肉體和靈魂因為微弱的交集而不可能達到絕對的自由,但靈魂的自由遠大于肉體的自由。在八月二日的下午,艾里斯給學生們講巴門尼德時卻美妙地回想起在地鐵與大眼睛的金發(fā)美女的搭訕。肉體被桎梏在陳腐的教室內(nèi),靈魂卻肆意得不亦樂乎。艾里斯竭盡全力的靠近自己的靈魂,但即使上一刻鐘發(fā)生的事我們也無能為力,時間這個巨大的黑洞吞沒了多少生靈,連一?;覊m都逃避不了細微的悲傷。
艾里斯再次從床上爬起來,看到鏡子時的感覺已全然消失,對于一個哲學教授來說,雖然堅信某些東西不會消失,但當它們真的消失時,從哲學角度是可以接受的。
在光明籠罩住世界之前,艾里斯必須在周遭發(fā)現(xiàn)一些有用的東西。令他極為震撼的是窗臺上的一盆蟹爪蘭。
這是一種孤獨的極不調(diào)和的綠色。蘭花的手掌強有力的向四周延伸,那么盛大,似乎要抓住連同命運的一切物質(zhì)。橢圓形的葉片看起來極為健壯,它們一個接一個互相連接著,沒有什么可以破壞這種內(nèi)在的團結(jié),而且每個葉片醇厚得似乎足以負擔起整個生命的重量。這是一種完美的嬰兒式的美感,它們就像生活在向日葵對面向著太陽招手。可它們沒有意識到生命的全部。卡夫卡在某篇書信中講過,生活在真實中。那株極度自信而張揚的蟹爪蘭則生活在純真的理想中,它依賴于溫室。但艾里斯仍然對它及因它而產(chǎn)生的深刻感受敬佩不已,之前他可以用生理規(guī)律、特殊衡量和地緣決定論來判斷蟹爪蘭的存在,而如今他如此感性而親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便覺得生命本身一切皆是好的。
與蟹爪蘭邂逅之后,艾里斯繼續(xù)尋找可以給他以啟示的東西。
加繆說過:“世界既不是(完全)合理的,也不至于過于不合理?!痹诿\之神的注視下,艾里斯在一個高仿的黑鱷魚皮包中找到了關(guān)于肉體的相關(guān)證件,由于對房屋一無所知,艾里斯感到慶幸,隨即念出肉體擁有的名字:賴納·達爾·馬克。(艾里斯似乎不喜歡此刻自己粗獷的嗓音,但他最終完成了自己微小的意愿)
艾里斯想,馬克是同他一樣作為廣義上的人而存在的,而非一種真菌或者花椰菜,否則將會是另一種處境,至少在我們的意識中:真菌和花椰菜是極少刷牙的??稍诿\之神選中馬克的肉身之前存在無限種可能。艾里斯又開始回想自己存在的具體表現(xiàn)物,如家庭住址、私人電話、或者所在學校等等。然而如加繆所預料的,世界的合理度和非合理度都是有限的,艾里斯感到類似的記憶被一股極度不可測量的力量刪去,無法繼續(xù)以此搜索下去。
艾里斯在巴黎的一次演講中提到過康德的一句話——“不要把任何人作為手段看待,而應當作為目的看待”。在思考之后,艾里斯認為,既然自己作為名義上的馬克,就應該盡量的配合其肉體的行動,世界需要微小的個體維持正常的運轉(zhuǎn)。艾里斯依據(jù)以往生活的經(jīng)驗認為,馬克應該在某一合適的時刻去進行工作。于是艾里斯用左邊偏大的眼睛瞟了一眼鬧鐘(他以前對鐘表及時間的認知或者也被某種力量刪去)。大概八時二十分。艾里斯覺得現(xiàn)在應該可以出門了,便匆匆整理了衣著和頭發(fā)。因為由自己的經(jīng)驗無法判斷馬克有無吃早飯的習慣。所以他把它置之不顧。
艾里斯匆匆的出門,他想,最好盡快趕到地鐵站。盡管他不知道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