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年十二月十五日，顧頡剛在寫給胡適的一封信中談及自己對中國上古史的看法時說道：“中國號稱有四千年（有的說五千年）的歷史，大家從《綱鑒》上得來的知識，一閉目就有一個完備的三皇五帝的統(tǒng)系，三皇五帝又各有各的事實，這里邊真不知藏垢納污到怎樣！若能仔細的同他考一考，教他們煥然消釋這個觀念，從四千年的歷史跌到兩千年的歷史，這真是一大改造呢！”厥后不久，顧頡剛在與王伯祥的書信往還中自述整理中國歷史的意見，提出“把中國的歷史重新整理一下”。及至一九二三年，他在給錢玄同的信中明確提出“層累地造成中國古史”觀，并以禹為例指出中國上古史的“胡亂偽造”。由于隨后不久該書信（實為兩封合并）在《努力》增刊《讀書雜志》第九期上予以刊布，所以很快引起較為明顯的反響。劉掞藜、胡堇人等對古史多抱信持態(tài)度的人紛紛向顧氏提出不同意見。值得注意的是，一向不甚公開參與學界論爭的王國維也被卷入其中。盡管王國維并未直接參與古史辨的論爭，但是在一九二五年給清華國學研究院學生授課時提出的“疑古之過乃并堯舜禹之人物而亦疑之”卻多少給人以他置身其中的印象。在筆者看來，王國維和顧頡剛對于古史的論述中雖然頗多足以構(gòu)成論爭場域的對立觀念，但是兩位學者的看法實際各有側(cè)重（甚至存在暗合之處）。倘若我們能夠?qū)ο嚓P(guān)討論加以有效分析、整合，則不僅可以借機透析當時學術(shù)界的輿論動態(tài)，而且適足以為中國上古史的反觀提供多重視角。
　　一、顧頡剛眼中的“禹”及相關(guān)學術(shù)論爭
　　古史中有關(guān)禹的記載是較早被顧頡剛用來論證他的“層累地造成中國古史”觀的重要依據(jù)。通過對《詩經(jīng)》中《商頌》等篇章有關(guān)“禹”的記載的梳理，顧頡剛發(fā)現(xiàn)，“商族認禹為下凡的天神，周族認禹為最古的人王”，因此上古人對禹的認識有一個從神到人的轉(zhuǎn)變過程。此外，他還認為：“‘禹’和‘夏’并沒有發(fā)生了什么關(guān)系?！币驗楦鶕?jù)《詩經(jīng)·長發(fā)》的記載，上古人把禹看做“開天辟地的人，夏桀是被湯征伐的一個，他們兩個漠不相關(guān)”。至于“禹”的由來，顧頡剛認為：“禹或是九鼎上鑄的一種動物，當時鑄鼎象物，奇怪的形狀一定很多，禹是鼎上動物的最有力者；或者有敷土的樣子，所以就算他是開天辟地的人。流傳到后來，就成了真的人王?！鳖欘R剛對“禹”由來的假設(shè)在當時即引起強烈的反對回音。對其假說反對較力的柳詒徵諷刺顧頡剛說：“今人喜以文字說史，遠取甲骨鼎彝古文，近則秦篆。爬羅抉剔，時多新異可喜之誼。顧研究古代文字雖亦考史之一涂術(shù)，要常以史為本，不可專信文字，轉(zhuǎn)舉古今共信之史籍一概抹殺。即以文字言，亦宜求造字之通例，說字之通例；雖第舉一字，必證之他文而皆合。此清代經(jīng)師治諸經(jīng)治小學之法也。不明乎此，第就單文只誼矜為創(chuàng)獲，鮮不為通人所笑矣?！眲镛荚诜瘩g顧頡剛時也說：“這種《說文》迷，想入非非，任情臆造底附會，真是奇得駭人了！我駭了以后一想，或者顧君一時忘卻古來名字假借之說?！眲⑹狭⒄摰囊罁?jù)頗近于柳詒徵，同時反對顧頡剛的胡堇人所持觀點也并無二致。在他們的視角來看，其據(jù)以反駁顧頡剛的依據(jù)似比他設(shè)立假說的根據(jù)更為切實。但是這卻未必能切合顧頡剛的提出假說的本意。他們反駁顧頡剛的依據(jù)實際更多集中在他的假說，而對于顧頡剛的“層累地造成中國古史”卻少有論列。換句話說，他們也并不能證實“禹”的真實存在。顧頡剛在隨后給柳詒徵的答書中即指出：“我的辯論古史的主要觀點在于傳說的經(jīng)歷。我對于古史的最早懷疑，是由《堯典》中的古史事實與《詩經(jīng)》中的古史觀念相沖突而來。在這個沖突中，中樞人物是禹，所以使我對于禹在傳說中的地位特別注意。從而旁及他種傳說，以及西周東周戰(zhàn)國秦漢各時代人的歷史觀念，不期然而然在我的意想中理出了一個古史成立的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的確實與否自是另一個問題）。我要說明這個系統(tǒng)，當然要依了時代去搜集材料，從各時代的材料中看出各時代人對于古代中心人物的觀念的演變。只因古代的材料缺佚的太多，為聯(lián)串許多零碎的材料的便利計，難免有幾處要借了后代的材料來說明前代的觀念。但是，這僅是一種假設(shè)而已，我絕不愿把他作為確實的證據(jù)?！鳖欘R剛最后將柳詒徵與他的爭執(zhí)歸結(jié)為“精神上的不一致”，換言之，顧頡剛至少認為柳詒徵的反駁沒有讀懂他設(shè)立假說的真正用意。
　　在顧頡剛看來，真正與他的看法構(gòu)成論爭場域的應(yīng)為王國維的觀點。一九二五年，在給清華國學院的學生授課時，王國維征引秦公敦與齊侯镈鐘上有關(guān)“禹”的記載，并引《堯典》、《周書·呂刑》等文獻互證，指出“春秋之世，東西二大國無不信禹為古之帝王，且先湯而有天下也”。王國維的這番言論后來也被顧頡剛編入《古史辨》第一冊，并親作“附跋”。顧頡剛在“附跋”中借用王國維的論證指出，“春秋時秦齊二國的器銘中都說到禹而所說的正與宋魯兩國的頌詩中所舉的詞意相同。他們都看禹為最古的人，都看自己所在的地方是禹的地方，都看古代的名人（成湯與后稷）是承接著禹的。他們都不言堯舜，仿佛不知道有堯舜似的”。因而，顧頡剛欣喜地宣稱，他的“沒有黃帝堯舜，那時最古的人王只有禹”的假設(shè)“又從王靜安先生的著作里得到了兩個有力的證據(jù)”。王國維的論說當然不會以為顧頡剛的假說提供證據(jù)為懸的，顧頡剛的言論也不免是對王國維的論辭進行了過度闡發(fā)。依筆者看來，王國維對禹的論辭似更多近于為其前此所提出的“二重證據(jù)法”做實例的印證，具體到對過分疑古的批判反而應(yīng)該視為對時事的一種因應(yīng)。這一點從他論證“春秋之世，東西二大國無不信禹為古之帝王，且先湯而有天下也”尤其注意相關(guān)事項的時間勘定可以窺見一斑。此外，這也與他早先所提出的為一學“無不有待于一切他學，亦無不有造于一切他學”的取向不謀而合。
　　盡管顧頡剛的理解與王國維論辭的實際內(nèi)涵不盡合契（甚至全然不同），但是，在顧頡剛看來，這卻恰恰為其證明自己的觀點指明了一條有效的路徑。一九二六年，他在為《古史辨》第一冊寫作自序時即認為“要建設(shè)真實的古史只有從實物上著手的一條路是大路”，并認為自己“在考古學方面必須好好讀幾部書”。建設(shè)古史而須從“實物”著手，至少表明王國維利用實物所做的相關(guān)論證對顧頡剛造成的影響非小。從目前所見材料看，顧頡剛對王國維言辭的借用實更近于一種單方面的行為，王國維方面既未公開參與到古史辨的相關(guān)爭論中，也沒有對顧頡剛的曲解性借用進行回應(yīng)，反倒是顧頡剛從王國維處獲得的“意外啟發(fā)”對其后來重建古史（在顧氏而言，更多停留于想象）產(chǎn)生了相當?shù)乃枷虢桃?。后來，顧頡剛重建古史的計劃對考古學的發(fā)現(xiàn)多有側(cè)重，正是基于王國維在引證地下材料方面為其提供了一個尋求確切真實古史的路徑。
　　二、圍繞考古發(fā)掘的古史之爭
　　一九二四年底，李玄伯針對顧頡剛主張依靠載記來重建上古史的主張指出，“用載記來證古史只能得其大概——譬如西周以前的形勢與西周時不同，而不能得其詳情”，“要想解決古史，唯一的方法就是考古學。我們?nèi)粝虢鉀Q這些問題，還要努力向發(fā)掘方面走”。李玄伯的看法引起當時尚在國外而并未參與古史辯論的傅斯年的注意。傅斯年在寫給顧頡剛的信中認可了“掘地”的重要性，但是同時卻認為，這與顧頡剛的古史觀“不是論一個問題”，因為“掘地自然可以掘出些史前的物事，商周的物事，但這只是中國初期文化史。若關(guān)于文籍的發(fā)掘，恐怕不能很多（殷墟是商社，故有如許文書的發(fā)現(xiàn)，這等事例豈是可以常希望的）。而你這一個題目，乃是一切經(jīng)傳子家的總鎖鑰，一部中國古代方術(shù)思想史的真線索，一個周漢思想的攝鏡，一個古史學的新大成”?？梢姡诟邓鼓昕磥?，“掘地”的考古學與顧頡剛的古史觀關(guān)聯(lián)并不大。李玄伯的文章發(fā)表不久，顧頡剛也做出相應(yīng)回復(fù)。顧頡剛認為，“古人直遺的作品”在“學問的目的上是無疑義的，但在我們研究的工作上則未必便應(yīng)這般”。“現(xiàn)在古史問題在載記的研究上剛才開頭，面前原有許多路徑可走，并不是已經(jīng)碰到了死胡同里的墻角，非退出來不可。”言下之意，顧頡剛?cè)匀粋?cè)重他對于載記的研究。他指出，他研究古史的愿望是“把神話與傳說從古代的載記中，從后世的小說詩歌戲劇以至道經(jīng)善書中整理出來，使得二者互相銜接，成為一貫的記載”。由此可以看出，顧頡剛在利用載記重建古史的研究方面確如傅斯年指出的那樣，與掘地“不是論一個問題”。不過，此后由于安陽殷墟考古發(fā)掘的重大發(fā)現(xiàn)，顧頡剛對于古史研究的目光也曾發(fā)生一定程度的轉(zhuǎn)移。
　　
　　一九二八年傅斯年主持下的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在安陽殷墟進行的考古發(fā)掘可謂近代中國學術(shù)界的一件大事，這項工作的進行更是直接影響到當時人對中國上古史的看法。一九三五年，曾經(jīng)躬逢其事的李濟回憶說：“十年前，舊一點的史學家篤信三皇五帝的傳說，新一點的史學家只是懷疑這種傳說而已；這兩種態(tài)度都只是取得一個對象，都是對那幾本古史的載籍發(fā)生的。直等到考古學家的鋤頭把地底下的實物掘出來，史學界的風氣才發(fā)生些轉(zhuǎn)變。”不過，李濟并沒有因為安陽考古的重大發(fā)現(xiàn)而否認中國傳統(tǒng)史籍的價值，而是認為“中國史籍所載的若干史實，因考古的發(fā)現(xiàn)，反更加證實了”。安陽殷墟考古同樣也影響到顧頡剛對于中國古史的看法，他甚至進行了相關(guān)方面的學術(shù)實踐。一九三五年，顧頡剛在他的《戰(zhàn)國秦漢間人的造偽與辨?zhèn)巍芬晃闹刑峒坝嘘P(guān)周武王克商的史事，他說，周武王克商“成功之后，《史記》上說他‘命南宮括、史佚展九鼎、寶玉’，‘封諸侯，班賜宗彝，作《分殷之器物》’（原注：《周本紀》），《逸周書》上說他‘俘商舊寶玉萬四千，佩玉億有八萬’，以及麋、鹿、氂、豕等約一萬頭（原注：《世俘》），他掠奪的只是些鼎彝、寶玉、牲畜，而不是殷商的歷史材料。固然，這種傳記百家之言也許是靠不住的，武王也許肯不注重實利；可是現(xiàn)有的證據(jù)已足夠證明這些記載了。安陽的殷墟，在三十年中發(fā)現(xiàn)了四五萬片的甲骨卜辭，近年經(jīng)中央研究院大舉發(fā)掘，連宗廟宮室陵墓的遺址也找出來了。然而地下挖出的遺物只有大量的甲骨和瓦片，而銅器和玉器乃至少。這不是銅器和玉器已全被搶光了嗎？因為周人有致用觀念，所以把凡是值錢的東西都帶走了”。顧氏論說的方法正確與否可先毋論，僅就其論說的依據(jù)而言，已經(jīng)表明顧頡剛開始利用考古學的材料進行重建中國上古史的嘗試了。尤其是其中涉及的《逸周書》，自宋代以降即有不少人認為該書系戰(zhàn)國時代或戰(zhàn)國秦漢之間的作品，而顧頡剛卻試圖通過安陽考古發(fā)掘來證明其中有關(guān)記載的確實性，對于一位以疑古聞名的學者來說，顧頡剛此舉不能不說明他的思想確實受到考古新發(fā)現(xiàn)的影響。
　　然而，顧頡剛并未完全被考古新發(fā)現(xiàn)所左右，從而徹底改變他在中國上古史方面的懷疑態(tài)度，尤其是此時一些學者試圖據(jù)殷墟發(fā)掘來完全否定顧頡剛對中國古史的懷疑，使得顧頡剛不得不再次對自己的古史觀進行申述，只不過這一次在措辭上略顯不同，而且明顯吸收了此前的一些批評意見。一九三五年，錢穆在為顧頡剛編訂的《崔東壁遺書》作序時對顧頡剛所發(fā)起的古史辨不無微詞，他認為：“司馬遷為殷本紀序列自契至湯十四世，近安陽出土甲骨頗多為之互證者；馬遷夏本紀又載自禹至桀十四世，年世略與契至湯相當。馬遷論殷事可信，何以論夏事不可信？馬遷記殷事有據(jù)，何以記夏事獨無據(jù)？馬遷之所睹記，其不復(fù)傳于后者夥矣，若必后世有他據(jù)乃可為信，則是馬遷者獨為殷商一代信史以掩其于夏、周之大為欺偽者耶？”顧頡剛當時并未做出直接回應(yīng)。幾年后，顧頡剛在他的讀書筆記中卻寫道：“今人恒謂某書上某點已證明其為事實，以此本書別點縱未得，亦可由此一點而推知其為事實，言下好像只要有一點真便可證為全部真。其實，任何謬妄之書亦必有幾點是事實?！斗馍癜瘛枫Ｖ囀聦嵵幷及俜种攀?，然其中商王紂、微子、比干、周文、周武等人物與其結(jié)果亦皆與史相合。今本《竹書紀年》偽書也，而其搜輯古本《紀年》亦略備，豈可因一部之真而證實其為全部真耶！”顧頡剛語中雖未挑明批評所指為誰（似也沒有具體的一位），但錢穆藉以推衍“夏事有據(jù)”的做法實正中顧頡剛的批評。早在一九二五年，張蔭麟評介由顧頡剛發(fā)起的中國古史討論時就曾指出，顧頡剛在闡述自己的古史觀時以“《詩經(jīng)》中有若干禹，但堯舜不曾一見”遂指“禹先起，堯舜后起”是運用默證，而且“完全違反默證適用之限度”，因而不能算是論證自己古史觀的有力證據(jù)。顧頡剛的立場雖與張蔭麟兩異，但他在闡述“不能以一部分之真證全部皆真”的觀念時所采取的方法實恰與張蔭麟暗合。
　　三、顧頡剛的“難題”與上古史的寫法
　　有學者認為，顧頡剛“不能以一部分之真證全部皆真”的命題，“以全部復(fù)原上古文字與文獻為前提，近八十年來學者對于中國古史的重建，無論從考古學、民俗學、人類學、宗教學等何種角度的嘗試，在此都難以逾越”，并將之稱為“顧頡剛難題”。顧頡剛的這一認識并非針對王國維“二重證據(jù)法”考辨古史的后起之見，更多是對自己以往古史觀的另一種修辭性繼承。這一點從他在《答李玄伯先生書》中所言“學問是無窮無盡的，只有比較的近真，絕無圓滿的解決”可以窺取一些端倪。研究中國上古史者若真以顧頡剛的命題為不可破解的“難題”，恐怕更多的是由于研究者欲以“一部分之真證全部皆真”的自我設(shè)限所致。
　　不過，由于圍繞“禹”的身份的爭論蜂起，顧頡剛本欲借辯論古史來說明“傳說的經(jīng)歷”的意圖多被掩蓋，反而是被顧頡剛認為自己“辯論的枝葉”部分的“禹是否為動物”后來居上，成為一時間學者品評的焦點。顧頡剛既身與爭論，則思想不免受限。爭辯既多，則建設(shè)必少。從后見者的眼光來看，本應(yīng)該從事“傳說的經(jīng)歷”研究的顧頡剛實并未在此有太大建樹，反倒是遠離論爭場域的學者能夠一心潛學，并且進而在一定程度上為顧頡剛的“層累地造成中國古史”觀提供了佐證。
　　一九一五年春，今文經(jīng)學家廖平曾對其弟子蒙文通說：“古言五帝疆域，四至各殊；祖孫父子之間，數(shù)十百年之內(nèi)，日辟日蹙，不應(yīng)懸殊若是。蓋緯說帝各為代，各傳十數(shù)世，各數(shù)百千年。五行之運，以子承母，土則生金，故少昊為黃帝之子。詳考論之，可破舊說一系相承之謬，以見華夏立國開化之遠，迥非東西各民族所能及。凡我國人，皆足以自榮而自勉也。”此后，蒙文通歷經(jīng)數(shù)十年努力，撰集寫成《古史甄微》一書。他根據(jù)所見相關(guān)文獻將上古史的傳述分為魯、晉、楚三系，他認為“太古民族顯有三系之分，其分布之地域不同，其生活與文化各異”，而六經(jīng)、《汲冢書》、《山海經(jīng)》之所以“稱道古事各判”，正因為其“本于三系民族傳說之史而各不同耶！”僅就古史辨爭議頗多的三皇五帝而言，蒙文通即通過匯集“周秦書之不涉疑偽者”考證得出：“孟子而上，皆惟言三王，自荀卿以來，始言五帝，《莊子》、《呂氏春秋》乃言三皇。以陸德明之言考之，則《莊子》書亦多有非漆園作者雜出其間。則戰(zhàn)國之初惟說三王，及于中葉乃言五帝，及于秦世乃言三皇。在前世皆言忠、敬、文三統(tǒng)，子、丑、寅三正，謂王者三而復(fù)，自不容有五運說、五而復(fù)之義以間之。言五帝當自騶衍氏之后也?！本汀豆攀氛缥ⅰ穬?nèi)容而言，蒙文通考證所得正為顧頡剛所欲揭示的“傳說的經(jīng)歷”。
　　與當時論者多以“禹是一條蟲”對顧頡剛進行質(zhì)疑不同，王國維的思考更多反映其對過分疑古做法的反對。胡厚宣后來寫《甲骨文四方風名考證》時指出，“王國維氏雖于《大荒東經(jīng)》發(fā)現(xiàn)王亥一名，印證卜辭”，但是當時論者多認為“或出偶然，固不信其中尚有整套的史料”。至于《尚書·堯典》，疑古學者更多認為其系“秦漢時之書，甚者或以為乃出于漢武帝時”。疑古之過可見一斑。王國維在給學生講授“古史新證”時，借“商之先公先王及先正見于卜辭”論證《山海經(jīng)》、《楚辭·天問》等“謬悠緣飾之書”所言古事“亦有一部分之確實性”雖對過分疑古不無指責，但也是語出謹慎，并未有完全一反信古的傾向。
　　對于中國上古史的研究者而言，顧頡剛“不能以一部分之真證全部皆真”的命題與其說是設(shè)立難題，毋寧說是在為上古史研究提出規(guī)范和途則。仍就《尚書》中《堯典》一篇為例，一方面，胡厚宣通過對甲骨卜辭的識讀，得出《堯典》所記四方風名與甲骨卜辭中的記載“實息息相通，完全密合”；另一方面，郭沫若則通過對西周春秋銅器銘文的考釋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考”與“妣”的記載中，總是“妣與祖為配，考與母為配”，據(jù)其推知“考妣連文為后起之事”，“當系戰(zhàn)國時人語”。而《堯典》一篇中卻有“二十有八載，帝乃殂落。百姓如喪考妣”的語詞，因而可見《堯典》的成文年代應(yīng)不早于戰(zhàn)國。
　　郭沫若的考釋看似與胡厚宣的論證甚相齟齬，實際是各有關(guān)照，而且恰恰為重寫中國上古史提供了兩個不同的思考維度。要而言之，胡厚宣側(cè)重的是史事的證明，而郭沫若注意的則是史書的考釋。對于上古史而言，相關(guān)歷史實際有一個從“口耳相傳”向“紙筆纂述”的轉(zhuǎn)變過程。由于早期歷史單純依靠記憶，所以不可避免會出現(xiàn)差錯，但是與有書寫文字的時代不同，這種差錯更多體現(xiàn)為記憶的缺失，而非記憶的捏造。相關(guān)記憶會在傳承、傳播過程中出現(xiàn)失誤，但其文化的核心卻可以保持大致不變，即徐旭生所認為的“很古時代的傳說總有它歷史方面的質(zhì)素，核心”。因此，從這一層面來看，胡厚宣根據(jù)更古時代的記載（甲骨卜辭）證明的正是《堯典》中相關(guān)史事的真。書寫文字產(chǎn)生以后，尤其是在文字被廣泛應(yīng)用于記事之后，記敘的風格也逐漸得以固定，一時代的書寫文字會反映當時的語言風格，同時也會反過來塑造當時的語言風格，同時這也會造成記載的歷史性沉積（蒙文通就注意到“以《孟子》書證《孟子》書，見儒家言外，顯有異家之史存于其間”，其自相矛盾之處，正可見相關(guān)史事的歷史性沉積。蒙文通：《古史甄微》，5—13頁）。從這一角度說，郭沫若考釋《堯典》的語言風格可以確定的是《堯典》一文的成立年代，并不能據(jù)以否定其中記載事實的成立與否。
　　裘錫圭先生指出：“根據(jù)上世紀七十年代以來出土的先秦秦漢文獻來看，古史辨在古籍真?zhèn)魏蜁r代方面的見解，可以說是失多于得的?！倍麄冊诠攀穫髡f方面的見解則是“得多于失”。不難看出，上世紀七十年代以來大量出土的地下文獻正可以彌補古史辨派在古籍真?zhèn)畏矫娴娜毕?。不過，歷史本就是多維度的敘事體系，任何一種討論背后都自然有其歷史、文化因素的積淀。因此，即使看似“謬悠緣飾”的古史傳說在歷史的流傳過程中也被賦予了文化的含意，而這層文化的含意恰足以構(gòu)成另一種層位的古史序列。同時，也只有對古史辨的多重視角進行有效整合，才可以避免斤斤計較瑣碎之學反而忽視文化全體及核心精神的片面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