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廣場周邊散落著幾家書店。在Harvard Book Store不遠處,有家書店掛著一塊簡易的牌子,書店的名稱是Revolution Book,白底紅字。牌子下面的櫥窗陳列著幾件衣服,從這里走過時,行人一般都不會很在意這里有家書店。二○○九年一月,我去哈佛參加由哈佛大學和華盛頓大學圣路易斯分校聯(lián)合主辦的主題為“闡釋中國”的會議,有點時間閑逛時,這塊牌子突然躍入我的眼簾。我很詫異這里竟然有家“革命書店”。我對Revolution這個詞特別敏感,在一九七五年上高一時,讀過一冊英語,能夠記住的是“l(fā)ong live Chairman Mao”和“Revolution”等。后來做博士論文,研究“文革”時期的文學,也收集過一些英文資料。我當時很好奇,去敲這家“革命書店”的門,沒有人回應。這次去訪學,自然惦記這家書店,有意無意去過幾次,門都關著,頗有失落之感。直到五月,幾個朋友一起逛街,發(fā)現(xiàn)這扇一直沒有敲開的門,終于敞開了。
與哈佛廣場所有的書店相比,這家“革命書店”顯然過于冷清。我和朋友進去時,只有三個人,一個可能是店主,還有兩位在靠近樓梯的公共空間坐著說什么。一位朋友說,這家書店是美國一個共產(chǎn)黨組織的總部,這兩位或許就在商量什么事。我一直沒有去考證朋友說的這些話,因為美國確實有共產(chǎn)黨組織,至于這家書店是否為總部還是支部,并不重要。二○○九年七月一日的《南方周末》,曾經(jīng)有一篇題目頗具沖擊力的報道:《活在資本主義心臟里的美國共產(chǎn)黨》。據(jù)報道說,美共的總部在紐約曼哈頓區(qū)二十三街一個普通的八層樓上,辦公室兩面紅色墻可能是總部最具政治色彩的部分,沒有馬克思、恩格斯的畫像,只有幾幅普通工人的黑白照片。我兩度去紐約,一次就住在曼哈頓區(qū),可能是因為臨近華爾街,興趣轉移到別處,忘記行前想去二十三街的計劃了。當朋友在革命書店說起美共時,我想起自己曾有的打算?!案锩鼤辍庇行┱涡麄鳟嫞挥袔讉€書架,書架上的書多與中國革命有關,其中有不少英譯的“文革”時期的書籍。我挑來挑去,挑了一本關于“文革”時期婦女生活的一本英文著作。我無法評價這個書店的意義,也無法賦予這家書店在哈佛廣場具有什么象征意義,在一九六八年以后,在冷戰(zhàn)結束以后,革命、“文革”和社會主義在世界秩序的意義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但這家書店對一種信念的堅持,仍然是令人尊敬的。
與遭遇這家“革命書店”的經(jīng)歷相似,今年五月我去布拉格訪問時,無意之中在一個廣告欄上看到了一張很小的關于“共產(chǎn)主義博物館”的展覽海報。我不知道東歐劇變之前的布拉格的面貌,但徜徉在布拉格老城,確實感受不到當年的革命氛圍,布拉格老城廣場彌漫的是招徠游客的商業(yè)氣息。我后來在一篇短文里說,去捷克訪問,我的行囊里背著三個“布拉格”:一九六八年布拉格之春時的布拉格;米蘭·昆德拉的布拉格,許多讀者不一定讀過他的小說,但可能看過電影《布拉格之戀》;還有一個就是蔡依林《布拉格廣場》的布拉格。按照海報指引的路線,我從查理大學招待所出門右拐,再右拐向前,終于看到了一家麥當勞,海報說“共產(chǎn)主義博物館”在麥當勞樓上。這家所謂的博物館,其實只是一個并不大的文物和圖片陳列室。
幾個很小的展廳,堆放著蘇聯(lián)和捷克斯洛伐克政治領袖的塑像,幾套明信片中的革命領袖,馬克思、列寧和斯大林,有點像我們的“戲說”電視劇中的漫畫式的人物。按照我們的政治立場,這個博物館不僅不能呈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運動”(主要是社會主義實踐)的全部,相反,有許多歪曲和扭曲。但是,有些文獻卻對我有所觸動。其中,一段文字是關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捷克土豆因病蟲害減產(chǎn)的宣傳品,它把土豆減產(chǎn)的原因歸咎為美帝國主義的破壞;我又看到了蘇聯(lián)當時創(chuàng)作的一些關于美帝國主義的漫畫,等等,這些都與我們五六十年代的情景相仿。我和同行的朋友都發(fā)現(xiàn)了一個常識性的現(xiàn)象,當時的東西方陣營都有一套話語體系來敘述對方,我們現(xiàn)在常常討論到的五六十年代的一些現(xiàn)象也出現(xiàn)在其他社會主義國家。而在文學領域,比如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問題,東歐也曾經(jīng)有類似于我們的歷史。查理大學的羅然教授在八十年代中期給學生講授中國當代文學,提到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時說,中國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很少有好的作品,情形比捷克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還要糟糕。過了一天,系里的領導找她談話,警告說:如果再發(fā)表這樣的言論,你就沒有上課的資格了。從這些現(xiàn)象來看,大范圍內(nèi)的“社會主義文學”其實是反映了社會主義體制的一般特征的,這些現(xiàn)象和特征不為當代中國所獨有。我訪問布拉格時,曾經(jīng)問當?shù)氐膶W者:當年的布拉格是如何過渡到今天的布拉格的?她說,這不是三言兩語能夠回答的。確實,這是一個大問題?;貒院螅刑旒具M教授打電話給我說:有一本書叫《從“東歐”到“新歐洲”》,就是回答你的問題的。我去書店買了這本書,還買到了英國學者特里·伊格爾頓的《馬克思為什么是對的》中譯本。
在哈佛期間,差不多每周都會去中國城的中國超市,這個超市的位置靠近波士頓公園,因此時常會到那里轉轉。也就是在去了“革命書店”不久后的一個周末上午,我在公園的椅子上,一個中年人遞給我一張紅色的紙張,說的是一位社會主義者在多少大學做了講演,最近又會在什么大學講演。紙上列有這位講演家思考的十幾個問題,其中有社會主義與公平正義,階級壓迫和剝削如何消除等等。有不少問題和我們國內(nèi)的“新左派”提出的問題頗為相近。有意思的是,當我沿著“紅線”走到另一個地方時,又遇見了一個集會活動。上百人聚集在那里,舉著牌子,抗議奧巴馬的醫(yī)改方案。
美國學界中,左翼知識分子不是少數(shù),我在有限的接觸中,不時聽到批判資本主義的聲音,許多從中國過去、而今在美國學界工作的教授,不少人也是社會主義信仰者。在美國宣傳社會主義,和在中國批判資本主義,其實都是平常的事,大可不必放大其意義。在三月費城的亞洲年會上,我遇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一位教授,他興致勃勃地告訴我,下午他們幾個左派在一起了,晚上的一場討論也是以他們幾個左派朋友為主。此時,我想到的是薩義德的一句話,大致意思是:左翼不等于馬克思主義。
當我敘述這些細節(jié)和事情時,有一種時空錯落的感覺。像我們這些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也經(jīng)歷了從“革命”到“后革命”的變化,滄桑點說可謂一生而經(jīng)歷二世。我當年佩戴“紅小兵”袖章為之搖旗吶喊的“革命”,后來被界定為不能算做任何意義上的革命。但除去“文革”,革命仍然是我們這一代人發(fā)育、成長的主要背景,雖然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并不能說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革命”?!凹t衛(wèi)兵”那一代知識分子,在“文革”結束后也發(fā)生了分化和轉向(其實,這種分化和轉向在“文革”后期已有跡象),閱讀以紅衛(wèi)兵為主體寫作的《我們那一代的回憶》(一九九八),是能夠體會到這種分化和轉向的脈絡的,九十年代以后的“新左派”和“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之爭,在某種意義上是這種分化和轉向的延續(xù)。
法國學者讓-皮埃爾·勒·戈夫在《一九六八年五月,無奈的遺產(chǎn)》引言的標題是“五月運動的悖論”,也許,革命同樣是一個悖論。這位法國學者說:“事實上,人們將會在本書中看到,整個有關人和文化的觀念有時會在最美好愿望的名義下被搞得一團糟,使人對自治的思想本身產(chǎn)生懷疑,使區(qū)別合理與不合理、私人與公眾、常態(tài)與病態(tài)的標準被攪得混亂不堪??雖然文化上的左傾占了上風,但它換來的卻是社會的非政治化、極端個人主義和因循守舊的膨脹。那些抗爭的年月不僅為革命說話敲響了喪鐘,而且破壞了政治倫理和理性的基礎。從這個意義上講,抗爭年月是一份‘無奈的遺產(chǎn)’,人們必須從他們的視野之外去尋找革新政治和文化的可能性?!彼f的是“五月革命”這一遺產(chǎn)。“文革”結束以后,我們也是在從“文革”視野之外去尋找革新政治和文化的可能性。
“可能性”中包含了一種新的方向。讓-皮埃爾·勒·戈夫說:“左派在‘變’,并朝‘多樣化’邁進,但是說實在話,左派也不知道該奔向哪里,要重新提出政治規(guī)劃有巨大困難。當今的狀況‘搖擺不定’,不可捉摸,它與不能承認的過去割斷聯(lián)系,也可能與任何人難以描繪其特點的將來聯(lián)系不上?!边@位學者有點失望,當然,他說的是法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