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和關鋒,一個是常務副縣長,一個是縣長,二人圍繞電力公司改制的事展開了斗爭。龍三公子是某高官的兒子,想買電力公司,這個人不好惹;但是,縣電力公司的兩千多職工同樣不好惹。斗爭尖銳得猶如在懸崖上走鋼絲。這場斗爭,到底誰勝誰負?
一
電力公司改制,已經拖了一些時候。
常務副縣長丁一多次催促。只要有機會,有意無意的,就往這上面繞,還有些咄咄逼人。其他事情,丁一還能擺正位置,請示匯報,口頭禪似的掛在嘴邊。而在縣電力公司改制上,卻有些逼宮的意思了。沒把話說透說穿,卻直指要害,還冠冕堂皇符合黨的路線方針政策,似乎不這樣,就沒有很好地貫徹黨的路線方針政策。到他們這個份上,誰開口不是口若懸河的三個代表改革開放開拓創(chuàng)新與時俱進?
丁一的“勸諫”得認真掂量。
丁一始終滿含微笑,有些像酒店的迎賓對待顧客。丁一說:“老板,縣電力公司改制,市上定的,完不成,不好吧?”丁一語調平和,多請示匯報和謙恭,卻有不少言外之意。他沒說關鋒頂著不辦,只是拉出市上這面大旗,往關鋒身上砍。
丁一停頓一會兒,少了一些謙恭,多了幾分自得,還有幾絲神秘,繼續(xù)說道:“聽說,省上將在市上召開企業(yè)改制工作現(xiàn)場會,王書記的經驗材料,政研室已經開始準備了?!?br/> 丁一這幾句話,看似隨口拈來,足可以對關鋒產生重大而深遠的影響。關鋒要掂量的就是這個現(xiàn)場會。一個月前,中組部考察組來雞鳴市對市委書記王一騰作為省級后備干部進行考查。關鋒知道現(xiàn)場會對王書記意味著什么,也知道縣電力公司改制于他意味著什么。作為山南縣的縣長,到目前為止,還不知道省上將在雞鳴召開企業(yè)改制工作現(xiàn)場會,而他的助手,常務副縣長丁一,卻一清二楚。自然不能詢問一二三,他選擇了沉默,除保持一貫的職業(yè)微笑,就是一臉風平浪靜。他們這個層次的干部,都有獨特的信息通道,把市上、省上,各部門,各單位,條條塊塊,方方面面的信息匯集到自己那里。不然,政治敏感性如何體現(xiàn)?
要關鋒因為這個信息就在丁一面前大轉彎,就不是關鋒了。得有個態(tài)度,并且有依有據(jù):“丁縣長,林書記到省城治病去了,涉及這樣的大事,是不是等林書記回來再研究?”如果丁一還要“追”下去,關鋒還可以說:“馬上就換屆了,穩(wěn)定為重嘛!”
丁一并沒“追”下去,話鋒陡轉:“老板,林書記病了?你信?”
關鋒沒料到丁一如此直接。林書記的院住得恰是時候,把他這個縣長架在大火上燒烤,還不能大喊大叫。林書記換屆到點,據(jù)說連市人大市政協(xié)的副職也無希望,只能轉到縣人大任主任,他自然要住醫(yī)院。關鋒卻不能住醫(yī)院,四十六的年紀,和食之無肉,棄之有味的雞肋差不多。這次換屆,能順理成章地出任縣委書記,隔上三兩年,完全可以謀劃副市級。按說關鋒出任縣委書記應該問題不大,他在縣長崗位上快五年,和他一同當縣長的,有的甚至比他還遲,已經干縣委書記三兩年了。如果這次無法如愿,或者繼續(xù)留任縣長,或者平調去市級機關做個局長,再要上副市級,幾無可能。這次換屆,關鋒必須拿下縣委書記那個位置。不是沒有活動,能夠動的道路,都動了。走到他們這個崗位,誰沒有幾條官場通道?但是,到目前為止,還一點動靜都沒有,反饋的信息是,尚未醞釀。其實,是什么風都沒有給透,這讓關鋒誠惶誠恐。
關鋒知道電力公司改制的分量,弄不好,不要說當縣委書記,就是保縣長,也難。龍三公子是好惹的?縣電力公司兩千多職工是好惹的?在懸崖上走鋼絲,關鋒不干。他往縣委林書記身上推。林書記住進醫(yī)院了。他就說,這樣的大事,得等林書記出了院再研究!
關鋒哪會輕言放棄,他在等待。他相信,電力公司改制,于他,是危機,也極有可能是機遇。
丁一見關鋒一點表示都沒有,趕緊打著哈哈,“老板,閑聊,完全閑聊,出辦公室,不認啊!”
關鋒只好應承說,當然,當然。
丁一不管關鋒的應承,早調整好有些尷尬的臉色,笑吟吟的,說:“老板,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怎定,聽你的!”丁一愛稱呼關鋒老板,他似乎就是一個受老板虐待不堪的小伙計。只有一個時候丁一不會稱呼關鋒老板,而是公事公辦地叫關縣長,這個時候就是林書記在的時候。
關鋒知道丁一把他往懸崖上逼。
丁一扔下話就走了,說還要主持一個會議,日理萬機風塵仆仆的樣子。似乎把話說完,責任就交給關鋒了。
二
沒等關鋒權衡,市長羌光榮打來電話。
羌市長要關鋒馬上到市政府。
羌市長直接給關鋒打電話,很少,他們沒有私交。找關鋒,都是秘書小唐,把電話打過來,公事公辦地說著市長找他的時間、地點,然后去等候著市長找。
關鋒緊急趕往市政府。盡管羌市長沒說什么事情,電話里的聲音一點也沒有傳遞出什么不快,還多了不少親切和關懷。憑關鋒多年養(yǎng)成的政治敏感性,市長能突然間親自打電話,單獨召見,一定是好事是機會。尤其換屆在即,自己在雞鳴市權力場中缺乏堅強有力依靠的時候。
關鋒不是沒有尋找依靠,那種依靠哪是吃兩頓飯送幾包土特產陪幾次工作檢查能培養(yǎng)得上的?不是沒有尋找機會,是人家不給他機會。關鋒從鄉(xiāng)鎮(zhèn)干部干上來,當年賞識他的縣委書記,市上當了三年人大副主任,退休在家已好幾年,于他的進步,不發(fā)揮任何作用了。關鋒一點也不馬虎。車上,閉著眼,像放電影一樣,把縣上各行各業(yè)的情況數(shù)據(jù)仔仔細細地過濾一遍又一遍,一些弄不實在的,趕緊翻筆記本強化背誦。幾個沒有的數(shù)據(jù),趕緊打手機收集。羌市長可能問話的內容,腦中模擬若干場景,一問一答數(shù)遍,以便到時能夠從容不迫沉著應對。
就是這樣注重細節(jié),才使關鋒與眾不同。有一年,一位副省長到山南縣調研,一口氣問了很多情況和數(shù)據(jù),當場的縣委書記、縣長、副書記們拼拼湊湊回答了一些,留了不少的空白等待填補,氣氛相當尷尬,書記縣長臉上明顯掛不住。這時,關鋒站起來,侃侃而談從容應答。那時他還是排名十分靠后的副縣長。關鋒回答的內容早超出分管范圍。副省長十分認真,找來資料一一核對,關鋒回答竟絲毫無差。那一次,關鋒大展頭角。后來,關鋒一直很想和副省長密切聯(lián)系,但副省長很快因為年齡原因做了人大副主任。不到兩年,又從省人大副主任位置上徹底退下。就是退下來的副省長、省人大副主任,對關鋒也十分有用,關鋒通過好幾條途徑多種方式送土特產都沒能送出。去年春節(jié),關鋒花了好一番功夫找到老省長家,此時,關鋒已是山南縣長,正在為換屆能否順利出任縣委書記作認真謀劃。關鋒親自上陣,敲開老省長家門,送上土特產,加一個數(shù)量不菲的紅包。關鋒內心忐忑,畢竟和老省長沒有走動。但換屆在即,只好冒一冒風險。果然,老省長勃然大怒,說,怎連你也搞這樣名堂?把關鋒狠狠地批評一通。
羌市長找關鋒談縣電力公司改制。
這個問題的應對方案關鋒已經在腦中醞釀模擬多遍。從容不迫的關鋒正準備侃侃而談,羌市長伸出有力大手,把他到嘴邊的回答壓了回去。羌市長微笑著,語氣中還有不少語重心長。關縣長,你們縣電力公司改制是市委、市政府確定的目標任務??!羌市長特意突出“你們”二字,有意無意間,就有了距離。關鋒渴望和羌市長沒有距離,或者說距離越短越好,羌市長能給他機會嗎?羌光榮一邊說話,一邊替關鋒泡上一杯竹葉青。關鋒怎會讓羌市長替他泡茶,忙不迭地過去阻擋,自己拿茶杯。羌市長照樣伸出有力大手,像打斷他的匯報那樣阻止著。市長的一言一行關鋒哪能左右,除了服從還是服從。裊裊升起的茶香飄在關鋒面前,讓他一時摸不清東西南北。
丁一的信息很快得到證實。羌市長說,關縣長,省上馬上就要在雞鳴召開現(xiàn)場會,這是對雞鳴工作的肯定和鞭策?。∈请u鳴人民的光榮?。∵@個現(xiàn)場會,重要性應該知道吧?市委、市政府和王書記非常重視??!
真不知道羌市長是批評關鋒還是在引導關鋒。
羌市長一口一個關縣長,關鋒十分難過。這樣的稱呼,讓他和羌市長之間,隔著一段無法拉近的距離。關鋒多么希望羌市長能親切地叫他一聲小關(盡管關鋒已經四十有六)。關鋒從來沒聽見過羌市長叫丁一丁縣長,任何場合,都叫小丁。就是那一聲聲親切的小丁,讓丁一得意洋洋蠢蠢欲動。關鋒知道現(xiàn)場會的重要性。王書記正處于后備的關鍵時期,重不重要,生產隊長都清楚。王書記高升,羌市長還不水漲船高?羌市長接任市委書記的消息,關鋒已經通過多個渠道得以證實。關鋒正想趕緊表態(tài),關于縣電力公司改制,他頭腦中有多個方案。這個時候,他知道該匯報何種方案。
羌市長打斷關鋒表態(tài)的沖動。羌市長由著自己話頭,繼續(xù)說,老林住院了就不干事了?不是你關縣長的風格嘛!
自己的一言一行羌市長清清楚楚了若指掌。關鋒身上有了絲絲寒意。
羌市長踱著穩(wěn)健的步子,說著他的話,突然,折過身,親切友好地拍拍關鋒的肩,滿臉笑意,說,我們對關縣長是信任的啊!是滿懷信心啊!我們相信,關縣長一定能夠圓滿完成市委、市政府的目標任務,帶領山南人民取得優(yōu)異的成績!羌市長語重心長,話語讓人浮想聯(lián)翩,誰說那不是一種暗示?到了羌市長那個層次,誰會把話說得透明如一杯白開水?尤其是換屆在即,縣委書記出缺的時候。關鋒恨不得立馬站起來,向羌市長勇猛地拍胸脯,立軍令狀,保證完成任務!
羌市長不管關鋒的激動,繼續(xù)說道,你們縣電力公司改制,大原則你得拿,具體事情,交給小丁他們抓緊辦。一句話,務必完成市委、市政府的目標任務!
關鋒竭力搜索著表態(tài)和感激的話語,他已經在胸中反復醞釀,就等機會奔涌出來。羌市長仍然沒讓他表達出來,笑瞇瞇地說,對不起啊,關縣長,我要接待省上的客人,到時間了!到時間了!就下逐客令。羌市長一邊高叫著秘書小唐,一邊往外走,再次囑咐道,關縣長!一定要完成市上任務啊!
關鋒緊隨著羌市長往外走,一個勁地點著頭,表態(tài)說,一定完成羌市長交代的任務!關鋒心里還有很多話想對羌市長說,尤其是換屆在即。但羌市長太忙,沒給他機會。
關鋒被羌市長緊急召到辦公室,就讓他說了一句話——一定完成羌市長交代的任務!
羌市長微笑著,糾正說,是市委、市政府的任務??!
三
關鋒明白羌市長需要他做什么。
說不定市委王書記也是這個意思。連這點悟性都沒有,還如何走進新時代?在羌市長辦公室,關鋒就下定決心,改!堅決改!
關鋒這個層次的干部,當然要干一些自己想干的事情,更要干更多上級領導想干的事情,干了以后,還要讓他們清楚,誰立下了汗馬功勞。關鋒困惑著,明明盈利千萬元的電力公司,為什么要急急忙忙改制賣掉呢?既然要賣,幾家出價高的企業(yè)為什么不要人家介入,偏偏就纏在龍三公子一人頭上呢?前一個困惑用改革的大道理能解釋一二三,有同僚說得好,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更要執(zhí)行!后一個困惑就有些害怕了,關鋒迫切要求進步,如果進步到監(jiān)獄,打死他也不干。
龍三公子來山南是丁一搭的橋。
那天在縣賓館,關鋒正在接待市上一位局長。丁一熱情地拉著他說去見一位朋友。關鋒照例問是誰?哪些人參加,什么事情?都知道關鋒參加飯局有三問,接待誰?哪些人參加?什么事情?山南的干部根據(jù)這個特點,送了他一個雅號,叫關三問。丁一說到了就知道了,似乎他不知道關鋒有三問的特點,神情舉止間,多了不少神秘。倒是關鋒開玩笑說,怎么?要見中央領導?丁一仍然說,見了就知道了。
丁一的面子關鋒得給。飯局隔著一個長廊。坐下來,關鋒一臉茫然。在座的全是市上幾位行長副行長。財神菩薩來山南,飯局上理應有關鋒,偏偏沒有。行長們看出關鋒的困惑,解釋說:“我們全是陪客!”
關鋒這才注意到坐主賓的那位,他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大凡需要進入他個人信息網(wǎng)絡的,哪怕僅僅一面,都能刻在腦海,需要的時候,像老朋友似的請出來。正在冥思苦想,丁一介紹起來,才知道那位頗有些領導風范的青年人叫龍三公子。幾位行長全都站起來,恭恭敬敬地端起酒杯,說,陪龍三公子到山南!
龍三公子的大名關鋒早有耳聞,以前確曾沒有見過面。龍三公子的父親曾經是省上主管經濟的副省長,副書記,才從省政協(xié)主席的崗位上退下來。近年,龍三公子涉足商海,斬獲不小。
丁一在旁邊敬酒,嚷著請龍三公子來山南投資,只要看得起,通通的拿去,包括山南的美女!看丁一那親密勁,應該接觸不是一兩個月。
那晚,只是喝酒,沒談什么投資,更別說購買電力公司。關鋒喝得很到位,為龍三公子喝個酩酊大醉未必不是好事情!在丁一的張羅下,他還破例陪龍三公子去桑拿了一次。在山南,這樣的情況關鋒幾乎沒有。誰讓他是龍三公子呢?關鋒隱隱約約聽說過,市政府的羌市長,市委的李副書記,當年,都曾得到龍副省長龍副書記的不少培養(yǎng)提拔。
那次以后,龍三公子沒找關鋒,倒是關鋒找過龍三公子幾次,他托辦公室主任給龍三公子和他曾經是副省長、副書記的老父親帶了幾次山南土特產。有了那次接觸,關鋒毫不猶豫地把龍三公子和他身后的父親納入自己認真經營的網(wǎng)絡。開始,龍三公子對關鋒的土特產不冷不淡,關鋒通過電話上的一番肝膽相照后,才爽快笑納。有一次,龍三公子給關鋒打電話,那是關鋒托人給龍三公子的父親送去山南獼猴桃的第二天。龍三公子說,老父親向關縣長問好致謝,老父親說山南獼猴桃好,味道蠻不錯,能不能再帶幾筐,給省上幾位領導嘗嘗?關鋒當夜親自督戰(zhàn)精挑細選,第二天一早,親自押運省城,把十幾筐山南獼猴桃親手送到龍三公子手中。龍三公子讓旁邊鮮花似的女秘書付款,說老父親有交代。關鋒哪能要龍三公子的錢?堅決頂住,說,把關某不當兄弟?其實,龍三公子至少比關鋒小十歲。龍三公子不再推遲,拍著胸口,說,那好!那好!以后就是兄弟啦!
龍三公子從奧迪車上拿出一根包裝精制的皮帶,說是才從美國帶回來的,正好用得著。關鋒有個原則,他可以送別人的錢,他從不接受別人的錢。他當副鄉(xiāng)長時就立下這個規(guī)矩。不過,也不是刀槍不入,送他幾瓶好酒幾條好煙,還是一一笑納。老婆對此很有看法,常常叨嘮,某某如何,某某如何如何。關鋒不為所動,說,某某是某某,關鋒是關鋒!關鋒掂量著那根皮帶,可能就是千把塊錢,爽快地接受了。
龍三公子留關鋒小聚,關鋒爽快答應。關鋒本意由他宴請,和龍三公子的關系,得升溫,加熱。龍三公子不領情,說,關縣長,算不算兄弟?算兄弟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龍三公子毫不客氣地在酒樓的賬單上龍飛鳳舞地畫上大名。聽著這些親近的話語,關鋒比買單還高興。
酒足飯飽,龍三公子提出桑拿桑拿。關鋒爽快答應。這方面關鋒一向檢點,誰讓對方是龍三公子呢?民謠說,要得哥們兒鐵,要么一起下過鄉(xiāng),要么一起扛過槍,要么一起嫖過娼。關鋒很想和龍三公子鐵起來,他既沒有和龍三公子下過鄉(xiāng),也沒有扛過槍,嫖娼關鋒自然不會,但陪龍三公子桑拿桑拿,按摩按摩,還是十分愿意。關鋒只提一個要求,單得由自己買。龍三公子噴著滿嘴酒氣,有力地拍打著關鋒的肩膀,不高興的樣子,說,關縣長,什么話?到了省城,還想當?shù)刂鳎?br/> 整個活動龍三公子包辦。關鋒由龍三公子的小秘書領了,由一些花一樣的女子陪著,云里霧里的,不知道是他在陪龍三公子還是龍三公子在陪他。剛剛洗完,還沒等那位著泳裝的按摩女施展拳腳,關鋒趕緊逃出。小秘書守候在門口,拋著萬種風情,問,領導,不滿意,換一個?關鋒撒謊,說有急事,得處理。往外走。小秘書焦急地喊,領導,沒陪好,龍總要批評的!關鋒沒理那個似乎要哭泣的小秘書,趕快逃離,不然,可能要犯錯誤。關鋒不能犯錯誤,他還有不少追求。
關鋒盡管逃離,還是提醒自己說,龍三公子這朋友,得交!
龍三公子這朋友交起來難,關鋒是在市政府下達了山南縣企業(yè)改制目標任務后才知道的。目標下來,關鋒一看上面有縣電力公司,便勃然大怒??h電力公司改制與否,作為縣長的他事前根本不知道。他找來分管改革的常務副縣長丁一興師問罪,如此重大事情,至少事前應該溝通溝通嘛,按程序,還得上政府常務會縣委常委會啊!縣委林書記見到這個文件會怎么想?
丁一波瀾不驚的樣子,笑道,縣電力公司改制,縣上根本未曾向市上報過。如果不信,可以把縣政府上報市上的文件拿出來一一核查。市上直接定的。文件是羌市長簽發(fā)的。至于為什么要確定縣電力公司改制,確實不得而知,方便時,關縣長可以問問羌市長嘛!丁一軟軟地頂著關鋒,不但把關鋒打過來的炮彈化解得找不到對手,還傾吐不少委屈。關鋒自然不會也不敢去詢問羌市長,關鋒有一千條一萬條縣電力公司不改制的理由,但羌市長只需要一條改制的理由就夠了。國有企業(yè)改制的必要性重要性,羌市長的講話里,可以找出千條萬條。
市上關于縣電力公司改制文件下達三兩天,龍三公子約關鋒共進晚餐。關鋒立馬答應,很爽快,還有些高興。他根本沒有把龍三公子和縣電力公司改制聯(lián)系起來。關鋒在電話里嚷著要宴請龍三公子,把丁一拉上,到山南嘛,山南的地主是誰?關鋒嘛。
龍三公子婉言謝絕,他親自駕車,帶著形影不離的小秘書,把關鋒請到市里某賓館一個雅間小酌。沒有其他人,只有小秘書在旁邊斟酒布菜。龍三公子很坦誠,席間,實言相告,收購山南縣電力公司已運作一些時候,總算有了眉目,請縣長老兄多多關照!龍三公子對關鋒的稱呼發(fā)生變化,由原來的關縣長,變成了縣長老兄。
關鋒當時那個驚訝,如果不是小秘書笑吟吟地過來勸酒,他實在轉不過彎子。關鋒把很多事情連在一起,突然明白了。原來,自己僅僅是龍三公子布局中的一顆棋子,當然,是一顆比較重要的棋子。
龍三公子不管關鋒的驚訝,笑吟吟說道,請縣長老兄盡管放心,兄弟我,吃水絕對不忘挖井人!您老兄需要什么,兄弟我,一清二楚!
那天,關鋒除了說支持,還是重復著說堅決支持。至于如何支持,關鋒閉口不談。關鋒打定主意,只要不犯錯誤,同等條件,或者傾斜得不是那么明顯,一定要送龍三公子一個大大的人情。他需要龍三公子這條路,電力公司不是他關鋒的私人財產,賣給張三可以,李四也行,賣給龍三公子怎么不行?
關鋒實在沒料到龍三公子需要的支持會那么大。
四
關鋒剛進辦公室,有人影子竄過來。在山南,能夠如此隨便地出入縣長辦公室的,沒有幾個人。要進縣長辦公室,首先要過縣政府大院門崗那關。沿著長廊走進來,到縣長們辦公的這座小樓,還要經過兩名保安的查問,登記。如果上訪鬧事,保安肯定會毫不客氣地往群眾工作局送。關鋒辦公室在小樓最邊上,能竄到他辦公室的人,至少說明在山南有一定政治地位,讓門崗和保安輕而易舉地放松了警惕。其次,也說明該人員不是上訪鬧事恐怖分子之流。
竄進來的那個人影子是電力公司黨委副書記兼工會主席劉莎莎。
她剛進縣長辦公室,就上氣不接下氣,一副天塌地陷,火燒房梁的樣子。按說,給縣長匯報工作,首先要預約,看看領導什么時候有空,有心情。其次,電力公司的班子成員是縣管干部,在縣長面前,至少應該謙虛謹慎,尊重領導的樣子。而今的山南,換屆在即,林書記生病到省城住院,關鋒還主持著縣委工作,說什么劉莎莎都該在關鋒面前留個好印象,比如,老成持重,獨擔大任的樣子。
劉莎莎除了風風火火,還有不少怨氣。她并沒有去找沙發(fā)坐,也沒有送上燦爛的笑臉,然后邁動著輕盈的步履端過關鋒辦公桌上的茶杯,到飲水機前續(xù)上一點開水,留一個婀娜的背影讓關鋒的眼睛放松放松,欣賞欣賞;或者干脆伸出纖纖玉手,把關鋒案頭那些堆積如山的文件清理清理,如果關縣長硬要客氣,伸手推擋阻攔,兩雙手有意無意地還會發(fā)生什么碰撞也未可知,那樣,還可送上一抹艷若桃花的紅霞。關鋒擔任縣長后,不是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女下屬,這當然能夠讓關縣長心情舒暢,浮想聯(lián)翩。關鋒哪是那么幾個動作就能搞昏的?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需要拒絕什么,他很快就能夠讓自己凝神斂氣,波瀾不興地板起一副縣長的面孔,既不接你呈送過來的茶杯,也不阻止你整理辦公桌,只是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坐下!有事請講!既不領你的風情,也不傷你作為女性的自尊,似乎他面對的就是一個沒有性別的下屬。
憑劉莎莎的條件,完全可以把女性的優(yōu)勢一覽無余地暴露在關縣長面前。她用不著。關鋒對她太熟悉。他們是初中同學。當年,都是農村娃子,急著要從農村跳出來,想成為吃商品糧的公家人。他們都是順江河初中出類拔萃的人物,關鋒初中畢業(yè)考了市財經學校,劉莎莎考了市水電學校。畢業(yè)分配,劉莎莎進了縣電力公司,關鋒到了鄉(xiāng)財政所。20年過去,劉莎莎當上了縣電力公司的黨委副書記兼工會主席,關鋒已是縣長。
劉莎莎一上來就問,“你們真要把電力公司賣了!”
關鋒糾正說,“不是賣,是改制!”
劉莎莎說,還不是一樣!改制是你們當官的換一個好聽的說法!只有劉莎莎才敢和關鋒這樣說話。
“你就不是當官的?”關鋒打趣道,一點沒有惱怒的意思。相反,他還有不錯的耐心,去飲水機旁,取一個紙杯,替劉莎莎泡上茶。電力公司改制,關鋒需要劉莎莎大力支持配合。關鋒正在謀劃電力公司改制一應事項。
“不喝你縣長大人的茶!走!帶你去個地方!”劉莎莎的火氣仍然旺盛著。
“帶我去一個地方?”關鋒沒好氣地問。他得給這個女同學降降溫。對付這個初中同學,關鋒有的是智慧。
“不去?可別怪我沒向縣長大人報告???”劉莎莎道。除了是同學,關鋒還是山南的縣長,關鋒的一舉一動,于劉莎莎,畢竟有著不小的影響。
“同學聚會?對不起,本人今天沒空!”關鋒笑道。其實他清楚,劉莎莎這個滿腔怒火興師問罪的樣子,哪會是什么同學聚會;再說,他當縣長后,哪次同學聚會不是找個善良的謊言給推了。一定是電力公司改制的事情。關鋒主要是想調節(jié)調節(jié)氣氛,讓劉莎莎情緒平靜下來,他太熟悉這個同學,就是改不了說風是風說雨是雨的性格。都是黨委副書記了,就不能老成持重一點。關鋒多次提醒過劉莎莎。劉莎莎不領情,說,要是像你那樣處心積慮,我不早成縣長了?縣長還有你的當頭?關鋒真的有些怕劉莎莎口無遮攔地說出一些出格話,畢竟他是一縣之長,還有更遠的道路在等待著他去奮斗,要奮斗就得克制,就得注意,細節(jié)決定成敗,關鋒是一個非常關注細節(jié)的領導。
劉莎莎要關鋒去電力公司。劉莎莎這個女同志就是急,她不從政治這個角度考慮問題。她說的問題確實重要而緊迫,電力公司有退休干部數(shù)百人,其中離休干部四人,縣團級退休干部20余人,誰讓電力公司是個好單位呢?這數(shù)百名退休干部在一名叫張子清的老同志的組織下在電力公司的大操場上集會,堅決不同意把電力公司賣了。
張子清在電力公司當過主管業(yè)務的副經理,參加過電力公司核心電站竹草灘電站建設大會戰(zhàn)。那是上個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事情,張子清是大會戰(zhàn)前線指揮長,守在工地上大半年沒有離開過。張子清在電力公司有著很強的號召力。這些情況,作為縣長的關鋒很清楚。張子清和劉莎莎還有一些淵源。嚴格說,劉莎莎能走到電力公司副職崗位,和張子清不無關系。張子清當然不會認識一個叫劉莎莎的水電學校學生。竹草灘電站完工后,張子清對誰出任那里的負責人非??粗兀旬敃r在一個叫洞窩的電站負責人周洪力薦到竹草灘電站當負責人。當時周洪在洞窩還不是站長,電力公司的任命文件上寫的是主持工作的副站長。竹草灘電站是電力公司的核心電站,發(fā)電量占整個公司一半還強。盡管周洪到竹草灘電站仍然還是主持工作的副站長,但整個電力公司數(shù)十名中層干部,大大小小十余個電站站長,都十分踴躍地向公司領導表達了想去竹草灘電站努力工作的愿望,不少人還找縣領導,縣領導也找了電力公司領導,包括張子清本人。那時,周洪三十出頭。張子清在縣領導面前,在公司班子會上慷慨陳詞,力挺周洪。張子清當時就快到點了,他說和周洪非親非故,之所以推薦他,完全是從黨的事業(yè)出發(fā)。然后,還舉了幾個人,都是他帶起來的,跑到家里找過他。張子清說,我能推薦他們嗎?不能!把竹草灘電站交到他們手里,老漢我無法放心!張子清是竹草灘電站的前線指揮長,整個電站都是他一手一腳主持修起來的,誰出任竹草灘電站負責人,他的分量特別重。最終,周洪當上竹草灘電站的負責人。
果不出張子清所料,周洪去了竹草灘電站,各方面的工作干得紅紅火火。有一年,省水利電力廳特意下發(fā)了一個學習竹草灘電站的決定,省市還多次在竹草灘電站召開現(xiàn)場會。周洪因為工作成績顯著,很快由主持工作的副站長成為站長,公司副經理,公司黨委書記,總經理。
按說,劉莎莎和張子清沒有多少直接關系。但劉莎莎和周洪很有淵源。劉莎莎水電學校畢業(yè),分配到洞窩,帶劉莎莎的師傅,就是周洪。周洪去了竹草灘電站,劉莎莎也跟隨著師傅去了竹草灘。隨著周洪職務的不斷變化,劉莎莎也在不斷地變化著崗位,由班長而副站長,站長,公司辦公室主任,一直到而今的黨委副書記兼工會主席。劉莎莎稱周洪師傅,稱張子清師公。雖然有不少玩笑,逗老頭子開心,但足見對當初那份情意的看重。在電力公司,算不得什么秘密。
關鋒怎么會去替劉莎莎當消防隊員?嚴格說,那是電力公司的人民內部矛盾。按照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管好自己的人,看好自己的門,辦好自己的事”的說法,一個屬地管理原則就可以搞定。關鋒已經沒有玩笑和幽默,公事公辦地對劉莎莎說,這個事情你們公司務必要高度重視,把事情解決在基層,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出了事情,饒不了你們。
劉莎莎不依不饒,說:“縣長大人,話怎么能這樣說呢?不分青紅皂白?不搞調查研究?我們怎么才算高度重視,一知道情況就來向您匯報,還不重視?”也只有劉莎莎才敢在關鋒面前有這種態(tài)度。
關鋒沉下臉,說:“給我匯報就算重視了?你是我安插在電力公司的特務,一有情況就給我匯報?那縣上還要你們電力公司黨政班子干什么?”
關鋒這話有不少殺傷力,要是縣上其他科局長聽了,至少要唯唯諾諾地點頭應承,說不定脊梁后面還有一陣陣細細的冷汗浸出。劉莎莎既不唯唯諾諾,也沒有細細冷汗浸出。她說:“縣長大人,難道您不知道現(xiàn)象在下面,根子在上面的道理?張子清召集數(shù)百名老同志開會不是反對電力公司,是反對縣政府賣電力公司?!薄艾F(xiàn)象在下面,根子在上面”這句經典的話語出自省上某主要領導在全省干部作風整治大會上的講話,據(jù)說,該領導講完此話,臺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并且,該話在全省迅速廣為流傳。
關鋒知道劉莎莎的意思,他不接招。他把問題踢得遠遠的。笑嘻嘻地說道:“你的意思問題在省上?那我現(xiàn)在就給你假,馬上到省上匯報!”
“我又不上訪,我到省上干什么?張子清那些老同志,才會去市上省上?!眲⑸瘺]好氣地說道。她一點也不理睬關鋒的幽默。她到省城找哪個匯報?她只能找關縣長匯報。她知道關鋒一清二楚,只是不愿意說破。劉莎莎今天來就是要把問題說破。她說:“不賣企業(yè),屁事沒有。要賣企業(yè),問題成堆。我的縣長大人,一個盈利上千萬元的企業(yè),你們?yōu)槭裁匆欢ㄒu了它而后快?”
關鋒頭腦中也無數(shù)次地冒出過這樣的疑問。他只能在腦海中疑問,他不能像劉莎莎那樣噼里啪啦地倒出來。對劉莎莎這樣的危險言論,盡管是同學,盡管只有他們兩人在場,他也不能沒有一點政治敏銳性。他嚴肅著臉,說:“你這同志怎能這樣說呢?哪個告訴你是賣企業(yè)?這叫國有企業(yè)改制!怎么?市委、市政府的重大決策你也敢懷疑?我告訴你,劉莎莎同志,并請轉告周洪同志,在這件事情上,必須和市委、市政府保持一致,和縣委、縣政府保持一致!”
關鋒知道劉莎莎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電力公司上下,從周洪開始,沒有一個人愿意改制,說不定,張子清他們聚會,就是他們中間哪個人折騰出來的。電力公司員工心里一百個一千個不愿意,只能憋在心里,尤其是公司領導。但是,張子清這樣的老同志就大不一樣了,他們顧忌什么呢?什么話不敢說?什么事情不敢干?關鋒不是不同意改,關鍵是怎么個改。
前段時間,丁一就電力公司改制給關鋒作過一次專題匯報。丁一并不分管電力公司,電力公司主管部門是水利電力局,分管領導應該是分管農業(yè)的張副縣長,電力公司改制應該由張副縣長牽頭。丁一是常務副縣長,分管著發(fā)改局,財政局,發(fā)改局負責著改革工作,財政局負責著國有資產管理,丁一把電力公司改制攬到自己名下,也算不得手伸有多長。改制工作問題成山,矛盾重重,張副縣長換屆就要到政協(xié)或者人大了,既然丁一勇挑重擔,自然求之不得,電力公司改制一應事情,張副縣長說,給丁縣長匯報!找丁縣長!丁一也樂意,積極主動地以政府辦公室行文成立了電力公司改制工作領導組,自任組長,張副縣長任副組長。這個文件,關鋒有不小的意見,涉及如此重大事項,丁一竟自封組長,就算你是常務副縣長,但政府實行的是行政首長負責制,眼中還有沒有關某這個縣長?關鋒知道,丁一敢如此越位,斷不是一下子頭腦發(fā)熱或者是什么政治上不成熟。丁一成熟得很,他完全是擁有了什么秘密武器,才敢如此膽大妄為。關鋒回過頭想想,電力公司改制也不是什么好啃的骨頭,你丁一要啃就慢慢啃吧,只有擺得平,不要給老子弄出事端來就成。
丁一在電力公司改制上,有不少私下動作,關鋒是慢慢發(fā)現(xiàn)的。
偏偏丁一要給關鋒匯報電力公司改制問題。關鋒打起太極拳,不緊不慢,不急不緩地說,丁縣長干得很好嘛!有什么好匯報的,你不是領導組組長嗎?你們領導組研究了,確定了就行了嘛!關鋒笑著說,難道我們還信任不下我們的常務副縣長?丁一不管關鋒的玩笑,他似乎沒有聽出關鋒話語里的火藥味,至少在表面上,他一副講程序講組織守紀律的樣子,說,老板,縣政府是實行首長負責制,電力公司改制是重大事項,涉及重大事項得向你匯報,我這個放牛的,不能把牛給你賣了!
關鋒一聽就火起,你還知道行政首長負責制?還知道是重大事項?既然這樣,為什么以前不匯報,包括領導組那個文件。關鋒這樣的領導自然不會把不滿表露在臉上,況且,電力公司改制涉及方方面面上上下下的人和事,他還得一副親切信任的樣子。盡管不高興,匯報還得聽,工作還得推動,他向羌市長作了承諾,他答應了龍三公子要大力支持。關鍵要讓羌市長和龍三公子知道,在電力公司改制上,他關鋒起了決定作用,立了汗馬功勞。關鋒謀劃著、思考著、準備著。
劉莎莎見關鋒不接話,只好接著說:“張子清他們,一定會到市上省上上訪!”劉莎莎一副關心同學的樣子,作憂思狀,說,“這個時候,縣長大人,一大批老同志到市上到省上,不是好事情吧?”
一大批老同志上訪肯定不是好事情,但具體問題得具體分析。在電力公司改制上,關鋒還是希望老同志們到市上訪一訪。把他們想說的話,說給市長們聽一聽,讓他們知道改制的困難和阻力。然后關鋒再想方設法把老同志們的疙瘩一一化解,再把改制工作一一推進。輕而易舉就把電力公司改制完成了,工作能力如何體現(xiàn)?山南縣委、縣政府的戰(zhàn)斗力、執(zhí)政能力如何體現(xiàn)?當然,老同志的上訪得有一個可控度,到市上鬧一鬧,就行了,省上萬萬不能去。市上訪一訪,改制是市上要求干的,市上斷不會打板子,就是要打,也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但省上就不同了,一大批老同志圍在省政府,首先就得要你縣長去接人。關鋒不會去接人,七個副縣長,派一個去就行,反正都是縣長。但問題會很嚴重,要通報,要扣目標考核分數(shù),對問題的處理結果要督察督辦。沒有人會告訴你解決問題的具體辦法,都給你一個大原則,既要完成任務,又不能影響社會穩(wěn)定。不然,要你這些縣上官員干什么?還有一點大局觀念沒有?有一點政治覺悟沒有?有一點戰(zhàn)斗力凝聚力沒有?每一句提問,都會招招要害見血封喉。這些,關鋒不能對劉莎莎說。
關鋒說:“涉及社會穩(wěn)定的事情,得給分管領導匯報,什么事情都找我,不符合規(guī)矩嘛!”
劉莎莎說:“我找了張縣長,他說他僅僅是改制領導組的副組長,作不了主!要我找丁縣長?!?br/> 關鋒說:“那你找丁縣長?。 ?br/> 劉莎莎說:“找了,丁縣長說,電力公司改制是涉及全縣工作大局的大事情,他作不了主,得給你匯報。至于做張子清的工作,他說他倒有一些辦法?!?br/> 關鋒一聽就火起,都把矛盾往他這兒壓。他又不便發(fā)作,還不好指責丁一的話有什么問題,在自己的部下面前說自己助手的不是,不是關鋒的風格。他只得從其他角度找話說,“你說什么?丁縣長說他有辦法做通張子清的工作?”
劉莎莎說才不管你們領導之間如何打太極拳。反正我按領導的要求把問題匯報清楚了。說完,一副走人狀。
關鋒警覺地問道:“誰要求你來匯報的?周洪?”關鋒一開始就覺得劉莎莎今天的來訪有些不對勁。他嚴肅地告訴劉莎莎,回去告訴周洪,必須和縣委、縣政府保持一致,做好老同志的工作,尤其是張子清同志,要落實責任制,責任人,就是周洪和你劉莎莎!
劉莎莎突然冒出話來:“你們要賣電力公司,我們干部職工就集資買下來,他們出多少,我們就出多少!如果不要我們買,我們就到省上市上上訪,就不信找不到說理的地方!”
關鋒警覺起來,說:“什么?你們要買電力公司?你們包括哪些人?”關鋒指著劉莎莎,問,“有你?有周洪?”
關鋒還需要周洪、劉莎莎在縣委、縣政府的領導下做好電力公司職工工作呢,他們竟然要集資購買!關鋒憤怒起來,一改剛才的老成持重,有些失態(tài)地說:“劉莎莎,你還是不是共產黨員?是不是黨的干部?”
劉莎莎顯然有些怯了,嘴上卻還硬,說:“縣長大人,發(fā)什么火嗎?憑什么他們買得我們買不得?”
五
丁一抱了厚厚一大沓材料走進來,很準時,九點半,不早一分鐘,也不遲一分鐘。很有節(jié)奏地敲三下,然后推門進來,既不等關鋒喊“進來”,也不問“可以進來嗎?”身后沒有跟隨著一長串的人,就他一個人。
丁一笑著解釋,要老板先別生氣,此話的意思是他知道關鋒會生氣,并有接受批評的思想準備。丁一說他一個人進來先匯報清楚,再召開會議,老板有什么困惑和疑問可以悉數(shù)提出,作好問答題就是,正確率百分之百不敢說,百分之八九十應該不成問題。在關鋒面前,丁一表面謙恭,其實滿含鋒芒,一點沒有收斂的意思。丁一知道關鋒不快,但他就能裝著渾然不知,繼續(xù)按照他的思路說下去,人都到了,政府三會議室,讓他們等著,等老板把我的試卷改完,及格了,再找他們開會去!
關鋒確實生氣。什么意思?他努力克制著,關某人通知的會議,確定的時間,地點,參會人員,倒好,連招呼都不打,就把事情給否了。關鋒不好把不滿暴露出來。這是丁一高妙的地方,他說這會不開了?參會人員少一名?地點變了?沒有。他只是把一個會議變成兩個,讓其余人員在另外一個地方候著,他先和關縣長開會,完了,其他同志再接著開。作為常務副縣長,先把情況給一把手匯報清楚,很好的參謀助手嘛!
果真這樣,倒舒暢了,哪有如坐針氈的感覺?關鍵是讓你熟悉什么情況,向你提供什么方案,那里面,不知道會塞進多少急于想干而又需要一棵大樹來遮風擋雨的事情。關鋒不想替丁一遮風擋雨,該同志招來的風雨除非不來,來了,不但你遮擋不住,說不定,還把你這棵大樹連根拔起。丁一這樣做,還向參會人員傳遞這樣一個信息,想把事情拿到關縣長那里,沒有他點頭,萬萬不行。丁一總是從這樣的一件件小事做起,點點滴滴地樹立他在山南的權威。如果僅僅是這樣,關鋒早把丁一的所作所為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了。關鍵是,丁一后面還有其他人,比如羌光榮市長,關鋒能消滅嗎?說不定,還沒動手,先被人家消滅了。關鋒雖然不舒暢,但他首先得保證不被人家消滅。
關鋒沒給丁一好臉色,說:“丁縣長想得周到嘛!”作為縣長,給點臉色還是可以,丁一后面那些領導,斷不會過問這些細小問題。關鋒問,老張呢?老張是分管農業(yè)的副縣長。
丁一對關鋒的臉色變化好像沒看見,似乎關鋒對他信任有加的樣子。該同志有這一本事,對他有好處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對他不好的事情能當好的看,因此,他總是一副開拓進取舍我其誰的狀態(tài),似乎圍著他的都是好事喜事大事。丁一擺擺手,說:“別提老張了,他連會都懶得來參加?!倍∫粐@著氣,一副重擔壓肩的樣子。
關鋒按住性子,一邊聽匯報一邊查看資料。
資產評估都搞了。評估公司是哪里的?
丁一解釋說,為了體現(xiàn)客觀公正,經領導組集體研究,請了市上的天宇評估公司。
關鋒快速地搜索著,市上幾家評估公司一一閃過,竟沒有一點印象。
丁一再次解釋說,去年成立的,資質過硬,一級。丁一馬上匯報了一個情況,該公司是市上某某幾位退休老領導發(fā)揮余熱搞的。羌市長也曾作過交代,老領導的事情,原則范圍內要給予支持。
市上那幾位老領導,關鋒熟悉。丁一讓市上幾位老領導辦的評估公司來評估,可謂用心良苦,單說這個結論,哪個好提半點意見?就算有,也得悶在肚里。照顧老領導們一點業(yè)務,就算以后紀委追查起來,也好說,說不定還落一個重情重義的美名。
讓關鋒吃驚的是,天宇評估公司的結論是,縣電力公司僅有1200多萬元凈資產,也就是說,花1200多萬元,就可以把電力公司弄到手。誰會弄到手,當然是龍三公子了。1200多萬元并非縣政府收益,單單分流數(shù)百名職工,就要近千萬元支出。關鋒差一點喘不過氣來,不是自欺欺人掩耳盜鈴嗎?單單那竹草灘電站,也得好幾千萬???
關鋒不露聲色,問:“看過了?”
丁一回答得很干脆,答:“看過了,就等老板一錘定音。”
“我一錘定音?”關鋒問道。
“是?。]你拍板,誰敢輕舉妄動?”丁一一副講政治守紀律懂規(guī)矩的樣子。
讓自己拍什么板,結論都出來了。怎么拍?只不過是要自己承擔責任罷了。這樣稀里糊涂的責任關鋒哪能承擔?他不緊不慢地說:“如此重大事項,得集體研究吧,丁縣長?”
“我也是這個意思,你同意了,再上常務會、常委會,程序一點不能亂?!倍∫稽c頭應允。
“那就開會吧!”關鋒嘆著氣,往外邊走。
“你還有什么指示?需要修改什么,我馬上讓他們改!”丁一謙虛謹慎。
“我有什么指示,我修改什么?”關鋒有力地拍打著那沓厚厚的資料,沒好氣地說。
六
會議室煙霧騰騰。
關鋒不抽煙,他不反對別人抽煙??h政府班子成員中,丁一煙癮特大,開辦公會或者常務會,總是一支接著一支地猛抽。分管文教衛(wèi)生的副縣長是個女同志,看見丁一把香煙掏出來,秀眉早皺成一團。等丁一吞起云吐著霧,女副縣長總要用纖纖玉手來回不斷地趕掃著煙霧,然后咳嗽聲痛苦不堪地響個不停。丁一似乎一點也沒有憐香惜玉的意思,照樣有滋有味地抽著。女副縣長實在忍不住了,既是玩笑也是認真,提意見說,關縣長,你得管一管!關鋒一副海納百川的樣子,笑道,劉縣長,我怎管,把丁縣長的香煙給他沒收了,換成人民幣,給你買化妝品?縣委林書記在的時候,丁一不吸煙,他能控制住。林書記不吸煙,也不強迫別人不抽煙,但是,面對彌漫的煙霧他的眉頭總要痛苦地鎖成兩把鋒利的鋼刀,還要痛苦不斷地發(fā)出一陣陣嚴厲的咳嗽。丁一抽煙能克制,關鍵是在什么人面前。
丁一不斷地催促著參會人員發(fā)言。常務副縣長點到了,科局長們不說說萬萬過不了關。但這種事情哪個愿意發(fā)表看法,你侃侃而談了,暢所欲言了,就說明你水平高?就提拔重用你了?縣政府辦公室那個小伙子,正一絲不茍地聽著你的發(fā)言,一字不漏地替你記錄在案??凭珠L們的發(fā)言很藝術很技巧,多半三段式,首先大講一通加快企業(yè)改制的重要性緊迫性。應該肯定,這些同志學習上還是用了不少功夫,說得和中央文件沒有多少出入,能夠如此大段大段地講出來也屬不易,畢竟沒有讓他們把文件從公文包里掏出來放在會議桌上照著念。接著就是對具體問題的看法,都說,這個事情是全縣的大事情,得高度重視,今天,關縣長、丁縣長親自主持會議,足見縣上高度重視。縣上的科局長,不知道何時開始,把關縣長,丁縣長連在一起,就是縣政府班子成員在一起研究工作,也愛說,這個事情給關縣長、丁縣長請示過,匯報過。這個事情定不了,得給關縣長、丁縣長匯報。這讓關鋒十分生氣,什么時候山南縣有兩個縣長了?又不便糾正,也不便發(fā)作。他的神經緊張著,提防著。
然后科局長們就說,這個事情一定要認真對待,應該有一套全面細致的工作方案,要耐心仔細地做好職工思想工作,絕對不能掉以輕心。都是絕對正確的話。最后紛紛表態(tài),只要縣上定了,堅決按縣上要求辦,集中人力物力,白天當兩天,晚上當白天,沒有星期六星期天,千方百計,千辛萬苦,把工作做好。發(fā)言慷慨激昂侃侃而談,說了一大堆,等于什么都沒說。有一個意思倒很明確,縣上叫我們如何干,我們就如何干。
丁一對這樣的發(fā)言十分不滿,又不便發(fā)作,也找不到發(fā)作的理由。他把目光移向分管農業(yè)的張副縣長,示意他發(fā)言。張副縣長根本沒看見的樣子,認真地在筆記本上寫著記著。丁一只好開口,說,老張,談談看法吧?丁一對縣政府班子其他幾個副縣長從來都是直呼其名。張副縣長五十多了,比丁一大了近二十歲,丁一叫他老張。按說,該會議關鋒在座,丁一大可不必做什么主持人,關鋒也沒有讓他主持的意思,也用不著他來要求這個局長那個局長發(fā)言,尤其是副縣長老張。這樣的話,關鋒在座,應該關鋒說。關鋒并沒有表露什么不愉快,耐心細致地聽著記著大家的發(fā)言,時不時的,還對發(fā)言者投去一些贊賞的眼光。
張副縣長并沒有因為丁一點到他的名而開始發(fā)言。他慢騰騰地端起茶盅,不是會議室的,是自帶的,擰開蓋,有滋有味地喝上幾口,挺舒服挺享受的樣子,過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慢吞吞地說道:“還是聽丁縣長的吧,這個事情,丁縣長一直在領導,情況比我熟悉?!睆埜笨h長話里藏著玄機。作為分管這項工作的副縣長,居然說情況不熟悉,什么意思?是丁一故意要他不熟悉?繞開他?還是這事情本來就不該丁一干,他有一肚子怨氣?縣政府議事規(guī)則寫得清楚,副職對正職負責,從來沒有說副縣長對常務副縣長負責,既然你要干,就干吧,還要我說什么?
丁一哪里聽不懂老張話里有話,正想發(fā)作,關鋒說話了,笑吟吟地望著丁一,滿懷期待的樣子,說:“好,那我們就聽聽丁縣長的高見?!闭娌恢P鋒這話是風趣還是幽默。
丁一更是不快。關鋒這話,無疑是對張副縣長剛才的首肯、認同,也向與會者傳遞一個信息,在這個問題上,他和張副縣長一樣,有看法。
丁一的不快不便發(fā)作,關鋒面前,他還得忍。但他還是得把不快表露出來。丁一說:“我有什么意見?我的意見都寫在匯報材料上了?!?br/> 關鋒不冷不熱地拍打著會議桌上的材料說道:“這么說,匯報材料上的意見就是丁縣長的意見了?”關鋒這話有不小的殺傷力,明眼人一看,都知道天宇公司那個評估報告有不少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關鋒這一點,相當于把丁一的褲子輕輕地拉開了一點拉鏈。關鋒是接著丁一的話說的,讓丁一很難受而又不便反擊什么。關鋒不等丁一說話,把話語權拿在手,作總結性講話,對剛才科局長們的發(fā)言作一番肯定,“講得很好嘛!張縣長、丁縣長作了很好的講話,都很好。”然后他開始強調,說了一大通做好改制工作的重要性緊迫性,也談到省上將要在雞鳴召開全省企業(yè)改制工作現(xiàn)場會,市上早在半年前就下達目標任務,必須完成,沒有條件可講。然后,關鋒掉過話頭,說:“這個事情,是大事,涉及方方面面上上下下,要認真地仔細地作好調查研究,要制定操作可行的工作方案?!彼炔徽f丁一搞的那個匯報材料行或者不行,只是要求丁一,工作得再深入一些,考慮得再充分一些,把大家的意見充實進去,條件成熟了,立即提交縣政府常務會、縣委常委會研究。什么叫條件成熟,什么時候條件才成熟,只有關鋒自己知道。關鋒整整講了20多分鐘,實際上什么都沒講。
七
有人要關鋒表態(tài)。
羌市長親自打來電話,羌市長不會談電力公司改制方案。他是關心山南縣的企業(yè)改制工作,全省的企業(yè)改制工作會議就要在雞鳴召開了,山南的干部一定要有政治敏感性,有大局觀念??!市上不是下達了目標任務,有什么為難呢?有什么困難可以向市委、市政府提出來嘛!羌市長只字未提電力公司改制,其實句句都在說電力公司改制。羌市長提到換屆的事情,要求本屆縣委、縣政府干干凈凈、利利索索地把該完成的工作任務完成好,不要把該完成的工作任務帶到下一屆去嘛!羌市長有意無意地說到換屆,對關鋒,是一種提醒,還是一種警示?
關鋒哪敢怠慢,急忙匯報說,正在緊急落實羌市長指示精神,各方面工作都已鋪開,近期將召開縣委常委會、政府常務會,專題通過電力公司改制問題。關鋒得把話說透說清楚。他在電話里不忘向羌市長匯報困難和問題。話不說清楚,羌市長不批他一個頂著不辦?不作一些鋪墊,能力水平如何體現(xiàn)?關鋒匯報說,阻力很大,問題不少,說不定還會釀成上訪鬧事等群體性事件。但他馬上話鋒一轉,說,請羌市長放心,山南縣委、縣政府有決心、有信心、有能力圓滿完成市委、市政府的目標任務。緊接著,關鋒對困難和問題作了較為細致的分析。首先是電力公司班子問題。周洪,劉莎莎他們,包括一大批干部,這個群體不小??!堅決不同意改制,他們不通,工作壓力很大,他們在職工中影響不小。其次,職工有意見,不同意改制,吃大鍋飯端鐵飯碗習慣了。第三,最關鍵的,是那批退休老同志,他們都到社保局領退休金了,還要出來干政,鬧事,據(jù)說還要到市上省上去。這段時間,一點都不敢懈怠,一直都在做這些人的工作。
應該說羌市長很有耐心了,在電話里聽了關鋒那么多匯報。他給予肯定,很好嘛!縣委、縣政府和你關縣長有這個認識,有這個態(tài)度,很好嘛!不過,很快轉過話鋒,什么?干部有意見,群眾有意見就不改革了?改革會沒有一點阻力?有了阻力就不干了?這不是你關縣長的風格嘛!對你關縣長,我們還是很了解的嘛,激情哪里去了?魄力哪里去了?辦法點子哪里去了?市上定了的事情,還需要討價還價?還有一點組織觀念沒有?
抓一間隙,關鋒趕緊把周洪、劉莎莎等準備發(fā)動職工集資買下電力公司的重大事項向羌市長和盤托出。
姜市長顯然生氣了,責問道,他們還是不是共產黨員?還有黨紀國法沒有?很快,又平靜下來,指示道,周洪、劉莎莎的事情交給小丁去辦。
龍三公子的電話也很快打過來。先是一番調侃,像鐵哥們兒親兄弟的樣子,問,縣長老兄,忙啥?中南海接見外賓?還是在中央政治局出席會議?日理萬機兢兢業(yè)業(yè)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關鋒知道龍三公子會找他,但實在沒想到會那么巧合。羌市長的電話打完不到半小時,他的電話就來了。該幽默的照樣幽默,該調侃的照樣調侃,說道,哪有兄弟那樣的福氣,一會兒太平洋,一會兒歐美大陸,感謝兄弟問好,現(xiàn)正處在水深火熱中,趕快伸出救援之手。稱兄道弟,情同手足的樣子。自從龍三公子稱呼關鋒“縣長老兄”,關鋒順勢就叫了龍三公子“兄弟”。
龍三公子在電話那邊說,如果老兄你都水深火熱,那么,全國該有13億人口屬于非洲難民了。
關鋒在電話里打著哈哈,應付著。
龍三公子緊追不放,說道,我們敬愛的縣長老兄,聽說你身在水深火熱之中,兄弟我作為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深表著急,馬上就準備到你身邊普降甘霖。
關鋒思考著應對辦法。
龍三公子見關鋒的愿望強烈而迫切,像大火上了房梁。但他表露不明顯,像隨便抓起手機,老朋友之間聊天說說天氣真好,去郊外散步一樣。龍三公子說,兄弟有千里眼順風耳,看見我的縣長老兄現(xiàn)在正坐在辦公室的大轉椅上愁眉苦臉,無論如何使勁,屁股下面那把轉椅就是無法自由自在地旋轉起來。
關鋒沉默著。
龍三公子繼續(xù)炫耀著他的遙感技術,剛才,我那可親可敬的縣長老兄,還接到一個電話。是吧?
關鋒更加明白。
龍三公子攤牌,說他到山南了,得見見關縣長,有重要事情匯報,麻煩縣長老兄百忙之中予以接見。
關鋒打著哈哈,問道,是否送來重大招商引資項目?很好,馬上安排丁縣長,縣政府接待辦美女們接待,為鄭重起見,邀請人大、政協(xié)主要領導陪同。
龍三公子趕忙打住關鋒,規(guī)格不要高了,丁縣長,接待辦,沒必要了,人大、政協(xié)主要領導,更沒必要了。只要你縣長老兄能親自出面,一杯清茶足矣,事情一完,馬上離開山南。
關鋒不再談接待云云。
龍三公子說了地點,時間。
山南縣城中心廣場旁邊,一幢高樓拔地而起,高樓最頂層,就是“天上人間”茶樓,栽有紅桃綠柳,有嶙峋假山,有涓涓細流,有鵝卵石鋪就的一道道通幽小徑。
關鋒進得雅間,先打趣道:“回到烽火連天的革命戰(zhàn)爭年代了,像搞秘密接頭似的?”關鋒有些不舒服,他還有兩個會議,龍三公子一召見,只好往后推了。
龍三公子頗有閑情逸致,一邊給關鋒倒茶,一邊說:“重溫一下革命先烈的光榮使命,再次接受革命洗禮嘛。你看,你看,領導水平就是高,一來就給我們上黨課?!?br/> 龍三公子說起事情開門見山,是電力公司改制,無論如何,請縣長老兄一定支持關照。
關鋒早有準備,他已經向羌市長鄭重其事地匯報過了。他把向羌市長匯報的內容重新又說了一遍,只是內容更加詳細更加具體,少了先前的含蓄委婉。
龍三公子成竹在胸,說:“周洪、劉莎莎就不用操心了?!?br/> 關鋒吃驚地問道:“他們通了?”電力公司改制,周洪、劉莎莎是堅決的反對者,并且還拋出了職工集資購買方案。關鋒這段時間一直在琢磨如何做周洪、劉莎莎的工作,這兩人工作做不通,改制工作難上加難。
龍三公子很有把握,說:“他們會通的。“
“就那么有把握?”
龍三公子呷著茶,有滋有味地說道:“是的。”
龍三公子接著告訴了一個連關鋒都還從未聽聞的干部安排方案。干部初始提名權,黨委書記會牢牢掌控著,不然,如何在那個地方統(tǒng)攬全局協(xié)調各方?問題是縣委林書記已經去省城住院了,縣委副書記、縣長關鋒在主持縣委工作,有關干部問題,他的意志非常重要?。【退銢]有主持縣委工作,干部醞釀階段,也該找他商量,聽聽他的意見,縣長不點頭,書記也不好貿然行動。連龍三公子都了如指掌了,他這個縣長還渾然不知。說驚嚇可以,說憤怒也可以,但關鋒什么都不表露,和龍三公子一樣,有滋有味地呷著茶,像聽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
龍三公子說的干部安排方案是:周洪到財政局當局長,劉莎莎到交通局當局長。
財政局、交通局是縣政府的組閣局,局長人選,縣長的意見應該非常關鍵。偏偏關鋒聽都沒聽說過。
關鋒說:“周洪、劉莎莎愿意?”
龍三公子道:“怎不愿意?”
關鋒緊追著問:“他們知道?”
龍三公子說:“可以這樣說吧!”
原來早就在做周洪、劉莎莎他們的工作了。像一局深謀遠慮的棋,比自己考慮的全面、深入得多。自己僅僅是他們棋局中一顆點頭、承擔責任的棋子。關鋒確實很生氣,他畢竟在從政這條路上摸爬滾打多年,他能忍,又心有不甘,不緊不慢地說道:“縣委組織部馬部長那里,未必和兄弟你想得那么一致吧?”縣委組織部馬部長,是一個極富個性的同志,在一些干部任用上,連縣委林書記,也敢頂。
龍三公子信心十足,說:“會的,很快,馬部長就會向你匯報,提出他們組織部的意見?!?br/> 關鋒提出職工問題,老同志問題。
龍三公子不以為然,信心十足地說:“要相信我們的干部嘛,周洪他們,劉莎莎他們,完全有本事有能力把事情處理好。他們就是為你關縣長炸碉堡的董存瑞,趟地雷陣的王耀南。”
龍三公子繼續(xù)呷茶,得道高僧似的,說道:“本人初通一些相術,山南馬上就要換屆,很想替山南的領導們把把脈看看相,權當笑談,興趣如何?”
關鋒哪敢掉以輕心,龍三公子會看什么相?他是要向關鋒傳遞一些重要信息。
龍三公子不管關鋒興趣如何,說道,關縣長在山南擔任縣長五年,可謂勞苦功高,既有群眾基礎,又有領導關注,不出意外,這次換屆,到縣委主持工作應該問題不大。老兄今年四十有六,一旦出任縣委書記,道路一片光明?。〔贿^,如果失去這次機會,或繼續(xù)當任縣長,或去市上做一局長,要想進步進步,就困難重重了(龍三公子完全說到關鋒心窩子上了)。丁一副縣長雖然年輕,但他是常務,有魄力,能力強,善開拓,呼聲高,又是羌市長秘書出身,接替關縣長出任縣長沒有多少懸念。組織部馬部長,他在常委中不是很靠前,但他占據(jù)著組織部長這個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口岸,換屆中,出任山南的三號人物,做縣委管黨務的副書記應該沒有多少問題。
關鋒笑道:“什么時候成市委常委、組織部長了?”就是市委常委、組織部長,也確定不了一個縣委書記,縣長的任用,市管干部,市委書記,市長,還要發(fā)表決定性的意見呢!
龍三公子挺謙虛,搖擺著肥碩的大手,說:“不敢當!不過,偉人說得好,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準不準,靈不靈,很快就可以檢驗嘛!難道說,關縣長對出任縣委書記沒有興趣?果真這樣,我可以把這個信息向有關領導同志轉達?!饼埲犹撎搶崒?,云霧繚繞。
關鋒四十六,若能在換屆中出任縣委書記,仕途上,還可一搏。繼續(xù)擔任縣長,或者到市上做一局長,要想再上半格,難上加難了。關鋒早作了不少準備,縣長五年做下來,方方面面,上上下下,早有不少門道。關鋒于縣委書記一職,志在必得。
關鋒毫不隱瞞地表露了出任縣委書記的迫切愿望,希望促成。就是在市領導面前,關鋒也不隱瞞,在縣長崗位拉了五年犁,往縣委書記崗位上靠一靠,有什么過分呢?
龍三公子哈哈大笑,說他早鉆進縣長老兄大腦里開展偵查,需要什么可謂了若指掌。
八
馬部長向關鋒提出的人事方案,和龍三公子說的一模一樣。周洪擬任縣財政局長,劉莎莎擬任交通局長。馬部長列舉出數(shù)十條周洪出任財政局長,劉莎莎出任交通局長的可行性必要性。馬部長談了現(xiàn)任財政局長,交通局長的安排。現(xiàn)任財政局長還有半年到點,先讓他當著黨組書記,換屆時,作為人大政協(xié)副職安排?,F(xiàn)任交通局長,到縣委組織部,做常務副部長,雖是副職,但組織部常務副部長,仕途上占據(jù)著太多優(yōu)勢,已私下征求意見,樂于接受組織安排。
關鋒對馬部長的人事方案,沒有半點興趣,羅列的那些理由,根本沒有聽進去一條。他們這個層次的領導,都已經操作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人事安排,要用哪個干部,只需要“用”那條理由。不用哪個干部,也只需要“不用”那條理由。當然,場面上,都冠冕堂皇:根據(jù)工作需要。根據(jù)誰的工作需要,什么樣的工作需要,只有提出和決定這個人事安排的人清楚。像馬部長這樣一副馬列主義模樣的嚴謹人士,怎就按龍三公子的意愿提出這樣一個人事方案呢?巧合?真的如馬部長所說,出于公心,工作需要?關鋒不會提出疑問,也不能提出疑問。就算提出,人家也會拿出干部任用條例給你說得頭頭是道,滴水不漏,讓你不由得不認為這個干部確實應該這樣用,如果不這樣用,就會給黨的事業(yè),給山南的經濟社會發(fā)展造成巨大損失。既然方案提出來了,提方案的人,自然會不遺余力千方百計地讓方案通過。如果真有什么想法,得在方案尚未形成前采取措施。
關鋒不愿意聽馬部長振振有詞地給他上干部工作課,沉默著。沉默并不是沒有態(tài)度,沉默也是一種態(tài)度。
馬部長繼續(xù)匯報說,已私下征求周洪劉莎莎兩位同志意見,兩位同志均表示服從組織決定。
關鋒對馬部長私下征求意見老大不滿,都征求意見了,還來征求我這個縣長什么意見呢?再說,關某人現(xiàn)在還主持著縣委工作嘛,哪條哪款規(guī)定在醞釀方案前要征求當事人意見呢?并且由你組織部長去征求意見?算不算通風報信或者許諾這樣許諾那樣?當然,也確實沒有哪條哪款規(guī)定組織部長不得征求當事人意見。關鋒的不滿不表露,窩在心里。馬部長對關鋒的不滿渾然不知的樣子,繼續(xù)匯報說,已經專題給林書記匯報過了。至于在什么地方,通過什么方式,馬部長閉口不談。
既然已經征求當事人意見了,又給仍然是縣委書記的老林匯報了,還找我這個主持縣委工作的縣長干什么呢?是匯報還是通報?像一只嗡嗡亂叫的蒼蠅,突然鉆進喉嚨,一陣一陣地惡心。關鋒不好也不便發(fā)作,給馬部長續(xù)上一些茶水,不緊不慢,不動聲色地說:“既然當事人也沒有意見,又給林書記匯報過了,我沒有新的意見。”關鋒這話,表面上什么意見都沒有,往深里去琢磨,還是透露出十分的不快,這些不快,藏在話背后,從牙縫里冷浸浸地流露。像馬部長這樣經驗豐富的領導,完全聽得出來,但他裝著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他征求關鋒意見:“就將這個方案提交縣委常委會?”與其說是馬部長征求關鋒意見,倒不如說是馬部長再把事情確認一下。要不是和龍三公子有言在先,要不是涉及電力公司改制,關鋒早爆發(fā)了。不是這幾個人適合不適合,在山南,適合干那幾個崗位的人何止十個八個。是馬部長先斬后奏,事情都弄得差不多了,才來通報一聲,關鋒怎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以后,還如何在山南從事領導工作?這一次,關鋒選擇了沉默。他回答馬部長說:“就按你的意見辦吧!”關鋒這話,同樣藏有玄機,既回答了馬部長的問話,也把自己的不快再次流露,這方案,是你們組織部的方案,不是我關某人的方案。馬部長再次表現(xiàn)出良好素質,沉著冷靜,不溫不火地說道:“好!那我們就按關縣長的意見辦。”馬部長又把關鋒剛才的話波瀾不驚地送回來,還顯得謙虛謹慎,尊重領導。既然給你關縣長匯報了,組織部的方案當然就變成你關縣長的方案了,什么意思?怎么是按組織部的意見辦?是你關縣長的意見了!馬部長也把自己的意見表露出來。
九
關鋒快速推進電力公司改制。
關鋒是一個守信用的人。
理由冠冕堂皇。市政府已向山南縣人民政府發(fā)出督察督辦通知,限山南縣政府一月內完成改制任務,以優(yōu)異的成績迎接全省企業(yè)改制工作會在市上召開。否則,取消年度評先爭優(yōu)資格。換屆在即,誰愿意一票否決?市政府的督辦通知幫了關鋒大忙,猶如一柄尚方寶劍。
關鋒正在主持縣政府常務會,討論通過丁一提出的縣電力公司改制方案。會議進展順利,有市政府督辦通知在那里,改制方案厚厚的,數(shù)十頁。會前,相關單位已審核,簽署意見,蓋上鮮紅的單位大印。關鋒對這些不感興趣,送到政府常務會的文稿,尤其像改制這樣的方案,早經過多人之手,開過無數(shù)會議。關鋒再次看了看由天宇評估公司出具的資產評估報告,和上次丁一送來的一模一樣。關鋒不想問,也不能問。按慣例,點著參會人員,詢問有無意見。首先是列席會議的電力公司人員。電力公司兩千多名職工,哪能都讓他們列席?只能派代表。能代表電力公司的是縣政府,電力公司是山南縣政府的全國資公司,老板當然是縣政府。關鋒自然不會去代表電力公司,他只在后面決定著電力公司的何去何從。代表電力公司參會的是總經理周洪和工會主席劉莎莎。
這個時候的周洪和劉莎莎已身兼二職。縣委常委會全票通過周洪作為縣財政局長人選,劉莎莎作為交通局長人選。鑒于電力公司改制在即,常委會還作出一個補充決定,周洪、劉莎莎二同志任命暫不宣布,待電力公司改制完成,兩同志再到新單位工作。馬部長解釋,這是在艱難險阻中考查和選用干部。如果兩位同志能夠很好地和縣委保持一致,圓滿地完成縣委安排的改制任務,說明我們選得對;如果在改制過程中,不能很好地和縣委保持一致,完不成縣委交代的任務,說明這個干部不勝任。到時,我們將向縣委鄭重提出,重新考慮該同志的任用。馬部長的意見埋下了一個重大而深遠的伏筆。沒有人對馬部長冠冕堂皇的意見提出半點疑慮,都贊許他深謀遠慮。其實,這樣的做法簡直就是一種赤裸裸的交易。改制工作搞好了,你就當財政局長交通局長,完不成,或者別有用心三心二意,不但你當不了局長,還要找你麻煩??梢哉业穆闊┒嗟煤埽o委可以找,審計局可以找,檢察院、公安局也可以找。這些,周洪、劉莎莎哪里不清楚?開始時,關鋒還有一些困惑,以為會給他設置什么圈套。畢竟,他和劉莎莎是同學。關鋒很快發(fā)現(xiàn)劉莎莎出任交通局長和自己這個縣長同學一點關系都沒有。縣電力公司的副職足有7名。7名副職中,獨獨對劉莎莎予以特殊照顧,是因為她兼任了工會主席。劉莎莎是電力公司改制最強烈的反對者之一,她不像周洪,周洪反對在下面,像奔涌河流下面那些隱藏的暗流,只能感覺,真要弄個究竟,又說不出一個所以然。劉莎莎像河面上那些奔騰咆哮的巨浪,實實在在地向你撲面而來。她多次表示,如果工人要上街,要到縣政府,到市政府,走在最前面的,肯定就是她。鼓搗職工集資買下電力公司,最鬧騰的,也是她,據(jù)說還鼓動了不少職工簽名。她還有一個殺手锏,她是工會主席,要通過改制方案,得她在上面簽字。工會主席不簽字,改制的法律效力大打折扣。工會主席由職工代表大會選舉產生,這個時候,哪能召開職工代表大會撤換工會主席?沒有人去干這種蠢事,只能對她提拔重用,讓她和縣委保持高度一致。突然之間,劉莎莎怎么偃旗息鼓了呢?沉默寡言了呢?還有周洪?劉莎莎也僅僅是一心想著提拔重用?
關鋒點著名,詢問周洪、劉莎莎,電力公司有什么意見?都說,沒有意見。
關鋒挨次點著名,詢問列席會議的財政局,水利局,發(fā)展改革局,審計局,監(jiān)察局負責人,都說,沒有意見。
關鋒又點著名,詢問列席會議的人大,政協(xié),武裝部負責人,都搖著頭,說,沒有意見。
關鋒打趣道,發(fā)表發(fā)表意見啊!說話的人再次搖頭,說,沒有意見。
關鋒繼續(xù)點著參會的幾位副縣長,征詢意見,都說,沒有意見。問丁一,一向喜歡在常委會、常務會上高談闊論、侃侃而談的丁一,也說,沒有意見。
關鋒只好一錘定音,說,既然大家都沒有意見,就原則同意。以政府的名義,提交縣委常委會討論。在這樣重大而敏感的問題上,關鋒不愿走半點捷徑,他喜歡按部就班,穩(wěn)妥。
值班人員急匆匆地在政府辦公室主任旁邊送上一個電話記錄。辦公室主任匆匆看后立即捧著電話記錄送給關鋒,俯下身,耳語著。
張子清帶著電力公司的一幫子退休老同志,到市政府上訪,要見羌市長。市政府信訪辦打來電話,要山南縣政府趕緊派人去把老同志們接回來,不然,就落實維護社會穩(wěn)定責任制,先通報,再扣目標考核分,實在不行,就一票否決。
關鋒把電話記錄推給丁一,要他不要開常務會了,趕緊去市政府接人,妥善處理。
丁一匆匆瀏覽一下電話記錄,二話沒說,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讓辦公室人員趕快叫住剛剛離開會議室的周洪、劉莎莎,一同去市上接人。
當天下午,關鋒接到辦公室主任報告,說丁縣長已經把張子清等老同志從市政府接回來,丁縣長正陪著他們在白玉山莊座談,大家有說有笑,氣氛融洽,不少老同志已經開始下棋,打牌。白玉山莊是山南一個比較有檔次的農家樂,一些時候,市上部分領導,賓館飯菜吃膩了,也提出到那里坐坐。丁一為什么把那些老同志往白玉山莊引,關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要他們不到市上省上去上訪,就萬事大吉。
過幾天,丁一滿臉喜氣地過來向關鋒報告,說,張子清那個老頭子擺平了,要關鋒盡管放心。
果然,改制過程中,沒再聽到張子清有什么響動。不久,縣電力公司召開職工代表大會通過改制方案,縣上自然高度關注,縣公安局對不安定因素作了多次地毯式排查。連關鋒,也對維護穩(wěn)定的方案研究了又研究,自然不自然地,關鋒問起張子清的情況,他知道張子清的能耐和影響力號召力。丁一滿有把握地說,不會有事了,放心!盡管放心!
張子清這人是塊硬骨頭,也有軟肋。丁一抓住了張子清的軟肋。張子清只有一兒,在縣國土局下面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國土所工作,三十多歲了,連個副主任科員都不是。張子清知道自己的兒子不是當官從政的料,也不作什么照應。張子清的兒媳小曹,是縣機關幼兒園的老師,她卻迫切地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夠像公公一樣弄個一官半職?;蛟S,她當初嫁給張子清的兒子未必不是沖著張子清的一官半職。丁一先把張子清的兒子從鄉(xiāng)鎮(zhèn)調回來,在縣國土局安排了一個征地中心副主任,享受副主任科員待遇。丁一分管國土局,辦這樣的事情小菜一碟。小曹兩口子感激涕零,自然把丁一當大救星大恩人。丁一有言在先,當副主任只是暫時的,表現(xiàn)得好,還可以當主任,當副局長。丁一說的表現(xiàn),既是小曹兩口子的表現(xiàn),更是張子清的表現(xiàn)。丁一把話說得明白透徹,縣電力公司改制,小曹兩口子必須配合縣委、縣政府做好老頭子的工作,張子清必須和縣委、縣政府保持一致,不得煽動老同志到市上省上上訪。丁一說,縣委、縣政府有能力把小張調進來提上去,也調得回去降得下來。小曹是一個渴望丈夫進步的女人,哪愿失去這些企盼已久而不得的東西,當即向丁縣長保證,公公的事情交給她,她有辦法。張子清怎會聽兒子兒媳的勸?小曹沒去勸說公公,小曹的辦法很簡單,但適用。她先在公公面前撒潑,尋死覓活,胡攪蠻纏。公公要去參加老同志組織的上訪活動,她就去攔,去拉扯,甚至伸出粗壯的大手要把張子清攔腰抱住。張子清只得改變策略,不讓兒子、兒媳發(fā)現(xiàn)行蹤。但是,只要張子清出現(xiàn)在老同志的集會地點,小曹很快就會出現(xiàn)在那個地方。小曹先是在張子清面前又哭又鬧,如果張子清還不離開,小曹就去人群中拉張子清,如果張子清不配合,小曹就伸出粗壯的大手,把張子清攔腰抱著就走。張子清在山南也算一個人物,經小曹這一折騰,哪里還敢去參與那些事情,臉面早不知道往哪里擱了。到改制關鍵時刻,不少職工都希望張子清能站出來領著大家說說話,小曹那個母夜叉的樣子,張子清哪里還敢站出來?不去,又覺得對不起人,又憋著火氣,只得躲到省城一個親戚處,眼不見心不煩。
電力公司改制盡管出現(xiàn)好幾次鬧事,人數(shù)也不少,但都在山南范圍,沒有到市上省上,都在公安機關可控范圍內。盡管警察和職工還出現(xiàn)了一些肢體接觸,但沒有出現(xiàn)人員傷亡,都是按縣委、縣政府研究的方案有序推進。全省國有企業(yè)改制工作現(xiàn)場會如期在雞鳴市召開。其間,市長羌光榮親自給關鋒打來電話,對電力公司改制工作予以表揚和肯定。關鋒暗暗地舒了一口氣。聽羌市長口氣,關鋒出任山南縣委書記,沒有什么問題了。
那天,龍三公子突然出現(xiàn)在關鋒辦公室。龍三公子到山南,都是他選地方,一個電話,把關鋒請過去。這次例外。龍三公子滿臉喜色,關上門,丟一個手提箱在關鋒面前。龍三公子開門見山,不躲不閃,說,老兄,事情辦妥,登門拜謝。
關鋒知道他事情辦妥,自己確實給予了大力支持,還需要什么拜謝?需要的,羌市長已經暗示了,出任山南縣委書記只是時間問題。
龍三公子一臉虔誠,指著那個手提箱,說道:“這是規(guī)矩,規(guī)矩不能亂!日子還長!”
關鋒想得到提拔重用,想當縣委書記,縣委書記當了之后還想當副市長、市長。關鋒不敢要那些東西。這些年,他遇到過不少這樣的情況,只是這次面對的人更加特殊,分量更重。
關鋒說,該好好謝謝的是兄弟啊!關鋒話語真誠,發(fā)自肺腑。
龍三公子臉上有些掛不住,他似乎很少遇到這種情況?!霸趺矗研值墚斖馊?,信不過?怕有微型攝像機,錄音機?”他一邊說,一邊把整個身子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地拍打不停,證明自己確實未曾采用那些下三爛的勾當。
龍三公子需要關鋒把手提箱留下,說:“關縣長,縣委書記不想當了?”龍三公子已經把先前稱呼的“老兄”換成了“關縣長”。
關鋒沒料到龍三公子會出此言,鼎力支持龍三公子,難道不是為了那個縣委書記的崗位?
龍三公子繼續(xù)做工作,說:“關縣長,我還怎么開展工作?需要我把其他人說出來?”
關鋒哪里敢聽,龍三公子也不會說。龍三公子非常遺憾地說:“關縣長,我們真的不能成為朋友?”
關鋒請龍三公子提走了那個手提箱。
十
換屆結果出人意料。關鋒調任市林業(yè)局長。丁一由常務副縣長升任縣委書記,馬部長由縣委常委、組織部長升任縣長。市林業(yè)局長和縣委書記、縣長,一個級別,含金量,臺階卻大不一樣??h委書記可以提拔為副市長,市委常委,退一步,還可到市人大,市政協(xié)謀一副職。林業(yè)局長,要想往上再靠半格,幾無可能。
關鋒出任市林業(yè)局長不到一年,山南官場發(fā)生大地震。省紀委住進山南,山南電力公司改制腐敗案浮出水面。三名市領導,五名縣領導,十多名科級干部卷入其中。
關鋒逃過一劫。但是,他并不輕松。整個山南官場都在傳說,怎獨獨關某人獨善其身?他在這個案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誰向紀委舉報?
面對這些傳說,比起那些被送進看守所的同僚,關鋒好受不了多少。
作者簡介:
曾瓶,男,1970年生于四川省合江縣,四川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北京文學》《四川文學》《天津文學》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小小說300余篇,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載。出版三部中短篇小說集和微型小說集《公示期》《廠子》《城市上空沒有鳥》。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