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見過陳世旭時,我就自認該稱他為兄的。一因他早早成名,他那篇標題有將軍二字的成名作《小鎮(zhèn)上的將軍》,使當時正在部隊當創(chuàng)作員的我挺喜歡,而且從作者簡介里推算,他比我大一歲。二因他又先于我入中國作協(xié)文學講習所進修。“文化革命”后第一期入文講所的弟兄們,是非常令同道矚目的,何況世旭還和蔣子龍同班,和王安憶同桌。及至1981年夏天,他和文講所一個同學到大興安嶺邊防哨所實習采風,我得以和他在沈陽軍區(qū)文化部謀過一面。那一面謀得我大為吃驚,世旭兄面相好年輕啊,兩眼炯光閃閃,亮得清澈自信毫無雜念。一頭不長不短的濃黑密發(fā),一件十分合體的雪白半袖上衣,那半截袖子最顯緊湊利索,而且并不像我們軍人那樣扎在褲腰里。褲子好像是鐵灰的吧,或是藍的,很是潔凈,肥瘦極合體,這與當年肥襠闊袖的軍裝形成鮮明對照,顯出世旭既瀟灑又嚴謹,同時是個很愛清潔甚至有點潔癖,似對低俗齷齪絕不寬容的感覺。不多幾個人同屋一坐,除我之外,不是部長就是老兵,我只比他小一歲,倒像我比他大了十歲的老相。他小說寫得好,又眼睛雪亮雪亮的有神兒。那神兒并不是謙恭順從的那種,在嚴肅正統(tǒng)的部隊領導眼里不一定得賞識,但在男男女女編輯和文學愛好者心里會是什么分量,那時我還不明白,現(xiàn)在想則不言而喻了。那次他在我們東北軍營不過轉了一圈,回文講所不幾天就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了《唱歌吧白樺林》,是篇很有詩意的士兵小說,不免使我心下有點兒不是滋味兒。他不過走馬看花兜了那么一圈風,眨眼就寫出詩味挺濃的小說來了。而我當時已是沈陽軍區(qū)創(chuàng)作室專業(yè)創(chuàng)作員了,苦巴苦業(yè)喝多少邊防哨所的水了,那水里怎么就沒多含幾滴稍濃點兒的能寫出好小說的墨水兒呢?我開始心存妒忌地佩服起大我一歲卻像小我十歲的陳世旭了。但我知道,當時我并沒在他眼里留下什么印象,這不光我其貌不揚且顯老相,即便我也是帥哥,但沒弄出一篇打人的成名作來,在眾多同性作者眼中也不會留有印象的,何況還不帥。所以,后來一想到長我一歲卻顯小我十歲的世旭兄,我便想到諶容女士那篇著名小說《減去十歲》。我曾奇怪地想,那篇小說是為世旭兄寫的吧!當然我不可能真認為是為世旭兄寫的,只是那題目確實與世旭極顯年輕的相貌吻合。
只是心下奇怪地暗想一下而已。只那么匆匆一見,而且是文化部安排的一見,也不是專門見我,我是不可能當面吹捧世旭什么的。我雖貌似謙卑,內心卻常常蔑視一些名氣大,口氣和架子也不小的不論老者與少者,不論美女與帥哥。那一面,給我印象,世旭兄既不是口氣大者,也不是口氣小者。不過我隱約感到,他是輕易不肯尿誰的主兒,看他那亮閃閃劍一樣直率且毫不猶豫的眼光吧,他不可能輕易佩服誰,也不可能誰也不佩服。輕易佩服誰和誰也不佩服的人,是沒大出息的。那次不咸不淡的見面,世旭沒給沈陽軍區(qū)幾位作家丟下兩句或夸贊或指教的話,一定是不屑了。
數(shù)年后,我脫了軍裝,得以較多和世旭兄一同參加筆會和采風活動,見面便逐漸頻繁起來,而且慢慢成了雖性格迥異卻相互信任并很默契的朋友。這也許與我后來也弄出一兩篇得以入文講所進修的小說,外加也已到省作家協(xié)會駐會工作有關吧。反正使我有許多機會看明白了,世旭何以大我一歲卻顯小我十歲般年輕了。
一切皆因性格使然。多年后再見到的世旭,仍然有潔癖似的愛干凈,衣著得體,甚至他的體態(tài)與相貌也仍與多年前沒絲毫變化,直到現(xiàn)在,不僅我,許多人都覺得世旭的眼睛仍四十多歲那樣亮著。眼睛雪亮的人,尤其老而愈亮的人,絕對精力充沛,愛好什么便多是什么方面的天才。
世旭愛寫作愛書法這不用嗦了,有幾歲年紀的作家大多都可能愛這兩樣。但他書法方面卻體現(xiàn)著難得的公益心,筆會上,別人聊天或喝酒呢,他在別處一張張地給東道主寫字呢,沒誰看得著,也沒一個潤筆費。這不算稀罕,除他也有人能。而一個男作家能像世旭那樣愛干凈、愛游泳,其實是愛保養(yǎng),而且?guī)资耆缫蝗眨痔貏e得益的,我看數(shù)陳世旭了。他穿的衣服我印象就那么三兩套,并不貴重,但長久不變,他在乎的就是個合身得體,尤其在乎干凈,就如他心里不容一點別扭和齷齪那樣,很少見他那幾件換得不勤的布衣有一星半點臟污,也沒見他穿過奇異怪誕點的衣褲。再就是他的愛洗澡,有時電話問他干什么呢?他說洗澡呢。早晨洗,晚上洗,甚至有時中午也要洗一下。他說南昌熱,水又方便,就養(yǎng)成習慣了。日三洗其身的人,能不水靈嗎?所謂健康年輕不也就是水靈嗎?
世旭還愛好一件小事,現(xiàn)在看來是挺大的事,他持之以恒幾十年了,就是每天早飯時吃一大片生姜,出差在外也不間斷。他說姜健胃且養(yǎng)皮膚。喔,健胃養(yǎng)皮膚啊,怪不得他面無一絲皺紋,總是光光澤澤的??磥?,小事有成,才能成大事啊,世旭怎能不成就健康成就年輕的大事呢!說不準,魯迅蕭紅等若也能世旭這樣愛好吃姜保健,就不會早早走上黃泉之路,還能成就傳世的《長征》和另半部《紅樓》巨著呢!
世旭坦然,率真,不想喝酒就堅決不喝,想喝就干個痛快,絕不違心地敬誰酒,或違心地接受誰的敬酒。當面說好話背后下毒手的事肯定與他無關,倒是當面說了不好聽的話,背后卻并沒有使絆子的動作跟著。丑話敢說在當面,不委屈自己去遷就卑瑣小人。不管天王老子,還是地頭蛇,想說的話及時說出來,不愛聽的話不功利地作假表示迎合,甚至按耐不住和糟糕的領導拍桌子震動得茶杯直跳。有時實在不便表露態(tài)度了,則抬屁股走人。愁一愁,白了頭。悶一悶,生額紋。不生悶氣,不存窩囊氣,世旭這等坦蕩率真耿直的性格,能不年輕嗎?看他寫那些小說散文吧,行云流水,直抒胸臆,斷不會寫的時候及寫完了,都一直愁眉苦臉,悲悲切切的,早早寫老了自己。
性情中的世旭待人處事多看對不對心思,很少有功利目的。對撇子就是朋友,否則再有用也不與之交。夠朋友的,沒有用也常想著,這想著,絕不是為占便宜,就是夠意思地想著。我愛好收集個刀子和喝光了酒的空瓶子什么的,再就是不昂貴的有趣石頭。他碰到了能看上眼的,便打電話說一聲酒瓶子的形狀和質地,問行不行,行就千里迢迢帶到筆會上給我,有時甚至郵來。不功利目的地想著朋友的人,是種幸福和享受,不僅不會累,一定會年輕的。
因和世旭是朋友了,而且性格并不很同,所以處事太不一致的地方,我也能用實話勸勸他。比如,有時候到一個小地方參加筆會,人家挺認真的,滿腔熱情安排的活動卻不對他心思,世旭就可能直言或找個借口不去了,我便不忍冷了人家的心意,委曲求全說,世旭去吧,人家好心好意接待咱們,將就一下完事兒了。他說不想去何苦將就呢,沒什么意義嘛!我就再勸勸,說將就一下吧,把事成全完得了!再三勸了,他也很給面子,就將就下來了。當然這種將就不多。多了,就不是世旭了,世旭也就不會那么個性鮮明,那么自己想做的事件件有成了,因而也絕不可能那般年輕了。
2011年7月26日草于沈陽大溝鄉(xiāng)間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