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阿合家的“羊樓”上,是令人難忘的。
阿合四十多歲,長得壯實,有一身力氣,是把干活的好手。他的妻子比他小幾歲,沒名沒姓,我們跟著大家叫“阿合席嫫”,譯成漢語就是阿合的老婆。有兩個女兒,老大十四五歲,按照彝家的風(fēng)俗,已經(jīng)換了“童裙”,算成人了。小的十來歲,還穿著麻布片子,是個孩子。他們?nèi)易≡趦砷g草屋里,旁邊搭了個灶房,羊樓在對面,中間那個堆著肥的小院壩,是“雞犬豕”的樂園。
一個月白風(fēng)清的傍晚,女人們“圍著磨子轉(zhuǎn)”,我們和阿合坐在她們旁邊,大家很投合地閑聊著。突然,阿合席嫫停下磨玉米面的活,還拍拍手,同我們開了個玩笑。她說:你們是毛主席派來的干部,最看得起我們娃子,你們拿白米白面和油鹽來,同我們一起吃洋芋蕎粑,喝酸菜湯,從不嫌棄我們和孩子,成了一家人。既是一家人就配個“對”吧,兩個女兒配給年輕的兩個干部,我年紀(jì)大了就配給你們的領(lǐng)導(dǎo)老某吧。話還沒說完,阿合就大笑起來,我們也跟著笑,并想借這個聊天開玩笑的機(jī)會,對她講點新社會男女婚姻的變化,阿合席嫫卻很認(rèn)真地說:你們別笑呀,我和阿合就是主子“配”的,你們還夸我們吃苦受累,勤勞樸實嘛。一聽,我們感覺到這位受壓迫受剝削的女奴隸,對主子的“配婚”是滿意的,是心存感激的。于是我們就把話題轉(zhuǎn)到阿合身上,要他講一講主子給他“配婚”的故事。
阿合是大涼山黑彝烏基家的鍋莊娃子,從小就給主子放羊,溝里、坡上和森林邊,都留著他的足跡,淌著他的血汗。主子年年殺羊、吃肉、賣羊皮,可羊群沒有減少,反而一年比一年多。主子一高興,就叫來一個比阿合小幾歲的女鍋莊娃子,跟著阿合學(xué)放羊。從那時起,阿合除了干放羊的活,又增加了種地的活。沒想到,阿合有力氣,腦子也靈活,種地也是一把好手。什么“布谷鳥不叫,春天不到”,“布谷鳥開口,犁頭就要跟黃牛地里走”等農(nóng)事節(jié)氣,他都記得很清楚,活路做得細(xì),莊稼長得好,糧食收得多。主子一高興,就把跟著他放羊的女娃子,配給阿合作“席嫫”了。
這個故事,聽起來順風(fēng)順?biāo)稽c波瀾也沒有。其實,阿合在講述時,淌了幾次眼淚,有時還泣不成聲,并讓我們看了他小腿上被主子用火鉗燙過的條形傷疤,頭上留下不長頭發(fā)的凹形傷疤。阿合席嫫也告訴我們,在她身上同樣留著兩三處傷疤。鍋莊娃子上升為安家娃子,真的是用血汗換來的,是用命去拼出來的啊。
奴隸主給娃子“配婚”,主要是實現(xiàn)“奴產(chǎn)仔”,為了增加勞動力和財富,也是他們籠絡(luò)娃子、懲罰娃子的一種手段。如主子給阿合“配婚”,是屬于賞賜性的,讓阿合夫婦心存感激。而另一種“配婚”,卻是對娃子的懲罰,如逼迫一個身強力壯的男娃子,同一個年老體弱的女娃子“配婚”;把一個花季少女同一個腳瘸眼瞎的老頭“配婚”等。不服從就得挨打,挨餓,甚至轉(zhuǎn)賣到別處去受罪。
彝族的婚姻制度,叫“等級內(nèi)婚”和“家支外婚” 。如黑彝的婚姻嫁娶,為了維護(hù)他們的特權(quán),保持所謂的血統(tǒng)“純潔”與“高貴”,只能在黑彝中進(jìn)行。嚴(yán)禁黑彝同白彝、漢人和娃子結(jié)婚。誰要違反了這個“規(guī)矩”(即習(xí)慣法),誰就會被處死。所謂“家支外婚”,是指同一個家支的人(同姓同祖),只能與其他家支同等級的人開親,違反這個“規(guī)矩”的,輕則被開除家支,讓其失去家支的依靠和保護(hù),甚至淪為奴隸。
白彝的婚姻也大體如此。白彝只能同不是本家支的白彝開親,他們永遠(yuǎn)不可能同黑彝開親,也不愿意同娃子開親,等級制度同樣是十分嚴(yán)格的。
至于娃子的“配婚”,完全操在占有奴隸的主子手里,任其隨心所欲地處理,他人和社會是無權(quán)干預(y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