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統(tǒng)一六國以后,以法家思想治理國家,遭到原六國統(tǒng)治區(qū)域民眾的廣泛抵制,他們發(fā)表了大量不利于秦朝統(tǒng)治的言論。嚴厲推行“法治”的秦朝統(tǒng)治者通過立法活動,嚴懲不當言論者,在歷史上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秦朝不當言論罪的立法實踐
秦王朝建立以后,有關不當言論罪的立法主要集中在秦始皇統(tǒng)治時期。秦二世統(tǒng)治時期,對不當言論罪進行了完善。
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不當言論罪。公元前213年,儒生淳于越在宴席上公開反對郡縣制,主張恢復商周時期的分封制。丞相李斯當場進行批駁。他譴責儒生們在天下統(tǒng)一于秦的情況下,卻“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認為如果對儒生這股危險勢力不加禁止,“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為此,他提出按如下罪名進行整治:
1.挾書罪。李斯提出了“焚書”的建議,史書除秦記以外,六國史書一律燒掉;除醫(yī)藥、卜筮、種樹以外,《詩》、《書》、百家語允許博士官依職責收藏,其他人的藏書都集中到官府燒掉。如果三十天內不交到官府,就要依據(jù)《挾書令》定為“挾書罪”,處罰措施為“黥為城旦”。
2.偶語詩書罪。李斯還提出不許對六國史書、《詩》、《書》、百家語等書籍記載的內容相互進行討論,否則,“偶語《詩》、《書》者棄市”,即按照“偶語詩書罪”定罪,刑罰措施為“棄市”。在《挾書令》頒布以后,秦始皇下令嚴禁“聚語詩書”,“有敢偶語詩書棄市”,從而擴大了挾書律的懲治范圍。
3.以古非今罪。所謂“以古非今”,即以前世之事諷喻非議本朝政治的行為。針對儒生們借古抨擊秦政的現(xiàn)狀,李斯提出對這種行為以“以古非今罪”進行嚴厲處罰,刑罰措施為“族”。秦始皇聽從建議,頒發(fā)《焚書令》。
為防止官吏們對上述罪行的放縱,李斯特別提出“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李斯的建議因得到秦始皇的認可而上升為國家法令,從而使挾書罪、偶語詩書罪、以古非今罪成為秦朝統(tǒng)治者懲治意識形態(tài)領域犯罪的有力武器。①
危害國家安全的不當言論罪。秦朝統(tǒng)治者不僅嚴厲懲治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不當言論,而且還大力懲治有損國家統(tǒng)一、安定祥和形象的不當言論。主要罪名有兩個:
1.妄言罪?!巴浴?,是指煽動反對或推翻秦朝統(tǒng)治的言論,犯此罪者要受“族”刑。該罪創(chuàng)于秦始皇時期。據(jù)《史記·項羽本紀》記載:“秦始皇帝游會稽,渡浙江,梁與籍俱觀。籍曰:‘彼可取而代也?!貉谄淇冢唬骸阃?,族矣!”犯妄言罪要受“族”刑,在《史記·酈食其陸賈朱建列傳》中也有記載,酈食其為劉邦游說陳留令,希望陳留令能夠棄秦降漢。陳留令以“秦法至重也,不可以妄言,妄言者無類”為由拒絕酈食其的游說。這里的“無類”,就是無遺類,也就是族刑。
2.非所宜言罪。這也是秦的主要罪名之一,即說了不應說的話而觸犯秦律,但處什么刑罰無相關記載,u/OfhPNv8AWjSTlIN19xXmFEijcdEcFzGCI7G+yQgFY=一般推測由秦朝統(tǒng)治者隨意處罰。此罪始見于秦二世時。秦二世曾經向博士儒生咨詢他們對陳勝、吳廣起義的看法和對策,“諸生或言反,或言盜。于是二世令御史案諸生言反者下吏,非所宜言。諸言盜者罷之?!雹谇囟啦辉嘎犧r民起義損害國家安定祥和的消息,將敢談論的人由御史按非所宜言治罪。
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的不當言論罪。統(tǒng)一六國以后,為了統(tǒng)一思想,鉗制輿論,秦始皇創(chuàng)設了妖言罪,發(fā)展了誹謗罪。妖言罪與誹謗罪在形式上極為相似,均指對當時的政治體制與制度措施進行非議,對于當政者本人進行批評與攻擊。在內容上二者卻表現(xiàn)出較大的不同。按照《漢書·賈鄒枚路傳》的解釋:“正言者謂之誹謗,遏過者謂之妖言。”
1.妖言罪。公元前212年,以侯生、盧生為首的儒生、方士攻擊秦始皇“天性剛戾自用”、不重用儒生而“專任獄吏”、“樂以刑殺為威”,以致“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于上”。他們認為秦始皇“貪于權勢至如此,未可為求仙藥”。于是集體逃亡而去。這讓秦始皇大為震怒,遂以“為妖言以亂黔首”的罪名逮捕四百六十余儒生,“皆坑之咸陽”。③“坑儒”事件的發(fā)生,標志著“妖言罪”的確立。
2.誹謗罪。誹謗罪是指非議秦朝朝政或者非議他人,犯此罪者處死刑或族刑。公元前211年,有隕石墜于東郡,有人在隕石上刻了“始皇帝死而地分”等字,詛咒秦始皇早死。秦始皇獲悉此事后,派遣御史逐一嚴加查問。在沒有人承認的情況下,“盡取石旁居人誅之”。④
秦朝不當言論罪的立法特點
立法目的的唯一性。秦王嬴政統(tǒng)一全國后,自感“德兼三皇、功包五帝”,提出“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他還采納了群臣關于皇帝“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的建議,⑤從而創(chuàng)立了皇帝的名號,確立了皇帝的詔命體制,確定了與皇權相關的稱謂,在中國歷史上首次建立了皇帝制度。皇帝制度是一種完全新型的君主專制制度,它以皇帝為主宰,以皇權為核心,以“家天下”為骨架,以皇帝旨意為靈魂。秦始皇在巡視各地的時候,都要“立石頌秦德”。任何有損于秦始皇創(chuàng)造的言行,都必將視為“大不敬”,必將遭到最嚴厲的懲處??疾焐鲜銎叻N不當言論罪的出臺背景,不難看出,它們的設立時間都不是出現(xiàn)在皇帝制度創(chuàng)立之前,而都是在秦始皇晚年和秦二世時期,都是在不當言行威脅到皇帝制度根本的時候出臺的。即使身為長子的扶蘇勸諫秦始皇不要“重法繩之”,也不能動搖秦始皇捍衛(wèi)皇帝制度的決心,“始皇怒,使扶蘇北監(jiān)蒙恬于上郡”。⑥這與《禮記·王制》記載的商代對與言論有關的處罰措施、《邵公諫厲王止謗》中的處罰言論措施不同,它們維護的是奴隸制君主專制制度。
立法活動的被迫性。學界比較流行的觀點認為秦朝的律文繁密,涉及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的方方面面。該觀點的理由主要有三個,一是《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記載了“事皆決于法”,“治道運行,諸產得宜,皆有法式”;二是睡虎地云夢秦簡中的秦律涉及秦朝社會的方方面面;三是《鹽鐵論》等相關書籍有秦朝律文繁密的記載。這就容易產生一種表象,秦朝治理國家的主要手段就是動輒立法。其實這是對秦朝的誤解。馬克思指出,“只有毫無歷史的人才不知道:君主們在任何時候都不得不服從經濟條件,并且從來不能向經濟條件發(fā)號施令。無論是政治的立法或市民的立法,都只是表明和記載經濟關系的要求而已?!雹咴谏鐣洕钌形催_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秦朝統(tǒng)治者不會輕易進行立法活動。這樣說的理由有兩個。一是《史記·秦始皇本紀》在記載秦始皇功績“皆有法式”的同時,還記載了秦始皇也重視“禮”:“訓經宣達,遠近畢理,咸承圣志。貴賤分明,男女禮順,慎遵職事。”二是秦始皇針對不當言行的立法大都是在被迫的情況下進行的。淳于越在批評仆射周青臣面諛時不僅將矛頭指向郡縣制,而且還危言聳聽說秦朝不能長久:“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边@對于期望帝位“傳之無窮”的秦始皇來說無異于當頭一棒。即便如此,他依舊“下其議”。⑧在李斯進行了利害分析之后,秦始皇才決定禁止類似淳于越的不當言行。此外,妖言罪、誹謗罪也是在盧生等人攻擊秦始皇本人的時候出臺的。這從秦始皇在聽說盧生等人言行之后的震怒中可以看出:“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雹?br/> 立法內容的殘酷性。在重刑主義理論指導下,秦朝承襲奴隸制時期的酷刑,規(guī)定了非常苛酷的刑罰制度。夏朝以來的肉刑,秦朝是應有盡有。史載秦代“廢王道,立私權,禁文書而酷刑法……以暴虐為天下始”。⑩“上無德教,下無法則,任刑必誅,劓鼻盈累,斷足盈車,舉河以西,不足受天下之徒?!薄靶陶呦喟胗诘?,而死人日成積于市?!边@些帶有夸張語言的表述,從一個側面體現(xiàn)了秦朝刑罰的殘酷性。
秦朝不當言論罪的歷史影響
秦朝不當言論罪為秦朝維護文化專制統(tǒng)治提供了法律依據(jù)。法家是批判儒家最為激烈的一家,提倡“專任刑法”。他們認為在激變的社會中,提倡“禮治”是“守株待兔”的愚人之舉,應該大力推行“法治”,制定完備而具有強制性的法制與殘酷而有震懾力的刑罰。因此,他們極力主張“不務德而務法”,法律是“禁暴”、“止亂”的工具,是最有效的統(tǒng)治方法。以法家思想為指導思想的秦朝統(tǒng)治者非常重視通過立法,打擊發(fā)表威脅秦朝統(tǒng)治的不當言論。在淳于越等儒生攻擊郡縣制度、威脅皇帝制度根本的時候,以秦始皇為代表的統(tǒng)治者出臺了《挾書令》、《焚書令》等法令,合法地焚毀了不利于統(tǒng)治的書籍,對于違反法令者以挾書罪、偶語詩書罪、以古非今罪進行處罰。在秦始皇待之甚厚的侯生、盧生等儒生卻大肆攻擊秦始皇本人、抨擊皇帝制度的時候,秦始皇依法對儒生以誹謗罪或妖言罪進行處罰。妄言罪、非所宜言罪也為秦朝統(tǒng)治者處罰不利于統(tǒng)治者提供了法律依據(jù)。當然,秦朝有關不當言論罪的立法是把“雙刃劍”,它在為維護文化專制統(tǒng)治提供法律依據(jù)的同時,也因其過于苛刻而成為起義軍有力的反秦武器,比如劉邦就曾公開說“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誹謗者族,耦(偶)語者棄市”,并約法三章以收買民心。
秦朝不當言論罪為后世封建專制政權提供了立法借鑒。強大的秦朝二世而亡為漢代及以后的統(tǒng)治者敲響了警鐘,警示他們注意汲取秦亡的教訓。不當言論罪雖成為劉邦等起義軍的攻擊口實,但它們對于維護封建專制統(tǒng)治卻極為必要,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改進立法。漢承秦制,漢初保留了秦朝時期的諸多不當言論罪,有的處罰嚴厲程度甚至還超過秦朝。比如關于誹謗罪、妖言罪的處罰,據(jù)《漢書·刑法志》記載:“漢興之初,雖有約法三章,網漏吞舟之魚。然其大辟,尚有夷三族之令……其誹謗詈詛者,又先斷舌。”隨著恤刑原則的確立,漢朝統(tǒng)治者逐步廢除了秦朝時期的一些不當言論罪。公元前190年,“除挾書律”。公元前187年,妖言令被廢止。公元前177年,漢文帝下令廢除“誹謗、妖言之罪”。盡管漢朝廢除了一些不當言論罪,但對“言禁”的規(guī)定依然名目繁多,特別是秦朝創(chuàng)立的“非所宜言罪”成為漢朝統(tǒng)治者任意處罰違反“言禁”的法律依據(jù),為桓靈時期的“黨錮”事件埋下了伏筆。到“六朝時猶用此律”,但該罪的認定沒有客觀標準,議獄者可任意輕重,又有昏暗之嫌,至“隋初刪之”。
秦朝不當言論罪為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增添了新的色彩。先秦時期的統(tǒng)治者在將危害其統(tǒng)治的暴力行為視為非法的同時,還采取了禁錮思想、鉗制言論的文化專制政策,制定了許多言禁法令。比如,《尚書·盤庚》中記載了盤庚規(guī)勸不同意遷都的臣僚們時頒布禁止一切非議的王命,《禮記·王制》記載了商代對“析言破律,亂名改作,執(zhí)左道以亂政”、“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眾”、“行僻而堅、言偽而辯、學非而博、順非而澤以疑眾”、“假于鬼神、時日、卜噬以疑眾”等行為進行誅殺的規(guī)定。法家經典《法經》雜律篇也明確規(guī)定對不當言論行為進行重處:“議國法令者誅,籍其家及其妻室?!?br/> 秦朝繼受了先秦時期的言禁法令,并在此基礎上有所發(fā)展,為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形成作出了新的貢獻。在商鞅變法時期“燔詩書而明法令”的基礎上,秦朝頒布了《挾書令》、《焚書令》,并制造了著名的“焚書坑儒”事件,從而使挾書罪、偶語詩書罪、以古非今罪等不當言論罪名極具有“秦朝特色”,其他不當言論罪因被后世所繼承而成為中國言禁制度的源頭,從而豐富了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本文為河南工業(yè)大學博士基金項目的成果,項目編號:2009BS005)
注釋:
?、偾笆鑫礃嗣鞒鎏幍囊膬热菥鲎浴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三十四年)。
?、凇妒酚洝⒕词鍖O通列傳》。
③⑥⑨前述引文出自《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五年)。
?、芮笆鲆某鲎浴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三十六年)。
?、荨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二十六年)。
⑦《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121~122頁。
⑧前述引文出自《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四年)。
⑩《史記·秦始皇本紀》,所引賈誼的《過秦論》中篇。
《鹽鐵論·詔圣》。
《史記·李斯列傳》。
《史記·漢高祖本紀》。
《漢書·惠帝紀》。
《漢書·高后紀》。
《漢書·文帝紀》。
程樹德:《九朝律考》,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06頁、第405頁。
(作者單位:河南工業(yè)大學法學院)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