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史寫作實踐與理論探索都已經取得了長足的進步。2004年在蘇州大學召開的“中國文學史百年研究國際研討會”統(tǒng)計,截止1994年,大陸出版的中國文學史著作已達一千六百部以上,臺灣香港還未計入,可見其盛。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學者呼吁“重寫文學史”,人們反思文學史寫作,提出質疑,總結經驗,積累了很多成果,這似乎顯示了再寫文學史或者重新討論文學史寫作已無必要:群眾都已經過了河,就不必再去摸石頭了。
中國文學史的史觀深受蘭克以來的現(xiàn)代史學影響,文學史寫作往往追求客觀真實,著意挖掘作者意圖,描述文學史的線性進步,敘述中融入民族國家意識,而尤以客觀真實、線性進步為著。自上世紀六十年代以來西方出現(xiàn)了所謂的語言學轉向,后現(xiàn)代史學家們激烈批判這些史觀,這股思潮早已波及中國。吾人隨波逐流,拾洋人余唾,回收學術地溝油,固不足取;然而視之為洪水猛獸,置之不理恐怕亦非正途。有識之士早已迻譯相關論著,討論也正逐漸深入,對后現(xiàn)代史觀也有一定的回應。
可惜,中國文學史寫作實踐中,尚未見到對后現(xiàn)代文學史觀的深入思考,如何融合傳統(tǒng)、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的文學史觀,著成通史,成一家之言,做出一部全新的中國文學史,依然值得期待。人稱天下第一才子的龔鵬程先生,著作等身,其新著《中國文學史》(上)以全新的面貌,回應各種文學史觀的思考,值得研究者討論、反思、借鑒。龔著《中國文學史》2009年先后在臺灣、大陸出版。臺灣《文訊》月刊社還為此辦了一次座談會,也刊布了陳國球先生等人之評述,學界不無反響。這部文采斐然的文學史專著形態(tài)迥異前人;學術風格明顯,有著強烈的個性;新見迭出,頗有一掃陳見的氣概,而且對文學史觀和方法有深刻的自覺與反思,這一點尤其可貴。
龔鵬程先生的《中國文學史》極富個性,充分展示了他的文章魅力,書中常對其他的文學史研究提出批評,指責其他文學史著的不合理,獨主一說,且批判力強。
談到《詩經》時說:“過去的研究者碰到這些歌詩,常不能掌握其性質,總是迷信歌謠起于民間”,打破歷來以民間文學與貴族文學之分的成見。魯迅論魏晉風度時,曾說魏晉是個文學自覺的時代,龔先生卻說“其實不然”。“今人論文學史,不知源流,又膠執(zhí)‘魏晉自覺’說,遂以為文體之辨是魏晉以后的新事況,殊不知漢代文體觀早已確立”。討論四聲八病說時,龔先生懷疑陳寅恪《四聲三問》分析的有效性,說“陳先生論學,喜說印度淵源,實不足據(jù)”。“談文學史的人,講到隋唐也是精神大振,腦袋充了血,便胡言亂語了起來”。“過去的人,老是搞不清政治與文學的分際,以王朝史為文學史的框架,現(xiàn)在我們可不能也犯糊涂”。批評前人把李白概括為浪漫詩人,是“貼標簽”,“實在笑死人了”。他不但批評今人,還不滿古人,“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弄不清這其中的道理……把東晉文風不再華麗之故,說是因東晉玄風大暢,真是完全搞反了”。引述前人對古文運動的描述,下斷語說:“孰知大謬不然,歷史不能如此簡單化地處理?!边€把讀者可能的知識盲點指出來:“那道教不就是老莊思想的宗教化嗎?哈哈,你又弄錯了!”仔細翻檢,當有更多批駁彈正的語句。
龔先生在著作中并非毛舉細故,做一些拾遺補闕的工作,而是幾乎從整體上否定之前的文學史寫作?!靶蜓浴敝斜阋桓葑哟蚍粭l船,夸張地說一千六百多部文學史,“佳作寥寥”,“伐木造紙,殆已毀了數(shù)十座森林云”。他認為文學史寫作多以課堂講義形式編制,限于教材體例,“嚼飯喂人,既已淡乎寡味;粗陳梗概,遂愈覺水清而無魚。安章宅篇,務求分量勻齊、面面俱到,更不能見心得,尤其無以見性情”。從史法、史例、史體角度否定了前人著作,批評他們不是文學“史”。同時,認為大多數(shù)文學史著的論述框架、文學史觀太過陳舊。這些文學史著要么是歷史目的論、單向度的線性發(fā)展,“進步與落后、正確與錯誤、革命與反動、新生與腐朽等一連串的二元對立等級觀念即構作了歷史的進化”,魏晉革新了漢儒的腐朽,“明七子的復古又被公安派獨抒性靈所改革,革命者代表了啟蒙的價值:理性、自覺、浪漫、個我主體等,于是一部中國文學史的論述,就變成了對新時代國民意識教育的一環(huán)”。批判他們依附于政治社會史,算不上“文學”史。所以,另寫一部文學史以“匡謬正俗,或為讀者打開一點思考空間”。
對其他文學史著作何以有那么多的批評?粗讀之下,以為這是龔先生故作驚人之語,其實別有懷抱。
“史前史”這個概念中兩個“史”字表示著兩種不同的指涉:前一個指的是史著、歷史書籍,而后一個指的是指曾經發(fā)生過的歷史事實、歷史事件,這樣才能理解整個詞指的是“歷史記錄以前的歷史事件”,而不是自相矛盾的“歷史之前的歷史”。同樣,“中國文學史”這個概念也有兩方面的內容,一方面是指中國古代文學史于過去的時空中的本源性存在。今人可以借助文獻、考古等方式,使我們堅信在過去的某個時空,的確存在過李白、杜甫、蘇軾、曹雪芹……以及他們留下了文學作品,這一切都是曾經發(fā)生過的文學事件;另一方面這個詞是指寫成的一本本、一冊冊的文學史著,它們是對原初的中國文學史的記錄。
但是,過往的時空不復存在,今人無法返回歷史現(xiàn)場,那么客觀的歷史原初就永遠是不在場的“存在”。我們要把握這一“不在場的存在”,重現(xiàn)過去的歷史事件,只能通過敘述來構建過往的時空。結果,就成了后現(xiàn)代史家所謂的“一切歷史都是敘事”,歷史敘述不但掙脫歷史本源的影子,反而重新塑造著“歷史本源”,反客為主,讓讀者以為這就是歷史本源。
文學史著作——即文學史敘述——如何還原文學史原初,這是文學史觀中最為基礎的問題。中國古代史家一直有客觀求真的要求,歷代史家提出著史以“實錄”為標準,但歷史敘述、歷史記錄其實就是帶著人的內在性和主觀性的闡釋活動。史家力圖克服自己的主觀性,以求還原歷史,但活生生的人如何避免得了主觀性?于是,在中國文學史寫作中,就有人干脆承認主觀性的地位,胡懷琛在《中國文學史略》中說:
或曰:當以客觀態(tài)度,敘述往事,而不下一斷語,……余曰:不然,茍僅以客觀態(tài)度,陳列往事,則古人原書具在,學者一一讀之可也,何勞吾著“文學史”哉。原書既不能卒讀,不得不有人為之提要鉤元,使之一覽了然。一經提要,即有主觀參入其中矣。
這種意見應該不是孤例。龔鵬程先生也是承認文學史本源難以追溯,并提出解決的思路:
一個時代,既在歷史長河中表現(xiàn)著它自己,又同時活在后人的理解詮釋中,這兩者是交疊在一起的。而后人之理解與詮釋,乃是文學史意識對歷史材料的處理,因為沒有人會去敘述歷史上發(fā)生過的一切事情,更不可能不對史事表示評騭,所以他們的歷史敘述或評論,勢必體現(xiàn)著他們自己的文學史視野及觀點。歷史本身若是甲,這些詮釋就是乙。不過,因不同時代的人各有其詮釋,故乙也就不會只有一個,而是乙一、乙二、乙三……所謂文學史,即是這些乙參差疊合,互相印證、互相辯駁、互相競爭、互相校訂、互相拆解之過程,它型塑著我們的文學史認知。因此,講文學史而不提醒讀者注意這些乙,是假天真。假裝自己的介紹就是歷史的本然,而不告訴讀者他的敘述與詮釋其實乃是由某個乙來的,或由許多乙拼湊而來。
首先,把文學史理解成兩者的交疊,其實就是對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史觀的回應。大陸學界一直思考文學史如何才能做到客觀真實,就是考慮如何讓歷史敘述最大限度地接近歷史本源。這,且不說理論上是難以實現(xiàn),就在文學史寫作過程中也難以保證。龔先生并不認為既然客觀性難以達致,就干脆自說自話,人各一說,家有己見,而認為文學史敘述是主客交融的詮釋活動,人們對文學的認識、敘述,受到歷史本源的規(guī)定,這從闡釋學的角度打開了“歷史真實性”思考的空間。
相對于歷史本身的甲,龔先生特別指出歷史敘述乙一、乙二、乙三……這些文學史著之間天然地存在矛盾抵牾,通過各種文學史著相互辯駁彈正,讀者可以觀察到各文學史家的洞見與盲見,相互修補,相互印證,建構起讀者的文學史認知。他說:
我們現(xiàn)在講文學史,就要一面抽絲剝繭,說明一個時代就作家在乙一、乙二、乙三……各詮釋體系中的形象是什么;再借由它們彼此辯駁、相互校證,去試著還原歷史之甲可能是什么;繼而更須以此去解釋歷史之甲如何透過詮析之乙一、乙二、乙三……,帶出了或影響出了后來丙一、丙二、丙三……的歷史。
這個思路也為我們展示出接近歷史本源的“甲”之方法,這也是龔先生書中不斷“批駁彈正”的原因所在。
既然各種文學史之間應該互相校訂,就要提出與其他文學史著的不同看法。所以龔先生書中不斷有如上文舉出大量的批駁文字,還在前人詮釋的縫隙中,找出他們沒有注意到的地方,另立新解,令讀者感到新見迭出。比如認為漢代士人有“士不遇”的普遍哀感,而這種集體感情所投射的對象,便是屈原。指出《古詩十九首》為女性化的書寫,展示出異于戰(zhàn)國的“游”的精神,是悲亡命、喚游子、傷淪謫、哀時命相結合的一種由居人意識反照的“游”之精神。還特別強調文學傳統(tǒng)中除了“抒情言志”還有“以文為戲”的一面,從語言侍從之士的寫作到歷代擬作仿寫,乃至李商隱的創(chuàng)作,都有之前人們忽視的這一面向?;蛄砹r值標準,指出宮體詩在聲色大開上的絕大貢獻,形成香奩閨情的體系……
龔先生自覺地把自己的文學史著列入“乙”,參與到這個相互印證、競爭的隊伍中去。所以他說“文學史寫法千變成化,我獨行一路,豈能盡得其妙?又豈能禁止別人從別的路向來尋幽訪勝?”顯示了一種開放的學術研究態(tài)度。
陳國球先生認為在中國自有文學史研究以來,就與教育機制密切難分。教育的主要功能是傳授知識,文學的歷史存在既然被視為學子必須掌握的知識,而以語言文字于另一時空重現(xiàn),它的敘事體式必然具備了幾個特征:一是敘事者(narratot)表明所敘述的不是謊言,乃是真相;二是敘事者假設自己和讀者對相關知識的掌握程度并不對等;敘事者訪得了知識的火光,然后傳遞給蒙昧的讀者;基于不平等的地位,基于高度的自信,敘事體充滿從上而下的指導語態(tài),藏有嘉惠后學的自慰心理。而龔先生這種開放的態(tài)度,就擺脫這種啟蒙式的體態(tài)、腔調,而是呈現(xiàn)出互動的姿態(tài)、欲望,使讀者參與到文學史的建構中來。
最后,這種參與性也帶來了閱讀趣味,看到龔先生這么多的“批駁彈正”,讀者也許努力尋找龔先生的盲見,變成主動學習。當然,如果把書中討論到的相關論著列在參考書目中,以便讀者翻檢、對比,進一步思考龔先生的立論,就更符合這個開放、互動的要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