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上小學的時候,語文課本里有這么一課,題目是《你長大了干什么》,下文是一句比較籠統(tǒng)的回答:“我長大了為人民服務?!焙髞聿胖?,這是一個有關人生理想的問題。
在個體的成長過程中,經(jīng)常會被老師或大人們問起上述問題,當然,有時候人們也會這樣問自己。當被問到的時候,他們的回答各種各樣,例如“科學家”“老師”“醫(yī)生”“工人”“解放軍”“歌唱家”之類。說實話,對小時候的我來說,“科學家”是一個極難達到的目標,甚遙遠。后來,進了大學的校門,當?shù)谝淮温牭轿覀兊男iL是一位有名的數(shù)學家時,我的精神感到為之一振,“科學家”就在我們身邊呀!再后來,接觸的“家”們多起來,如地理學家、物理學家、歷史學家、文學家、語言學家等,逐漸地,我對“科學家”的想象平淡了許多。在我看來,一些科學家就是平常我們所說的“(科學研究)專家”;而且成為一個專家似乎也并不是很難,只要在某一方面持之以恒,磨以時日,以中等的資質便可以獲得某一方面專家的稱號。
大學畢業(yè)之后,我到了一所學校教書。雖然自己是師范院校出身,可是當時并沒有認真思考過教育問題,只是感覺作為一名教師,能把自己所學的知識傳授給學生就可以了,根本沒有時間去琢磨為什么要提出“百年大計,教育為本”之類的口號。教學幾年之后,覺得教書的職業(yè)不再那么吸引人,教師僅僅是我的職業(yè),而我的興趣轉移到了中國文化上,研究學術成了我追求的目標。我個人覺得,學術是文化的精華,學術也是一種高雅的情趣;在一個相對成熟的國家,學術應該為整個社會所尊重。因此,研究學術并成為某一個領域的專家成為了我的理想。這時,我也找到了一些精神上的支持,例如1912年,我國現(xiàn)代大學體制的締造者之一、時任中華民國南京臨時政府教育總長的蔡元培先生頒布的《大學令》,強調大學以“教授高深學術”為宗旨[1]。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覺得,從事文化及學術建設是一個知識分子的最優(yōu)選擇。
從事教育工作久了,就有更多的機會思考有關教育的問題。我越來越認為,教育問題,不應該只是教育學專業(yè)人士考慮的事,而應該成為每一個從事教育工作的人都應該考慮的事。有些教師可能認為,自己把課教好就可以了,其他問題可以不去思考。我并不認為這樣的“專心教學”的教師是最好的教師,因為學校是教育機構,不重視教育的思考就是一種失職。經(jīng)過幾年不成熟的思考,我慢慢改變了以前認為的“教育就是傳授知識”的看法。我反復問自己,教育的目的是什么?教師的職責是什么?有人會說,上學、受教育就是為了學知識。教師的職責,韓愈夫子已經(jīng)道了個明白:“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也。”但如何理解韓愈夫子的話呢?以我粗淺的理解,教給學生知識,或曰所謂的授業(yè),僅僅是教育的最低層次,高層次的是解惑。當然這里的“惑”,不僅是指學業(yè)上的“惑”,更重要的是對人生和世界的“惑”,或可等同于“四十而不惑”的“惑”;而更高層次的是傳道。這個“道”,可能言人人殊,可以是道統(tǒng)之“道”,也可以是天地大道之“道”,反正,“道”是一個不容易獲知的東西。如此看來,作為教師,不是有許許多多可以做的嗎?每個教師的能力有大小,傳授知識是本行,但更重要的是傳布或者通過自己的行為或特有方式能讓學生體味一些超乎知識層面的東西。常言道:經(jīng)師易得,人師難求。教育最重要的就是教人如何做人,教育的目標首先是培育社會的公民,而非專門培養(yǎng)研究專家。人師可以通過高尚的旨趣來影響學生,使他們在日后的生活中能獨立思考、人格健全、釋惑向道。如此看來,人民教師的工作是可以垂之久遠的。
我在給研究生上課時說,現(xiàn)在我們在這里上課,講的某些具體的課程內容,等你們畢業(yè)后三、五年,或許等不到畢業(yè),又有誰能清楚地記得我們今天課堂上的具體所講呢?如果老師在課堂上的某些話,或思想,或方法,甚或某些舉止談吐,能對大家有所啟發(fā),這是老師的榮幸。即使大家對老師個人忘記得一無所有,但如果能從老師的課堂上有所收獲,對養(yǎng)成健全的人格有所幫助,作為老師也應該感到高興。其實,真正深刻的教育是在精神上讓學生有所觸動,進而能使他們自我提高,日臻善境。
2011年4月9日,國家圖書館的一個值班員跟他的一位朋友的對話,讓我對教育目的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值班員問:“今天來聽什么講座?”他的朋友說:“不知道。來看看,人多就聽會兒,人少就不聽。人多(就意味著)講得就好,人少就不好?!敝蛋鄦T說:“什么叫‘人多就聽會兒,人少就不聽’啊。你得說‘你想聽什么’呀!”不知道諸位聽了這番對話,作何感想?我覺得,值班員的話是深刻的。他的這位朋友可能聽了不少的講座,獲得了不少的知識,但他沒有養(yǎng)成獨立的精神和思想,而僅僅是憑聽眾的多少當成自己是否繼續(xù)聽講的標準。其實,很多國人跟這位朋友相似,可能有一定的知識,但他們缺失的是精神的砥柱,培養(yǎng)他們的獨立人格要比教給他們多少知識要困難得多。3月11日,日本發(fā)生特大地震并引發(fā)海嘯,沒想到卻引發(fā)了中國的食用鹽搶購。國民信謠傳謠,表現(xiàn)出極大的不理性。他們也不想想,如果核輻射真得那么厲害,日本本土豈不要清空才行。這些事情說明,要培育造就高尚、獨立、理性的國民,教育有很長的路要走,教育工作者有很重的任務。提高國民素質,素質包括哪些內容?我想,道德高尚、思想獨立、行為理性應該包括其中。
就這樣,在從事教育的過程中,我逐漸體會到了教育事業(yè)的重要,因為我在師范院校工作,所以就寫了這么幾句話來自勉:強國化民,教育為本,崇本之術,務重師范。德國思想家費希特1807年在普魯士科學院發(fā)表了“致德意志人民”的著名演講,大聲疾呼德國只有靠文化與教育的偉大復興才能真正自立[2]。2011年4月9日,筆者去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聽講座,在車上聽到一位乘客聊天說:“一個國家的強大,你得有文化;沒文化,人家就看不起你。”看來,不僅是思想家,就是普通百姓也分明曉得文化和教育的重要。教育不但是傳授知識,還擔負著傳承文化、改造社會的功能。斯坦福大學校長約翰?漢尼斯教授認為:“大學通過研究和培養(yǎng)出的學生,改變這個世界,改變行業(yè),改變政府,改變非營利機構,我們的大學會對世界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反過來這也會提升大學的質量和大學的聲譽?!盵3]在這里,我們必須指出,教育者的主體是學校的教師,更有那些成為某一方面專家的教師,特別應該強調的是,那些在非專業(yè)教育機構的學術研究專家和學者也應該積極投入到國民教育中來。筆者深信,學術可以變化人的氣質,學術工作者不應該僅僅滿足于成為一個專家,而應該更多地從事教育工作,通過學術來改造國民,轉移社會風氣。從研究學術到改造國民,再到轉移社會風氣,學者應該大有可為。熊十力先生曾講到學者的作用:“我常想,應當以講學結合有志之士多人,代替政黨的作用,為國家培植根本,為社會轉移風氣。你不要小看了講學的力量。朱九江先生,一傳為康南海之萬木草堂,卒以此震撼一個時代?!盵4]我們覺得,“轉移風氣”應該成為每一個專家學者的最高目標。每一個專家學者都應該努力引導公眾向善,引導社會逐步走向公平正義。
談了諸多對教育的理解,再對比從事學術研究的目標,我們可以作一下衡量。如果說從事學術研究,在學術研究中達到一種人格的升華,進而悟道,這固然不錯。但如果能在自己人格升華的同時,能用自己的力量影響他人,給他人以助力,使他人也止于至善,那更是一種大功德。這就是教師的工作。用佛家的故事來譬喻,成為一名專家學者,在學術上有所成就,可以比作小乘的得羅漢果,如果又能作為教師,給他人以助力,則是一種自覺覺他,自度度人的菩薩行為。因此,相對于專家學者,我更看重的是教育家。蔡元培、梅貽琦、張伯苓、葉圣陶、陶行知等,他們的學術成就可能也很高,但最令我崇敬的是作為教育家的他們。這些偉大的教育家令人敬仰,當然還有其他一些并不甚知名的教育家,他們對教育工作以及受教育者的影響也是巨大的。下面就跟大家介紹兩位。桂詩春先生曾談到他在香港讀華仁書院的校長林海瀾,桂先生對林校長的話有很深的印象。林校長認為:“辦學的宗旨在于育人,把學生教好,只要有空缺,他都會接納(申請者);有些學校專門去挑一些好學生來教。好學生何必要你去教?把不好的學生教好,才是教育呢!對照這位老校長的崇高理念,我真不知道現(xiàn)在那些千方百計地爭搶好學生的學校有何感想呢?”[5]看了桂詩春先生的回憶,我不由得對這位林校長肅然起敬了?!独险掌返?5輯載有李月恒先生的文章《回憶“綏遠女師”》,其中講到始建于1925年的綏遠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的校長李桃元先生?!啊畮煛阅芤恢北3帧畬W風嚴謹,紀律嚴明’的傳統(tǒng),我認為和當時校長以及全體教職員的教育理念分不開。他們稟承中華民族悠久、良好的教育傳統(tǒng),以身作則,處處給學生樹立良好的榜樣。特別是李桃元校長品德高尚,不循私情,從來不做假公濟私、有損教授形象和學校利益的事情。他自己的親侄女考試未達到‘女師’的分數(shù)線,他堅決不開后門,最后讓侄女上了私立的正風中學。當時學校規(guī)定,兩門功課不及格補考,補考不及格留級。有一位同學補考不及格,她的父親是李校長的老同學、好朋友,但是校長并沒有因此給她特殊照顧,還是讓她留了一級。……李校長經(jīng)常教導我們‘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他還說:‘不如意者十常八九,能可心者百無一二?!@些至理名言對我的一生都有很大的教益,使我心胸更加豁達坦蕩,在逆境中看到光明的前景?!@些教導我勤奮努力、不以榮華富貴為人生目標的話,對我一生都有很大的鼓舞。”[6]看到這里,我覺得李桃元校長很了不起,他品德高尚,不循私情,值得后世尊敬,他有可能沒有直接給一些同學上課,但同學們能在耄耋之年還清楚地記得校長的話語,并坦言這些話語對自己的一生都有很大的教益,僅憑這一點,李校長已經(jīng)夠一個出色的教育家了。如果每一個教育工作者都能像李桃元先生那樣,不僅給學生以知識,而且要給學生以人生的啟迪,那才是我們所追求的教育的精髓。
隨著教育工作的展開,我的認識又有了變化,覺得做一名教育工作者還可以有更進一步的追求,那就是努力做一名思想家。我個人覺得,思想家應該成為每一個人的最高人生追求。李慎之先生認為:“陳寅恪先生是舉世公認的20世紀中國偉大的史學家,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他還是中國近代史上一位杰出的思想家。即使某些極其欽佩陳先生的學者在稱揚他在學術上的成就的同時,還要特別指出陳先生‘并不是一個思想家’。然而在臨近世紀末的時候,我們卻要看到陳先生乃是中國本世紀最杰出的思想家之一,他的思想的光芒將照耀中國人進入21世紀,也許直到永遠。陳寅恪在1929年所作王國維紀念碑銘中首先提出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今天已成為中國知識分子共同追求的學術精神與價值取向,而且一定會成為現(xiàn)代化以后的全中國人民的人生理想?!盵7]我贊同李慎之先生的看法,相比于陳先生的史學成就,我們更看重的當然應該是陳先生提出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陳先生的思想影響其學生及后人的,正是這光輝的十字箴言?!跋壬?,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8]這是陳寅恪先生評鑒王國維的話,我想,這些話也同樣適用于陳寅恪先生自己。像陳寅恪先生那樣,其思想能啟迪后學,對社會有重要的進步意義,那么他自可無愧于思想家的稱號。
現(xiàn)在,如果在專家、教育家、思想家之間衡量,恕我直言,我最看重思想家,其次是教育家,專家則又在教育家之后了。如果某一領域的專家,在自己做科學研究的同時,還能切實地做一些講學和社會教育的工作,能實踐作為一個社會教育工作者的工作,將自己的學術惠及他人,則無愧于教育家;如果還能更進一步,獨立思考,形成自己相對系統(tǒng)的思想,推動社會進步,那么就可以稱得上是一位思想家。如果一個人兼有專家、教育家和思想家的稱號,那么,至少在我看來,他就是一個功德大圓滿的人了。雖然兼此三者并非易事,但我們不可以不黽勉以求。
參考文獻:
[1][2]桂苓,劉瑯.大學理念與大學精神[M].北京:中國友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