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容
早晨一麻亮,我和寶香表姐早早就起來了。倆人各自把各自細(xì)細(xì)詳詳洗漱打扮了一番,又反復(fù)照了照鏡子,方才滿意地互相對視了一眼,笑了。
寶香是前一天來我家的,與我相約去一個同學(xué)家,因同學(xué)的哥哥結(jié)婚,叫我們兩個去玩。
寶香姐穿的這件紅棉襖,顯得極其合身,就像她的名字安在她這樣美麗的姑娘身上一樣令人賞心悅目,頗為熨帖。我總在心里暗暗地想,姨媽真是太會給娃娃起名字了,寶香這個名字幾乎能趕上《紅樓夢》中十二金釵的名號了。
我的名字叫毛丫兒,雖然聽上去不及旁人的好,然媽媽最喜歡這樣喊我。今天,我自己穿的一件紫檀棉襖,有些寬大,倒像是件棉袍子裹在我瘦小的身子上。表姐的紅棉襖和我的紫檀棉襖分別是她媽跟我媽剛剛縫制而成的,棉襖上似乎尚存著兩位母親手指上的溫馨呢。
我跟寶香姐每人推著一輛包鏈盒自行車一前一后從我們家出發(fā),徑直往同學(xué)家所在的那個叫陳元灘的方向行去。我想,當(dāng)我們將這樣的兩輛自行車擺放和立在同學(xué)家院子的時候,同學(xué)將該是多么有面子?。?/p>
外面,叼人耳朵的風(fēng)開始嘶嘶地刮了起來,吹得我倆的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來。遠(yuǎn)處,顯得模糊不清。天上和地上混同為一片,蒼?;煦?。就在昨晚,地上落了一層雪。落雪的那會兒,在房子里傾聽外面的世界,竟是異樣寂靜。但也就是在這種寂靜中卻蘊藏著天地的秘密。下雪不冷,消雪冷。及至天亮的時節(jié)天地依舊無聲無息,悄然啞靜。
這時候,天上又零星地飄落起雪碴子。
自行車碾在雪上噌噌有聲,留下一道曲折的車轱轆印,就連車子外輪胎上那些防止打滑的棱棱角角也都十分清晰地印在了雪地上。
一刮風(fēng),天一下子就變得冷了許多!
我記得,跟寶香姐在走出院門的時節(jié)簡單商量了一下,說同學(xué)哥哥結(jié)婚,去了給拿什么禮物好?倆人不禁犯了一陣愁。后來,表姐說干脆照大人的習(xí)慣,“每人拿五塊錢吧,你說呢毛丫兒?”表姐征求我的意見。
我贊同地點了點頭。
我們騎著自行車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豈料竟然猛烈地吹刮起白毛風(fēng)來了,小土道上的積雪一下子被風(fēng)揚了起來,然后旋轉(zhuǎn)著時時遮擋住人的視線。這時候,天地顯得愈加茫茫空荒,人心里頓覺茫然和前途莫辨。
正是臘月中旬的時節(jié),白毛風(fēng)刮著雪花在陰霾的天空下繚繞舞動,掠過荒灘、樹梢,并帶著聽上去如奏響骨簫般的弦音從人的臉孔呼嘯而過。于是,臉上就跟揭去了一層皮似的癢癢著,又難受又疼痛。
天氣過一會兒能好轉(zhuǎn)嗎?有一陣,北風(fēng)挾裹的雪粒子及野地里莫名的碎屑會猛然從面龐上橫掃過來,打得人的臉火辣辣的。這一刻,颼颼嘶叫的白毛風(fēng)揚起的雪末約有半丈來高,在我們身子的前后左右胡亂潑灑。緊接著,那些揚起的雪末又猝然紛紛四散跌落下來,與大地上的雪融為一片,終而了無痕跡。
遠(yuǎn)地里,傳來一種仿佛是另一更為寒冷的世界里的嗚咽聲,我無法辨別得清,但很令人恐怖。近處,不停發(fā)出緊密的吱兒吱兒的鳴音,就跟娃娃用掏空的核桃裝上兩根雞毛做成的風(fēng)輪發(fā)出來的一模一樣。
我突然哇地尖叫了一聲。
因為一股子雪自我的衣領(lǐng)里倉皇地鉆進(jìn)來,很快被我的身體融化成水順著我的脖子往更深處爬去,涼涼的癢酥酥的感覺直達(dá)人的心底底。
寶香姐馬上從車子上跳下來,走到我跟前,幫我把棉襖領(lǐng)子最頂頭的一枚自己不知什么時候掙脫了紐門子的布疙瘩紐子系上了。頓時,剛剛還往我脖頸里直灌的白毛風(fēng)一下子被攔在了身體的外面。頓時,心里漾起一絲溫暖。
表姐總是時刻關(guān)心和照料我。表姐的紅棉襖襯得她的臉色愈加的喜氣和鮮亮。那一刻,我覺得我們并不是因同學(xué)的哥哥結(jié)婚而去圖紅火和瞅熱鬧的,倒像是要穿越風(fēng)雪,把表姐不惜一切給嫁出去。
我們兩個騎著包鏈盒自行車,在旁觀者看來是光彩耀人的。記得我們剛學(xué)會騎自行車的時節(jié),許多人家的娃娃恐怕還連摸都沒摸過自行車呢,所以我們滿心的驕傲與激動,總喜歡把車子騎到更為遙遠(yuǎn)的地方去。有一次我們推著自行車走在郊野的夕陽下,我們望著一堆古人遺留下來的瓦礫和碎片,開始探討起一個問題:我們應(yīng)不應(yīng)該像大人一樣心里裝著一個信仰呢?表姐認(rèn)為,無論大人孩子都應(yīng)當(dāng)有信仰。我記得小時候小朋友們干了錯事就會欺騙和哄瞞媽媽。然而當(dāng)媽媽說:“娃娃,因為主宰者,祈求饒恕你所犯的錯誤和罪過吧!”于是,我們就覺得這時候心里應(yīng)該特別神圣和肅穆,不敢有半點的懈怠和僥幸,因為欺騙在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主宰者那里是徒勞無益的。是的,媽媽可以哄騙,但是對于自己信仰的主宰者是不能撒謊和欺騙的,這是含糊不得的,也是極其嚴(yán)肅的事情。
后來,我和表姐又談?wù)撐覀兘加魏瓦h(yuǎn)行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么?表姐認(rèn)為可以清靜下來想許多以前沒有想通的事情。她說這就夠了!一些人,只類似于一種踏青般的游玩,并捎帶尋訪一下古人遺跡時進(jìn)行簡單的憑吊與散心,或者說是一種進(jìn)入大自然以期獲得心靈的自由與放松吧!
我記得那時我們無論走多遠(yuǎn)的路,都從不覺得乏。我們甚至比試誰能從自行車上一次都不下車而一鼓作氣將自行車騎到目的地去,然后順手把車子撂在山下目能所及的一個地方,便去爬山。爬到半山腰,只見云大朵大朵的,棉花團(tuán)樣那么潔白,似乎伸手可摘;遠(yuǎn)處的天空清泉洗過一樣藍(lán);山下河谷里流淌的水是那么耀眼和清亮;水邊的蘆葦蕩里藏著成群的野鴨子,一雙雙一對對。因為讀過《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所以覺得野鴨子全是成雙成對的鴛鴦,沒有一個是沒有伴兒的。
突然,我的車輪子撞到了一顆石頭上,一下子把我的思緒從往事中顛簸回來。今天,我們要去的同學(xué)家是要過黃河的,因為那個叫陳元灘的地方在河的另一邊。
大約騎了三十分鐘左右,我和表姐兩個就來到了黃河邊距離渡口不遠(yuǎn)的河灘上。渡口上是沒有任何浮橋的,一年四季就靠一位叫唐三爺?shù)睦蠞h撐著船來回接送大家。過一次黃河大約需要兩角錢或者幾分錢。多數(shù)情況下,唐三爺是不向人要錢的。有些人因為生計的問題,不得不每天都打黃河里來回地過。一年四季這樣往復(fù)行走,那得需要多少錢吶!而河邊的這些人恰恰是沒有多少錢的。唐三爺常說,在莫測深淺的水上行走,是得有點講究和德行的。他大都不向人索要費用,那他到底圖什么呢?許多人都說,他無所圖,只為在世上帶給別人一些便利和快樂而已。
盡管風(fēng)雪交加,然而黃河這兩天依然尚未結(jié)冰,水勢浩大,河水渾濁如黃色的泥湯,叫囂著向前翻騰和奔涌。
望著湍急的泥漿似的水流上漂泊的雪末和黃色浪花,我的心里一陣陣發(fā)怵。
表姐顯得老練和富有經(jīng)驗,她一只手推著自行車,騰出另一只手拽下頭上的花頭巾向黃河對岸上下?lián)]舞著,叫喊道:“唐三爺哎——唐三爺哎——快來渡我們過河唻!”
表姐的聲音被風(fēng)一卷,就像是被風(fēng)迅疾抓住一下子撩進(jìn)一個隔音的黑窟窿里面去了,倏忽就消逝在一片蒼茫的混沌世界里了。
表姐的聲音雖然被風(fēng)抓走了,但是她的頭巾卻像一面旗子似的招展著,被河對岸渡船的老漢唐三爺看著了。
于是,那位唐三爺就用黃河邊人的口音說:“來了——丫頭,快跑哎——!”聲音從黃河那邊被一股子白毛風(fēng)吹卷著送過來,瞬間又被逆向的勁風(fēng)刮跑了。
唐三爺撐著船一下一下催動著過來了。他似乎是剛剛送過去了一撥人。老漢一會兒把手中的長木桿換到船身的左邊,一會又換到船身的右邊,就這樣來回?fù)沃蜻@邊駛來。
我和表姐焦急地等待著唐三爺能趕緊過來,好順利渡我們過黃河。
唐三爺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因為我沒有從這里過黃河。我顯得有些靦腆。但是寶香姐,她可能是從這里走過一兩回吧,所以,她的膽子有點大,喊唐三爺?shù)穆曇粲行┐唷?/p>
就在我們等船的當(dāng)兒,寶香姐告訴我說,“唐三爺這個人可有意思了,一到夏天的時候,你就會看見他上身穿一件被汗水浸黑了的白布汗衫,一條藍(lán)布褲子,總是將褲腿和袖子挽得高高的;頭上的爛草帽在整個夏秋都扣在他的腦袋上,供他遮陽擋雨?!北斫氵€說,由于唐三爺長期在黃河邊渡船,說話粗糙得很,什么“婊子兒啦、挨鞭桿的貨啦”等等經(jīng)常就打他的嘴里冒出來了。但是,人卻倒是特別活絡(luò)和熱心,對那些沒有錢的老人和娃娃,過河時從不收一分錢。
不覺,唐三爺?shù)拇呀?jīng)近在咫尺,他先是把船頭抵到岸上,接著船尾就借助水勢和嫻熟的技巧,微微旋著身子甩到岸邊來,接著慢慢靠住了。老漢拽著船頭上的一根粗壯的麻繩索,輕輕一躍,就跨到岸上了。他將繩索系在岸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把船固定牢實,然后不等我們說,就十分熱心地接過我們手里的自行車一輛一輛的幫我們扛到了船上,并使兩輛車子側(cè)身躺在船板上。接著,唐三爺親切地先請我們上船去。
等保護(hù)我們上船之后,唐三爺才走下船去解開了繩索,跳了上來,操起竹竿猛然用力一撐岸邊的一塊石頭,船就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河岸。船身剛一離岸,就開始搖晃和擺動,嚇得我立時緊緊抓住表姐的手,全身抖抖索索的。
表姐也有些緊張,但她強(qiáng)力鎮(zhèn)定,把我的手緊緊握了握,示意我別擔(dān)心。
“丫頭,別怕、別怕!”唐三爺說,“瞧這白毛風(fēng)吹得這么樣厲害,你們干嘛不在家呆著,要上哪兒去呀?”他又像是對我們講,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補充說,“今晚黃河一定是要結(jié)冰了,而且會凍得非常死,百分之百的結(jié)實,等你們回來的時候就保管可以打冰上走了,但小心可千萬別跌了跤!”
唐三爺?shù)脑拕偼辏砭拖袷且幌伦悠椒€(wěn)了許多。與其說這是一條船,毋如說這是好幾塊木板拼湊和釘?shù)揭黄鸬囊粔K大木板,只是略微比門板寬大一些罷了。船板上由于雪碴子融化了,顯得有些潮濕,布滿污濁的水汽。
這位唐三爺由于常年在黃河渡口勞作,年復(fù)一年的風(fēng)吹日曬,面孔就變成了這么個樣子。他一再讓我們往“門板”中央的安全地帶移一移。
唐三爺突然問我們:“喂,你們兩個過黃河是要到哪里去???”
“我們到陳元灘吃席去!”表姐不假思索地回答說。
“噢,吃席嗎?哈哈,那可不能白白地渡你們過河,回來時可別忘了要給三爺我?guī)c好吃的?!崩蠞h笑著說。
我們兩個都笑了,說,沒問題。
“丫頭叫啥名字?。俊比隣斖蝗粏栁?。
“我叫毛丫,我姐叫寶香!”我麻利地作答。
“是嗎?”唐三爺?shù)拿婵咨下冻鲆唤z詭詐的笑容。
這時候,黃河水像是從天上傾瀉下來,驚濤駭浪,洶涌澎湃,一個裹挾著雪糊浪湯的浪頭沖騰過來,擊打在船身上,水花四濺,星星點點,船顛簸得特別厲害,我覺得眼睛有些花,頭有點暈,胸口悶悶的,一陣接一陣的惡心。我兩只手把表姐的手抓得緊緊的。
船像是因為我有所準(zhǔn)備而無意于跟我開玩笑,然而就在我神經(jīng)剛剛有點松懈的時候,船身又一次顛簸起來,比先前更加嚇人。
我忍不住脫口說了一句:“姐,船好像要翻了?”
我還想說點什么,寶香姐卻伸手把我的嘴捂住了。
表姐不安而內(nèi)疚地望著我:“把眼睛閉上吧,別看河里的水!”接著,表姐回顧了一下周圍,悄悄將聲氣壓到最低限度告訴我說,“毛丫,坐船的時候,不吉利的話一點都別說,知道嗎?”
我趕緊閉上眼睛一再在心里祈求,自責(zé)自己的過錯。
唐三爺?shù)淖炖镆恢辈婚e,一會兒罵他的船,“婊子兒,還把你給沒治了,聽老子的話,過來,再過來一點。啊,過去、過去,好啦、好啦,好兒子!”一會兒,又叫苦不迭,埋怨河里的水,“你怎么能這樣對我,老子在這里幾十年了,不認(rèn)老子了咋的?我知道的,平時這點好像沒有這么深,也沒有這么猛???!”
唐三爺煞有介事地罵來罵去,倒惹得我笑了起來。我又一次把眼睛閉上了,耳旁是水聲、風(fēng)聲,以及唐三爺?shù)慕辛R聲。等到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唐三爺像是松了一口氣般地說:“丫頭們,已經(jīng)到對岸了,下船吧!”
三爺又幫我們倆把自行車推上了岸邊的荒灘,訕訕地說,“可別忘了給三爺帶好吃的??!”
告別了唐三爺,我們就又重新上路了。眼前的荒灘雪野顯得比先前在對岸和船上看到的要遼闊,極目遠(yuǎn)望,仿佛整個宇宙都在這樣的一派迷茫的顏色和狀態(tài)之中。
雖然道路不很清晰,但是大致能辨別出荒灘中這條被浮雪蓋住的路徑。起初的時候,是搭背風(fēng),就是風(fēng)從我們的身子后面吹趕和推著我們前行,我們幾乎不用蹬自行車的腳踏子,車子就會自動向前奔跑。
因為是搭背風(fēng),寶香姐興味十足,她大聲地告訴我,說唐三爺嘴里雖然嘮嘮叨叨喊罵個不休,說話也有些沖,但是心腸卻出奇的好。她說黃河倘若結(jié)了冰不能行船的時候——因為他對黃河上的事情特別熟悉,知道哪里的冰薄,哪里的冰厚——他就會小心翼翼地把人一個個從結(jié)得較厚的浮冰上送過去。
不知又走了多久,風(fēng)向突然間變壞了,變成了揭面風(fēng),風(fēng)雪迎面而來打在臉上,鞭梢抽的一樣疼。時緊時緩的長風(fēng)從遠(yuǎn)方、從陰霾的天際直直吹來,揭動著表姐頭上的花頭巾,道路變得越來越難走了!荒灘雪野,完全變成了一片茫?;煦绲氖澜纭?/p>
我的雙眼被風(fēng)雪完全迷糊住了,無論怎么睜也睜不大。有幾次,我張口想跟表姐說話,可是嘴巴剛一張,還不成形的句子就又被風(fēng)雪猛然堵回嘴里去了。
我們盡管使用了相當(dāng)大的氣力蹬著車子,但是車子的腳踏子澀澀的怎么都蹬不動,車子變得無與倫比的沉重。這曾令我們多么驕傲和自豪的自行車,如今卻倒成了我們的負(fù)擔(dān)。
我們倆只好將車把扭來扭去,使得自行車盡量曲里拐彎的成“S”形緩慢行進(jìn)。
又走了一陣,我們渾身沒有一處感到自在,尤其是屁股蛋和兩條大腿面子只要一用勁就疼得牙縫發(fā)酸。當(dāng)我們拼命用力蹬車子的時候,背子里就汗津津的,但是當(dāng)我們稍稍放松一下,身上的汗就立即被凍結(jié)成冰花兒。我看見表姐用圍巾盡力把自己的頭臉完全包裹起來,露在外面的一雙眼睛的眉毛和眼睫毛變成撒了一層霜花樣的白色,嘴巴被捂住透氣的圍巾表面結(jié)了細(xì)小的冰棱和冰豆子。
有那么一刻,我覺得天空好像沒有了,大地也沒有了,我們兩個人也仿佛從這世上消失了。
時間就在一瞬間天長地久般的靜止了。
我們從車子上跳下來,立在風(fēng)雪之中,雪把我們的鞋子都淹沒了。我學(xué)著表姐的樣子,抓住兩只車把,將自行車的車頭提了起來,然后狠狠地蹾在地上。但是,自行車轱轆跟護(hù)輪瓦之間的那一層泥雪就是蹾不下來,怎么也弄不掉。
我們倆茫茫然地立在風(fēng)雪中。我回頭看了看我們來時的道路。
“我們還走下去嗎?”果不其然,正如我所想,路上連半個子人影子也沒有遇上。
“你給咱們找個人問問路吧!”
“現(xiàn)在回頭可能會比這更糟糕,往前再走走看吧!”表姐表現(xiàn)得依舊那么堅定。
“你說怎么走?扔掉這煩人的自行車嗎?”
表姐干脆不跟我爭執(zhí)了,只說了一句:“你在這兒等等我。”表姐可能是剛剛把自行車前輪子上的雪蹾掉了一些,車轱轆勉強(qiáng)能轉(zhuǎn)得動,但后車輪上的護(hù)輪瓦卻仍然死死地抱住車輪子不放。她一只手抓著車把,另一只手將后面的整個自行車車身提起來十分艱難地向前推著走,同時眼睛像是在周圍找尋什么。
表姐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一片蒼茫的白色中。
我凄涼而悵惘地立在風(fēng)雪地里,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有幾次我想把自行車撂掉,跑著去追趕表姐。但是,惰性使得我想,還是再等等看吧。
我等啊等啊,表姐一直沒來。
“她會來嗎?”
“她一定會來的!”
“她不來了嗎?”
時間似乎過去了很久,表姐她還是沒有來。我想她可能是把我這個累贅撇下獨自跑了,她跑到陳元灘之后,大約會叫來一輛牛車把我和我的自行車一道拉回去的。然而問題是,等不到她們來,也許我會凍死在這里的,這樣的鬼天氣可能連最耐寒的動物都會給凍死的,到時他們將拉回一條凍硬的冰棒。
寒冷使得我的腳和手沒地方可放。
我實在是等不住表姐來了,不禁滿腹的委屈和幽怨,索性把自行車猛地推倒在雪地上,返回身向表姐離去的相反的方向走去。我走了大約有一刻鐘的時間,心里想著看是否能碰見個同樣的倒霉蛋,好搭個伴兒。但是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后來,倒是碰見了一只被凍死在雪叢中的鳥,我沒有看詳細(xì),只看見露在雪外的一點翅膀上的搖曳在風(fēng)雪中的羽毛。我沒有理睬,只管繼續(xù)向前走。突然,我看見一條仿佛被什么人遺棄了的狗,身上覆蓋了一層雪花,拖著亂毛凋落的尾巴,病了似的行走著。這條渾身不停地瑟縮著,已經(jīng)被凍得奄奄一息的狗,它并沒有倒下去,卻依舊拼著最后的一口氣在向前走著。當(dāng)我走到這只狗的身邊時,它把浮著一絲雪的嘴巴伸過來,朝我凄涼地嗅聞了一下,眼睛里好像陡地亮了一下,隨之那眼里的亮光就慢慢地黯淡下去了。
我便開始想折回去和表姐一道繼續(xù)走下去。我屏住呼吸,用極其尖利響亮,甚至有點悲愴絕望而搏命般的聲音叫了一聲:
“寶香姐!”
我又嘶聲力竭地喚了一聲:
“寶香姐!”
“你回來吧,寶香姐!”這一聲我是哽咽出來的,不覺淚水滂沱。
我蹲在雪里,獨自隱隱地啜泣一會兒,就向著表姐的那個方向走。
當(dāng)我走了不多時,就看見寶香姐從茫茫的風(fēng)雪中慢慢地冒出來了,她的手里拿著一截木棍,圍巾把大半個臉都遮住了,只丟出一只眼睛在望著我。表姐在我的肩上輕輕拍了一下,安慰我,并揮了揮手中的木棍,說:
“瞧啊,算是折到了半截木棍!”
表姐拉著我的手,跑到我的自行車跟前——幸好車子沒被風(fēng)雪埋住。表姐彎下腰,立起我的自行車,開始用樹棍塞進(jìn)自行車的護(hù)輪瓦下面往出一下一下掏里面塞進(jìn)去的泥雪。掏了一會兒,她把車頭提起來,用手轉(zhuǎn)動車輪子,車輪子骨碌骨碌不很諧調(diào)地轉(zhuǎn)動起來,漸漸又恢復(fù)了以前的轉(zhuǎn)速。表姐隨之又掏凈了后面車輪子上的泥雪,這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好啦,現(xiàn)在可以騎了!”
走上一會兒,表姐就不得不用拿在手里的木棍剜我們倆自行車護(hù)瓦與車輪子里面鉆進(jìn)去的雪。
“毛丫兒,你害怕嗎?”表姐擔(dān)心我的內(nèi)心崩潰和垮掉,“我可是不怕的!”
天上的雪花飄飄灑灑地落著,我就在心里想,唐三爺現(xiàn)在干嗎呢?他大約把船靠在岸上,孤獨地蹲在河邊一個避風(fēng)的灣道里看著黃河在結(jié)冰。他在等待著我們嗎?
我們倆每走上一會兒,就停下來歇息歇息。就這樣走走停停。不知為什么,我覺得這個叫陳元灘的地方大約在地球上不存在,否則怎么一直都走不到呢?
“到底怎么回事,停下來干嗎?要凍死在這里嗎?”看到表姐停下來,我生氣地問她。
“我聽聽看有沒有人,”她說,“我好像聽到許多人在講話,大約快進(jìn)村子了!”
我不屑地苦笑了一下。但是,這一次,表姐的話還是使得我渾身突然生出一股不畏困難的決心與悲壯??墒?,又走了好一陣,還是走不盡的路,還是茫茫的雪野。
聲音也只有我們兩個人的,這下,我對表姐的話,以及對我自己都失去了信心。我真想一下子丟掉自行車,撲倒在雪上,一動都不想動了,任其凍死在這荒涼的雪野里算了。正在我們發(fā)呆和茫然的時候,前面嘎吱嘎吱地駛來了一輛破驢車,這一幕讓我們的胸腔陡然一熱,鼻子酸涼酸涼的。原來是同學(xué)的叔叔專門接我們來了。
坐上車子,不知時間過去多久,我看見道路兩旁一棵緊挨著一棵的樹上,都貼著一片樹葉那么大小,且紅得刺目的紅紙片。隨著樹木的稠密,那些紅色的紙片也越來越稠密,越來越稠密。樹上、墻壁上、門上、石頭上等等的紅色,似乎要把那先前的滿目的蕭瑟給遮住和比下去,不覺竟?jié)u至于一派熱鬧的景象。我們已經(jīng)進(jìn)了村子了。
驢車停在了同學(xué)家的大門口。已經(jīng)等候多時的同學(xué)跑過來,把我們領(lǐng)進(jìn)院子。院里一大群人在圍著一雙打扮得紅花綠葉一般的新人觀看。
我和表姐也擠進(jìn)去看。那真是一位絕世的美人,那微笑比一切一切的花更艷麗,比陽光更加燦爛。小伙子也那么標(biāo)致和帥氣。他們兩個在人群中幸福甜蜜地走到一起,一個輕輕地牽著一個的手。直到后來,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一對新人原來是一對啞巴。
那晚,在同學(xué)家住了一宿。夜里,我和表姐聊了聊白天看到的那一對特別和獨異的新人,就睡了??墒且徽?,我都沒有睡著,心里在想著那新郎和新娘以后的日子。
第二天風(fēng)雪停了,照樣是同學(xué)的叔叔送我們回的。昨日那在風(fēng)雪中熟悉的嘎吱嘎吱的聲音再次淡淡地回響在雪野。我突然問表姐:
“寶香姐,唐三爺呢?他還會在河邊等著我們嗎?”
“會的!”表姐望著平靜的雪野,仿佛是在夢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