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羅
咱們村的非正常死亡
摩羅
這些年我跟國人一起,關注過許多礦難,守在電視機前,看過許多救援礦工的新聞節(jié)目。我像其他觀眾一樣充滿牽掛和期待,此外我還有點羨慕。那些受困礦工受到這么盡心盡力的救援,總算是以自己的險境和絕境,博得了國人的關注。咱們村的兄弟遇到礦難時,那搶救辦法是將礦井嚴密堵死。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咱們村的兄弟,就這命運。
那一年咱們村的墳山上,竟然同時長出兩座新墳,紙扎的花圈一樣鮮艷,新翻的紅土一樣刺眼,讓所有過路人觸目驚心。
那是萬來寶、萬民助的墓冢。他倆怎么修得那么好,修成了同年同月同日死?
出人意料的是,這兩個人不但同年同月同日死,而且同年同月同日生。
他們聽人講古代結(jié)義故事,每當聽到兩個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們總是開玩笑說,咱們結(jié)義最方便,既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就該同年同月同日死。
從小就這樣開玩笑,到了四十歲,在那個小煤窯里,玩笑成真。
那些年咱們村有手藝的人多半到沿海打工謀生,沒有手藝的貧苦農(nóng)民要想掙錢,只有一條路,到樂平縣的煤礦去挑煤。
咱們村處在九江到景德鎮(zhèn)的公路的中間點上,西北行一百五十里就到九江,東行一百五十里就到景德鎮(zhèn)。村諺說,寧到東邊討飯,不到西邊發(fā)財。咱們村學過一門手藝的人,不論是木匠、石匠、篾匠、縫衣匠,世世代代都是往東邊的景德鎮(zhèn)謀生。景德鎮(zhèn)以及周邊的婺源、浮梁、祁門那一帶,能容納很多勞力。樂平煤礦,是容納咱們那一帶打工者的新空間。
咱們村到樂平實在太方便,從九江到景德鎮(zhèn)的所有班車都從咱們村門前經(jīng)過,隨便跳上哪一班車,在沙子公路上晃蕩兩個多小時就到了。景德鎮(zhèn)到樂平才幾十里地,不多會兒工夫就行。
萬民助經(jīng)常去樂平挑煤,常來常往早就習慣。萬來寶則一直安分種田,從來沒想過去挑煤。
那一年元旦前夕,萬民助從煤礦回家休假。重新去樂平時,他對萬來寶說,一起去吧,弄點過年錢來。萬來寶知道那事太危險,不敢沾邊。萬民助說,生死有命,你擔心什么,我們常來常往,不也沒事。你弟弟不是也常年吃煤飯?
萬來寶動心了,跟萬民助一起跳上了班車。
他們元旦前兩天來到樂平煤礦,首先找到萬福寶。萬福寶是萬來寶的胞弟,他經(jīng)常在這里挑煤。他介紹了煤礦上的許多有關知識,還特別講到井底經(jīng)常出事,弄不好就一命嗚呼。
萬來寶聽得毛骨悚然。他說:咱們兄弟倆別在一個礦井,別搞得一出事把全家埋一坑。
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三十一日,萬來寶跟萬民助就到另一家小煤窯去干活。這個小煤窯跟萬福寶干活的小煤窯處在同一座山底下,只是一個從山頭東邊往里挖,一個從山頭西邊往里挖。兩個煤窯原先還有一個洞連在一起,后來用石頭將洞堵死,以示各安本分。
也就是那一天,萬來寶、萬民助干活的那個小煤窯發(fā)生瓦斯爆炸,整個窯井的煤全部燒起來了。一聲巨響,所有的人頃刻間化為厲鬼,再也沒有其他可能??刂剖聭B(tài)的唯一辦法就是把窯口封住。
把窯口封住。封成一個永恒的陵墓。
幾十位煤礦工人,共同享受著這場氣勢磅礴的火葬。
萬來寶、萬民助,昨天才匆匆拋妻別子,特意趕來分享這場火葬,特意沖進這個高聳入云、綿延千里的陵墓中。
那個煤窯已經(jīng)挖完了煤,正在掃窯,一步步地撤銷支柱、頂板之類。撤完之后,這里就是永遠廢棄的老井了。
那一天吃早飯的時候,老窯工萬民助關照新手萬來寶說,吃飽點,中午能不能吃上飯,誰也不知道。萬來寶也是個愛開玩笑的人,他回答說,萬一出個什么事,我一定拉上你做伴啊。萬民助說,當然當然,同年同月同日死嘛。
吃完早飯,萬來寶、萬民助樂呵呵地跟著窯老板、窯師和二十幾個工人一起下井。窯老板是去察看工程進展的。窯師拿著儀器測量了瓦斯。窯師說瓦斯太高,不適宜施工。老板說,反正最多半個月,掃窯就結(jié)束,再也不會有人下井,這半個月就湊合著干吧。窯師辦完他的事,升井回家,他在井口的龍頭那里洗把手,雙手正在打肥皂,就聽井底一聲巨響,熱氣緊追他的屁股沖過來。肥皂驚得掉在地上,他撒腿就跑,從此沒再露面,他的半年薪水也一起炸掉了。
瓦斯爆炸的時候,萬福寶正在隔壁煤窯干活。出事沒幾分鐘,萬福寶就知道了消息。他馬上升井,來探究情況。不用走到山坡的另一邊,他就看見從那個井口不斷噴出幾十丈高的火焰,而且?guī)е艉衾怖驳捻懧?。每隔一小會兒,又呼呼啦啦地噴出幾十丈高的火焰。最后,連山頭的樹木,也全都烤焦了。
他知道自己的哥哥沒有了,那位跟哥哥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兄弟,果然實現(xiàn)了同年同月同日死。
那一聲巨響奪去了二十三條人命,其中六條壯漢是咱們鳴山鄉(xiāng)人。每條壯漢才討回一萬五千元的賠償。咱們村卑賤的兄弟,一條命只值一萬五千元。這個價錢遠遠低于一個窯工的年薪。他們失去了生命,卻連相當于一年工資的補償都無法得到。賤民賤價啊。
萬來寶、萬民助都是村里極其平凡的男人,除了死得奇特,他們沒有什么吸引人的故事。連他們英年暴亡,也不能激發(fā)村里人傳誦他們的某個動人之處。
沒有,真的沒有。我只記得,萬來寶心地老實厚道,外表卻有點蠻勇,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他個子不高,但是頗有一把牛力氣。
萬民助外表秀氣,甚至有點文弱。他不大像個農(nóng)民,倒更像一個書生,或者做個賬房先生更加合適。
他們倆都是最勤勞的人,這一點我能拿得準。然而,咱們村哪有不勤勞的農(nóng)民呢?每個農(nóng)民都是勤勞的。這又一次證明,他們倆實在太平凡了,找不到一點出眾的東西。
咱們村的人去世后都遷居到大鳴山腳下那個隱秘的村莊,跟千萬列祖列宗共享后人的祭祀。他們連這個最平常的心愿也無法滿足。他們成了孤魂野鬼,永遠找不到回家的路。
出殯的那天,幾百位吊客簇擁著兩口衣冠靈柩穿過村巷,來到大槐樹下。老槐樹在朔風中不斷顫抖,似乎要撲過來抱住兩位年輕的死難者。有人說聽見老槐樹發(fā)出嗚嗚嗚的哭聲,幾百位吊客的喧囂戛然而止,兩口靈柩停在槐樹前,似乎等待傾聽最后的囑咐。老槐樹什么也不說,它站在正午的陽光下發(fā)出嗚嗚嗚的哀歌,抖擻著身子似乎要撲將過來。大家全都被恐懼罩住,不知道下一刻還要發(fā)生什么。
一位老人從年輕人手里接過鐵質(zhì)神銃,站上凳子,點上炮引,對著老槐樹放銃。砰的一聲巨響,打碎了嗚嗚嗚的聲音。他對人群一揮手,大喊一聲:“起喪!”頭戴白帽的八仙突然爆發(fā)出春雷一樣的吼叫聲,抬著兩口靈柩像箭一樣沖出村子,所有的血親大哭小嚎追著靈柩遠去。
村里老人說,老槐樹從來沒有哭過喪,這回為了兩個年輕的死者,為了兩個孤魂野鬼,老槐樹終于傷心傷肺。
葬禮結(jié)束后,人們給老槐樹燒了許多紙錢,上了許多香。
槐樹一年年變老,萬民助、萬來寶的父母們也陪著槐樹慢慢老去。時至今日,除了萬民助的母親,其他三位都不在世了。他們趕往另一個隱秘的世界,每個晚上到孩子的空冢里,苦苦尋找孩子的亡靈。
沒有人知道,那兩個空落落的衣冠冢在我心中的分量。我從大鳴山漂到東海邊,從東海邊漂到長城腳下,我心里一直珍藏著這兩座衣冠冢,從來沒有打算將他們卸下來歇一歇。
如此兇險的事故,幾乎要將咱們村壓垮。有一陣我對咱們村甚至有點恐懼,我疑心冥冥之中,有個什么東西在跟咱們村過不去,它將一種邪氣注入咱們村,讓咱們村不斷遭遇打擊、凌辱,最后摧毀。
咱們村的無數(shù)災難,將我的靈魂,跟咱們村的命運,緊緊捆綁在一起。我越來越清楚自己的身份:我是咱們村人。
前幾天在網(wǎng)上看到某地火山爆發(fā)的照片,鮮紅的巖漿沿著山溝流淌。我馬上想到萬來寶、萬民助礦井火葬的情景。每次看見有關礦難的新聞,我都會溫習一遍萬來寶、萬民助的命運。我的兄弟深埋在異地的山底,他們的冷暖和痛癢成為地球深處永恒的秘密。我們只能將花圈和香火寄給他的幾件破衣服。
好在萬來寶、萬民助的孩子一年年長大,看著他們一個個長成少年,村里人總是臉含微笑。
后來咱們村不燒柴火,改燒煤。只有少數(shù)幾家經(jīng)濟拮據(jù)的依然上山砍柴。每次見到那些挑著柴擔進村的少年,我都想,他們或許就是萬來寶、萬民助的子女。我甚至猜測他們家一定不敢燒煤,一見煤就全身發(fā)抖。
他們的妻子都是我遷居外地之后才娶進村的,我跟她們只是相互認識,卻無接觸。
前幾年元宵節(jié),我陪著兒子在村里游龍。綿延百米的草龍從村東游到村西,這時兒子說口渴,想喝水。我到萬福寶家討水喝。萬福寶說他家只有熱開水,要喝涼開水,他哥家有,就在隔壁。
我跟萬福寶來到他哥家,也就是萬來寶家。這是一幢極平常的木結(jié)構房子,萬來寶蓋好這座房子就不辭而逝了。我第一次走進這個家,第一次跟他的遺孀面對面。她滿面春風地招呼我,極其殷勤地給我兒子倒水。我看到香幾上供奉著萬來寶的瓷板畫像,他的模樣在我心中立時鮮活起來。我久久凝視著畫像,體會著他的遺孀和孩子這么多年來的艱辛與苦痛,真是感慨萬千。我拿起相機拍下了那張畫像,我增加了一種珍藏他們的方式。
我跟萬民助的遺孀也僅有一照之緣。那年正月某日,我正給村里一個人家拍照片,忽然低處一聲門響,萬民助的遺孀爬上臺階來到我面前。原來她家的后門,正對著這戶人家的前門。我熱情招呼她,要給她照相。她笑著說不照不照,還連連擺手。我不容分說,那么堅決地搶著給她照了兩張。照完相我發(fā)現(xiàn)她的笑容更加燦爛了,我心里一片溫暖。這是我第一次跟她說話,也是我為她做過的唯一一件事。
當我?guī)е切┱掌卮?,是探望生病的老爹。由于時間倉促,我陪著爹寸步不離,沒法給村里人送照片。臨走把照片交給母親,讓她代送。
再下一回回家,我問母親,那些照片都送到每個人手里啦?母親說是的,我特意問,民助的老婆,也是交到她手里的?母親說是的,還說她特別高興,說了許多感謝的話。
萬來寶、萬民助去世之后,萬福寶依然在那里挑煤。如果放棄挑煤,他的兒子就無錢上學。前面打死偷牛賊,后面還有賊偷牛,為了謀生,不得不冒險啊。我有一位老庚,也住在槐樹底下,他就每年都去樂平挑煤,還成了能看出煤脈的窯師。
幾年之后,全中國的打工者潮水般地涌向東南沿海地區(qū),咱們村的兄弟姐妹,大多是去廣東汕頭那一帶,有的進工廠,有的在建筑工地。連本來沒有手藝的人,在工地上也慢慢學會了砌墻、裝模板,由小工變成了師傅。
自此以后,咱們村不再有人在礦井里喪命。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安然無恙。他們將在萬里之遙,耗盡他們的青春、汗水、手指,直至奉獻整個血肉之軀。
在相繼失去丈夫和兒子之前,村里沒人認為楊賽梅有什么過人之處。二十歲嫁到萬貴水家,誰能想到四十三歲那年,萬貴水就與世長辭。二十四歲生下寶貝兒子萬國青,誰能想到兒子十九歲就在汕頭的工地上意外身亡。
咱們家三個月抬出兩口棺材,天塌了一次還不夠,三個月之內(nèi)還要再塌一次,我滿身剮骨抽筋地痛,我剮骨抽筋站不起來?!翘焱砩希瑮钯惷吩谀谴比龢淠疚堇?,這樣向我介紹自己的遭遇。
木工師傅萬貴水,是遠近聞名的酒鬼。每天上戶做工,不灌滿酒就拿不起斧頭。東家只好給他上酒。他眼圈周圍略有淺紅,說話有點結(jié)巴,步子有點搖搖晃晃,人們擔心他手下顫抖,出不了細活。他偏偏就是這顫抖的手才能出彩,他顫顫巍巍地把精致的砍削、雕刻做得舉世無雙。他既是木工,大木小木都過硬,又是無師自通的花匠,花匠就是專司雕梁畫棟的。人說十年學藝才能出一個花匠,他卻憑著心靈手巧,自己邊干邊學,干成了一代名師。
早上要喝酒,中午要喝酒,晚上不用干活,更要大喝。東家都知道他的喜好,請他干活就得準備最多的酒。收工回家干什么?接著喝酒。人說睡覺了總該歇歇吧?不行,起夜時接著喝。凡是別人喝水的場合,他喝的肯定是酒。上床前開一瓶新酒,天亮時已經(jīng)所剩不多。出門時他揣進衣袋,上戶的路上邊走邊喝。
萬貴水兩天喝五瓶酒,每天兩斤半。
俗話說,飲酒傷肝。萬貴水四十四歲那一年,患肝癌去世。
那年8月初,萬貴水感覺肝疼。楊賽梅說去醫(yī)院檢查吧,他說沒事,多喝兩口酒就好了。他把自己喝暈乎了,倒床便睡,第二天果然不疼??墒堑谌旖又邸钯惷繁扑タ瘁t(yī)生,他堅持不要老婆陪伴。他找個鄉(xiāng)村醫(yī)生胡亂開了幾顆藥,像是應付老婆的。
肝疼越來越厲害,他知道應付不過去了,于是去了縣醫(yī)院,確診為肝癌。醫(yī)生說,從今以后,別喝酒,別抽煙,別吃辣椒。他說,后兩條我照辦,第一條做不到。
肝癌這病,有錢也治不好,可是沒錢也得煞有介事地治。無論怎么治,也就半年左右的大限。
楊賽梅知道自己要做寡婦了。好在兒子已經(jīng)長大成人。兒子萬國青已經(jīng)十九歲,明年正月就要結(jié)婚了。
半年之后,丈夫?qū)⑷ナ溃瑑鹤訉⒔Y(jié)婚生子,一悲一喜兩件大事,夜夜在楊賽梅心里沖撞。
兩件大事都得花錢。兒子告別絕癥父親,去汕頭打工。他每年都在汕頭打工,否則家里就無法維持。他把豬圈清理了一遍,又開始給水缸挑水。母親說你累了一天了,還挑什么水,我又不是老得挑不動。萬國青說,我挑好一缸,你就可以少挑一缸。
臨行前,萬國青對父親說:爹,你好好養(yǎng)病,我去掙錢,寄回來給你治病。你要放寬心,天塌下來也別管,只管自己治病。
他又走到廚房下,對母親說:媽,你無論多忙,對爹爹一定要耐心點。一切都不要著急。
楊賽梅說:爹都這樣了,活一天算一天了,我哪會不耐心呢?你放心地走吧,不管你爹身體怎么樣,你年前早點回來。
他又到菜園里去找兩個妹妹,一個十三歲,一個十一歲。他說,你們不要光顧著為爹爹傷心,你們要幫媽媽多干點活。媽媽心里太苦了,你們別讓她累壞了。兩個妹妹流著眼淚直點頭,什么也沒說。
萬貴水身體已經(jīng)很虛弱,但是他堅持要送兒子到村前公路上搭車。他口里不說,他心里知道,這是生離死別,這是最后一次陪伴他的兒子。
楊賽梅按照季節(jié)的要求干著所有的農(nóng)活。該耘草耘草,該打谷打谷,該種麥種麥,該挖薯挖薯。一邊還得護理好丈夫,給他做點好吃的,要讓他看到希望,要讓他感到高興。
有一天晚上,萬貴水醒來,突然對楊賽梅說:我想把這只手剁掉。
楊賽梅嚇了一跳,問他為什么說這么孬的話?
萬貴水說:我把這么個窮家苦世交給你,心里好難過。我要是少喝點酒,少打點麻將,家里日子就不是這樣。
楊賽梅說:有你這句話,往后我吃盡人間苦都不怕。你也沒干過特別敗家的事,窮家苦世是我們大家的命。你不要老想堵心的事,你要寬心養(yǎng)病。
然而,一個更大的苦頭正在悄悄來臨,她期盼中的那場盛大喜事,突然變成喪事,他們命中注定要吃盡人間苦。
那天楊賽梅正在跟丈夫商量,請人陪他到鄱陽縣去尋找一位名醫(yī),放學回家的小女兒突然進門,張口就說,剛剛路過香店村,聽說萬家灣一個男孩在汕頭工地上被電打死了,不會是我哥吧?
萬貴水脫口而出:怎么會呢?老子在熬日子,兒子倒搶先一步?世上不會有這么孬的事。
楊賽梅輕聲念叨了幾聲天哪天哪,就往四斤家跑。四斤是村里干部,又是貴水的堂弟,他不會不知道消息。
四斤說,是聽說有個小伙子被電打死,但不是萬家灣人,忘了是哪個村的。
楊賽梅說,你不會瞞著我吧?
四斤說,不會不會,哪還瞞得住呢?
楊賽梅回家時,小女兒正在哭,她說老爹怪她瞎扯這些稀巴巴的事,弄得老媽心神不定,老媽挖薯挑薯一整天,還要四處打聽消息,不累死還得嚇死呢。小女兒委屈得哭起來。
楊賽梅哄住小女兒,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她來不及跟丈夫商量,她出門就往香店村跑。她得去打聽個清楚。她不說自己是萬國青的媽媽,她就說是萬國青的嬸嬸吧,這樣人家也許就不會瞞她了。
然而一路上她都認為那個落難而亡的小伙子絕不會是她兒子。兒子這幾年給汕頭打工,給那里造了那么多高樓大廈。他給母親看過照片,兒子說,媽你看,這幢樓多漂亮,這就是我造的。下一年他又拿出一張更漂亮的照片,媽你看,這幢樓比去年那幢高出十層,這就是我造的。
兒子十九歲,給世上只造福不造孽,上天不會這么不長眼睛。
眼看就要到達香店村,忽然遇到表哥,表哥騎著摩托迎面趕來,說是要來探望貴水。楊賽梅說,你昨天不是來過嗎,你哪有時間跑得這么勤啰,你還有自己的日子自己的事呀。表哥說,不知怎么,今天特別想跟貴水說說話。
那么,她得回家招待表哥,她得給表哥燒茶、煮點心、做飯。她只好坐上表哥的摩托回家。車上談起她擔心兒子,表哥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你把孩子放出去打工,操心操成這樣,哪還有力氣過日子。今天別操明天的心,你好好照顧貴水吧。
楊賽梅當時怎么也沒想到,表哥是村里人特意喊來的,專門來截她的。
第二天早上,村里一位老人,陪同萬貴水去鄱陽縣看一位老中醫(yī)。楊賽梅送丈夫到村前公路上搭車。忽然四斤也拎個包來搭車。楊賽梅問,你搭車去哪里?四斤說,我去九江買化肥。
楊賽梅不知道,四斤就是去汕頭處理她兒子的事。她十九歲的兒子那一刻正躺在汕頭醫(yī)院的太平間里。她的兒子在使用電鉆時遭遇不測,栽倒在正在建造的高樓大廈里。
要到幾天之后,四斤捧回了萬國青的骨灰盒,楊賽梅和她奄奄一息的丈夫,才明白過來,那幾天傳說中的死難者,果然是自己的兒子。
可憐的兒子,臨別時他囑咐父親天塌下來都別管,結(jié)果他自己塌下來了。
一家人哭作一團。全村人都在陪著他們哭,可是這命運只能由他們一家擔當。
一位老太太端著一碗米湯,守候在楊賽梅身邊。老太太說,要是哭能把國青哭回來,全村男女老少,個個都愿意哭上十天十夜不停歇??墒菦]人能把他哭回來,活的人還是要好好活。
楊賽梅說,老天爺對我剮骨抽筋,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老太太說,剮骨抽筋也得活,那年鬧日本兵,有個村莊全村死得只剩下三個人也得活。受苦是你我的命,活也是你我的命。
楊賽梅喝了許久,才喝完那碗米湯,然后有氣無力地說,還有個人等著我伺候,我不能倒下。
楊賽梅跟萬貴水真正相依為命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可是,僅僅兩個多月,這段日子就走到頭了。
臨死前,萬貴水囑咐妻子,你一定要幫我撐起這個煙頭,不能走路。
楊賽梅說,我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我不會走路。
萬貴水欣慰地笑了,接著說,咱們世世代代是正派人家,無論多窮,做賊打搶的事,一回也不能做。窮極了可以討飯,但是不能做賊打搶。
楊賽梅說,我做田種地,哪一樣活不會干?做賊打搶討飯,我一樣都不會,我哪怕累死在禾田里,也不會動別的心思。
萬貴水終于放心了。
剛剛安葬好兒子的楊賽梅,還沒喘過氣來,又張羅著安葬丈夫。三個月抬出兩口棺材,天塌了一次還不夠,還得塌第二次。
從此以后,咱們村出現(xiàn)了一個干活的瘋子。那些年人人抱怨種田賠本,可是楊賽梅除了種田就一無所能,她只能每天起早貪黑的伺候田地和莊稼。
天剛蒙蒙亮,當村里人打開大門的時候,楊賽梅已經(jīng)洗好一籃子衣服,正從池塘邊回家。
當別人端起碗來吃早飯的時候,她剛剛扛著鋤頭或手拿鐮刀從田野歸來,她已經(jīng)趁著早上的清涼把一天的活都干完了。當別人在烈日下?lián)]汗的時候,她又趕出另一天的活來。她每天都要干兩天的活。
犁田、耙田、耖田,本來是男人干的活,沒有女人沾過手,可是楊賽梅全是自己干,更別說車水、挑大糞、挑豬糞,以及插秧、打谷子、挑谷子之類了。那么單薄的身子,那么笨重的木犁,人們真擔心拐彎的時候,她沒力氣將犁提起來啊。
無論男人的活、女人的活,她全都包下來了,樣樣都干得出色。她成了村里女人中唯一一個干過全部農(nóng)活的人。
有一年夏天,她插秧插了一整天,天黑的時候,她帶著兩個女兒收工回家。吃過晚飯,她安排女兒洗碗、洗澡、乘涼,自己悄悄溜到田里,獨自插秧。村里人路過那塊田,都暗暗吃驚。乘涼的人悄悄談論起來,覺得這女人不要命啦,那口氣既尊敬又憐愛。
直到乘涼的人們準備回家睡覺,還不見楊賽梅收工。一位老人來到田邊,語重心長地說:“你這個癡婆呀,牛馬都在欄里歇著,你哪能比牛馬還逞能哪?做田種地的人,干活是一輩子的事,哪能一天干完一輩子的活呀?”
楊賽梅直起腰身,甩一甩手上的泥水,感激地說:“奶奶我不累。我們家貴水和國青一直在身邊陪著我,他們在幫我用力,我不能讓他們白用力,我要把他們的活一起趕出來?!?/p>
老人說:“你真是個癡婆,你只能傷心的時候到墳前上上香,不能時時刻刻都活在他們的苦命里?!?/p>
楊賽梅說:“是他們活在我的苦命里,時時刻刻陪著我,讓我干活不累。他們讓我倉里堆得滿滿的,他們讓我兩個女兒過年有新衣服,他們的意思我全做到了?!?/p>
楊賽梅一邊說話一邊沒忘記插秧,等她那一行插到田塍邊,老太婆一把抓住她的泥漿手:“跟我走,我們家還剩下一碗綠豆粥,再不吃就要餿掉了。”
銀河當頂,皓月偏西,這時候已經(jīng)是子夜。
幾年之后,她的大女兒長大成人,招了一位上門女婿。夫妻雙雙去汕頭打工,把孩子留給楊賽梅。楊賽梅沒有因為帶孫女耽誤一絲農(nóng)活。她每天照常出工,出工時扛上孩子的木轎子。她將孩子和木轎子放在田地邊,撐著一把傘給孩子遮太陽,一邊干活一邊跟孩子說話。孩子不至于寂寞,她的農(nóng)活也對付下來了。
命運給她剮骨抽筋的打擊,她卻在厄運中練成了鐵打的身子骨。她肩扛鋤頭走在田野的樣子,就是一副頂天立地的樣子。她的兒子去世幾年之后,村中萬躍平夫婦雙雙亡故。萬躍平臨死之前,將兩個孩子托付給自己的父親,他說他將躺在黃土中,保佑父親骨頭里長鋼筋,天天干活不駝背、不僂腰,好養(yǎng)活那兩個孩子。
楊賽梅真的是骨頭里長鋼筋,否則她哪能那樣發(fā)瘋地干活而不累死?
那些年糧食不值錢,打工的人若是從外地回來收莊稼,經(jīng)濟上不合算。于是留守的老人就想出新招,多少錢一畝承包給別人干。這給楊賽梅帶來了機會,她聯(lián)合村里另外三位姐妹,四個人四張鐮刀,天蒙蒙亮就來到別人田頭,好一陣齊刷刷的拼搏,稻子割好了。又是好一陣齊刷刷的拼搏,打谷完成了,再經(jīng)過一陣拼命,谷子全都送到了東家的曬場上。
楊賽梅就是四姐妹的領頭人,遠遠近近的村莊都知道,萬家灣有個寡婦,她是個能干婆,她的骨頭是鐵打的,她除了種好自家的地,還四處打散工掙錢,誰要找人干活就到萬家灣來找她。她一聲吆喝四姐妹就齊刷刷到場。她再一聲吆喝,糧食就送到你家了。她們深更半夜從別人的村莊摸黑回村時,村里納涼的人都會心疼地說:只有發(fā)瘋的人才不會覺得累,你們是不是已經(jīng)發(fā)瘋了?
楊賽梅揮一揮鐮刀,感激地解釋說:我們會勻著力氣慢慢干,不會累垮。
她除了一雙手就一無所有,她就憑著這一雙手,把自己從厄運中拯救出來,超拔出來。她是咱們村的光榮和驕傲。咱們?nèi)f家灣的天空就是她這樣的干活能手撐起來的,世上所有窮人的命運,都是由這樣的堅韌和勤勞撐起來的。
俗話說,一床被子不蓋兩樣人,說的是夫妻性情一致。要是說張三跟李四在某方面很接近,咱們村就說,張三跟李四真是隔壁。隔壁就是鄰居,僅隔一層墻壁,當然情狀相近。
咱們村西北方兩里路之外,是丁家山村。那里有個秋生,是個傻子,到處要飯,遠近聞名。
咱們村洋娥姑那年秋天生個兒子,也取名秋生。秋生長大后,跟丁家山那個秋生隔壁。
更巧的是,洋娥姑和秋生,就住在腦癱病人癱婆的隔壁。他們真是同病相憐的隔壁鄰居啊。只是,癱婆的后遺癥表現(xiàn)在運動方面,秋生的后遺癥表現(xiàn)在智力方面。
洋娥姑是我父親的堂妹。她的父親是我祖父的親哥哥,我喊大嘎嘎,也就是大祖父。我的大祖母有一個壞習慣,她拎著菜籃去菜園討菜的時候,一出大門就用蒙古長調(diào)的韻律詛咒偷菜賊,說你偷我家菜如何如何壞,吃了我家菜如何不得好死之類。人家說,你還沒到菜園,哪知道有人偷你菜?她說,我先罵好,省得人家不安好心。那時候連一片菜葉對村里人都很重要,很多老婦人喜歡大喊大叫詛咒偷菜賊,不獨我的大祖母為然也?,F(xiàn)在村里大概聽不見這種聲音了。
我的大祖父大祖母,智商不會在平均水平之下。洋娥姑這方面似乎有所欠缺。在生產(chǎn)隊干活時,洋娥姑總是淪為大家談笑取樂的對象。每個社區(qū)、每個人群,都需要一個供大家取樂調(diào)笑的對象,如果沒有,大家會想辦法制造出這樣的人,否則日子就少點趣味。洋娥姑在咱們村被確定為這種調(diào)笑對象,此后就逃不脫。分田到戶之后,村里人不在一起干活,說笑打鬧的機會少了,洋娥姑這方面的壓力才逐漸減弱。
大祖父大祖母沒有兒子,就讓洋娥姑在家招親,接續(xù)香火。上門女婿叫曹明珠,我喊他明珠姑爺。明珠姑爺人高馬大,但是身子有點僵硬,腦子也不夠活轉(zhuǎn)。真是一床被子不蓋兩樣人。他們家遇到大事,喜歡跑到我家,請我父母幫他們出主意??墒撬麄儗ξ腋赣H的主意往往難于明白,尤其無力做到。比如,他家造房時,與鄰居發(fā)生地基的爭執(zhí),我父親教他如何如何處理,包括如何說話,如何擺依據(jù)。可是他跟鄰居商量時,勢力比不過人家,也說不過人家,只好投降。面對鄰居的過分要求,他說,我本來同意,是我哥不同意。我父親感嘆說,爛泥巴糊不上壁,罷了罷了。
后來明珠姑爺還來討主意,但是我父親知道完全是白操心,心意也就淡下來了。洋娥姑則經(jīng)常來向我母親訴苦,我母親總是任勞任怨地幫他們解決問題,母親覺得無法推脫這份責任。
洋娥姑生了很多孩子,大多很小就夭折,有兩三個都是嬰兒時期死在被窩里的。那時鄉(xiāng)下有很多孩子都這樣死去,叫作給“被煞”打死。咱們那里冬天奇冷,又不燒炕,晚上睡覺只好蓋厚棉被。一床被子往往十斤、十二斤重。嬰兒跟著大人睡在這樣的被窩里,很不安全。現(xiàn)在想來,所謂給“被煞”打死,實際上就是被冬天的厚被子窒息而死。
洋娥姑有一個孩子長到三四歲,在門前池塘淹死了。村里大人把孩子遺體翻過來,從他肚子里壓出許多水來。大人希望以此救活他,但是早就不可能了。大祖母呼天搶地的哭聲,給我印象很深。安葬的過程我沒有參與,第三天黃昏,我跟大哥陪著明珠姑爺,一起舉著火把去墓地做法事。走在暮色四合的山路上,明珠姑爺不哭、不說話,那份凄涼和沉重,至今還歷歷在目。
秋生是洋娥姑養(yǎng)大的第一個孩子,她還養(yǎng)大了一個女兒,女兒早就成家立業(yè)。除此之外,洋娥姑在夭折了許多孩子之后,還抱養(yǎng)了她姐的一個兒子,叫水生。水生比秋生年長,成為家里的老大。他對養(yǎng)父母和弟妹都很好,受到村里人稱道。洋娥姑對水生提出的各種要求,水生都會滿足她。村里人經(jīng)常對水生說,你媽不懂事,不體貼你的艱苦,有些要求你別理她??墒撬宦犨@些,他對養(yǎng)母的孝順,超過了村里所有人的期待。
水生的妻子特別善良、賢惠,她知道婆婆腦子不好使,總是不跟她計較。他們的兩個兒子也很可愛,虎頭虎腦,豹眼豹睛,充滿生機和活力。水生夫婦終于改變了洋娥姑家的門風,成為真正正常的人家。
大祖父大祖母去世之后,洋娥姑夫婦能夠正常應對親戚體系的人情往來,在村里也能安排正常的、平安的日子。所以我認為他們的智力水平跟村里的平均水平差距不會太大。有一年我頗遭遇了一些厄運,當我大難不死,重回村里時,洋娥姑晚上送來一勺花生,說是給我吃。她沒多說什么,把花生交到我母親手中,她就轉(zhuǎn)身走了。母親給她說感謝的話,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管往外走。我久久盯著她在燈光中漸行漸遠的背影,直到她出門后把大門合上,我回頭對父母說,洋娥姑不傻,她知道她是我姑,我是她侄子。母親說,這就叫骨頭親。
我知道跟洋娥姑和明珠姑爺骨頭親,是從一碗狗肉開始的。那一年明珠姑爺跟別人合伙殺狗,送給我家一塊肉。母親用辣椒燒制,每頓飯端出來讓我吃一點,她自己不吃。吃了好些天我才獨自將那碗狗肉吃完。后來在韓國朋友家和城里的飯店,多次吃狗肉,全都沒有媽媽給我做的那碗狗肉的香味,搞得我反倒不再愛吃外面的狗肉了。
吃狗肉時母親反復說這狗肉是明珠姑爺送的,我才慢慢意識到跟他一家骨頭親。
我問母親為什么不吃狗肉,母親說她只習慣吃豬肉,不喜歡吃狗肉。其實到了吃豬肉時,母親又會說不愛吃豬肉。鄉(xiāng)下窮女人都是這樣做母親的。
明珠姑爺干活時從村前公路穿過,遭遇車禍去世,那一年不到六十歲。
明珠姑爺去世之前的那幾年,經(jīng)常跟洋娥姑鬧矛盾。一鬧矛盾,洋娥姑就到我家來告狀。她總是幽靈一樣悄悄鉆進我家,靜靜地站在那里醞釀情緒,然后大喊一聲“嫂哇”,說那個癡東西他打我之類。她只敢跟嫂訴苦,不敢跟哥說。她怕我父親罵她。我母親每次必會好言好語勸解她、開導她,有時候還去她家調(diào)解。我母親的善心、智慧和語言能力,支撐著、溫暖著這個家族。
洋娥姑還有穩(wěn)定的信仰,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兩天,村里必有三位老婦結(jié)伴到老嘎嘎廟拜禮、上香,洋娥姑就是三位老婦之一。洋娥姑定期參加拜菩薩,可能發(fā)生在明珠姑爺去世之后。
秋生也知道咱們兩家有特殊的關系。我每次回村里,秋生喊哥總是喊得特別親,喊完了還對著我傻笑,意猶未盡的樣子。
有一年正月的某個晚上,秋生來到我家,母親在做飯,父親在灶前添柴燒火。秋生站在灶臺邊的煤油燈旁,跟我父母說話。他說他明年要跟哥哥去汕頭打工,掙點錢,回家來娶老婆。他說他已經(jīng)看上村里某某的女兒,那個女孩對他也很好。等他掙錢了,他要請我父母去幫他說媒。他說,沒有錢,誰會看上你呀,所以他要跟哥哥去掙錢。
然而秋生的智力狀況,比他父母差很遠,他無法正常安排自己的生活,不大可能成家立業(yè)??墒?,他內(nèi)心并不是完全不懂。他有這樣的心愿,卻沒有能力和條件實現(xiàn),他不得不為此承受某種常人無法理解的痛苦。
秋生告辭后,我們一家人談論他的命運,越談越心酸。俗話說人不親骨頭親。我們跟秋生是骨頭親,心底有一份疼愛。
秋生的爹爹生前總是帶著他干一點簡單的農(nóng)活,兩個人形影不離。他爹總是喊他“秋嘚”。有人笑話他們,一個傻兒子,還看做寶貝似的。別人眼里秋生是傻子,可是在他爹眼里,他肯定是心肝寶貝。
往后幾年,秋生真的發(fā)病了,是游走病。有一天他在田畈干活,該吃飯時他沒回家,失蹤了。村里人沿著九(江)景(德鎮(zhèn))公路,往東西兩頭找人。在東頭十來里外的一個鄉(xiāng)間小店里,找到了他的鋤頭。他路過小店,要用手里的鋤頭跟店老板換點食品。一把舊鋤頭,沒哪個人稀罕,可是店老板出于善心還是成全了這筆交易。吃飽之后他去了哪里,店老板也無法說清楚。
過了一些天,秋生回家了,帶來一個跟村民們基本無關的好消息:漳田橋已經(jīng)造好了。那時候正在建筑九(江)景(德鎮(zhèn))高速公路,公路跨過鄱陽湖北岸的漳田河,當然得造橋。村里人都覺得有趣,這秋生的興趣,比村里誰都廣大。那幾天他是怎么活過來的,到哪兒弄到飯吃,沒人知道。問他他也說不清。
過不多久,秋生又失蹤了,這回沒人找他,聽天由命吧。等了一些天,秋生帶回一個與上一次一樣的好消息,湖口大橋兩頭快要逗攏了。逗攏就是接頭鉚合的意思。上回他往東走,這回他往西走,都給我們帶來了九景公路的新消息。村里人打趣說,咱們村出了一個記者,往后不看電視就能知道新聞了。
沒人理解秋生為什么年紀大了反倒犯起游走病。我猜想,他的同齡人紛紛娶妻生子、成家立業(yè),他內(nèi)心也有這種愿望,可是他不知道從何著手。村里那些他喜歡的姑娘一個個嫁給別人,他一個也留不住。他心里苦啊,慌啊,悶啊,于是一種莫名的騷動,驅(qū)趕著他四處沖撞,這就不由自主地四處游走。
這苦了他的母親,難怪他的母親要定期拜菩薩。也苦了他的哥哥水生。他哥不但要負擔養(yǎng)父母,還要負擔這個生病的弟弟,也是個苦命人啊。這是一生一世的拖累,如何上岸?他不知道,別人也不知道。水生對弟弟的寬厚仁愛,村里人人夸獎。那份難處,卻只能由他一人承擔。
李秋生年齡比秋生長一輩。村里沒人稱他李秋生。在本村的秋生長大之前,不在人們的談論之中,村里人對丁家山的傻子李秋生只叫秋生,后來本村秋生長大了,智力也不正常,村里人就用“丁家山的秋生”和“洋娥家的秋生”相區(qū)分。李秋生是我在文章中專用的稱呼。
李秋生的病癥,比“洋娥家的秋生”嚴重許多。他甚至沒有基本的語言能力,從來不說話。討飯路上如果遇到不懂事的孩子追逐、逗引他,他最多回頭嘟嚕兩聲。弱智到這么嚴重程度的,我只認識這一個。他腰圓膀闊,身材魁梧,有一把牛力氣。我上學路上曾經(jīng)見他在哥哥帶領下耘禾,我們覺得很新鮮,還邊走邊議論。但是他能干的活太少,不足以掙來工分養(yǎng)活自己。加上他喜歡到處瞎跑,晚上入睡時還在自家床上,天亮時卻不見蹤影,不知跑到哪個村莊討飯去了,家里對他無可奈何。
李秋生是我們那一帶人人皆知的乞丐,而且是一個永遠不說話的乞丐。他站在你門口,端著一只空碗,默默等待。要是你不給他吃的,他過一陣就往另一家走。他從不跑進別人家里,總是在門外等著??梢?,再弱智的人也知道遵守某種禮數(shù)。
他的家就在丁家山村的大路邊上,我們經(jīng)常從他家門口路過,他的兄弟和母親我們都認識。我對他父親毫無印象,也許早就去世。想來他家氣氛非常壓抑,因為我們從來沒見他家人笑過,也沒見他家人說過一句話。一家人都像他那樣默不作聲。有時候我們放學回家,他們一家正在廳堂里吃中飯,我見過他哥哥手里拿著一只紅薯,一邊剝皮一邊吃。
年紀大了之后,似乎他的病情越來越嚴重。連討飯也不太勤勞,不愿意每天出門。他那么大的個頭,飯量極大。那年頭連干活的人也無法吃飽,還得勻出糧食白養(yǎng)著他,想來那些兄弟的感受并不輕松。
李秋生的母親尤其為難,喂飽了傻兒子,正常兒子就得挨餓,就沒力氣干活掙工分。喂飽了正常兒子,傻兒子就餓得嗷嗷叫。傻兒子也是母親的心上肉啊。
李秋生的母親最后只好下定決心,陪傻兒子一起死。
那天李秋生的母親精心調(diào)好兩份農(nóng)藥,先喂給傻兒子吃??粗鴥鹤映酝炅耍瑑鹤拥目嚯y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她終于覺得很舒坦。她一邊給傻兒子擦凈嘴邊的農(nóng)藥,一邊說,我的崽,離了娘你就沒法過,娘必得陪著你。于是,她放心地喝下了自己那一份。
母親馬上農(nóng)藥發(fā)作,很快就命歸黃泉。傻兒子一陣嘔吐,心肝肚肺噴涌而出,他用粗糙的巴掌抹抹嘴,又活了過來。
世人都說傻子命大,這回算是驗證了。
傻兒子從此成為孤兒,再也沒人照顧李秋生了,他的日子更加艱難了。此后他討飯的村莊越走越遠。我們通常要過很久,才能見到李秋生陰郁而又靜默地站在我們門口,有時候他連討飯的碗也沒有。
我母親從沒讓討飯的從我家門口空手而過,見了沒有碗的,我母親會千方百計找出一只破碗來送給乞丐。有一次吃飯時,李秋生默默地站在我家門口,我母親一邊放下手中的飯碗,一邊自言自語,可憐的人哪,你碗都沒有還怎么討飯,誰還敢用自家的碗讓你吃飯。母親到房里找出一個當壇蓋用的破碗,洗出來,盛好一碗飯,夾上菜,連同筷子,送給李秋生。母親說,這個碗就送給你。
李秋生站在門口吃完那碗飯,將碗筷一起伸手往我家里送,那是還碗筷的意思。我母親一邊打手勢一邊說,你拿去用,拿去用。李秋生就拿著碗筷往下一家走。
再次見到李秋生時,他很可能又沒有碗筷。他病得太深,他沒有能力照顧自己,包括自己的碗筷。
有一年暑假,我在下畈插秧。下畈是我們?nèi)遄詈玫霓r(nóng)田,跟丁家山村的稻田連成一片。兩村的稻田之間有一口水塘,屬于丁家山村的。忽然聽說李秋生淹死在這口水塘里,有幾個丁家山的男人正在打撈。我們插秧的田離那里僅有百步之遙,咱們村的人都停下活計,趕過去看熱鬧,只有我一人沒去,我默默地繼續(xù)插秧。我不忍心去看。聽他們回來說,那遺體嚴重發(fā)漲,就像谷籮那樣圓滾滾、胖乎乎。他們越說得繪聲繪色,我越不敢聽。
李秋生的一生就這樣結(jié)束了,村里人舍不得他這種結(jié)局,但是都為他終于解脫而感到輕松。
我認識的第一個腦癱病人,不是癱婆,也不是李秋生,而是毛得。毛得是我小姑媽的小叔子,也就是小姑父的弟弟。他全身長期痙攣,坐下來說話,身子不斷顫動,口腔、舌頭一定也在痙攣,聲音一抖一抖的,像切斷腰身的蚯蚓一蹦一蹦。他走路必得拄棍。他雙手緊緊抓著那根光潔透亮的木棍,每走一步都依賴那根木棍支撐自己,然后全身抖抖索索地向前移動。每一步都是那么艱難。
他的癥狀最強烈、最特別,見過一面就不可能忘記,所以我小時候?qū)λ∠筇厣?。然而我印象最深的其實還是那根棍子,因為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光潔透亮的木棍。
毛得雖然走路最艱難,可是咱們那一帶可能數(shù)他走路最多,因為他每天走村串戶討飯。我們到外村上學的時候,路上常見他搖搖顫顫的身影。他的父親早亡,哥哥弟弟分家了,剩下他跟母親在一起。我小姑媽養(yǎng)了六個孩子,靠生產(chǎn)隊掙工分過日子,根本無力照顧他人。我跟母親到姑姑家走親戚,聽母親跟毛得的母親聊天,常常聊到毛得的狀況和前景。毛得到外村討飯,無論向北走還是向南走,都得過河,那窄窄的石板橋,連正常人也得小心翼翼,毛得拄棍行進一晃一晃的,他母親在家時時提心吊膽,說到這里他母親總是黯然神傷。
到我差不多長大時,有一天突然聽說毛得在河里淹死了,說是那時他正一顫一顫地洗衣服,洗著洗著就落水了。他的一生就這樣了結(jié)了。打撈遺體時我表哥哭得十分傷心。表哥比我年長兩歲,基本上是個大人了。安葬叔叔的整個過程中,這位侄子所表現(xiàn)出的痛感和孝心就像兒子一樣,受到那一帶人們的稱贊。
我一直不知道他那么奇怪的病癥緣于何因。到他逝世幾十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是腦癱所致。
既是寫腦癱病人,我不能不寫寫我的高中同學劉經(jīng)文。他屬于偏癱,左手左腳大致正常,右手右腳發(fā)育不正常,手掌腳掌都跟癱婆那樣往里折,村里人叫折手折腳。他的發(fā)音器官也因運動障礙不能正常工作,說話嘟嘟嚕嚕的。相處時間長了,基本能聽懂。只是他每次開始說話,必得先扭動脖子、轉(zhuǎn)動下巴,借助脖子和下巴的轉(zhuǎn)動才能把聲音甩出來,聽者覺得很累。
我跟劉經(jīng)文是高一相識的,我們同班。我們對他左手寫字還寫得那么快、那么工整感到好奇。
他中等成績,中等個子,總是坐在第一排,似乎老師有意照顧他。我們對他很友善,沒見誰欺負他,但是也沒人幫助他。我們學校建在紅土山坡上,雨天我們?nèi)N房取飯,或者送飯盒去燉飯,道路十分泥濘,還得上上下下爬坡過坎。去教室也一樣。大家都沒雨傘,快跑著在雨縫里鉆來鉆去。這事對于劉經(jīng)文來說,堪稱萬分艱難。但是我們從沒想過幫幫他。老師長期號召我們助人為樂,引導我們到社會上做好事,卻沒引導我們?nèi)椭磉呥@位需要幫助的人。我進入中年以后經(jīng)常想起這事,并感到特別遺憾。
或許我們曾經(jīng)表示過要幫助他,但是他堅決拒絕了。人家知道他的性格,后來也就不會幫助他。多年過去,事實已經(jīng)記憶不清,這個猜測也可能如實。
有的殘疾人自尊心特強,常常顯得脾氣大,劉經(jīng)文不是這樣。長期相處不可能無矛盾,但是同窗兩年從沒見他跟誰鬧過別扭??磥硭桥s小自己才有這么好的生存空間。
我們的寢室在木板樓上,在樓板上鋪上被子,全班人的被子你靠我我靠你。同一個班的人肯定也同寢室。上床之后你一言我一語,就像鴨吵螺螄一樣鬧騰一陣。高中畢業(yè)前的一個晚上,吹熄煤油燈之后,我們幾個人躺在床上談論畢業(yè)以后的出路問題,忽然我們?nèi)及炎⒁饬械絼⒔?jīng)文這里,為他設想能找個什么方式才能適合他謀生。那時候還在人民公社時期,鄉(xiāng)下人都是靠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過日子。劉經(jīng)文完全無法勝任體力勞動,此外的工作也就是赤腳醫(yī)生、赤腳老師、大隊會計等等幾項。他口齒不清無法當老師,他無法給病人打針也當不了赤腳醫(yī)生,他折手打不了算盤,也當不了會計。我們找遍了鄉(xiāng)村社會所有可能的職業(yè),覺得全都不合適他。
劉經(jīng)文知道我們每個人都懷著善意,所以他一直很高興地應和我們。最后我們要他自己談想法,他扯著脖子說,有倒是有適合的事,可是他不好意思說。我們反復要他把話說出來,他猶豫一陣,還是不敢說。我們用了各種威脅、引誘的方式,逼著他說出自己的理想,他經(jīng)過一次次靜默、一次次猶豫,最后他很認真地感慨道:這事太難了,說出來怕惹笑話。
三十多年過去了,在那個初夏之夜,畢業(yè)分手之前,我們幾個同學曾經(jīng)用共同的善意為劉經(jīng)文尋找出路,這是我們兩年相處中,唯一一次溫馨的回憶。
畢業(yè)那年,我考進城里讀書,此后見面就很少。過了幾年,聽說他跟一個肢體健全的農(nóng)民合開了一家小店,他負責看店,那個合作者負責打貨。我們都為他高興。有一次我想買一雙雨靴,正好路過他的店,我想何不在他店里買呢?他見了我是那么高興,站在柜臺里不斷地扭動脖子,似乎要把最熱情的話全講一遍。他一邊說話一邊從貨架上取來一瓶汽水,開好蓋遞給我。那是當時最高級的飲料,我有點過意不去,可是如果不喝那就太辜負他的盛情了。
后來我對商人的心理有一點領悟,我發(fā)現(xiàn)開飯店的最怕別人白吃他飯,開商店的最怕別人白拿他東西。越明白這一點,越懂得劉經(jīng)文那一次對我有多熱情。他的店里只賣些牙膏牙刷、肥皂汽水之類,我沒有買到雨靴,但是領略了一位同學對我的友善和熱情。
后來我路過那里,還去看過他幾次。時間一長,小店易主,新主人說他回自己村開店去了。再后來,就沒聽說他的情況了。這些年開小店維持不了生計,不知他日子過得如何。我老想有個機會跟他仔細聊聊,甚至還想問問他,三十多年前他不敢說出口的心愿,真的有那么難嗎?今天有可能實現(xiàn)嗎?
摩羅,學者,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恥辱者手記》、《自由的歌謠》、《中國站起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