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鄰
雨停下來,沿南寧的小街走走,屋檐的滴瀝聲中,偶爾一聲潮濕的吆喝。吝嗇,只一聲,要過去了,太靜,人都有點寂寞,才忽然一聲。
剛落了雨,可是依舊熱,悶熱,一會兒滿胳膊粒粒汗珠。擦擦汗珠,沒了,一會又是滿胳膊。再擦了,遂盯著胳膊仔細看,這一會看清楚了,這也才發(fā)現(xiàn)滿胳膊都是汗毛孔。眼看著細小小的,針眼一樣的小水珠,簌簌地,鼓起來,和一邊的汗珠洇在一起,汪成一片。以前,對于汗,只是一個模糊狀態(tài),現(xiàn)在才清楚了,原來它們就是從這樣的一個小小的毛孔慢慢洇出來的。也因此相信,人滿身是“孔”。真是可怕,如果把人放大,人會是什么樣呢?
這背地里的小街,小小店鋪,也近乎汗珠,太雜,甚至可以說雜亂不堪,賣煙酒的、小食雜店、水果、蔬菜,間或的一家小旅館、小餐館、各樣的小修理店,雜到?jīng)]法說清。雖然亂,可這會兒人少,少有的幾分悠閑。
賣煙酒的小店,小家悠閑的,進去看看,這兒都賣些什么地方的酒,什么配料,什么味,多少錢,卻沒人應(yīng)聲,有點由著人的意思。瞄一眼看店的年輕女子,只顧低頭看手機。還是出去吧,酒也只是看看,不買,別擾了人家的清凈。
這兒的店,大多是女子照看,只一個人,進來客人,只看你一眼,就不管了,除非問什么,不搭話的。很多店,前面賣東西,后面居住,也許人買酒的時候,后堂里正在炒一盤臘肉,香味疾速就竄了出來,惹得人饞。這樣的店,上午也許九點才開了門,賣不賣,到中午就做飯炒菜。不知出去干什么的男人也回來了,孩子放學(xué)了,女人的菜也炒好了。一只方凳放兩三碗菜,臘肉、魚、番薯葉什么的,一人一碗米飯,仔細或呼啦呼啦吃著。現(xiàn)在吃飯的碗,瓷太細了,想起小時候,那種藍邊的粗瓷碗,碗里有一圈是不上釉的,盛上飯,筷子在碗底一觸,吱啦吱啦響,用那樣的碗,吃飯才是踏實的。
安靜里,忽然之間,也會有人過來,“噪”一聲什么,炸了一樣?!霸搿敝螅曇艉鋈痪偷土讼聛?。店家的人,聲音也不大,應(yīng)該是兩人生意上的什么事情。兩個人湊在一起,一個坐著板凳,一個蹲著,嘀咕半天,來的人就走了。倆人說了什么,誰也不知道。
也有些,就不是店鋪,只在自家門口,或幾家公用的一個門洞邊,一側(cè)不礙走路處,放個方凳或是小桌,擺幾個木瓜,一半只鴨子、面條什么的。墻上還有牌子,寫著什么吃的之類,有人要,進去,在某間屋子里做好了,端出來。
晚飯也是這樣。晚上十點、十一點,沒點,看看沒有顧客,就關(guān)了。想起那些老式的店鋪,東壹、西陸之類寫著墨跡的門板,到打烊的時候,哐啦哐啦,男人一塊一塊提上去,哐啦,一推。孩子已經(jīng)睡夢里了,女子八成也在梳頭洗臉了。這樣的一家人的生活,有時候,會叫人羨慕的。
帶了相機,想拍點什么,卻拿不出來。還是不拍的好。人家的生活,安逸的,另一種時間,是和我全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只是記得那樣的氣息,就夠了吧。
去崇左的路上,到處是香蕉林。知道的人說,香蕉收獲后,剩下的蕉株,枯黃了,不是從根部倒伏,而是從中間漸漸腐爛,忽地攔腰折斷。若半夜路過這兒,可以靜謐里側(cè)耳聽聽蕉株攔腰的折斷。蕉株折斷的聲音,緩緩的,忽然就“嘎”的一下,“刷”地倒在地上。倒地的聲音,也是有點軟的,困倦了就要睡眠了一樣。
剩下的半截,留著,來年還會再生。這樣的蕉株,雖然產(chǎn)量很低,有點近親繁殖那樣,但是香蕉非常好吃。蕉農(nóng)會有意自己留幾株,外人是無緣的。
看見蕉林,會想起白石老人畫的蕉葉。老人的蕉株,大抵是白描。單株葉片那樣的,才用大筆潑墨,再以濃墨甚或焦墨勾了葉筋。老人白描的蕉株,不著色,似乎蕉葉是白的。白色的,是人間的嗎?
蕉林里,有看蕉林人的簡陋小屋,大約也只是避雨。這兒的雨,實在太多了。想起某人畫意《大雨傾盆酒正酣》,那個劃拳的漢子,草鞋前面生生翹起來的超大的大拇指腳趾頭,似乎應(yīng)和著劃拳的手勢,兀自動著較力。
車匆匆過去,知道沒有人會和我想的一樣,車子停下來,尋了蕉農(nóng),就在這小屋里,煎兩條魚,甚至只是摘一串香蕉,連著皮烤熱了,幾斤米酒,坐聽雨聲,劃拳喝酒?;蚋纱嗍裁匆膊蛔觯膊徽f話,只是借著雨聲,快意怡然。
這里的雨水實在是太多了,動輒下雨。那么多的雨,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呢?地球在轉(zhuǎn),那些雨怎么就不能下在西北干旱地方呢?
車匆匆過去,偶爾路邊會有幾間瓦房。雨水浸泡久了,青瓦發(fā)了霉一樣的烏黑,用松煙墨畫這樣的瓦,正好。
看見稍遠的山巖,碧綠。也有碧綠剝落后,露出的堅硬鋒利的巖石,水銹色的,水浸黑了的巖石。
樹木很多,只認(rèn)得竹子、桉樹。桉樹很高,直,樹皮灰白,隱隱透著極淡的綠。有人說,桉樹是可怕的。桉樹生長太快,移植到這里,是作為經(jīng)濟作物。但是,桉樹極其迅速貪婪地吸收土里的營養(yǎng),桉樹砍伐后,這塊土地短時間幾乎什么都不能生長。
車在某處停下。一戶人家,門前空地置一小火爐,沒有時間的樣子,正悠閑煮飯。屋子背后,是大片稻田,稻子的間隙里,瀲滟波光。山也映在水稻田里,水影綽約。電線桿,一根一根,在稻田里插過去,似乎可以聽見電流“嘶嘶”作響的聲音。
這屋子,像是臨時搭建的,有點袖珍,也許是臨時幾個月住在這里,一個季節(jié)過去,就搬回老屋的。屋子一側(cè),有幾十株甘蔗。土地里面有糖嗎?為什么生長出來的甘蔗那么甜。那甜,怎么來的呢?
遠了,望去,這小屋,也是有點孤獨的。孤獨嗎?其實是自己,人家可是一家子人,親親熱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