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東路八號是我謀生的地方,像一個巨大的蟻穴,早早晚晚,都有一群螞蟻在忙忙碌碌,進進出出。隔壁是印刷廠,墻體鉛灰色,院子搭建闊大的石棉瓦雨篷,停滿自行車。守門人是一個清瘦的老頭,很少看見他執(zhí)勤,他整天趴在破桌上睡覺,流涎水,巴掌大的一塊,淹在他枯樹皮一般的臉頰上。仿佛他不是在瞌睡,而是被夢魘按住頭,怎么也抬不起來。夢魘是個鐵鏈,誰也解決不了,鎖著他。他是一個把生活交給夢魘的人,呈現(xiàn)給我的,只不過是他的倒影,或者幻象,我們倒像是他夢魘中的一群夢游者。臨街的是一棟矮房子,青磚黑瓦,靠近“丁”字路口,有一家小快餐店。附近單位中午不回家的人,都在這兒吃飯。偶爾我也會光顧這里??觳偷暧卸鄠€平方米,擺了七八個單人小桌,里面是廚房和收銀處。收銀的,是一個女孩子,圓臉,滿是粉刺,因過于豐滿而顯得上重下輕,像個圓錐陀螺。她有一頭很美的頭發(fā),長長的,盤在發(fā)髻上,怒放的葵花一般。她的父親,也就是快餐店老板,四十多歲,矮個子,戴一副眼鏡,穿一件藏青色廚師服,負責給客人添飯?zhí)聿?。老板娘是個八哥舌,愛說話,什么事情也不沾手,坐在藤椅上,和客人聊天。她有兩個女兒,另一個在攝影店上班。大家就拿她女兒開玩笑,說葷話。她也樂意,使得整個就餐氣氛異樣活躍。
有一次,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對我說,你盤里的肉絲怎么不吃呢?從1994年始,我很少進食肉食(野生魚除外),原因是控制體重和拒絕飼料喂養(yǎng)的動物。她很瘦小,穿一件紅花的秋衫,臉長。她又說,你不吃啦?我是不是可以吃?我還沒說話,她拿起筷子把我的菜全挑到自己的搪瓷碗里。我說,要不我給你買一份炒肉絲,我用過的,不是很衛(wèi)生。她笑了一下,端起碗走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事實上,我很少吃快餐,雖然我單身多年。我十三歲開始吃學校食堂,直至結(jié)婚,看見食堂和快餐店,我的胃部就會痙攣,即使我一個人用餐,我都是選擇炒菜。但也有不愿走路的時候,哪兒也不愿去,就到快餐店應付一下自己。次數(shù)多了,我對小女孩熟悉了起來。她是朝陽人,母親在印刷廠負責院子衛(wèi)生,工作半天,一個月兩百塊錢。她讀小學四年級,上午曠課,和她母親一起掃地。朝陽離市區(qū)有二十多華里,她們騎自行車來回。每次我多買一份菜給她。她們是自己帶飯菜來的,在快餐店熱一下,坐在門口邊的麻石條臺階上吃。熱一次,交二毛錢,老板見她們困苦,收了兩次就免了,有時見她們飯不夠,還添一些。小女孩端著我給她的菜,分一半給她母親。她母親抬頭看她一眼,也看我一眼,不說話,繼續(xù)扒飯吃,腮幫鼓鼓的,嚼動,那么用力,想要把全身的力氣用在牙齒上。到了冬天,我再沒看到小女孩了,或許天過于陰寒來不了,她母親蜷著身子在門口,頭上扎著一件破衣服,仿佛她母親的孤單是那樣地與生俱來,內(nèi)心有無數(shù)的寒風一陣陣地跑過又返回來。
翌年,矮房子拆了,建成公寓房。后院的建筑還是老樣子,沉寂、陰暗,到處是積年的灰塵,老鼠明目張膽地穿來穿去。每個星期六上午,拐過自行車蓬,穿過一個潮濕的過道,爬上滿是鐵銹的樓道,到了四樓,轉(zhuǎn)一個梯口,到了排版房,我在這兒上班一天,有時至深夜。
整棟建筑彌漫著油墨味和紙張霉變的腐味。陽光斜射進來,懸浮的紙屑有些晃眼。我坐在夜班房里,看電視。事實上,我并沒有太多事可做,報紙大樣出來,我通讀一遍,校正一下。讀一個版的大樣,我不需要半小時。有時需要撤稿,又沒適合的稿件,我就自己寫,一邊寫一邊給排版員。負責夜班的科長叫老李,玉山人,做事特別細致,人精瘦,精神飽滿,戴一副眼鏡,說話輕言細語,他能說很多葷段子,我們都喜歡他。他說話的時候,嘴角濺出白色的唾液,笑起來,眼睛像個桂圓。他上了二十多年的夜班,他頭發(fā)有一半是斑白的。他唯一的嗜好是抽煙。他說,上夜班不抽煙熬不住。他的眉毛長長的,半白,往兩邊分叉。有一次,我們恰巧在一起上夜班,到了深夜,他拿一根火柴撥煙灰缸。煙灰缸是一個瓷器花盆,滿滿的一堆煙蒂。我說,你找什么。他說找長煙蒂,煙吸完了,只好找煙頭。那時,我不抽煙,我跑了兩條街道,才找到一個煙攤。他已經(jīng)五十多歲,熬夜比誰都厲害。但也有疲乏的時候,他靠在藤椅上,身上蓋一個軍用大衣,呼呼而睡。紙上的夜晚,冗長而寂寥。夜晚是薄薄的一片,覆蓋在他眼瞼上。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這個印刷廠還是非常陳舊和落后的。設備是衢州一個廠家淘汰轉(zhuǎn)讓過來的,菲林片在暗房制作。暗房在另一座樓房的三樓,兩棟樓之間架了鋼筋天橋。制作菲林片的師傅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他沒事的時候就到排版房玩兒。他的臉很黃,柚子皮的黃,因為偏胖而顯得臉部腫脹。他有一口潔白的牙齒,以至于他腳上的手工布鞋,彼此之間缺乏關聯(lián),讓人覺得,牙齒屬于一個人,腳屬于另一個人?;蛘哒f,牙齒長錯了嘴巴,他不應有一口好牙。當然這是錯覺。他的褲子總短一截,露出深深腳踝,裹緊的大腿肥實。有一次,他幾進幾出夜班房,搓著手,一點也不自在??煜掳嗔?,他低身附耳,說,你手機是不是可以給我用一下?我說,可以,用手機不要這么神秘吧?他說,前面房間有人,我不敢說。他翻出褲袋,拿出一個窄條的電話本,從頭到尾翻了一遍,手指蘸了一下舌苔,又從頭到尾翻。說,怎么號碼飛了呢。我說,找誰的號碼呀,別急?!拔遗畠旱?,三個多月了,我沒給電話。她等我電話呢?!彼f,“我女兒叫我安裝一臺電話,我說等她畢業(yè)后再裝。一臺電話要一千多塊錢初裝費,我上哪兒找呀?!彼拯S,大家叫他黃皮。黃皮找出女兒電話,又把電話還給我,說,你撥一下,我還沒使用過手機呢。他有一個兒子,十八歲了,高中畢業(yè)后,一直無所事事。黃皮說,小傅,我兒子怎么辦呢,一個大活人只知道吃飯,都不知道找事情做。我說我想想辦法。過了一個月,我托人把他兒子安排在一個企業(yè)里當驗貨員。黃皮拎著一雙布鞋來到我辦公室,說,我兒子一個月有三百多塊錢,多虧你幫忙,這雙鞋子是我老婆做的,你穿穿看,不合腳就再做一雙。
老李嫌黃皮,嫌他做事手腳慢,還毛毛糙糙,圖片反過來制菲林,浪費時間又浪費材料。黃皮嘿嘿嘿地傻笑。老李喜愛東東。我們也喜愛東東。東東快三十歲,還沒有結(jié)婚。他鼻子不知是塌了鼻梁還是別的,整個鼻梁都凹進去,左邊的嘴角缺了一大塊,露出牙齦。他很少剃胡子,拉拉渣渣的,刀削一樣的臉有點不規(guī)則。他身上幾乎沒有肉,只有一層皮,隨便拉一下都可以彈弓一樣彈起來。東東是拼版師傅。他重重的鼻音使得他說話時,讓人覺得不是在房間里而是在防空洞。我們都愛開他玩笑,問他談過幾個女朋友,問他有沒有和女人上過床。菲林片壓在玻璃上,玻璃下的燈光反射上來,照在東東的臉上,看起來,他的臉像一張剪紙。“哪個女人會看上我呦,沒斤沒兩?!彼f,“我是一個灶神,看著別人一天到晚吃香喝辣,而我只聞聞水蒸氣?!庇幸淮危及砹?,他還沒來上班,曬版的師傅等了一個多小時,急死人。版沒拼好,誰也不能下班。按常理,下午四點就下班。我去他家找他。他住在王家廟。王家廟是印刷廠老家屬區(qū),在市廣場后面。印刷廠有兩個家屬區(qū),一個是王家廟,一個是棺材塢。我單位家屬區(qū)也在棺材塢。我是第一次去王家廟,也是唯一一次。家屬區(qū)有兩棟紅磚房,各四層,相向而建,中間是一個長條形的花圃。花圃沒有花,一小塊一小塊地種滿辣椒、小白菜、蘿卜秧苗、大蒜、韭菜等,邊上擺著破破爛爛的花缽。東東家在三樓,過道上堆了許多柴枝、木塊、卷扎起來的一次性廢棄筷子,還有蜂窩煤爐,擱在走廊外沿的是一塊破門板。我從一樓開始叫“東東,東東。”他一直應答著。我到了三樓,他還在房間里。他的房子有三個房間,一個是臥室,一個是衛(wèi)生間,一個是廚房。廚房是進門第一個間。一個老人抱在東東懷里。我看不出老人的年紀,好像沒有明顯的年齡區(qū)隔線,滿頭白發(fā),干癟的絲瓜瓤一樣,牙床空空,白發(fā)遮住了臉。東東說,剛把媽媽抱上樓,她曬了半天的太陽,可舒服啦。我把他的躺椅拉開,幫忙安頓老人。房間的陰暗,是冷絲絲的空氣傳遞出來的,像一根鋼絲,纏繞人的全身。
有時很晚下夜班。我們就一起去吃簡單的夜宵,填填肚子。但東東從不去。他說,你們先走,我來收拾亂東西,關燈關水,我知道。卷閘門較高,他個矮,他拉凳子墊腳,關卷閘門,有一次摔下凳子,滾了一個臺階,幸好沒傷著。我知道他經(jīng)常晚飯沒吃就來上班。他沒時間吃,也不想耽誤大家時間。有時我外帶一份飯餐給他。他也不吃,下班后帶回家。他走路特別快,一跳一跳地走,眼睛在街面上穿梭,看見礦泉水瓶、易拉罐、廢金屬,就用繩子綁扎起來,拎回家。有一次是冬天,下了夜班,都快凌晨了,我裹著長披風,晃晃悠悠地回家。他從白鷗園的夜宵攤里橫出來,手上抱著一捆廢棄的一次性筷子。他的皮鞋里有許多積水,走路呱得呱得冒出聲響。有片片薄光的冷夜,異樣的輕,以至于他感覺不到夜的重量。他嘩嘩嘩地走,空蕩蕩的衣袖里卷著風。我叫住他。他有些尷尬。他口吃起來,說,筷子燒火特別旺,還省下煤錢,一個煤球要一毛五呢。
我和我同仁們的工作就是把文化和信息,在特定的區(qū)域里,更廣泛和優(yōu)質(zhì)地傳播。在薄薄的紙張上,暗自飛翔。但我從沒有飛翔的感覺。甚至有些沉淪。在那些年里,我身邊的朋友幾乎都完婚了,我仍孑然一身。我對很多東西缺乏熱情,包括戀愛。唯一的愛好是看電影。其實也不是愛好,只是尋找一個能把身體寄存的地方,不被人叨擾,安靜地獨處前半夜。東路八號的五百米半徑之內(nèi),有四個電影院,都是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最多的一天,我看過五場電影。事實上,我都在里面打瞌睡。我無所事事,卻感到特別累人。我不知道別人的青春期是如何度過的。我覺得自己的青春期比一般人更長,受到更多的自我折磨,快樂所剩無幾。回到單身宿舍,我連臉都不愿洗,擰開水龍頭,用手搓一把,一條毛巾怎么用都是新的。我不知道這種晦暗來自哪兒。我把一半的時間放在紙上閱讀和書寫。每次走進破舊的印刷廠,那種復雜心情很難說出來。
在一樓,叉車把紙摞好,整整齊齊地堆放成“回”字形。這些紙都將印上文字和圖案,也印上我等的日日夜夜,傳遞到市民手中,然后收回到廢品站,送進造紙廠,打成紙漿,制成紙,運到這個一樓。循環(huán)復循環(huán)。我也在這條無形的轉(zhuǎn)運帶上,周而復始。咣當,咣當,咣當,機器在另一個車間徹夜吼叫,那么有節(jié)奏,不知疲倦,既不嘶聲力竭,也不苦苦哀求,它完全適應了轉(zhuǎn)動。在1997至1999年間,我選擇過很多逃亡的方式,都沒有成功。我就是一個溺水者。有時在半夜,我突然背起包,踏上一趟臨開的火車,夜色莽莽,我也不知自己要在哪兒下車。成婚之后,我才安靜下來。仿佛我那些年,一直在尋找一個答案,可我連線索都沒有。當我安靜下來,突然覺得根本沒有答案,或者說,答案的本身就是無答案,換句話說,有沒有答案都一樣。在機器房的右邊,有一個廢紙品庫房,周邊的紙品回收都轉(zhuǎn)運到這兒。一次,我值班,我去庫房玩兒。我對很多常人不感興趣的地方,有好奇心。比如污水處理廠、水壩、動物宰殺作坊。廢品一捆捆用尼龍繩扎實,歸類,有紙箱殼煙酒盒,有舊報紙,有期刊書籍。一摞一摞碼好。我看到一本書,鉛灰色的封面,包扎在里面。我有些眼熟,抽出來一看,書名《屋頂上的河流》。打開扉頁,看見簽名:某某先生雅正傅菲。我啞然失笑。我把一捆書拎出來,解開尼龍繩,余華、賈平凹、余秋雨、魯迅們,撒落一地。他們真是幸運,有機會進入廢品站,更多的書寫者連進入廢品站的機會都沒有,直接從印刷廠上貨架回紙漿廠,連中間環(huán)節(jié)都省略。記得有一次,詩人汪峰請我和蕭窮吃飯,席間,汪峰的妻子問我,一年可以掙多少稿酬?我說,羞于言辭,有生以來,最大的一筆稿費是1250元,最多的一年是2萬多,純屬虧本。汪峰的妻子說,汪峰去年才600多元稿費。我說汪峰是隱居性寫作,他才不投稿呢。寫作的人更多是強調(diào)精神意義。一個世俗的社會,強調(diào)精神意義是非常孤單的,也需要毅力,而文字的最終命運是紙漿。這是現(xiàn)實的無恥,也是犧牲者(文字者就是犧牲者)的無意義。我們都逃不脫。
我癡迷于紙上的奔跑,是源于內(nèi)心愉悅和初衷的熱愛。我想,他們也是。三年,最終以買斷工齡、繳納養(yǎng)老保險的方式塵埃落定。國有資產(chǎn)以賤賣的方式處理給浙江人。有一個廠領導說,我們感謝老板,解決了廠出路的大難題。一個工人說,你給我一把斧頭,我肯定砸你的王八車。大家一哄而笑。下崗的工人重新續(xù)聘,沒續(xù)聘上的自謀出路。街上多了一個背著小孩撿拾垃圾廢品的人,他的頭發(fā)像一堆棕毛,夏天也穿一件沒有紐扣的青藍色的秋裝,衣襟毛邊翻出來。他撿拾的廢品滿滿的一蛇紋袋,他拖著走路,還快,偶爾坐下,在街樹下,把褲腰上的礦泉水瓶解下來,喝一口。當他一個人走路時,那肯定是在中午,或深夜。他的鞋子形形色色,大多來自他的勞動成果。他的額門那么窄,一個手掌能蓋住他整個臉。他有時一邊走路一邊吃東西。他有時把步行街的垃圾桶,一天翻三遍。他見了我,說:“你好,這么早就上班了?”他知道我的上班時間,一般是上午九點,星期三星期四不上班。他聽慣了我上樓梯時的哼唱曲,那么刺耳,像一頭快死去的公牛哞吼。
是的。我們都認識他。我們喜愛的東東。他在改制前的兩年結(jié)婚。我們都不認識他愛人。我們也不知道他的婚禮。只是有一天,他的肩上多了一個小寶寶,春蠶一樣,肥嘟嘟,眼睛大,鴨子擺動翅膀一樣晃蕩著小手。
現(xiàn)在,印刷廠完全消失了,原址上聳立起三棟高樓,是地王建筑。老李去年死于內(nèi)風濕。我見他最后一面是前年冬,在廖興輝診所。他的臉完全浮腫,像個面包,走路一崴一崴的,很是費力。雖同是一棟樓,但很多年沒看見他。他耷拉著腦袋,但精神氣沒有散。我陪他走了很長一段路。我的心空空的,茫然無知。有很多事物,緩慢地存在著,消失起來卻特別快,快得毫無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