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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皮房子

        2011-12-25 09:57:38馬利軍
        天涯 2011年5期
        關(guān)鍵詞:胸衣鉆井隊(duì)蘆葦蕩

        馬利軍

        墻皮是鐵,屋頂是鐵,窗子框是鐵,只有屋腳不是鐵,是四只或八只橡皮輪胎。遠(yuǎn)遠(yuǎn)望去,這鐵房子就像一列火車落在草原上的一節(jié)孤單車廂。而我要提起的這個火車廂一樣的鐵房子,就在我們油田的草原上,再說得詳細(xì)點(diǎn),就在油田的大孤島草原上。

        草原上的風(fēng)很特別,有個詩人說,那兒很少刮風(fēng),一年只刮兩次,一次刮半年。多少個風(fēng)起的日子,站在大風(fēng)中,我總疑惑這鐵房子的圓圓的橡皮輪胎隨時都可以被一陣大風(fēng)刮動,然后嘛,這鐵房子也就跟著風(fēng)兒響隆隆地往前走。

        油田上這樣的鐵房子有上千座,上萬座,多少年來,卻沒有一座鐵房子被刮走。倒是總有石油工人在鐵房子里生火,做飯,吵架,斗嘴,睡覺,生小孩。

        108號的家就在鐵房子里。吃過午飯,108號坐在鐵房子前的臺階上喝酒。酒的名字叫“欣馬老酒”,是草原上特產(chǎn)的一種烈性白酒。十多年前,這個草原是放養(yǎng)軍馬的地方,上萬只奔騰的紅馬、白馬、黑馬,曾讓這塊大草原顯得無比壯觀、遼闊。也不知從哪一年開始,草原上的馬兒越來越少,幾乎看不到了。想起這些,108號感覺心里有些空,卻又不知道空從何來。太陽西斜的時候,他的嘴里嘀咕出半句話,好酒,好酒呀!

        他自稱自己能夠喝兩斤高度白酒,可現(xiàn)在,剛喝了一瓶,他那黑黑的臉就有些紅燙了。他伸出一只好像從來也沒有洗干凈的大手掌,抿了一下嘴角的白酒,再次嘀咕道,好酒,真是好酒!

        而此時,他的女人,正拿了黑粗的管鉗,從鐵房子里往外走。女人高抬腳,想跨過108號橫伸的右腿,不小心,絆了個趔趄。女人扭頭看了一眼108號,想罵,張了張口,卻沒吱聲,就扭著屁股向院子里的抽油機(jī)走去。走到抽油機(jī)跟前,女人把黑粗的管鉗往地上一扔,轉(zhuǎn)身沖坐在臺階上喝酒的108號罵,你這該死的,就不能少喝點(diǎn)?108號肯定聽到女人在罵他了,但他那樣子,卻好像什么也沒聽到一樣。

        還是說說那女人吧。她是108號的老婆,和108號一起守護(hù)著油田的一口油井。至于她的長相嘛,的確算不上難看,但也不是多么好看,她的腰明顯地有些粗了,臉色發(fā)黑,卻透著一種健康的亮色。也許天氣悶熱的緣故,她只穿了一件桔色的胸衣。要是沒有了那件胸衣,她的上身幾乎是赤裸的。

        油田上有句俗語,荒原上養(yǎng)美人。意思是說,即使再丑的女子,只要成了荒原上的人,只要穿上了油田工人的那套灰工衣,在荒原空曠的大背景襯托下,自然會顯出女性的颯颯英姿。話又說回來,這養(yǎng)美人的說法不過是人們的一種錯覺罷了。

        女人身上那件胸衣是108號給她買的。

        約摸在女人和108號結(jié)婚不久,女人就對電影上那些時髦女子常穿的一件圍繞了胸部的東西著了迷。女人盡管不知道那東西叫啥名字,卻打心里喜歡,女人曾在洗澡時偷偷打量過自己的身子,女人對自己身體的美不夠自信,但是,看著自己那一對堅(jiān)挺的胸,還是頗為得意,甚至有點(diǎn)驕傲。走在路上,女人時不時會讓自己的胸挺得高一點(diǎn)。

        蘆葦蕩里,盡管除了她和108號,就幾乎沒有人了,但女人依然喜歡挺著胸走路。

        女人說了,挺起胸走路,會感覺體內(nèi)有一種東西在動。女人說不清那可以動的東西是什么,但她卻喜歡那種動。

        女人曾到過油田上的石油小鎮(zhèn),女人發(fā)現(xiàn)整個石油小鎮(zhèn)只有一家門面不大的小商店,賣那種圍繞了胸部的東西。女人走進(jìn)商店,幾次想開口,讓售貨員給她取一件看看,卻就是不好意思開口?;氐教J葦蕩深處的鐵房子,女人向自己的男人,那個108號,說起了這事,說有個東西,自己特別想要。108號說,你想要,買回來不就行了。女人說,我不好意思呀,多難為情。108號說,那有啥,你這人啊。女人說,我就是好意思買,也不好意思穿嘛,我又不是正式的職工,我是臨時工,家屬工,我要是穿上,咱油田的人肯定笑話我。108號說,就你想得多,你又不是給別人穿的,你穿給我看好了,咱這蘆葦蕩里,你想找人看,還找不到呢。女人說,你想得倒美,我偏不穿給你看。

        再后來,108號去北京參加了一個油田上的頒獎大會。散會后,108號在北京城里左挑挑右撿撿,終于給女人買了一件。回到家,也就是從北京回到鐵房子里,當(dāng)108號把一件桔色胸衣從帆布包里掏出來,女人差點(diǎn)樂得流下眼淚。女人把胸衣穿在身上,向前轉(zhuǎn)轉(zhuǎn)身,再向后扭扭腰,側(cè)著臉,問108號漂亮不。108號說漂亮,說你這女人簡直比畫上的女人還漂亮。女人問,這很貴吧。108號說,不貴,只花了十五元。女人急了,說,天呢,這還不貴,你一個月工資才七十五元,這么貴的東西,你也敢買。108號笑笑,這有啥,只要你喜歡……

        隨著輕快的小步,女人的胸從胸衣里擠出來,白白的,像一對羔羊,又像蘆葦?shù)男?,煞是好看。那女人也因了這胸衣的緣故,突然就俊秀了,洋氣了,性感了許多,突然就有了人家城里女人的風(fēng)騷和味道。

        坐在鐵房子前臺階上喝酒的108號,看到女人向自己走來,禁不住抬起了頭,盯著女人的胸衣看。他剛給女人買回胸衣時的那幾年,他對穿了胸衣的女人要多喜歡就有多喜歡,可如今,他的眼睛雖然盯在女人的胸衣上,注意力卻轉(zhuǎn)了彎。他之所以看得自己心里美滋滋,是因?yàn)樗吹侥羌匾潞?,又不自覺地想起當(dāng)年的北京城,想起自己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想起頒獎大會那天,想起石油部的一個副部長怎樣把大紅的紙花戴在他的胸前,以及臺下雷鳴般的掌聲。

        他覺得那掌聲美啊,太美了,就像草原上的羊群一樣美。

        話說當(dāng)年女人嫁到鐵皮房子里,做了108號的媳婦,并不是女人多么地喜歡108號,而是因?yàn)榕擞凶约旱男【啪拧?/p>

        女人的小九九是個仔細(xì)算計(jì)的夢。女人的老家在蘇南農(nóng)村,女人初中畢業(yè)后,就跟著父母在家種田。十七歲那年,她父親的大哥,她的大伯,從油田上回老家過春節(jié)。大伯是油田工人,說話做事透著一種特別的派頭。女人盡管不知道石油工人的生活怎么樣,更沒見過油田,可她從宣傳畫里,從電影里見過油田,見過油田的人,特別是電影《創(chuàng)業(yè)》,她看了后,曾也激動過,也想讓自己的青春像王鐵人那樣風(fēng)光一下。趁大伯和父親在喝酒,她問大伯,你們油田上需要臨時工嗎。大伯說,你這孩子多大了。她說自己過了年就十八了,大伯說,油田上當(dāng)然需要人了,有好多像你這么大的孩子,就在油田上干臨時工。她就問大伯,我能跟你去嗎。大伯說,去是可以,可那工作,怕你受不了,太苦太累。她說自己不怕,農(nóng)村的苦都能吃得,油田的苦更能吃得。大伯說,那倒不一定,油田的工作多是野外,累得很。她說,只要能夠離開農(nóng)村,就行,就不怕。大伯說,那你問問你父母,他們?nèi)绻饽闳?,過了年,我就帶你走。見大伯這么說,她轉(zhuǎn)身去看父親,等待父親的話。父親卻不看她,父親端起一杯酒,笑瞇瞇地對他大哥說,孩子長大了,愿意跟著你這當(dāng)大伯的走,我沒啥意見,你要是不嫌麻煩,帶她走,就走吧,這又不是跟了別人走,再說了,跟著你,我和你弟妹都放心。就這樣,她到油田當(dāng)了一名臨時工,油田安排給她的工作,就是給已在油田工作了多年的108號當(dāng)徒弟。日久生情,半年后,當(dāng)108號對她動了心,她盡管不是多喜歡108號,心里卻想,人家108號不管怎么說,是國家的正式工人,要是嫁給了他,說不定自己哪一天,會沾了108號的光,能轉(zhuǎn)了正,成為油田的一個正式工人。這樣想想,她就覺得,嫁給108號也沒有什么不好。她還想,如果和108號在一起了,如果自己真的轉(zhuǎn)正了,她的手里就再也不缺錢花了,當(dāng)自己領(lǐng)了大把大把的工資后,她要邁著輕快的步子走進(jìn)商店,走進(jìn)美容院……不長時間后,她就真得答應(yīng)了108號的追求,做了108號的媳婦。

        可是,若干年過去了,她也沒有轉(zhuǎn)成正式工人,倒是自己那些依然待在蘇南農(nóng)村老家的姐妹們,隨著改革開放、經(jīng)濟(jì)搞活,把各自的小日子,紛紛過得神仙一樣快活、自在。

        而她,能夠看見的生活,除了蘆葦蕩,還是蘆葦蕩。

        想起這些,女人的心里就窩火,時不時地沖108號甩出一句,嫁你這個窩囊廢,我算是瞎了眼,就是待在農(nóng)村老家,也比這強(qiáng)。

        108號憋紅著臉,慢慢抬起屁股,一個懶腰還沒伸完,卻突然飛起一腳,把腳下的空酒瓶踢上了天??站破吭诳罩修D(zhuǎn)了一個圈后,只聽得咣當(dāng)一聲,空酒瓶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卦以诹髓F房子頂上,然后,隨著咕咚咚的滾動,從房頂上落了下來??粗站破?,108號也不知哪來的怨氣,把空酒瓶撿起來,貓起腰,用足了力,遠(yuǎn)遠(yuǎn)地扔進(jìn)了蘆葦蕩。

        扔了空酒瓶,108號開始在院子里晃蕩著寬大的膀子,走來走去。

        他是這片蘆葦蕩里唯一的男人。

        走著走著,一臺吱啞啞運(yùn)轉(zhuǎn)的抽抽機(jī)擋住了他的路。抽油機(jī)是橘紅色,下面有一口石油井,名叫“河—108井”。

        二十五年前,108號跟著頭戴鋁盔走天涯的父親離開大西北的玉門油田,就到了離108號井不遠(yuǎn)的3號井當(dāng)采油工人。他陪伴了3號井整整十二年。后來,3號井不出油了,他就和曾給他當(dāng)過學(xué)徒工的女人,到了河北岸的108號井。

        其實(shí),他是可以不來108號井的,甚至可以帶著他的女人,調(diào)離這片無際的蘆葦蕩,回油田基地所在的石油小鎮(zhèn),過一種和別人一樣熱鬧又擁擠的日子。那樣的日子,他羨慕,他的女人也羨慕,可那份來自心底的羨慕,隨著他們的第二個孩子,也就是現(xiàn)今已經(jīng)在石油小鎮(zhèn)上讀初中的二兒子,在鐵房子里橫空出世,這羨慕的心情也就成了一個無法實(shí)現(xiàn)的夢。

        應(yīng)該說,女人當(dāng)時并不想生第二個孩子,女人知道,如果生了第二個孩子,就是超生,就違反了計(jì)劃生育政策。女人發(fā)覺自己肚子慢慢變大時,曾和108號商量,是不是打掉肚子里的孩子。108號說,都懷上了,就懷上吧,那也是個生命呀。女人說,我也不想打掉,可是,我們?nèi)绻押⒆由聛?,就麻煩了,你想想,如果那樣,你這勞動模范還當(dāng)?shù)贸蓡?,我轉(zhuǎn)正的事,更是沒影了。108號說,顧不了那么多了,生下來,正好給咱們的大兒子做個伴,省得老大一天到晚連個小朋友也沒有。女人說,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108號大聲囔囔,誰叫你偏偏懷上了呢?

        女人說,這能怪我嗎,要是沒有你,我能懷上嗎?

        男人不吱聲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要是他媽的當(dāng)時我們有足夠多的避孕藥就好了,可這鬼地方,哪有賣避孕藥的。半年過去了,女人和108號為肚子里的孩子沒少爭吵,可最后,孩子還是生了下來。隨著第二個孩子的出世,先是女人轉(zhuǎn)正的事徹底黃了,緊接著,108號也不再是扎根灘海的勞動模范了。還有,他倆所在的采油礦專門出臺了一個懲罰辦法:罰他倆繼續(xù)待在108號井工作。不給自己的女人轉(zhuǎn)正,108號不怕,不當(dāng)勞動模范,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讓他倆繼續(xù)工作在108井,108號卻難以接受。108號想,這不是欺負(fù)人嗎?

        108號跑到石油小鎮(zhèn),沖進(jìn)礦長辦公室質(zhì)問,為什么叫我繼續(xù)待在蘆葦蕩里,我已經(jīng)在蘆葦蕩里待了十多年了。礦長從辦公桌上抬起頭說,咱們礦區(qū)方圓幾百里,不是蘆葦蕩,就是荒草地,大部分職工也都像你一樣,在里面工作了十多年,你要端正態(tài)度嘛,咱石油工人,不就是這樣風(fēng)餐露宿嘛!

        可是,我,實(shí)在不想在里面待了,我想出去——

        沒等108號說完。礦長不耐煩地說,行了,這事,你不用找我,找我也沒有,你如果有啥想法,你找礦上的計(jì)生辦去說明——好吧,小王,就這樣了。

        聽到小王這兩個字,108號吃了一驚。小王這個稱呼,已經(jīng)遠(yuǎn)離他好幾年了。他才想起,自己其實(shí)不是108號。那么,108號是個什么名字呢,不是作家寫文章時用的筆名,也不是藝術(shù)家的藝名,充其量,是個外號吧??伤钟X得108號這名字嚴(yán)肅得很,絕對不是外號。他這個人,在108號井待的年歲比3號井還多了兩年,都十三年了。他原名叫王祁連,就是祁連山的那個祁連。那是父親給他起的名字??勺运搅颂J葦蕩深處的108號井以后,他似乎忘記了自己還有祁連這個名字。他的女人也習(xí)慣了叫他108號??赡翘欤?dāng)他聽了小王這兩個字,卻來氣了,他大聲說:老子誰也不找了,不就是個蘆葦蕩嗎,老子不怕,老子明天就回蘆葦蕩的108號上班去。礦長聽了,怒火沖沖地直起身,說,王祁連,你這個態(tài)度可有問題,你哪還像個勞動模范。108號說,別叫我王祁連,我是108號。

        說完,他甩開礦長辦公室的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礦長辦公室的他,也不知怎地,反倒感覺輕松了許多。

        但是,此后的108號,卻時常在鐵房子前的院子里,甩著胳膊腿破口大罵。

        他的嗓門越罵越大,他罵,你這狗日的礦長,怎么和老子過不去。他罵,你這王八蛋蘆葦蕩,怎么就這么深。他罵天罵地罵人,甚至還罵蘆葦蕩里一只南飛的大雁。

        有一次,她的女人實(shí)在聽不下去了,沖著囔,你犯哪門子神經(jīng),亂吼什么。他見女人這樣說他,突然暴跳如雷,用更大的粗嗓門罵道,我就是罵了,怎么樣,你這臭婆娘,你想怎么著,難道老子還怕你不成,我罵,我就是罵,都他媽的是混蛋二球王八蛋。

        罵完了,他又啊啊啊地吼個不停。吼完了,他開始蹲在地上,抱頭痛哭……女人看了心疼,勸他回鐵房子里去,他不去,女人就拖他,他賴著不動,女人就不拖了,也蹲在地上哭了。

        聽到女人的哭聲,他不哭了,他抹了把眼睛,勸女人不要哭。

        他說,咱在這蘆葦蕩里,辛辛苦苦為的啥?

        他說,我也不是不喜歡油田,我也不是不喜歡這蘆葦蕩,可是,我們?yōu)樯毒妥卟怀鲞@蘆葦蕩,離不開這油井。

        他說,在蘆葦蕩里,他有時覺得天地特別大,有時又覺得天地特別小。而他最大的迷惑是,他不知自己為什么居然越來越喜歡108號井了。他說108號井就是他,他就是108號井。有時,他恨108號井,恨108號井還不死,還在出油。他說,你這108號井呀,要是不出油了,該有多好,如果那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心安理得地離開這兒了,再也不用天天陪著你,守著你了。可是他又擔(dān)心108號井不出油,如果108號井不行了,不能動彈了,他這個108號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他還感慨地說,如果沒有了108號井,他將再次成為從前的王祁連。而王祁連對他來說,已經(jīng)有些陌生了,他在某些時候已經(jīng)不了解,甚至不認(rèn)識那個叫王祁連的人了。如果有人罵王祁連是混賬王八蛋,他是不會介意的,但如果有人說108號一個不字,他就跳起來和人家急。

        他說油井就是他的女人,就是他的孩子。

        說完了,他突然直起身,再次破口大罵,我呀,我才是真正的混蛋二球王八蛋,要不,我怎么舍不得離開這兒,怎么就這么舍不得這里的一切?

        聽到他又開始罵粗話了,女人停住了哭泣聲。

        天色有些暗了,女人的身上披了一件短袖的灰工衣。只是,工衣的扣子沒有系。也是的,在這樣一個從來見不著人影的地方,女人無論把衣服怎么穿,除了她的男人108號,是沒有人能夠看到的。

        扣子沒有系上,讓她的胸衣半遮半掩地露了出來。

        這,又讓她的男人108號看到了。

        看到胸衣,108號先是想起買胸衣。

        緊接著,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年的北京城,想起自己多年前戴著大紅花,想起自己手持話筒,沖臺下黑壓壓的人群表態(tài):井在人在,扎根海灘,為石油工業(yè)多做奉獻(xiàn)!想起自己那天的腿肚子盡管發(fā)軟,手也不停地抖,可自己畢竟把油田宣傳部預(yù)先寫好的文字材料念完了。

        北京之行,多好,就像一束暖暖的陽光時不時照在108號的心頭。

        而108號,當(dāng)喝高了,時常向他的女人吹噓:俺可是在北京發(fā)過言的人!每當(dāng)此時,女人少不了說,你又吹上了,不就是去北京領(lǐng)了一次獎嗎。然而,108號卻認(rèn)真得不得了,他說我當(dāng)然知道,去北京領(lǐng)一次獎算不了什么,可我就是喜歡,你說說,咱這些年,待在這蘆葦蕩里,啥苦沒受過,啥罪沒受過,可是,我們怕嗎,我們不怕,我們快樂著呢。

        女人說,快樂個球,我就沒覺得有啥快樂。

        然而今天,108號想起北京,想起自己也曾經(jīng)風(fēng)光過,感覺自己的快樂又來了。

        他邊擴(kuò)展胳膊,邊抬起頭唱……我當(dāng)個石油工人多榮耀,頭戴鋁盔走天涯,莽莽草原立井架,云霧深處把井打,地下原油見青天,祖國盛開石油花,天不怕,地不怕,放眼世界雄心大……

        他邊唱邊走,他已經(jīng)醉眼蒙蒙,他晃蕩到了蘆葦蕩近前。

        他順手扯了根葦葉,橫在嘴角。他喜歡這樣,喜歡把葦葉橫在嘴邊。他太熟悉這片蘆葦蕩了,即使在喝醉酒的時候。他知道太陽怎樣從蘆葦蕩里跳出來,又怎樣落進(jìn)去,他知道蘆葦蕩里有多少鳥,他知道怎樣通過鳥蛋的形狀判定鳥蛋是什么鳥下的,他甚至知道蘆葦蕩里偶爾爬到院子里的那些螃蟹從哪兒來,他也知道,這是一片離渤海灣很近的蘆葦蕩,他知道蘆葦蕩的風(fēng),是從海上吹來的。

        他曾在蘆葦蕩結(jié)了冰的時節(jié),踏冰到了蘆葦蕩邊緣?;貋砗?,他對女人說,蘆葦蕩的外面,是一望無際的長著黃蓿菜的沼澤地。

        他還記得三個月前,距離108號井不遠(yuǎn)的地方,突然豎起了一座石油鉆井架子。當(dāng)然了,豎起鉆井架子,就是有石油鉆井隊(duì)來打井了。

        對平靜慣了,寂寞慣了的108號來說,茫茫大地上突然間豎起一個轟隆隆作響的高大井架,是非常重大的事件。

        看到井架,他熱血奔騰,他沖鐵房子里正在準(zhǔn)備午飯的女人喊了一句:來人了!

        女人忙不迭地跑出屋,手里還拿著一個冒著熱氣的鍋蓋,問誰來了。

        他指著不遠(yuǎn)處的井架說,你看那里。

        女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說,鉆井隊(duì),那是鉆井隊(duì)呀!

        他說,有鉆井隊(duì)來是好事。

        女人說,看來,咱這地下還有油。108號很神氣地說,那當(dāng)然了,我說這里有油,這里就有油。女人說,行了,你這不是說廢話嘛,要是咱這兒沒有油,咱這就不會有108號井了。108號說,就你聰明,我去看看。說著,就要走。女人說,都吃午飯了,你去看什么。108號說自己不餓,讓女人先吃。說完,就出了院子,進(jìn)了蘆葦蕩。

        等108號回到鐵房子,女人不僅吃過了午飯,連晚飯都吃了。

        女人問108號,你怎么去這么長時間,我給你留的晚飯都涼了。108號說,嗨,那個井隊(duì)可熱鬧了,我去時,他們正在吃午飯,他們留我和他們一塊吃,我就和他們一塊吃了。那井隊(duì)的伙食還好,蔬菜都是新鮮的,還有牛羊肉。邊說著,邊從工衣口袋里掏出一個方便袋,方便袋里是一大塊紅燒牛肉,他說,這肉的味道可好了,我給你拿了一塊,還溫著呢,你嘗嘗。女人說,我不吃,我又不是沒吃過牛肉。108號說,你不吃,我吃。他把牛肉放回方便袋,然后,進(jìn)了鐵房子。

        后來,108號又抽空去了幾趟立著井架的鉆井隊(duì)。

        108號對女人說,你不過去看看。

        女人說,有啥好看的。

        轉(zhuǎn)眼間,一個多月過去了,那鉆井架子還是穩(wěn)穩(wěn)地立著。有一天晚上,天氣悶熱得令人喘氣都不自在,108號喝醉了酒,早早地睡了。女人在院子里乘涼,望著天上明亮的月,女人越發(fā)覺得無聊透頂。也許是受了月光的誘惑吧,女人不自覺地離開院子,閃進(jìn)蘆葦蕩,向那亮著探照燈的鉆井架子走去。

        快到鉆井架近前了,女人看了看天上的圓月,再想想鉆井架子下的鉆井隊(duì),覺得天有些晚了,不該去。可是她的腳步還是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她接下來想,去就去吧,已有好長時間了,除了自己的男人,她就沒見著過人的影子。她想,到鉆井隊(duì)看看人,聽聽人們說話,也挺好。這樣想著,她的腳步加快了許多。

        漸漸地,鉆井架子在她的視野里越來越近,紅亮的探照燈光幾乎可以打在她身上了??粗@井架子上那上下起伏的粗大鉆桿,她的內(nèi)心突然有一陣緊張,她后悔自己不該到這兒來。再向前走,她看到了鉆井隊(duì)的營地,一個用幾十座鐵房子圈成的長方形院落。院落中心的空地上,還有一些沒來得及清除干凈的蘆葦。有些鐵房子亮著燈,不時有人從鐵房子里出來,也有人走進(jìn)鐵房子。

        看著那些鐵房子,她想起了她和108號住的鐵房子。所不同的是,她和108號住的鐵房子已經(jīng)有些老了,鐵皮也生了銹,而這鉆井隊(duì)的鐵房子,由于鐵皮上都涂了新鮮的藍(lán)色油漆,看上去特別嶄新。她想,她和108號的鐵房子是不是也該涂涂油漆了。她覺得她和108號的鐵房子,應(yīng)該涂刷成和這鉆井隊(duì)鐵房子一樣的藍(lán)色。可她又覺得,應(yīng)該涂成大紅色,或是粉色……這樣想著,她突然笑了。

        就這么定了,回到自己的鐵房子里,就和108號商量一下,把鐵房子整整新。她對自己的這個想法非常滿意??墒?,從哪里弄來油漆呢?讓鐵井隊(duì)的人從城里幫她們買,還是讓108號專門進(jìn)一趟城,還是,自己親自進(jìn)城去買呢……這些念頭和疑問,讓她有些心煩。但不管怎么樣,她還是覺得自己沒有白來看鉆井隊(duì),正是因?yàn)樗吹搅算@井隊(duì)的鐵房子,才有了改變自己鐵房子色彩的想法。她慶幸自己還是蠻聰明的。

        她開始往回走。月光灑在蘆葦蕩里,光線碎碎的,就像她時好時壞的心情。沒走多遠(yuǎn),她好像聽見蘆葦蕩里有說話聲,停住腳步,仔細(xì)聽,果然是說話的聲音,不時還有女孩子咯咯咯地笑。她悄悄走近了看,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子正抱在一起。男人的紅色鋁盔倒扣在一邊,灰色的工衣鋪在男人和女孩子身下。女孩子躺在男人的懷里,撒嬌,說笑。而那男人,一手抱了女孩,一手拿一支煙在吸。看到這些,她的心咚咚地跳,呼吸也開始緊促。她連忙轉(zhuǎn)身往回走,就在這時,她聽那女孩子尖聲說,誰——?她更慌了,快步走開??墒?,沒走幾十米,她卻尷尬地停住了腳步,她差點(diǎn)撞在另外一對男女的身上。那對男女忙不迭地披上衣服,男青年不滿的沖她說,你這人有病呀,這有啥好看的。女的勸那男青年,算了,算了,我們走,說完,直起身,拉著男青年要走。她忙解釋,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路過這兒的。男青年仔細(xì)地看看她,說,你不像是我們鉆井隊(duì)的,你來這里干什么……

        回到自己的鐵房子里,她發(fā)現(xiàn)108號還在死睡,想把108號弄醒,推了幾下,108號卻死豬一樣,沒有動。

        又過了些日子,她發(fā)現(xiàn)那鉆井架子不見了,圈成院落的那些鐵房子也消失了。她知道,那些躺在男人懷里的女孩子們,隨著鉆井隊(duì)施工的結(jié)束,也被那些當(dāng)鉆井工人的男人們帶走了。這讓她有些失落,她嘆著氣對108號說,那鉆井隊(duì)怎么走得那么快?

        但是,她沒有把自己那個難以啟齒的夢境,告訴108號。鉆井隊(duì)走后,她曾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赤裸著身子,躺在一個鉆井工人的懷里。那個夢中的鉆工撫摸著她光潔的后背,說要帶她離開蘆葦蕩,去一個很美很熱鬧的地方。夢醒后,她渾身滾燙發(fā)熱,又羞又愧,緊接著就坐在床上,小聲抽泣起來。

        108號把噙在嘴角的葦葉吐掉,彎了腰,合起雙手捧了一捧水,澆在臉上。

        他彎腰,再捧水,再澆。澆完水,他上了岸。他倒背著手,放開嗓子吼“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青剎口,喝了咱的酒,見了皇帝不磕頭,好酒好酒好酒……”看見女人在看他,他不唱了。他指著院子里橘紅色的抽油機(jī)說:要是哪一天,它不動了,油沒了,咱咋辦?

        女人抬起頭說,誰知道呢!

        這里不能沒有油,沒有油了,我們還能做啥?他說。

        世界大著呢,你做啥不行,難道非要在這待一輩子。

        他伸出大手摸著嘴巴上的胡子茬,沉思半刻,說,也是,那我們就到外面去。要不,就跟你回老家。

        女人笑著說,你也別說,我農(nóng)村老家可比這兒好多了,我們那是靠海小漁村,村里人出海打魚,賺的錢比咱這點(diǎn)工資多得多……女人越說越起勁。

        他卻不耐煩了,他說,咱這也有海,就在不遠(yuǎn)處,——突然,他的舌頭停住了,他接著說,這二十多年,我除了去北京開了個領(lǐng)獎大會,就在這里轉(zhuǎn)悠,蘆葦蕩里天上飛的水里游的,沒有我不認(rèn)識的,可是海,都說咱這是灘涂,可我他媽的長這么大了,怎么還沒見過海,——你說,你給我說說,海是怎樣的。

        你就忘不了到北京領(lǐng)獎那事,那個獎你都向我提了一萬遍了。

        你別打岔,我問的是海!他有點(diǎn)惱火。

        一片水唄!

        什么樣的水?

        大水,很大很大的水。女人神氣地說,只可惜咱這的海灘全是爛泥,很難走到海上去。

        外人還都叫我蘆葦蕩的活地圖呢,我竟然沒見過不遠(yuǎn)處的海——天天被海風(fēng)吹,卻沒見過海。他嘆口氣,晃著寬膀子進(jìn)了鐵房子。

        不長時間后,女人聽到了108號在屋子里一陣高過一陣的鼾聲。女人心想,這醉鬼,天還沒黑,說睡就睡了!

        蘆葦蕩的黃昏很靜,靜得只有海風(fēng)吹動蘆葦,只有鳥兒在天上低低地飛。

        吃過晚飯,女人坐在院子里胡思亂想。她一會想起在油田基地讀高中的兒子該放暑假了,一會想起自己的農(nóng)村老家。再后來,她拿了手電筒圍著抽油機(jī)看了看,發(fā)現(xiàn)抽油機(jī)運(yùn)轉(zhuǎn)正常,就進(jìn)了鐵房子,關(guān)了門。

        上床后,她把睡得死豬一樣的108號往床里面推了推,就睡下了。睡夢中,女人迷迷糊糊地聽到門在動。她伸出胳膊去摸,啥也沒摸到。睜開眼,才知108號不在身邊。她沖著門口的人影說,這么晚了,你也不睡?然而,那個人卻沒有答理她。她翻了個身,沒好氣地說,油井我剛才檢查過了,好好的,沒啥毛病,你就安心睡覺吧。說完,她又睡著了。待她再次醒來,已是凌晨,風(fēng)兒吹在身上,已不再悶濕,還有些微的涼爽。往身邊看,卻依然不見108號,她沖著門外喊,你跑哪兒去了,你這人??!

        她匆忙起身,嘴里念叨著,這死東西,肯定又在院子里睡著了,你也不當(dāng)心著涼。

        待她來到院子里,卻還是沒有看見108號。她急了,她大聲叫喚,你在哪兒,你到哪去了,你說話呀!——可是,她的耳朵里除了風(fēng)聲,沒人作答。

        她打了一個激靈,心想,這死鬼可別犯神經(jīng),去看什么海呀!

        凌晨的夜一片漆黑,她拿了手電筒,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望著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蘆葦蕩,不知往哪個方向走。她盡管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樣走,雙腳卻還是一步步地向前。她也說不清自己是沖哪個方向走了,反正,她進(jìn)了深深的蘆葦蕩。

        她想找到自己的男人,找到108號,她不能沒有108號。

        嘩嘩嘩——暗黑的蘆葦蕩在風(fēng)中仿佛一陣急過一陣的哭。女人有些怕了。她折回到鐵房子里,攤開“河—108井”在渤海灣一帶的位置圖,找到海的方位后,又一次出門。這次,她好像有了方向感,她沿著偏南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邊喊叫著108號。天亮了,她走出了蘆葦蕩,也沒看見108號。再向前走,腳下的爛泥越來越軟,拔腳都有些困難了。停住腳步,她擦把汗,不敢再走了。再走,她擔(dān)心自己會陷進(jìn)沼澤地。無際的灘涂沼澤,令她絕望??墒撬桓市恼也坏?08號。她想,他也許沒有沿著這個方向走,也許……他早已回家了呢。她掉轉(zhuǎn)方向往回走。她的臉上胳膊上讓蘆葦劃得紅一道、紫一道。待她回到“河—108井”,懷著期待的心,推開鐵房子的門,卻還是不見108號。從鐵房子里跑出,她瘋了似的沖著蘆葦蕩大聲喊,你呀,你——,你回來呀,你在哪里呀——你這該死的,你這冤家,去了哪兒呀——可是,偌大的蘆葦蕩里,除了幾只野鳥,撲棱棱地驚飛,沒有任何回聲。

        中午時分,108號還是沒有回來。女人坐在院子里等呀等。天又要黑了,108號還是沒有回來。

        太陽又從老地方升上來了,蘆葦蕩里的蘆葦依然不停地?fù)u曳,河—108井上的橘紅色抽油機(jī)不停地運(yùn)轉(zhuǎn)著。風(fēng)兒吹來,海風(fēng)吹來,吹在坐在鐵房子門檻上的那個女人的身上。女人的短袖灰工衣依然沒有系好扣子,她的胸衣依然半遮半掩地露在外面。

        她等啊,等108號回到鐵房子里來。她等啊,等108號和她一起把他們的鐵房子涂刷成大紅色,或是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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