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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的蠶豆聲

        2011-12-25 09:57:38雪漠
        天涯 2011年5期
        關(guān)鍵詞:轉(zhuǎn)兒舅母娃兒

        雪漠

        才出老山,一陣滄桑就撲向何羽兒。滄桑的模樣很像炒面,叫風一吹,模糊就撲面而來了。

        她發(fā)現(xiàn),老山外變了好多。山洼里到處是白骨,直里橫里地猙獰著。一群狼正在啃那帶血肉的骨頭。見了她來,也不逃跑,都朝她齜牙。何羽兒取出繩鏢,那是兩丈長的尼龍繩子,上拴一個兩斤重的鏢頭。這是她從村里人慣用的打狗棒演變而來的,專門對付狼的。狼是山神爺?shù)墓?,怕繩子,一見她手中的那盤繩,狼們就心虛地笑了。

        何羽兒還感覺到一種味道,那就是媽常說的“冷灰死灶”。也就是,觸目所見,都沒了活力,沒了人氣,一切都死氣沉沉著。連日頭爺也泛出一種慘白的顏色,沒了紅,沒了亮,沒了那種雄突突的味道,只是勉強地虛應(yīng)故事而已。

        粗算來,她進山,也沒多少日子,想來卻有些年成了。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出了老山,尚有很長一段路程,才能到金剛家。但見沿途村莊,荒無人煙,隨處可見被狗狼撕扯得一塌糊涂的尸體。臭味嘯卷,陰風森森,山間飄滿了冤魂野鬼,他們發(fā)出巫婆招魂般的嚎哭,天地間充滿了他們叫餓的聲音。何羽兒隨緣持咒,進行超度,但冤魂多執(zhí)著荒山間暴露的尸骨。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何羽兒雖牛,難度無緣之人。她想,成哩,你們想當守尸鬼,隨你們吧。

        偶見一人,正在榆樹上剝那細皮。此樹主干,早叫剝得白骨般干凈了,只有枝上尚有些細皮。那人便舉個盤兒小心地剮。他面如菜色,形似餓鬼,一動三晃,怕也挨不過多久了。何羽兒割塊狼肉,遞了過去。那人見肉,眼放光明,一把攫過,牙已咬上了。他腦袋胡亂晃著,像扯咬牛筋的野狗。

        何羽兒問:“咋成這樣了?”

        連問幾聲,那人不理,只顧撕扯。等好歹咽了幾口,他才答道:“死了,死了,快死光了?!焙斡饍簡枺骸敖饎偧艺恿耍俊薄安恢?。都說金剛家好,可只有進去的,沒有出來的。有人說,那些進去的,都叫他們煮吃了。”何羽兒懶得再問,只說,你胡說啥?金剛家又不是吃生人番。

        何羽兒長長地嘆口氣。她明白,沿途這么慘,金剛家也好不到哪兒。

        晌午時分,她終于看到了金剛家的山口,見民兵們正打一人。那人嚎哭道,我出去逃個活命,還不成嗎?民兵嚷道,別去了,我們死也死一起吧。他們扯了那人進村。

        何羽兒拐入旁道,上了照壁山,見村里也冷灰死灶著。山洼里多尸骨,臭氣熏天。陰洼里有好些蠕動的黑點,撒麻籽兒一樣多,也不知是狼還是野狗。

        看看無村里人,她沿了山脊,接近了村里。舅舅家在一座大山腳下。舅舅長個斗雞眼,有時,吃不飽的時候,就也會來何羽兒家。舅舅愛吃醋鹵拌山藥面,媽用水把面激涼,澆上醋鹵,舅舅就接了,吃出滿屋的轟隆來。但他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老在村里人前罵媽,說她丟了他家的臉。媽卻老掛牽舅舅。畢竟,這是她唯一的娘家人了,打折骨頭連著筋呢。何羽兒一罵舅舅,媽就說,舅舅是骨頭主兒,沒有舅舅,哪有你?好在舅舅待何羽兒好,問他要星星,他也會生法子摘的。

        臭氣越來越濃,那真是惡臭。何羽兒閉了氣走。她想起了村里人的許多不是。她懶得跟他們打交道,甚至也懶得想起。久爺爺老說她菩提心不夠,叫她多發(fā)菩提心。在每日的觀修里,她雖然老為眾生父母消業(yè)祈福,但她的眾生里,似乎并無村里人。一想起那些曾叫媽受過苦的人,心中就會騰起一股嗔意。久爺爺說,你最該殺的,是嗔心。記住,火燒功德林呢。

        舅舅家的莊門緊閉著,何羽兒不用敲,只一銼,就銼開了掛著的鎖扣。三轉(zhuǎn)兒正躺在院里曬日頭,一見何羽兒,三轉(zhuǎn)兒露出一絲笑。他的五臟六腑已沒了支撐,都堆到下腹里去了。但三轉(zhuǎn)兒的笑還是很燦爛。他歡歡地叫,媽,姐來了。好一會,見舅母出了門。舅母臉腫著,眼睛成縫兒了。她只是禮節(jié)性地嗯一聲,讓何羽兒進了屋。屋里有一層灰,想來好多天沒擦了。舅舅在炕上躺著,見何羽兒進來,他掙扎著起了身。他啥也沒問,但何羽兒覺得他說了好些話。她想,自己上回惹了禍,也許連累了舅舅。舅舅雖然識幾個字,但因為窮,加上舅母又風流,村里沒人看得起舅舅。據(jù)說舅母的褲帶可以向村里任何男人解。閑時,男人們就在南墻灣里探討在舅母身上的感受。又據(jù)說,舅母老打舅舅,每次,她都將瘦小的舅舅摁在地上,壓上自己碾盤一樣的屁股,直壓得舅舅嗷嗷大哭。但舅母也有舅母的好,舅母干活猛,每到秋收時,隊長就指著成熟的麥地說,割一畝,給三個工。也就是說,割上一畝地,能掙三天的工分,舅母就能從半后晌一直割到次日上午。她一晝夜能割一畝五分地,就是說她一天能掙四天半的工分。舅母是村里掙工分最多的人。因為她的能干,每到秋上結(jié)算時,舅舅才能分到勉強能維持多半年的口糧。

        舅舅爬起身,他啥也沒問。何羽兒掏出狼肉,三個娃兒撲了過來。舅母掄起巴掌,只幾下,就扇倒娃兒。娃兒們直了聲嚎,他們的嚎像在呵氣,沒有聲音。何羽兒想,真餓壞他們了。她取過切刀,切了幾塊狼肉,分給他們。三轉(zhuǎn)兒接過自家的那塊,一口吞了,又一把搶過哥的那塊,風一樣出去了。老二大哭,何羽兒又給他切了一塊。

        瞧,丟人現(xiàn)眼的。舅母嘆道。

        何羽兒沒說啥。她不喜歡舅母。舅母的臉浮腫很厲害,因為她老趁舅舅外出時往家中引賊漢子,何羽兒最惡心她。某次過年,媽叫她去看舅舅,一進門,見炕上偎幾個男人,舅母跟他們打鬧著,沒理睬何羽兒。自那后,何羽兒很少進舅舅家門。

        何羽兒問舅舅,村里咋死了這么多人?庫房里不是有糧嗎?

        那是戰(zhàn)備糧。舅舅說。派民兵看呢。村里差不多的人家都死了人,全家死了的也有好幾戶,再這樣,全村都沒救了。舅母說,要死,都死光才好。她的眼里射出仇恨的光,何羽兒打個冷顫。怪怪的,她覺得舅母變了。以前舅母雖然很浪臟,身上卻無這種陰冷味。她想,仇恨會叫人變惡的。

        何羽兒給舅舅喂塊狼肉,舅舅咕蠕著嘴。他的眼窩深枯枯的,眼珠兒瓷了似的。咕嚅了好一陣嘴,舅舅說,沒救了。這日子,熬不到冬天了。

        何羽兒說,麥子雖沒成熟,也有些面仁了,偷些來,吃呀。舅母一聽,慌慌地四下里望,說,你快別胡說,你不知道,誰偷青,打死白打死。山洼里的那些尸體,有些是餓死的,有些是叫打死的。

        舅舅說,丫頭,你弄些水,把這肉多煮煮,我咋嚼不動?何羽兒應(yīng)一聲,她到外面弄些麥草,一揭鍋蓋,卻發(fā)現(xiàn)鍋里已長了綠毛。那股熟悉的惡臭撲了來。一扭頭,舅母正陰陰地望她。她忙撈過鍋鏟,鏟了那些綠毛,才發(fā)現(xiàn)那發(fā)出惡臭的,是幾塊肉,就奇怪,他們哪來的肉?聽得舅舅解釋道,是和尚送來的羊肉。何羽兒忍了惡心,將那臭到極點的粘物鏟入一個破臉盆。一根手指卻突地跳入眼中,那指甲亮亮的,正朝她笑呢。

        舅母訕訕地笑道,得生個法兒活呀。

        何羽兒忍住惡心,洗了鍋,添些水,煮了狼肉。她老覺得舅母的眼睛在她身上掃,她不敢回頭。因為那神氣,很像餓死鬼望蒸饃。她覺得很膩歪,入了幾把火。她走出院門。三個娃兒正遠遠地望鍋呢。她想,娃兒畢竟是娃兒,等肚里有些食,就歡勢了。忽然,卻見三轉(zhuǎn)兒偷眼望她,那神色,竟也和舅母一樣。她不由一噤。

        煙洞里的煙直直地升上了天空,升到高處,又散落下來。院里朦朧了好多。她覺得煙也有了同謀的味道,它們詭秘地向何羽兒漫來。夢幻感更濃了。

        何羽兒又抱捆麥草,進了屋。舅舅問,她好嗎?舅舅總用“她”代替“姐”。何羽兒嗯一聲。入了幾把火,鍋里蒸氣四溢了?;鸸鈴脑罨鹄镆缌顺鰜怼R灰娔腔鸸?,何羽兒有些好笑自己了。她想她真是神經(jīng)過敏。果然,這樣一想,就發(fā)現(xiàn)舅母的眼里只有感激,但舅母啥也沒說。舅母是個要強的女人,她定然不想讓何羽兒看到家的窘樣。何羽兒很想說,這年成,都這樣。但她知道,一說,舅母會難受的。她想,還是啥都別說的好。

        煮了一陣,何羽兒用筷子戳戳狼肉,軟和多了。她撈出一塊,撕成一長長的絲兒,澆了熱湯,問鹽在哪兒?舅母說,不嘗咸味半年多了。何羽兒端過碗,給舅舅喂。舅舅先喝了幾口湯。這時,何羽兒忽然可憐舅舅了,因為她從舅舅臉上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影子。她心里騰起一股暖暖的東西。她夾起狼肉喂給舅舅。聽得耳旁轟隆著,原來是舅母正舉了勺子喝湯。娃兒們撲了來,舅母一推,娃兒們便跌到門處了。卻沒人哭,都爬起來望爹媽的嘴。何羽兒鼻子一酸。

        吃了半碗,何羽兒說行了,別脹壞。她端過碗,朝娃兒們喊一聲,他們便歡歡地撲了來。何羽兒一人一口地喂。她想,應(yīng)該多帶些狼肉的。

        舅母說:丫頭,別走了。黑里,我給你說些事。

        何羽兒望望鋪著一層灰土的炕,皺皺眉頭。她說不了,媽會急的。其實來時媽說過,要是遲了,叫她明天來,千萬別走夜路。何羽兒也不想走夜路。一想沿途的那些尸體,她就頭皮發(fā)麻,但她也怕舅舅家的炕。

        舅舅說,住下吧。夜里我給你講你媽的事。說不定啥時候,我就到另一世了。

        何羽兒也想,也好,就囫圇身子滾一夜吧。

        白孤孤的月光從蒙了塑料紙的窗戶里透進來,照著炕沿上的一溜人頭。

        舅母帶了三轉(zhuǎn)兒住里屋。里屋的炕上鋪著麥草,舅母跟三轉(zhuǎn)兒就在麥草里滾著。何羽兒很有些過意不去。

        舅舅的聲音空空洞洞的,像在說夢話。舅舅講著媽媽的故事。有些,何羽兒聽過。比如,媽是叫軍隊反了裹了去的。媽說死了好多人,人頭跟灘上的亂石頭一樣滾著。媽說,馬家騎兵愛砍人腦殼,他們吆了馬,吼叫著而來,媽夢魘一樣跑呀跑呀,身后密雨般的蹄聲也夢魘一樣裹了來。一個個人頭飛了,它們邊發(fā)出驚恐的叫,邊在空中打著旋兒。它們大張著口,很想咬拿刀的人,但最后只咬了一嘴的沙石。后來,它們被吊在馬屁股上,成了馬家軍功勞簿上的一個道兒。

        舅舅說,你媽跑呀跑呀,跑不脫那夢魘。刀子們呼嘯著。后來,媽身邊的男兵們的腦袋都飛了,女兵們被趕到一處大院里。那獰笑的男人中,就有你媽后來的丈夫。當時,他是騎兵營長。幾年后,他成了騎兵團長。他帶了自己的那團人馬,和當著軍醫(yī)的媽,一起去砍日本鬼子的腦殼。他們砍了好些東洋人的腦殼,自家人的腦殼也叫東洋人砍著。

        后來呢?舅舅嘆息道。媽當了俘虜。

        媽沒說過她后來的故事。

        村里人都知道她后來的故事,可何羽兒不知道。

        何羽兒知道,媽不想揭那傷口。

        舅舅說,不說了。屋里就寂了。

        白孤孤的月光照進屋里。照著炕沿上的一溜腦袋。

        何羽兒像在做夢。

        里屋里響著吃蠶豆的聲音,在夜空里很瘆人。何羽兒沒有睡意。舅舅空空洞洞的話還在心頭響。月光照著舅舅的臉,舅舅在拌著嘴。他在吃著月光。月光的味道定然很美,舅舅一臉幸福。只是那拌嘴聲很響,有種怪怪的味道。娃兒們都睡了,但何羽兒卻覺得他們都瞇縫著眼望她。遠處傳來狼和野狗咬戰(zhàn)的聲音,鬧嚷嚷的,也很響。

        舅母仍吃著蠶豆,嘎嘣嘎嘣的。真不知她從哪兒弄來的蠶豆?好久沒吃蠶豆了。記得,前些年,她領(lǐng)了瓊,老是去偷隊里的蠶豆種子。他們會弄堆麥草,找個鐵絲,穿了蠶豆。那些蠶豆在地里睡了多時,已跟軟饃一樣了,鐵絲從這頭一捅,就會從另一頭鉆出來。他們就舉了那蠶豆串,放火上烤??疽魂?,那股香味就進了腦子。瓊的口水也就出來了。何羽兒就一粒一粒地分,你一顆,我一顆。要是最后剩下一顆,她就一口咬成兩半,瓊一半,她一半。只有在隊里分紅之后,她才能吃到炒得干干的蠶豆。記得那味道很香。一聽舅母吃蠶豆,何羽兒的口水就下來了。

        她想,舅母真貪心,只顧自己吃,連舅舅也不管了。

        忽聽得舅母叫了一聲,何羽兒——,何羽兒——。何羽兒想,要是舅母知道她在偷聽,會難堪的,就沒有應(yīng)聲。

        唏嗦聲從里屋響起了。踢踏聲出了里屋。何羽兒很好奇,就瞇縫了眼。月光下望去,舅母正往嘴里放的,竟是個手指樣的東西。何羽兒心一緊。舅母慢慢飄向娃兒們,她張了口,往娃兒們臉上呵氣。她長長地吸了氣,慢慢地哈出。何羽兒知道她在給娃兒們噴精氣。有時,村里娃兒病得很重吃不下飯時,當娘的就會在娃兒熟睡時,給娃兒一口口噴氣,就能將媽的精氣傳給娃兒。有時,人們困到沙漠里時,兩人也這樣口對口呼吸,你呼我吸,就能活很長的時間。何羽兒想,舅母也是個有情有意的人呢。

        舅母噴了一陣氣,又進了里屋,很快又出了里屋。月光照著她的臉,白白的有種陰氣。何羽兒見舅母臉上的腫消了,顯得很受看。她想,怪不得村里男人愛粘她,她也是美人哩。卻見舅母陰陰地望她,何羽兒吃了一驚,也這才發(fā)現(xiàn)舅母手里提著一個姜錘石頭。那尖尖的石頭發(fā)出藍幽幽的光,仿佛一團燃燒的鬼火。何羽兒見過鬼火,藍幽幽的,一絲一絲舔著天空,那模樣,跟風中飛舞的駝毛相若。舅母慢慢地走來,影子般悄無聲息。舅舅的拌嘴聲沒了,想來他已吃飽了月光。月光仍一暈暈蕩進窗里,傳遞著一種陰陰的訊息。舅母的眼睛也放出藍幽幽的光,何羽兒不怕舅母,卻怕那藍幽幽的光。她屏了息,極力叮囑自己別怕。她悄悄動動手指,發(fā)現(xiàn)它們還自如著,放心了。

        舅母的身影很高大,何羽兒知道是自己睡倒的緣由。要是她站起來,舅母也不過是平常的身胚。她想,舅母為啥這樣做呢?但答案明擺著。舅母的臉上寫著猶豫,她定然也在斗爭著自己。她知道舅母不喜歡她,但舅母畢竟是舅母,何況她是給她家送狼肉來的。聽得舅舅翻了個身,她知道舅舅醒著。聽得舅舅悄聲問,你真胡來?舅母沒答話。舅舅就啥話也不說了。何羽兒想,要是舅舅沒醒來多好,他沒醒,自己還有舅舅;他一醒,這一生她就再也沒舅舅了。聽得舅舅又說,不要叫丫頭受疼。何羽兒想,他總算還記得自己是外甥女兒。又想,他們?yōu)樯恫幌胂胱约核瘺]睡著?忽然,她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自家脖子里已多了道繩子,一端在舅舅手里,另一端在三個娃兒手里。他們屏了息,他們時刻準備著。要是一見她醒來,他們定然會用力的。何羽兒想,三個娃兒也沒救了。她這才明白,舅母方才的那陣呵氣,定然是在叫醒娃兒們。

        舅母舉了石頭,她舉得很高,她憋著氣,這樣她可以使出更多的力氣。舅母的眼睛睜得很圓很大。何羽兒記得,她的眼睛本來只腫成個縫兒的呀。看來,一切都是迷惑她的。夜空里忽然顯出一些陌生的面孔,都在朝她笑。何羽兒明白了,他們定然也死在舅母的姜捶石頭下了。她想,怪不得別人家死了那么多人,舅舅家卻只少了一個娃兒。她忽然明白了,那些死去的男人,定然是舅母的相好。他們被舅母哄上床后,就在姜錘石頭的呼嘯中進了陰司。他們都是風流鬼。他們睜了色迷迷的眼睛望何羽兒。他們或是想找替身,或是在等何羽兒進入他們的世界后再強暴她。這一想,屋里竟多了好些人,他們都舉著姜錘石頭。何羽兒發(fā)現(xiàn),自己已陷入了包圍。

        那姜錘石頭緩緩落下了,拽著風聲。那本來很快的速度在何羽兒眼里極其緩慢,那本來很輕的風也怒濤般吼了。男人們都在喊加油。他們齜著黃牙,噴著臭氣;他們大睜著流著膿血的眼。他們知道何羽兒醒著,他們擠眉弄眼地提醒舅母。舅母卻不動神色地將那石頭砸下。何羽兒本可以抽出手,她一下就會抓住舅母的手腕,再一扭,就會折斷它。她相信舅母的手腕會發(fā)出劈柴般的聲響,跟黑烏鴉的叫聲一樣充滿整個屋子。她覺出,頸部那道繩子正蓄勢待勒,它像脹滿了內(nèi)力的蟒蛇一樣顫動著。何羽兒覺出了扯繩者的興奮和緊張。他們定然垂涎何羽兒那身處女的嫩肉,他們已經(jīng)吃膩了老男人的粗皮老肉。他們對送上門來的細皮嫩肉流著口水。他們可不管她是外甥還是表姐,她只是一嘴可口的肉。她的乳房跟駝峰一樣鮮嫩,她的手腳跟熊掌一樣瓷實,她的脂肪跟酥油一樣香美,她的舌頭跟口條一樣妙不可言。要是加一點“十三香”之類的調(diào)料,味道就更可觀了。何羽兒甚至看到他們流溢著油水的嘴正嚼著自己的肉,她的手指被舅母當成了蠶豆嚼得嘎嘣直響。舅母的臉上流光溢彩美麗無比,她那性感的嘴唇拌動出十足的風韻,令那些風流鬼們越加垂涎三尺。他們輕歌曼舞著,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

        姜錘石頭仍在緩緩下落,拽動的風聲脹滿了天空。藍幽幽的光四下里亂竄,很像漫山遍野的老鼠在磨牙。舅舅的心跳泄洪般喧囂。待那石頭快要吻到何羽兒的頭時,聽得舅母低哮了一聲:“死吧,你!”舅母期待著石頭下爆出的沉悶動靜。以前,那動靜或鈍或脆或大或小或高或低,這要看石頭著處的胖瘦和范圍而定。要是發(fā)出撲哧一聲,說明那食物是個肉頭胖子,或是著石處正在鼻頭上——有時,那慣于搗姜的石頭會砸出四溢的鼻涕,這當然是很惡心的事。要是石頭發(fā)出脆和歡快的叫聲,說明那食物是個瘦子,或是石頭正中前額——有時,用力過猛砸塌前額,腦漿要是四溢就太暴殄天物了。要知道,腦漿是人身上最有營養(yǎng)價值的東西。三轉(zhuǎn)兒最愛吃眼珠和腦子,每到鍋中熱氣大冒時,他就首先撲了上去,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摳下眼睛和周圍的一大團肉。眼珠是黑的,包眼珠的卻是灰澄澄的白,咬來,都是瓷瓷的香。唯有咬眼珠時,苦水稍有點苦,但那香總會淹了苦味,就像太陽總會吹散烏云一樣。舅母希望這次聽到一聲脆銳響,因為老伴說別叫丫頭受疼。她是個善良的女人,她不希望自家的外甥女兒受太多的疼痛。她當然希望那石頭擊中天門臉或是太陽穴,那兒要是著了一下,人就會暈過去或是死去的。她跟專職的劊子手一樣,熟悉所有的關(guān)竅。她當然希望聽到銳響。

        沒想到的是,她卻聽到了一聲悶響。從質(zhì)感上感覺,跟砸到肚皮一樣。她當然很吃驚。只是她的吃驚叫月夜貪污了,何羽兒看不太清楚。

        舅母吃驚地發(fā)現(xiàn),何羽兒正望著她。她不知道那一石頭落在何處。從質(zhì)感上,她懷疑石頭落在了枕頭上,但何羽兒正枕著枕頭。

        舅母發(fā)出一聲怪叫。她再也不怕吵醒誰了。她瘋了似的掄那石頭。每次,都覺得砸在了枕頭上,但那枕頭,明明是在何羽兒的頭下呀。

        舅母終于累了。

        她扔下石頭,逃進廚房。很快,她舞個切刀撲出。她叫,你們等啥,叫她走了,你們還想活不?從她的語氣上聽出,她不僅僅是想食物了,她更想滅口。

        切刀曳風聲很利。很難相信,晝里看來那么弱的舅母,竟能使出密雨般的刀法。想來是她剁餃子餡時練就的。但怪的是,那切刀砍中的,仍是枕頭。枕芯里的麥草飛了出來,像蜻蜓一樣在屋里飛竄。

        扯緊繩子,舅母叫。

        何羽兒覺得頸中的繩子緊了。她怕動作稍慢著了道兒,就倏地扯了繩子,起身去了院里。她的動作很快,她到了院里時,舅母仍在砍枕頭。

        舅舅和娃兒們沒有松手,就都到院里了。何羽兒很厭惡他們,使個手法,手中的繩子和墜物就成了流星錘。她覺得那流星錘很輕,就想,他們真餓壞了。

        舅母扔下切刀,大哭。丫頭呀,我們也想活呀!

        她一哭,舅舅和娃兒們都松了手。他們像黑鳥一樣四下里飛去。

        娃兒們也厲厲地哭了。

        一個黑影滾了來,跪在何羽兒面前,是舅舅。

        舅舅嗷嗷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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