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希我
一
多年前在日本,聽到男人當面夸獎女人漂亮,甚不可思議。要在中國,定被啐為“不正經(jīng)”了。即便是情不自禁,也該藏在心里的,所謂“發(fā)乎情,而止乎禮”。當然,現(xiàn)在的中國也已不“止乎禮”了,甚至其開放,比人家有過之而無不及。不知是否是一種進步。
都說日本人好色,連西人都為之愕然。十九世紀有一個德國醫(yī)生,叫Siebold的,在江戶近郊見到全裸的嫖客在妓院無顧忌地進進出出,不禁瞠目結舌。在他的《江戶參府紀行》中,他這樣記載:“妓院像餐館一樣同是日常生活必需品,白天公然進出于妓院,如同進出咖啡廳?!笨此麄兊奈膶W作品,更是白紙黑字證據(jù)確鑿了,比如眾所周知的《源氏物語》。其實在《源氏物語》前,還有一部《伊勢物語》,不過是和歌物語,不是敘事文體,但“色”的味道絲毫不弱,那個在原業(yè)平一共跟3733個女子有染。至于井原西鶴的《好色一代男》等,更是直接以“好色”為名了。這些作品,甚至有個直截了當?shù)姆Q呼:好色文學。
日本文學乃至日本文化,確實有著“好色”的傳統(tǒng),但這“好色”的概念跟我們并不一樣。當然“色”在日本也有個發(fā)展過程的,在奈良時代,“色”只是指色彩、表情;到了平安時代,“色”的概念有所發(fā)展了,被加上了華美、情趣等內(nèi)涵。而“好色”,則是選擇女性對象的行為,而并非“色情”,是含有肉體和精神的一致性的。所謂“好色文學”,就是以戀愛情趣為主要內(nèi)容,探索人情與世相的風俗,把握深層的人性。其實世界上哪個國家、民族的文學乃至藝術,無論是歐洲的、阿拉伯的、非洲的,不是如此呢?即便是傳統(tǒng)中國,也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不過在日本人這里,被推到極致了。
日本這民族的長處之一,就是什么東西在它手里,都被發(fā)展到了極致。比如從中國來的茶道、花道,在我們這里,無非是喝茶、插花,至多是修身養(yǎng)性,到了日本人手里,就變成了“道”?!昂蒙币彩侨绱?。日本古代甚至有“好色家”?!昂蒙背闪思?,聽起來就匪夷所思??伞昂蒙摇辈⒉皇钦l都能當?shù)?,必須符合兩個基本條件。首先必須是和歌名手。當個名人已是不易,現(xiàn)在的人一定更能深切體會。這還不夠,還必須具有“禮拜美”。什么是“禮拜美”?就是在一切價值中以“美”為先。這更不容易了。現(xiàn)在許多明星,只能做到人前“美”的,在臺上,在鏡頭前,撐住幾十分鐘或幾個小時,化著妝,取個特定視角,端著個神采、禮儀,下去之后怎樣,狗仔隊偷拍到的他們?nèi)粘顟B(tài),往往令人失望。套用一個耳熟能詳?shù)木涫剑阂粋€人在人前“美”一“美”并不難,難的是在一切時候“美”。這一點,“好色家”是要做到的。
“好色”,在日本是根深蒂固的,即便是宗教領域,比如佛教。佛教在日本可謂勢力強大,“明治維新”時期,政府企圖以推廣基督教來抵制佛教,即便如此,也沒有動搖過佛教的地位。公元六世紀,佛教傳入日本,按一般的推測,“色”該壽終正寢了,然而卻沒有。佛教在日本衍生出了許多宗派,這些宗派卻幾乎都打破了佛教中禁欲的戒律,其中就有“戒色”。有趣的是,很“色”的浮世繪的“浮世”,恰是來自佛語,頗有“打著紅旗反紅旗”的意味。
在日本,僧侶是可以食人間煙火的。小說家村上春樹的父親就是佛門弟子,生下了這個著名的兒子。據(jù)說在公元十一世紀時候,攝政的關白有個女兒,愛上了凈土真宗的小師傅親鸞。父親甚是支持,可是對方是出家人,明擺著是不可能的事。關白就找來親鸞的師父法然上人,問:“我今在家,上人出家,我們同是念佛,是否功德同等:同生西方,同了生死?”法然上人自然點頭。關白便道:“既然出家與在家念佛同等,那么就請上人命令高足親鸞與小女結婚吧!”法然無話可說了。自此以后,凈土真宗的徒子徒孫都跟著沾光了。當然其他宗派仍然在死守著,但是口子一破,只是時間問題了。
“有時江海有時山,世外道人名利間。夜夜鴛鴦禪榻被,風流私語一身閑?!边@首《夢閨夜話》,是“破戒不慚的狂僧”一休的生活寫照。這個一休,就是中國人再熟悉不過的“一休哥”?!耙恍莞纭痹谒?8歲高齡,遇到了個盲女,動了情,他索性讓自己從此墜入愛河了。他還寫情詩,宣稱“淫酒淫色亦淫詩”,這比那個把女孩抱過河的中國和尚冒瀆多了,日本人真能把事情做到了極致。也許,到了極致,才到了境界。這才是到了境界了:“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在這里,坦蕩與好色并不矛盾,“真”與“美”恰是一回事了。
二
“色”也包括“男色”。上了年紀的日本人還惦念著梅蘭芳。我一直沒弄明白梅蘭芳美在哪里,幼年的他相貌平平,小圓臉,眼皮下垂,無神,還常迎風流淚,秦老太太為他下過評語:“貌不驚人!”何止是幼年,其實他一生也沒漂亮過。自然沒有男人的美,即便是留了胡子;扮女人,如果撇開演技,那模樣也無論如何不算美女,既不水靈,也不輕盈,其嫵媚也是怪怪的。也許藝術這東西,就是怪怪的吧。
當年梅蘭芳到日本引起轟動。表面上看,是愛藝術,但從日本回來的魯迅心里最明白,所以說:“男人看見‘扮女人’,女人看見‘男人扮’?!彼^“男人看見‘扮女人’”,就是男人把對方這個男人作為女人,類似于男同志中的“1號”之對“0號”。在日本,這種事并不鮮見,隨手拈來就是若干年前的電影《御法度》。大島渚搞了“異色”的《感官世界》,又搞了個“男色”,再一次震驚了世界。日本有“男色”的傳統(tǒng)。
現(xiàn)在能看到的日本最早對“男色”的描述,是成書于公元720年的《日本書紀》,其中第九卷寫神功皇后二月條小竹祝和天野祝的事:
皇后南詣紀伊國,會太子于日高,以議及群臣。遂欲攻忍熊王,更遷小竹宮。
適是時也,晝暗如夜,已經(jīng)多日。時人曰:“常夜之行也。”皇后問紀直祖豐耳曰:
“是怪何由矣?”時有一老父曰:“傳聞,如是怪謂阿豆那比之罪也?!眴枺骸昂沃^也?”對曰:“二社祝者,共合葬歟?!币蛞粤钔茊栂锢铩S幸蝗嗽唬骸靶≈褡Ec天野祝,共為善友,小竹祝逢病而死之?!碧煲白Q唬骸拔嵋采鸀榻挥眩嗡乐疅o宜同穴乎!”則伏尸側而自死。仍合葬焉。蓋是之乎。乃開墓視之,實也。
故更改棺襯,各異處以埋之。則日暉炳爃,日夜有別。
據(jù)考證,“男色”之風還來自中國。公元九世紀,密宗大師空海入唐求法,將唐朝佛教寺院里的“男色”風氣傳入日本??蘸_€將此道傳給了他的弟弟真雅僧正,真雅僧正于是又跟平城天皇皇孫有染,這個皇孫,就是前面說到的《伊勢物語》里的美男子在原業(yè)平。
中國歷來講“男女之大防”,即便是開放的唐朝,至少在佛教界也是有所忌憚的??蘸T诖筇?,其所受的煎熬可想而知。但是這世界上沒有絕對可禁的東西,人心是活的,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不能以“女”為“色”,就以“男”為“色”。所以“男色”往往產(chǎn)生于“色”禁森嚴的寺廟、軍隊,乃至道貌岸然的宮廷。朱元璋之前朝廷大多設有官妓,朱元璋認為官員狎妓破壞政事,遂下令禁止,于是漸漸的男色就盛行了。“男旦”似乎也就是在這時候產(chǎn)生的。其實,日本歌舞伎中的男扮女,也是源自于禁忌。原來的“游女歌舞伎”除了演劇,還從事賣淫,于是德川幕府就公布了禁止女人演戲的法律。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女人不讓演,就男人來演,由年輕貌美的男子扮演女人角色,謂之“女形”,這就是“若眾歌舞伎”了。照樣做那事。有意思的是,當初是被禁,沒有辦法的,后來竟樂于此道了,倒開辟了??滤f的新領域,還時有殉情、私奔的事發(fā)生。
值得注意的是,這只是男人“色”男人,并不是“男色”的全部。其實“男色”這概念一直很含混,按中國《漢語大詞典》的釋義:“謂男子以美色受寵”,又說:“后指出賣色相的男人”,這都沒有說明白“寵”與“買”的主體。也許是因為沒必要說清楚罷,中國是男權社會,女人是沒有主動權的,這主體理所當然就應該是男人了。就連魯迅也只看到了“表面上是中性,骨子里當然還是男的”。但其實也有例外的,比如當女人掌權的時候,諸如武則天寵馮小寶們。當然這在傳統(tǒng)中國是特例,但是漸漸也不是特例了,還可以變換著面目“寵”和“買”,比如女人們的看“男人扮”:男人扮成了女人,表面上看,女人看的是“女人”,并不違反綱常,但其實心里想著的是這個扮作女人的“男人”;隨著時代的開放,后來就花樣更多了,比如女人看足球,其實大多是看踢足球的男人,女“球迷”,“迷”的是“人”,而不是“球”;至于看“超男”,則是明目張膽指點江山了。
但在日本,女人“色”男人卻不是個別情況。井原西鶴《好色一代女》里的“好色”,就是女“色”男。女主角天性好色,憑借天生麗質及幼時良好家教培養(yǎng)出來的好氣質,無往而不獲。但隨著年齡日增,容顏日衰,就不得不降格以求了。中國的文學,是男人站在自己性別的立場,寫男人“色”女人的事,其中對女人的情欲描寫,多是臆測乃至于惡測。井原雖然是男人,但卻寫得比較客觀。當然這該歸功于日本文學的傳統(tǒng),日本文學最初的寫作者往往是女人,寫《源氏物語》的紫氏部是女人,寫《枕草子》的清少納言也是女人。女人寫女人,就比較客觀。當然當她們看男人時,也難說了。
男人要面臨女人的目光,當然也面臨同胞男性的目光。在這種目光之下,不檢點自己的形象是不行的,于是就得化妝。按一般的臆想,武士是粗獷的,但是日本的武士卻講究化妝。山本常朝認為,為了容貌的適宜,武士“最好要不斷地照鏡子”,“胭脂之粉,還是經(jīng)常裝入懷里的比較好,倘若遭遇萬一,于醉醒或睡醒之時,臉色有時會一塌糊涂”。他向往的武士是,每天早晨起來,首先做的事就是沐浴,然后剃凈月代,梳理好發(fā)型,往頭發(fā)上噴香,修剪手足指甲,用浮石打磨平滑,為了使它艷若光鮮,再用金色草涂抹。他自己也花費了很多時間做這些事,因為“武士的工作,就是這樣的事”。
即便是死,也要死得漂亮。如果是很邋遢的樣子戰(zhàn)死,那么這武士平素的覺悟就值得懷疑了。他會被敵人輕視,被敵人鄙賤,所以身體的教養(yǎng)要好自為之,化妝是作為武士的修養(yǎng)。總說日本女人愛化妝,殊不知大男人也如此。
男人一生兩件事:功業(yè),女人。有的男人為了功業(yè),荒廢了對自己形象的拾掇,邋邋遢遢;而有的男人則是為了女人,落得骨頭酥酥,一身脂粉氣。用什么把二者協(xié)調(diào)起來?美。武士的武器毋寧是個集合點。歐洲的騎士們也有武器,那武器大多只考慮到實用,想方設法防身殺敵;中國越王勾踐的青銅劍,雖然劍身有菱形暗格花紋,劍格正面鑲藍玻璃,背面鑲綠松石,但也沒有日本武士的刀來得美。當年的佐賀藩的武士,連毛毯如何使用都不知道,可是進攻大阪城時,穿的戰(zhàn)盔卻是用香熏的。我們還可以在《平家物語》中看到,出征一之谷戰(zhàn)役的梶原源太景季,將一枝梅花插在鎧甲的背上。這時候的武器,已經(jīng)超越了武器本身。與其說是武士使用武器來制敵,毋寧說是敵人逼現(xiàn)了武器的瞬間美,武士穿透了這一瞬間,把握了制勝的機鋒。
說到瞬間美,就想到了櫻花。櫻花花期雖短,但是當開則開,艷美異常;又當死則死,剎那寂滅,把美瞬間定格。三島由紀夫就憧憬這種“瞬間美的閃光”。他說:“存在的確證,只能通過存在被破壞的瞬間、死亡的瞬間來得到保障?!彼惨晕涫康姆绞阶詺⒘?。
相傳最初的櫻花只有白色的,因為武士們喜歡在櫻花樹下剖腹,櫻花樹下血流成河,從此就開出了紅色的花。櫻花的花瓣越紅,說明樹下的亡魂就越多?!叭耸俏涫浚ㄊ菣鸦?。”櫻花是男人的花,武士是花一樣的男人。
三
櫻花是擔負著宏大敘事的。櫻花并不是日本的國花,國花是菊花,但日本國家的宏大敘事對象,卻是櫻花。
關于這個國家的產(chǎn)生,仍然是“色”?!豆攀掠洝防镉羞@樣一段記載:
二神降到島上,樹起“天之御柱”,建立起“八尋殿”。于是伊邪那歧命問他的妹子伊邪那美命:“你的身體是怎樣長成的?”她回答:“我的身體已經(jīng)完全長成了,只有一處沒有合在一起。”伊邪那歧命說道:“我的身體也都長成了,但有一處多余。我想把我的多余處,塞進你的未合處,生產(chǎn)國土,你看怎樣?”伊邪那美命回答說:“這樣做很好?!?/p>
日本國土就這樣產(chǎn)生了。世界上各個國家或民族,都有自己的“創(chuàng)世紀”,它們也幾乎都跟男女之事有關。西方的是亞當夏娃,已經(jīng)很著名了;中國的女媧,造人跟男女無關,她只是自己捏泥巴,這是漢民族的禁色。但跟漢民族交往密切的其他少數(shù)民族,他們的女媧故事里還有一個男人,就是伏羲。女媧和伏羲是兄妹,他們要結合,但這分明是犯禁的,于是就讓老天來定奪,對天咒曰:“天若遣我二人為夫妻,而煙悉合,若不,使煙散?!睙熀?,于是他們行事。是天意,于是無關罪惡了。
西方人因為一次犯禁,就永遠有罪了;中國人也羞羞答答,遮遮掩掩;日本人則不需要尋找托詞,也沒有罪惡感,日本人講的是率真,如上所說,“色”也是。但高橋敷在《丑陋的日本人》里又說,日本人對于外國人的直露表達方式頗有微詞,他們通常不很輕易表達自己的愛,似乎又不率真了。其實率真不率真,不是鐵板一塊。人不能都率真,也不能都不率誠。即便是陰謀家,也有暴露自己潛意識的沖動。愛倫·坡有篇小說就寫了這種情形:罪犯一方面掩蓋自己的罪行,另一方面又難以抑制地自我暴露。當然愛倫·坡寫的是非理性。即便設想人是完全理性的,也會有各種因素的掣肘,必須取什么,舍什么,不能好事全占了。實際上,日本人的為人處世是有一套“義理”原則的:何為重,何為輕,何為先,何為后,有個權衡的層次。芥川龍之介《竹林中》里,強盜多囊丸和被害者武弘的新娘真砂,本來應該竭力逃脫殺人的責任,卻都說是自己殺了武弘;而被害者武弘呢,本來應當恨不得法辦了殺他的人的,卻也說是自己殺了自己。看似不合常理,但這是被“義理”原則所支配的。雖然人人都知道生命的重要,殺人者害怕償命,被殺者祈求伸冤,但是這種愿望如果跟更重要的原則相沖突,就不得不舍棄了。日常生活中也是這樣,人想要得到什么,就得舍棄別的,比如日本人不能隨地吐痰,但隨地小便,卻似乎無所謂,這正應了我的家鄉(xiāng)對日本人的評價:“有禮無體”。
“有禮無體”也是權衡后的產(chǎn)物。早年看過一部電影《望鄉(xiāng)》,是根據(jù)山崎朋子同名小說改編的。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都有個副標題:“山打根八號館”。山打根在哪里?在南洋。八號館究竟是什么館?就是妓院。明白地說,就是明治維新時期在海外南洋的日本人妓院。
有一本叫作《村岡伊平治自傳》的書,記載了當初的情況。這個村岡伊平治,就是帶日本女人去南洋的人販子,用中國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蛇頭”。日本妓女不僅流向南洋,還流向了其他地方。一個叫高橋謙的日本人曾經(jīng)統(tǒng)計:明治19年,日本邦人定居上海的有700人左右,日本人的職業(yè)所,除了郵船支店、三井物產(chǎn)支店、樂善堂藥店以及兩三家雜貨鋪外,過半數(shù)是娼館。一個叫奧田乙治郎的曾經(jīng)在《香港日報》上記載:同時期滯在香港的日本人共有147名,她們的生活來源支柱就是賣淫,由此帶動周邊飲食、旅館、雜貨業(yè)的繁榮。這要讓中國“憤青”們讀到了,是不是會揚眉吐氣?1903年,俄羅斯也在其租借地旅順做過調(diào)查,旅順共有日本娼妓201名。據(jù)大江志乃夫統(tǒng)計,日俄戰(zhàn)爭結束后,關東的日本娼妓急增,人數(shù)達到1403名,而當時的在留日本人才2582名,占總數(shù)的54.3%。也就是說,關東在留的日本人中,半數(shù)以上是娼妓。明治36年2月9日的《朝日新聞》刊登了著名記者內(nèi)藤湖南的評論文章,他估算滿洲各地約有5000日本人,其中至少有六七成是在操皮肉生意的。
這些操皮肉生意的,在海外賺了錢,源源不斷寄回了國內(nèi)。中國也有到海外謀生的,賺了錢,也寄回國內(nèi),蓋房子,光宗耀祖,為國家積累外匯。但是不包括操皮肉生意賺來的錢,至少不能明目張膽這么說,那不僅不能光宗耀祖,造利國家,還玷污家國。即便說是奸詐偷盜得來的錢,也好得多??墒侨毡救藚s不這么看。《村岡伊平治自傳》里記載:
她們每月寫信并送錢回家,父母放心,鄰居有好評。村長聽說,來要所得稅。國家不知是為誰的國家。不僅夫家,娘家也富裕起來。不僅這樣,在南洋的土地田舍,凡是建起女郎屋的,必隨之建起雜貨店。從日本叫來店員,店員獨立開業(yè),成立公司的駐外辦事機構。女郎屋的丈夫不愿被叫作姘夫而經(jīng)營商店,一年左右土地開發(fā)者就迅速增多。隨之,日本的船只到來,那塊地方繁榮起來了。
人江寅次在他的《海外邦人發(fā)展史》中記載道:明治33年,在西伯利亞一帶的海外邦人往日本送金約百萬元,其中63萬為海外妓女的送金?!陡杖招侣劇返浅鎏皆L記事《女人國》:“從島原的小濱署管內(nèi)四個村子渡航的女性,去年向家鄉(xiāng)的父兄送金達1萬2千多元。全島原的30個村子,合計則突破30萬元?!彪y怪福澤諭吉說:“日本對付亞洲有兩種武器,一是槍,二是娘子軍。”這個福澤諭吉,是振興國家的“明治維新”的大將,他的頭像,如今還印在日元最大面值的一萬元的紙幣上。要振興國家的人,權衡的結果當然是以國家為重。既然國家資源貧乏,那么女人也是一個資源,所以犧牲女人,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也許一個國家要發(fā)展,還真得把觀念放開?只有想開了,才能強大起來?在日本的神話中就有這種富有意味的故事:天照大神關閉天窗,世界于是陷入黑暗。眾神便在天窗前開舞會。一名女神跳起了艷舞,露出乳房和陰部,逗得全場大笑,笑聲傳至天頂,天照大神忍不住探出頭來,天窗便重新開啟了。
在中國也有類似的故事,魯迅筆下的長媽媽也曾這么說:“我們就沒有用處?我們也要被擄去。城外有兵來攻的時候,長毛就叫我們脫下褲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墻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來;再要放,就炸了!”其實,在世界各民族神話傳說中,幾乎都有一種跟女性有關的現(xiàn)象:巫術。中國有,西方也有。關于這個現(xiàn)象,法國人皮埃爾·布爾迪厄這么解釋:“在原始神話中,男人驚異地發(fā)現(xiàn)女性生殖器和女人向男人(并非男女互相)展示的樂趣,男人在將他與女人連接在一起的對立系統(tǒng)中處于真誠的和天真的方面,與狠毒的陰謀截然對立?!彼f的似乎是對的。無論在西方,還是中國,這類故事都是出于對女性的貶抑。但是在日本,卻并沒有這種意思,那個女神,不是女妖,她是純粹正面的,沒有羞恥的意味。
然而真的沒有羞恥意味嗎?在電影《人證》里,刑警棟居的父親就是為了拯救被美國占領軍強奸的八杉恭子,而被打死的。這讓棟居長大后仍然對美國人充滿了仇恨,當他到協(xié)助他辦案的休夫坦家里,看到一張年輕時的休夫坦摟著一個日本女性的照片,他挖苦道:“日本女人很好嗎?”
對于當時作為占領軍的休夫坦,日本女人確實“很好”,而且很多是投懷送抱的。那些登陸日本的美軍,沒料到沿途會出現(xiàn)迎接他們的日本女人,這些女人是“慰安婦”。我們一般只聽說朝鮮人“慰安婦”、中國人“慰安婦”,但這里的卻是日本人,居然還是政府組織的。1945年8月18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的第三天,日本內(nèi)務省警保局長就向政府各廳和地方府縣長官發(fā)布了《關于進駐軍特殊慰安設施等警備要點》,要求在駐地設立慰安設施,并由警察署長負責。
8月27日,為迎接首批美國占領部隊登陸,政府在美軍登陸的必經(jīng)之路京浜國道旁的大森,開設了第一家慰安設施:小町園。小町,是日本傳統(tǒng)的秋田美女小野小町。隨著占領軍大批到來,特殊慰安設施協(xié)會在東京都內(nèi)的銀座、赤羽、小巖和立川、調(diào)布、福生、青梅等處陸續(xù)開張了三十三家慰安所,還通過報紙廣告招募戰(zhàn)前的妓女重操舊業(yè),“為國家作貢獻”。
特殊慰安設施協(xié)會,簡稱PAA,還是在皇宮廣場舉行成立大會的。據(jù)說當時PAA在銀座還樹立了一塊“告新日本女性”的招募大廣告牌。如今這個牌子當然不存在了,皇宮前人來人往,似乎已沒有人記起當年的PAA成立大會的盛況了。而銀座,更是以繁榮的商業(yè)聞名全世界。我曾在小說《風呂》中這么寫道:
我走在銀座街頭,如今的銀座已經(jīng)跟當年有了很大的區(qū)別。我望著那些來來往往的日本人,他們西裝革履,相貌堂堂,舉止彬彬有禮,難道他們真不知道這里曾經(jīng)豎立過這樣一個廣告牌?看板。他把廣告牌說成看板??窗??當我問他們時,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說不知道,側側脖子,那是他們表示不理解的肢體語言。但是他們那面具一樣的表情里,又透露著一種捉摸不透的信息。難道他們真不知道嗎?他們忘了嗎?他們對工作那么一絲不茍,對產(chǎn)品質量那么苛求,對生活品位那么講究,可他們的感覺卻這么粗糙。真的嗎?
也許真是感覺粗糙。讓感覺粗糙起來,就不會感覺到體內(nèi)血液像螞蟻一樣爬、神經(jīng)像閃電一樣放射了。我們體內(nèi)有阿片樣麻痹物質。
據(jù)說戰(zhàn)后很多婦女成了遺孀,她們就用賣身來撫養(yǎng)子女,這些女人并沒有受到日本社會的歧視。她們照樣生活,與人往來,兒女照樣進學校,讀書成材。好像誰也不知道她們干了什么。面對的一方和被面對的一方,難道真能相安無事嗎?明明知道的東西,卻當作不知道,真難以想象。
“風呂”是日語,意為洗澡。大和民族喜歡洗澡,舉世聞名。把污垢洗掉,然后,斟上一盅清酒,喝,把不愉快的忘掉。這也許是日本人特有的告別過去的方式。人的記憶是需要清洗的,當然指的是不愉快的記憶。對出賣“色”者,是沒有愉快的,更沒有成就感;并非賣“色”者不覺得恥辱,而是由不得你覺得,只能做此選擇。在“色”現(xiàn)象之下,其實是有著多層次復雜權衡的。實際上,戰(zhàn)后成立慰安設施的目的,是為了保護良家婦女不受美國占領軍的侵害。為了保護大多數(shù),只能把少數(shù)犧牲掉。當然當艱難過盡,恥辱就會鮮明地呈現(xiàn)出來。何況皇宮廣場、銀座、大森海岸都還在,何況橫須賀、沖繩還有美軍基地,甚至美國人還在干著類似的事,讓日本女人繼續(xù)付出這種犧牲。只不過,日本人現(xiàn)在可以抗議了。
四
但所謂犧牲,似乎也不是絕對的。有這么一則故事:一位武士,被一個叫“迷女”的女子誘進了家門。“迷女”供其吃喝玩樂,他們很快相愛了。一天,迷女對武士說:“沒想到我們倆會成為這種關系,這或許只是一場短暫的因緣,但也必定是有緣才會這樣吧!那么,從今往后不管我要你死,還是要你活,你都肯聽我的話吧?”武士答:“全憑你說了算!”于是,迷女引武士來到一棟房子里,將武士的頭發(fā)綁在十字架上,讓他背向自己,綁住他的雙腳。然后,她自己換上了一套公卿服裝,頭戴烏帽,手持鞭子,狠狠在武士背上打了八十鞭。打完,迷女問武士:“疼嗎?”武士答:“這點小傷算什么!”“果然不失我望!”迷女說。于是體貼入微照料他,給他更豐富的食物。當武士傷痕即將痊愈,她再次把武士帶到先前的那棟房子里,將其綁在十字架上,在他背上抽了八十鞭。過幾天,她再次鞭打武士,直打得武士胸前、腹部血肉淋漓。
這是《今昔物語集》里的一則故事,這故事叫《不被知人女盜人語第三》,收在《今昔物語集》卷二十九第三話里?!督裎粑镎Z集》,日本平安時代末期的故事集,芥川龍之介的《莽叢中》,就是根據(jù)這里的一則故事改編的?!睹仓小愤@小說有點怪,但其實原故事并不怪。但這個“迷女”和武士的故事倒是真怪異了,怪在講了欣悅的犧牲,當然是因為“色”,也就是虐戀。更怪的是女虐男。虐戀已經(jīng)有許多理論給予解釋了,薩德、莫索克們也已經(jīng)進了文學史。雖然莫索克寫的也是女人虐男人,但是畢竟是在歐洲,在莫索克的年代,男性霸權已經(jīng)走向了沒落。而眾所周知,日本是個極為男權的國家,至今如此,但故事偏偏孕育在這樣的土壤中。
當然,這故事也可以解讀為男性的堅忍。但看看谷崎潤一郎的《春琴抄》,那個被女琴師兼女主人春琴折磨的佐助,只會像小孩那樣哭哭啼啼,就談不上堅忍了。許多日本文學作品,都有著女虐男的內(nèi)容,就這個谷崎,早期還有篇《饒?zhí)伞?,也寫了主人公迷戀于被女方拷打。女方越是愛他,他就越渴望女方殘酷拷打他,為“色”而受罪。他的《刺青》里的女子則是“吸男人的血、踩男人的身體”的魔鬼。在《癡人之愛》里,主人公河合讓治被一個叫直美的女孩搞得神魂顛倒,即便對方揮霍奢侈,還毫不掩飾地和各種男人交往,他依然向她奉獻上一份“癡人的愛”,“跪在她腳下”?!陡幻雷拥哪_》里,老主人彌留之際,讓女傭富美子用腳指頭夾著棉花,蘸米湯喂到他嘴里。眾所周知,腳是人體最接近地面、最臟的地方,“色”竟然“色”到“色賤”、“色臟”了。這是一種反向的“色”。
走在東京街頭,時會看見成人用品店里收購或出售女性穿過的內(nèi)褲,以帶著體液的為佳;你還會偶爾撞見車站口,有男人攔著某個少女,求她在自己手絹里吐一口唾液,然后如獲至寶地收藏起來,或是讓她吐到準備好的杯子里,他當場喝下。你難以理解,如此臟的東西,他怎么視為甘露?也許,最巔峰的享受,是跟臟、乃至死不可分離的。在這里,“愛”和“賤”的關系是很吊詭的:“愛”通過“賤”來達到。因為愛得太深,所以仰視對方(這仰視的角度與愛的深度成正比);因為仰視,所以感覺自己太卑微;因為感覺自己太卑微,覺得不踐踏自己,就不能得到對方的憐憫;即使對方憐憫自己,也要自我踐踏,才顯示出自己的虔誠;把自己踐踏成一錢不值,就能依附在對方身上了;把自己踐踏成肉醬,就能跟對方交融在一起,從而如膠似漆了。
弗洛伊德說:“在男性的幻想中,被鞭打即是被愛?!睘槭裁词潜粣??因為“有受虐傾向的人希望被人當作一個嬌弱無助的孩子對待,尤其是被當作一個淘氣的孩子來對待?!比毡九?,是要擔任雙重角色的。比如妻子,必須是丈夫的妻子,又必須當丈夫的母親。這些妻子往往會感嘆她有“第三個孩子”,這“第三個孩子”,就是她的丈夫。日本人生活中最受贊美的人物之一就是母親,天照大神就是女神,是歷代天皇的初始老祖母。這個老祖母是“太陽神”。人類進入父系社會后,太陽神往往是男性,比如孟加拉的太陽神、印度的“濕婆”;即便是傳火者,古希臘盜火的是男人普羅米修斯,而在日本,生出天照大神的卻也是女神伊邪那美命。日本人沐浴在女人的光輝之下,祖祖輩輩繁衍下去了。有論者說,日本人普遍有著“女性崇拜”的情結。
心理學家土居健郎則提出更有針對性的概念:“嬌情”?!皨汕椤?,就是“想被人愛的依賴愿望”?!皨汕椤钡脑途褪悄缸雨P系,兒子希望被母親寵養(yǎng)、愛憐、管教。這種“嬌情”,甚至超越了母子階段,發(fā)展到了成人社會,成為整個社會普遍認可的準則。在“嬌情”的世界里,人是依賴他人而存活的,所以日本人有很強烈的集團意識。集團的本質就是統(tǒng)治和被統(tǒng)治。大多數(shù)人處在被統(tǒng)治的地位而感覺安逸和滿足,當然也包括男人處在女人的統(tǒng)治之下了。
眾所周知,男人最初就是被女人統(tǒng)治的。先民們需要人力,這人,只有女人能生產(chǎn)。那時候,男人們甚至都不知道生孩子也有自己的功勞,女人懷孕的原因,要去動物、植物、河水等大自然中去尋找。那時候有很多感生神話,講述女人接觸神木、神水、神的腳印,或者吃神果、神蛋等等而懷孕,于是能感受“神”從而生育的女性,也就被戴上具有神奇創(chuàng)造力的光環(huán)。到了后來人類開智了,懂得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男人成了勞動的主力,女人的地位就下降了。在中國還有“產(chǎn)翁制”:產(chǎn)婦生完孩子,立即下地干活,她的丈夫卻躺到床上“坐月子”了,由產(chǎn)婦在床下侍候著。男人所以這么做,就是要證明自己在生育中有功勞。男人識破了生育秘密,學聰明了,就可以征服女人了。
但是征服與反征服,是一枚硬幣的兩個面。某種意義上,男人征服了女人,也掉進了陷阱,結果正如布爾迪厄所說的:“它的對立面是永久的壓力和緊張,這種壓力和緊張是男人在一切場合展示其男子氣概的義務強加給每個男人的,有時甚至發(fā)展到了荒謬的地步?!币环矫?,統(tǒng)治者從統(tǒng)治中受益;另一方面,按照馬克思的說法,他們“被他們的統(tǒng)治所統(tǒng)治”,“統(tǒng)治者不可避免地將無意識的模式用于自身”。這使得他們不堪重負。心理學家瑞奇指出:人身上有一種叫做“性格盔甲”的東西,它包裹著人的身心,讓壓力無法排泄。當壓力大到一定程度,形成了焦慮和恐懼,他就只能亟待來自外力的打擊,一如一只脹滿的氣球,需要從外面扎一個孔,得以排解。于是就有了虐戀俱樂部。有意思的是,這種地方往往是女虐男,男人“色”女人,卻要女人來打他。據(jù)調(diào)查,光顧這種地方的男人,往往是有權力“色”的,身居高位。他們到這種地方,把“色權”放下,把尊嚴放倒。受虐者往往懷著一種邏輯:你虐待我,這樣我就可以宣泄而不必為此負責了。當然更常用的辦法是在寫作中宣泄,文學是現(xiàn)實得不到滿足后的幻想,所以在日本,女虐男的文學作品就特別多了。當然這些寫作者往往是男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男人欺壓女人,但在文學作品里,卻把鞭子交給女人。也不管女性愿不愿意,就像莫索克《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里的男人薩烏寧,非要女人旺達充當虐待自己的角色。其實,這只是男人對女性的利用。在《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里,旺達到底是怎樣的女人,沒人關心,把她當成維納斯,只是男人薩烏寧的想象:
高貴、邪惡、神仙般的女士。
請把你的腳踏在奴隸的背上,
在香桃木和龍舌蘭下面,
伸展你的大理石雕像般美麗的身軀。
她的屬性是他制定的,她的腳和身軀是他要利用的。三島由紀夫在談谷崎潤一郎時也說:“當母親的純潔的愛與性欲相混淆時,她會立即改頭換面,她會變成典型的谷崎的女人,如《刺青》中的姑娘一樣。她美麗的身體是潛藏著一種黑暗、殘暴、罪惡的東西。如果我們更仔細地研究一下,就會看到,那不是女人生來俱有的特別的罪惡,而是男人期待的一種罪惡,它反映了男性的欲望?!蹦腥吮慌伺按?,只是男人期待被虐待,只是他對自己權力的放棄;一旦他不想放棄了,他又可以收回,他又是權力的掌控者,又是“色”者。其實,從谷崎潤一郎《富美子的腳》中的“拜腳”,就可以看出來,老主人只是在利用富美子。說起“拜腳”,很容易就想起中國的“三寸金蓮”了,那“色”的本相就更加清楚了。
韓國學者李御寧說日本是“包袱皮文化”?!鞍てぁ保v的是“包”?!鞍本捅仨毴彳洠浪锏男螤疃冃?,跟西方用皮箱裝物不同。于是其中的忍耐與放浪,馴服與狂狷,只有日本人自己知道。所以日本常給人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也即大江健三郎所說的“曖昧”罷。對日本文化,魯思·本尼迪克特有個歸納,正確,但等于什么也沒說:“愛美而黷武、尚禮而好斗、喜新而頑固、服從而不馴。”
我想,還有“好色而非色”。也等于什么都沒說。